荒诞岁月

2014-04-29 00:44周娴
芳草·网络小说月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二姑张恒大嫂

周娴

1

鄉村的夜色总是来得那样早,昏暗的土砖茅房像粗犷的山野中的小山包,低矮而潮湿,风无情地由缝隙里钻进来,仿佛要把整个山包给掀翻。秀禾拿了一些干稻草,想把墙面的缝隙塞满,再过一个月,就是她出嫁的日期,看着满眼缝隙的墙面,她不知道弟弟们是否能挨得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秀禾做好三碗面糊糊,给两个弟弟各盛了一碗之后,她把锅底的清汤寡水留给自己。小弟二旺推开碗筷说,天天吃这个,我不吃。大旺说,姐,我不要你出嫁。

不吃?以后连这个都没得吃的。秀禾放下手里的碗筷,呛了二旺一句后,她抱了一些柴禾到灶下,开始烧水洗脸。她麻利地划了一根火柴,灶膛里很快红彤彤地燃烧着。二旺抬眼望了秀禾一眼,极不情愿地端起了饭碗。大旺说,姐,如果你真的想出嫁,就嫁给张恒叔叔吧。

提到张恒,秀禾的心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张恒是土改组的干部,工作组刚住进村祠堂的时候,因为有一些文字工作需要帮忙,村里把唯一念过书的秀禾推荐去帮忙。谁知道随着土改的深入,打土豪分田地,秀禾的父亲——黄老五,成了被他们打倒的对象。那晚,张恒把秀禾约到村头的田埂上说话。张恒说了很多,以秀禾家的财富,她们家应该是第一批被划分成地主成分。秀禾家不仅田地多,而且常年雇用长工,就这两条足够划分成地主。秀禾申辩说,我们家没劳力,只能用长工,我爹有肺痨。张恒说,黄家湾那么大,就你一个人有文化,这说明什么?

秀禾不言语。

黑暗中,秀禾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她感觉委屈。张恒由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秀禾,他轻声说道,秀禾,不管你们家什么成分,我都不在意。

不在意什么?秀禾来不及问,就看见村头的稻场上有人影在晃动。张恒说,等把这次运动搞完后,我介绍你到区里工作。

朦胧的夜色中,两人在一棵枣树旁分手。秀禾早走了,张恒还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

回到自家院里,秀禾冲黄老五喊道,你又跟踪我?

嘿嘿!黄老五干笑两句说道,我就知道田埂上是你与张恒。

秀禾到院子里抱明天做饭的柴禾,不搭理黄老五。见女儿真生气了,黄老五一路陪笑脸,我们家的情况特殊,你娘死得早,二娘生下两个弟弟也走了,你爹的身体也不好,不定哪天就走了,所以这个家就靠你撑着。我把你送进学堂念书,可不仅仅是想让你嫁一个读书人。

秀禾不理会黄老五,抱起柴禾进了灶屋。黄老五跟在后面唠唠叨叨的,柳家可是我好不容易攀上的大户人家,你可不能做出出格的事情来。他们家虽然远在省城,可是在乡下还是有亲戚的。秀禾一把放下手里的柴禾说道,如果我们家一无所有,他们家还会娶我吗?

听女儿话里有话,黄老五赶紧刹住了话头,让她把话说完。当知道自己家即将被划成地主成分时,黄老五一口气没喘出来,呛得不停地咳嗽。秀禾说,现在到处打土豪分田地,我们家的那几十亩地马上就要交公。如果我们家土地没了,柳家还会与我们家结亲么?

没等秀禾说完,黄老五已经气得面色苍白,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田畈乡的土改工作有一些时日了,有许多村的土豪劣绅都被抓去游行示众,头上戴着白色的尖尖的帽子,脸上被人泼了一些墨水,活生生的一副牛头马面像。黄老五喜欢赶热闹,曾经还亲自去邻村观看,那场面何其悲壮——地主富农双手被反绑,几个人跪成一排,背上插着打到土豪劣绅的牌子。台下的贫农与雇农现在翻身农奴做主人,他们向上面丢石子,还扔牛粪。一坨牛粪不偏不歪正打在脸上,台上的人捂紧了鼻子,台下的人乐翻了天。有人举起大喇叭喊口号——“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地主富农”,周围附和声一片。让黄老五始料未及的是——这把星星燎燃之火会烧到了自家头上。

那天晚上,黄老五咳嗽了一夜。早上秀禾下好面条送进去的时候,看见地上的浓痰中带有一些血丝,吓得不轻。爹是被吓病的,她准备去镇上药铺抓药。锁好大门,秀禾刚走出自家大院,就看见一群人朝他们家走来。为首打头的是村里的斜眼黄铜盖,他嘴里叼着一根烟,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看见秀禾手里提着一只小篮子,一把拦住说道,呀!你这是要去哪儿?

秀禾知道斜眼现在是民兵连长,但她并不想理会他,还是像往日一样,见了他斜着眼看人的时候就让路。村里有人说过,斜眼如果能正眼看人,他还像个人样。一旦他虎视眈眈斜视着人,准有犯浑的事情出现。见秀禾不理会自己,斜眼跟上一步说,秀禾妹妹留步,哥哥今天有事情找你。

秀禾最终还是被斜眼拦下带回了家,大门刚打开,斜眼就带人冲了进去,黄老五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咳嗽着问是谁进来了?斜眼也不说话,向身边的人使了一个眼色,黄老五就那样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蜻蜓被人由床上提了起来。一阵推搡之后,黄老五被斜眼给带走了。秀禾的两个弟弟吓得大哭,二旺一泡尿全拉在裤兜里。等秀禾帮二旺换好衣服,带着两个弟弟赶到祠堂的时候,黄老五已经五花大绑地跪在了土台上。秀禾刚走近台边,张恒由土台的侧面下来了。他一把拉过秀禾说,别观望了,有时间赶快回家收拾一下。

收拾什么?我爹在上面。张恒小声吩咐道,这里只是走过程,不会出事。趁时间还来得及,你赶快回家收拾一下东西,待会他们就会到你家抄家。

抄家?只一秒钟,秀禾明白了张恒由台上下来的理由。顾不得台上被反绑着父亲,也顾不得大旺二旺两人哭得鼻涕涎流,她转身向家里疾驰而去。

村里的人都集中到祠堂开会,秀禾回家时除了有两只好事的狗尾随着,没有遇见一个人。家里的钱财都放在黄老五床下的一个破箱子里,除了她与爹知道,外人是不能想象看上去这么不起眼的破箱子会是他们家的钱柜。秀禾把箱子里的银元与母亲在世时戴的一些首饰全部装进一个布袋里,然后又把布袋放进一个压腌菜的土坛子里。家里能值钱的东西估计就这么多,但放在哪儿却成了问题。秀禾一脸汗水,抱着坛子在客厅里打转。黄老五的房间肯定是最先搜查的地方,秀禾把坛子塞到两个弟弟的床下,感觉不妥,又捞出来。接着又塞进了灶膛里,还是感觉不妥,又准备拿锹挖坑埋在枣树底下,还是感觉不妥。最后想来想去,她抱着坛子出门向自家的菜园子奔去。

菜园里一片青蔥,丝瓜架下的土正好是松动的。秀禾徒手刨出一个土坑,她把坛子放进土坑里,又用手刨了些渣土撒在上面,接着又找了些枯叶作掩饰。看见一切都没有迹象的样子,她才拍了拍手上的土渣回家。

秀禾以为自己的行动够快,没想到斜眼那批人比她还快。她刚回到家里,准备开门进去,就看见斜眼领着一帮人向他们家奔来。斜眼一言不发,没等院门彻底敞开,他一脚把院门踢得咣当、咣当直响,斜眼身后的一群人直奔大门而去。大旺与二旺被人送回家,等秀禾抱着二旺进到客厅的时候,黄老五的房间已经被人翻了一个底朝天。他们翻完黄老五的房间,接着又进了秀禾的房间,接着又进了大旺二旺的房间,接着又进了灶屋。他们用火钳在灶膛里一阵乱戳,搞得满屋子烟灰飞扬。见没有搜出什么,他们又到院子里寻找,还是一无所获。有人拿出一摞书,问这个有用没?斜眼不识字,大手一挥说,破书,能值几个钱,不要。

可能是什么都没捞着,斜眼看见秀禾家粮仓里有稻子,他命令手下拿出麻袋装了满满两袋粮食。然后在客厅张望的时候,看见客厅的墙壁上挂着黄老五平时上街做买卖时用的秤,随手摘下说道,这是资本主义的秤杆,也得充公。

秀禾懒得理会斜眼,这畜生不做人事,就算求饶也于事无补。斜眼带着一帮人已经走出大门,突然又转过身问道,刚才开会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是不是提前回家做了手脚。秀禾还是不搭理他。斜眼恨恨说道,我们的行动还是迟了一步,这个黄老五真的比黄鼠狼还狡猾。

斜眼的手下问怎么办?斜眼大手一挥说道,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他要不交出家产,有得苦头吃。走,去跟工作组的同志反映,让他们今晚扣下黄老五连夜审讯。

斜眼带着一帮人去追赶正在大街上游行的土豪劣绅们,秀禾赶紧进屋,把夹在书中的地契翻出来,在枣树底下挖了一个深坑,把地契塞进一个花瓶里埋进了土里。等秀禾把这一切都做完以后,黄老五满身臭气,居然自己回来了。

原本斜眼还想连夜审讯黄老五要他交出家产,没想到,等斜眼一帮人撵上游行大军的时候,黄老五横身是屎,没人敢近身。原来,游行大军在经过村头粪池的时候,黄老五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头晕眼花,不偏不歪地正好摔倒在粪堆里。没有谁愿意去扶起横身是屎的黄老五,是黄老五在粪堆里打了过滚,自己爬起来的。工作组的人嫌弃黄老五一身屎臭,怕他扰了游行群众的兴致,一挥手让他提前回来了。

黄老五进屋后来不及换衣服直奔房间而去,见房间里翻得乱七八糟,知道有人已经来抄家了,他伤心得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下。秀禾扶起黄老五,并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帮爹换上。黄老五老泪纵横说道,丫头,你快出嫁吧,黄家湾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

帮爹换好衣服后,秀禾偷偷告诉黄老五,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藏起来了。黄老五却仰天长叹说,没有盼头了,这股风来得太猛烈。丫头,这阵风,爹要是没挺过去,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照顾好你的两个弟弟。

出嫁,要趁这股风还没殃及到子女的时候,让秀禾嫁人。这是黄老五倒在病床上想出来的唯一方法。几天后,秀禾的未婚夫家来了消息,愿意提前娶秀禾进门,但条件是没有聘礼,因为钱款都压在货物里。没聘礼就没聘礼,现在收到聘礼未必就能成为黄家的家产。一向惜财如命的黄老五看开了,现行的政策是越穷越光荣,钱多了,反倒是跟自己过不去。

再过几天后,斜眼又带了一帮人上门,说黄老五转移财产,按政策这房子必须充公。黄老五心里跟明镜样敞亮,就算他交出了全部家产,这房子迟早也得充公,好在秀禾机灵,还保住了一部分财产。所以他这回连辩解的话都没说,带上秀禾跟两个儿子就搬到自家的牛栏里。牛栏不值钱,这帮畜生不会跟一个破牛栏过不去。

也许是牛栏里太潮湿,害肺痨的人经受不起湿气的侵扰。也许是黄老五经受不住一连串的打击,搬进牛栏里才半个月,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黄老五撒手归西了。出殡的那天,秀禾除了有二姑相陪,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黄老五姊妹五人,那三个姐姐不敢前来送弟弟最后一程,据说是为了划清界限。

工作组的同志没走,证明土改斗争还没有结束。黄老五走了,不等于他们家的事情已经交代清楚。秀禾以地主女儿的身份被继续传讯问话审查,幸亏每次都是张恒找她谈话,才不至于让她感到害怕。有次开批斗会为了壮大声势,斜眼居然带人把秀禾押到台上。外村的有人不认识秀禾,当知道是黄老五的闺女时,大家都啧啧称奇,黄老五家原来有如此貌美的女儿,这下全给糟蹋了。一个大姑娘家跪在台上被人批斗,以后谁家后生敢娶呀!

气温越来越低,村头的风越刮越猛,秀禾担心哪天牛栏的顶棚会被这铺天盖地的北风给吹走。幸亏有二姑的帮助,她由娘家拿来一些毛毡压在上面,看上去比之前结实了不少。秀禾与张恒偶尔会在村头的井边相遇,因为怕招惹嫌疑,张恒除了默默帮秀禾打好井水后,两人基本不敢多说话。张恒知道秀禾心里对他有埋怨,要不是这场斗争,黄老五不会走得这样急。张恒唯一能安慰的是——见了大旺与二旺,只要口袋里有什么吃的,一定会拿出来送给两孩子。大旺在家里不止一次对秀禾说,希望姐姐能嫁给张恒。

今天,姊妹三人洗完脸脚,刚准备上床休息,只听门外传来敲门声,大旺机灵地由床上爬起来说道,姐,肯定是张恒叔叔来看我们,我去开门。

二旺也吵着要去开门,当大旺把门打开一条缝隙的时候,秀禾发现进来的是二姑。二姑一脸憔悴,看上去一定哭过,她由荷包里掏出两只红薯,分别递给大旺与二旺。两个孩子接过红薯跳进被窝里,二姑把秀禾拉到一边说话,她抹着眼泪告诉秀禾,柳家今天派人去她们家,提出退亲。

2

秀禾是一位命苦的姑娘,三岁的时候,母亲死于难产。后妈生下大旺与二旺后,有天半夜羊癫疯发作,突然就死了。黄老五这一走,又把所有的负担全部给她了。至于柳家退亲,秀禾反倒没感觉难过。退亲就退亲,柳家的儿子她见过一面,对他没什么好印象。油头光面的,仗着家里有钱,不把乡里人放在眼里。一开始秀禾就知道,这门亲事是黄老五主动去攀的,看上柳家在省城开了好大一家纱厂。柳家并不是真的想娶她这个乡下丫头,是父亲一味地迎合柳家才勉强答应。为了让秀禾能跟城里人般配,黄老五可是煞费苦心,还特意把秀禾送进学堂读了三年书。现在黄家大势已去,柳家提出退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怜黄老五,想在黄家不至于太破落之前把女儿嫁出去,结果还是迟了一步。秀禾对二姑说,柳家退亲也好,我要是真嫁人了,大旺二旺怎么办?

嫁人要嫁得安心,大旺与二旺,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总不能随自己一起嫁到夫家去吧!二姑心里内疚,说自家现在日子也不好过,如果好过,可以分担一下。

二姑的家庭状况秀禾是知道的,四个姑姑中,只有二姑嫁得不好。那三位姑姑嫁的人家要么是富农,要么是中农。正因为她们家里还有些家底,所以生怕被娘家祸及,唯有远离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二姑嫁的是贫农,除了住的地方不在牛栏里,比秀禾家强不了多少。据二姑说,婆婆知道秀禾家被打成地主成分后,幸灾乐祸的成天拿成分说事,说幸亏二姑嫁给他们一穷二白的人家,不然就变得不清不楚。

穷——原来也可以成为炫耀的资本。秀禾知道二姑的苦衷,她不会让两个弟弟拖累二姑在娘家受罪。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她也要照顾好两个弟弟。

土改工作组小试牛刀成功,黄家的几十亩土地,还有黄家大院全部成为公共财产。唯一让秀禾安慰的是——菜园子没有充公,暂时还归她们家个人所有。每次走进菜园里,秀禾都要到丝瓜架下看看,看她埋的土坛子还在不在。只有看到这个,她心里才稍微踏实一些,不至于感觉未来太渺茫。至于院子里埋的地契,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土地已经成为公共的,那些地契拿在手上也是一堆废纸。一天,秀禾剛由菜园里出来,迎面碰上了斜眼,他油嘴滑舌说道,秀禾妹妹,柳家不要你了,哥哥要了你,怎么样?

呸!秀禾往地下碎了一口唾液,跳上一个土坎,准备绕路回家。斜眼不甘心,秀禾往那边绕,他就往那边靠。秀禾急了,扔下菜篮子由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握在手里自卫说,你别靠近,靠近我真扔过去。

见秀禾满脸通红,像是真的愤怒了,斜眼说,好,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走,跟我去一趟祠堂。

去祠堂也比在这里被斜眼纠缠安全,秀禾赌气把菜篮放下,跟在斜眼后面就往祠堂走。

祠堂里挤满了人,听说这次批斗会是几个村一起联合举办的。张恒看见秀禾进来吃了一惊,他满眼都是话,无奈有领导在一旁不敢轻举妄动。斜眼径直向正在做登记的干部走去,他邀功请赏说道,报告干部同志,我又带来一位地主成分。

干部抬头见是一位年轻的大姑娘,有些吃惊。斜眼说,她是本村最大的地主黄老五的女儿——秀禾。

登记的干部是新来的,对黄家湾的情况还不是很熟悉,他扬了扬手上的名单,把目光看向张恒。张恒脸上一片通红,子乎者也了半天,承认自己写漏了。

坐着的干部显然比站着的干部大,他大笔一挥,把秀禾的名字加在名单的最尾。秀禾茫然地看了张恒一眼,是感激还是叹息,不太明了。倒是斜眼有些得意,好像如果不是他做事情踏实,就多了一条漏网之鱼。他突兀地看了张恒一眼,满眼都是鄙视。

批斗会开始了,秀禾再次被五花大绑地跪倒在土台上。在一排地主老财中,秀禾这个大姑娘显得格外耀眼。好在老百姓是善良的,在向上面扔石子砖块的时候,他们没有针对秀禾,反倒同情这个女孩起来。黄老五剥削劳动阶级,这个女孩还太小,根本不懂事。估计是台上的领导听到了台下群众的心声,秀禾提前松了绑,走下土台。

依靠贫农、雇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有步骤地有分别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发展农业生产。这是土改工作的基本方针。开完批斗会,接下来是汇报思想工作。要地主富农认识自己的错误,写忏悔录,交出家产。那天,有不少地主与富农交出了部分家产,而秀禾倔强地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到天黑的时候,人都走光了,只有秀禾一个人被关押在祠堂一个破厢房里。带队的干部原本想让秀禾走的,年轻的女孩子,就算他们家剥削农民阶级,也不关她的事情。谁知道斜眼为了报复秀禾对他的傲慢,主动检举说,别的土豪劣绅都交出了部分财产,只有秀禾家一毛不拔,她们家有私藏财产的嫌疑。被斜眼这样一说,土改干部也不好网开一面,让张恒继续做秀禾的思想工作。见大家都退出去了,张恒生气问道,别人都害怕来祠堂,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

秀禾不回答,眼泪吧嗒、吧嗒直掉。

看见秀禾满脸委屈,张恒内疚说,我没想到土改斗争会如此激烈,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张恒说这句话的时候,秀禾哭得更伤心,反倒是张恒不说话了,秀禾才停止了哭泣。张恒本来想等秀禾心情平静了再说话,无奈有人推门进来向他传达指示,领导要去邻村走访,要他作陪。

匆忙中,张恒告诉秀禾,一个人要学会保护自己,没事少来祠堂。还有,无论秀禾家最后会是什么结果,这些都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交往。看见张恒一脸的温情,秀禾这次没哭。张恒由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袋,放在桌子上说,这是我妈给我的护身符,我现在送给你。

怎么能轻易接受别人的礼物呢!秀禾想推辞,张恒却像一阵风样消失在门口。红布包放在桌子上,秀禾不敢轻易打开,她知道女孩子接受男人的礼物意味着什么,可她是坚定了决心不嫁人的,就算遇上喜欢的人也只能埋藏在心底。

黄昏来到,人声鼎沸的祠堂安静了。秀禾把红布包装进了口袋,她打开小厢房的门偷偷溜了出来。她想起了大旺与二旺,天黑要是没看见她,该是多么的着急。刚出里间的门,就听见大旺与斜眼对话的声音:

我来找我姐。

你姐刚回家。

我才由家里来的。

你再回家看看,她肯定到家了。

秀禾讨厌看见斜眼那张丑恶的脸,她准备偷偷绕到祠堂的另一头再溜回家。没想到那边的门被人上了锁,等她原路返回时,大旺已经走了。斜眼看见秀禾由面前经过,大喝一声让她站住。秀禾说,你想怎样?斜眼说,你的事情还没交代清楚,怎么能回家?

斜眼狠狠地逼住秀禾,秀禾发现斜眼那张丑陋的脸比白天更难看,她由他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在斜眼的步步紧逼下,秀禾又退回到小厢房里,见已经无路可退,秀禾随手抓起一条小板凳怒吼道,你别过来,过来我砸死你。

斜眼才不会被一条小板凳给吓到,他现在被欲望充斥着,恨不得一口能把秀禾给吞下。慌乱中,秀禾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小板凳给扔了出去,可斜眼早有防范,只是一个闪身,小板凳由他肩头一晃而过,把墙面砸了一个坑。斜眼一阵冷笑说道,黄秀禾,你别装了,以前你是地主的女儿,我配不上你。今天,如果我要了你这个地主的女儿,算是你高攀。

贫穷成了炫耀的资本。秀禾大声说道,谁想高攀你,你给我滚。斜眼嬉皮笑脸说,谁叫我喜欢你,来吧,到你斜眼哥哥怀里来,保准你会爱上我。斜眼边说边向秀禾靠近,见秀禾左躲右闪的,斜眼彻底失去耐心,他一脚把桌子踹开,直接向秀禾赤裸裸地扑过来。几个来回之后,秀禾被斜眼死死地压在身下,秀禾拼命地嘶喊——救命。斜眼喘着粗气说,别喊了,你喊破喉咙也没人理你,大家都回家吃饭了。

绝望中的秀禾护紧胸口,用牙去撕咬斜眼那双罪恶的手,斜眼的臂膀被咬下了一块肉,疼得大叫,但并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他用一只手按住秀禾的下身,腾出另一只手来解自己腰上的绳带。就在斜眼以为一切都水到渠成时,绝望中的秀禾突然看见墙角有一把废弃的镰刀。在斜眼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中,他像弹簧样一样离开了秀禾的身体。斜眼双手护着裤裆大叫,疼得在地下打滚。秀禾提起撕破的裤子准备逃离。这时,门被推开了,张恒与工作组的领导闯了进来。

当看见蓬送着一头乱发的秀禾,与在地下打滚的斜眼,张恒与工作组的同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工作组的同志去扶斜眼,张恒则把秀禾带到了门外。秀禾的裤子被撕破了,张恒脱下上衣递给秀禾,让她自己裹上。

由祠堂到回家的一段路,两人都默默无言,仿佛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的。当两人在秀禾家门前站住时,张恒突然拉住秀禾的手说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秀禾一直紧咬着嘴唇,她甩开被张恒牵住的手指说道,你没有对不起谁,我不需要人保护。

秀禾进屋的时候,大旺与二旺倒在地上睡着了。张恒想帮忙点亮油灯,秀禾制止住说不用,让他快走,她不想让别人说闲话。

张恒走了,秀禾在换好衣服后,才把两个弟弟叫醒。大旺问姐姐去了哪里?秀禾说,她在菜园里摘菜。大旺说,我到菜园里,怎么没看见你?秀禾说,菜园那么大,你当然看不见我。

秀禾把中午的剩饭热了一下盛给两个弟弟,而她自己则一口饭没吃。侍候完两个弟弟的吃喝,秀禾出门抱明天做饭的柴禾,朦胧的月光下,她看见稻场边站着一个人,由那人的身材,秀禾已经判断出那人是谁,但她并不准备搭理他,抱完柴禾后,她进屋拴紧了大门。而张恒直到看见秀禾家的油灯熄灭了,才转身离开。

3

黄家湾是一个不大的村子,一般来说,村头发生一点事情,就仿佛一阵风穿过弄堂,村尾不到几分钟就全知道。斜眼强奸秀禾的事情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村里大人小孩都知道。据说,当晚工作组的同志就把斜眼送到镇上的医院,医生是第一次碰见有人命根子遭人袭击,看见斜眼裤裆里血淋淋一片,医生问他有没有知觉?斜眼脸上汗珠子直冒,说疼死了。医生说知道疼就好,如果没有疼痛感,估计这命根子就报废了。

命根子伤害不大,只是伤到了皮肉,没有伤害到根基。医生帮斜眼上药,以为疼一晚上就会慢慢好转。没想到第二天,斜眼的命根子肿得像一只新灌的腊肠,涨鼓鼓的要破皮而出。在医生的建议下,斜眼去了区医院。

昨晚的事情,秀禾知道村里会有风言风语,所以待在家里没敢出门。早上,大旺被村里小孩子叫去玩耍回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姐,强奸是什么意思?秀禾满脸通红,打了大旺一巴掌说,叫你胡言乱语,以后不要听别人瞎说。大旺分辨说,我没瞎说,有人告诉我,斜眼哥想强奸你。

秀禾没精力理会弟弟们,由昨晚回家到现在,她一直发烧。风由门外吹进来,只感觉沁心的冰凉。秀禾拉过小板凳,神情呆滞地望着门外的那颗枣树发呆。听父亲说,这棵枣树是她出生那年栽下的,到現在有十几个年头。树上的枣子荡然无存,深秋的风还在使劲地刮着,只为了光秃秃的树干上还挂着的几片即将凋零的树叶。秀禾想,自己就如这树上的几片叶子,说不定哪天就随风消逝了。大旺是懂事的孩子,看见秀禾清秀的面庞上无端地挂有泪珠,他扑进秀禾的怀里说道,姐,你别哭,我再也不听别人瞎说了。

秀禾伸手把大旺揽进了怀里,她努力侧过头,不让弟弟看见她脸上的泪珠。大旺说,姐,柳家不要你,你就嫁给张恒叔叔吧!

张恒?秀禾想起了昨天张恒送她的红布袋,里面放了什么,她还没来得及打开看。秀禾起身去拿昨晚换下了衣服,摸遍了整个口袋,就是没找着那个红布袋。一定是昨天与斜眼撕扯的时候弄丢了,袋里到底装的什么呢?没等秀禾找到答案,工作组的人找上门来了,说让秀禾去一趟祠堂。

见秀禾不动身,工作组的人解释说,这回不是成分的问题,斜眼,可能从此就废了。领导说,让你过去交代一下,免得把事情闹大了。你要不配合,村里很有可能会上报。秀禾说,你们去上报,我不怕。

见秀禾脾气倔,不肯配合工作,工作组的人说话口气软了下来,秀禾同志,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有些程序还是得走一下,做一个笔录把事情交代清楚就没事了。

血淋淋的伤口,偏有人还要重新撕裂一次。见工作组的同志为难地站在门外不走,秀禾只好答应跟他一起去做笔录。

祠堂在村子中间,这里以前是黄老五来得最多的地方。不忙的时候,黄老五会与村里有身份的族人在里面喝茶聊天。现在祠堂已经改成了土改组办公的地方,一般人是不让进来的。秀禾刚走近祠堂,就听见大门口有人窃窃私语——三岁就尅死她娘,今年又尅死她爹,斜眼还没近她身,就被她弄残废了,这女人可真是扫把星。不用脑子思考,秀禾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让秀禾倍感安慰的是还有人为她抱不平——斜眼这事怎么能怪秀禾呢?那是他罪有应得,谁让他对一个大姑娘下毒手。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看见秀禾经过,大家收敛了嘴巴,有人投来同情的眼光,也有人投来鄙视的目光。

秀禾前脚刚迈进祠堂大门,斜眼娘一下子扑了上来,她用手撕扯住秀禾的辫子,嘴里叫嚣道,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还我儿子命根子。

秀禾身材比斜眼娘高大,稍用力反抗,斜眼娘就被推出老远。斜眼娘赖在地上放泼说道,看看,看看,她身材这样高大,我儿子怎么可以斗得过她。

想起斜眼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秀禾恨不得撕了斜眼娘解恨。秀禾虎视眈眈地逼向斜眼娘,这妇人知道不是秀禾的对手,吓得直往工作组的同志身后躲。秀禾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过一个人,她像一头咆哮的狮子,想找人泄愤。工作组的领导跑出来劝架,制止了秀禾进一步的行为。张恒看秀禾并没有吃亏,才放心转身离开。

斜眼娘是一个不幸的女人,丈夫常年给人家打长工,还曾经在秀禾家帮过一段时间的短工。可能是劳累过度所致,不到四十岁时,斜眼爹大病一场后撒手归西了。斜眼的眼睛是后天造成的,说是有一次斜眼跟他爹一起去帮工,他爹在犁田的时候,牛累了不听话,他爹用力一鞭子抽过去,斜眼正在撒种子,这一鞭子先是落在斜眼脸上,再落在牛背上,然后斜眼的眼睛从此就歪了。这个可怜的女人,丈夫早逝,儿子又变成了斜视,而她自己因为有佝偻病,腰越来越弯,身体变得越来越矮,她怎么打得过身材高大的秀禾。

工作组的同志把秀禾劝进里面谈话,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虽然秀禾受到了惊吓,但毕竟她没有受到什么损失,而斜眼有可能从此就废了。所以他们希望秀禾能注意一下影响,斜眼并不是想强奸她,而是一个意外。

秀禾不同意,问什么样的意外才会造成那种结局?工作组的人也回答不上来,他们只告诉秀禾,这要求是斜眼娘提出来的,她儿子不能两头受损失,既让身体受到伤害,又损失了名誉。她儿子将来还要娶媳妇的,如果知道斜眼强奸过大姑娘,以后谁家敢把女儿嫁给他?秀禾不同意,说斜眼明明就是想强奸。工作组的同志说,你没有受到伤害,那怎么能算是强奸呢?

见工作组的人难自圆其说,秀禾气不打一处来,刚压下去的火苗又窜上来了。她今天像是豁出去了——你们不就是想提高雇农的地位,抹黑地主的身份,所以在这里黑白颠倒么?什么强奸不强奸,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斜眼家是雇农,你们要与他们紧密团结在一起来打倒地主与富农。别以为我一个大姑娘家不知道你们心里的那点想法,你们这样做会遭报应的。

因为秀禾一直是一个温顺的女孩,也因为她很少这样放开嗓门跟人大声嚷嚷,她提高声调说话,让工作组的同志猝不及防。很快,门外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村民。工作组的同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不知道怎样回答,嘴里嘟嘟哝哝说道,亏你还是念过书的,太没教养了。

一直以来,秀禾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委屈过。在与斜眼僵持的那一刻,她曾经想过,假如自己真的因此而失身,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轻生,她要彻底告别这个混乱的世界,发誓下辈子也不要做人。因为有太多的委屈的积攒,秀禾本来有许多话想说,没想到,她一阵眩晕,像一片单薄的树叶,就那样突然晕倒在桌子上。

秀禾清醒的时候,看见房子里亮着灯,大旺与二旺守在床边,灶膛里还生着火。看见秀禾醒了,张恒端着一碗冲好的蛋花走过来。大旺告诉秀禾,是张恒叔叔送她回家的。秀禾望着张恒,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道从何说起。张恒说,村子里气氛非常不好,工作组的同志极力拉拢贫困分子来掀起一场土改运动。如果你愿意,带上大旺二旺跟我一起回老家。

秀禾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如此荒诞的岁月,不是看在两个弟弟情分上,她早就想一走了之。可是,如果天空到处是黑暗的,走到天边也不能见到光明,那样的出走又能怎样?张恒说,工作组的同志对我有所怀疑,说我跟地主走得很亲近,他们的意见是明天就调我回区里听候命令。秀禾,我认定了你是我一生要寻找的女孩,如果你愿意,明天黄昏的时候,我们去田畈渡口集合。没等秀禾点头,张恒又说,我要走了,他们已经注意到我了。

第二天黄昏来临的时候,秀禾并没有如约前行。她脸色蜡黄,没有一丝血色,像冬天里最后一抹暖色,随时都可以消失。大旺与二旺把头天的剩饭吃了,看见在床上昏睡的秀禾,他们以为姐姐已经死了,吓得不停地哭泣。那天晚上是怎样度过的,秀禾完全失去意识,当二姑来看秀禾的时候,她才知道这是又一天的清晨。二姑坐在秀禾的床边抹眼泪,只恨自己无能,如果有能力把大旺与二旺带在身边,这样秀禾就可以安心出嫁。如果秀禾早嫁人了,就不会发生这样羞辱的事情。听到二姑说要秀禾早点嫁人,大旺急了,他插嘴说道,张恒叔叔愿意娶我姐,前天晚上还说要带我们一起走呢!

二姑问是怎么回事?张恒是谁?秀禾在喝了一大碗姜汤后缓过神来,她把张恒一直很照顾他们家的事情说了,也把张恒约着和她一起出走的事情说了。出走就是私奔,这事情要传出去那还得了?二姑让秀禾千万别干傻事情,日子是难熬了一些,但每家不都是这样过么?秀禾绝望地看着房顶,透过阳光折射的缝隙她似乎看见了一个无底的黑洞,她能看见洞口,却无法判断洞底有多深。张恒是一个好人,他有文化,也有大好的前程,她不能因为日子难过而把他带入无底的深渊。如果她真的随张恒出走,估计张恒这辈子就完了。

秀禾颓废地望着房顶,眼里写满的全是哀愁,虽然心里对张恒有过怨念,但知道他是身不由己。那夜的张恒对秀禾又何尝没有怨念,秀禾让他失望了,彻底失望了。

黄昏的渡口满是行色匆匆的人们,张恒像一个孤独的过客守候着由黄家湾通往渡船的山路。当摆渡老人告诉张恒这是最后一趟渡船的时候,张恒无奈地独自离开。秀禾不会来了,她是一个守旧的女孩,冲破不了世俗的束缚。在离开的时候,张恒只希望秀禾不要匆忙出嫁,他现在走了,不代表永远离开。

4

秀禾在大病一场后,又由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每天的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只是秀禾比之前沉闷了不少。秀禾一直担心,她那天顶撞了工作组的同志,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但事实上工作组的同志还是怜香惜玉的,在以后的批斗会中,他们看在秀禾是女孩子的份上,没再反绑着让她上台接受审判。但有一件事情让秀禾极为担心,那就是有天她去村里找人借鞋样的时候,遇上了斜眼娘,她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让秀禾感觉胆寒。秀禾是不会怕斜眼娘的,她只担心大旺与二旺别受到她的威胁就好。那天,秀禾描完鞋样回家,斜眼娘无来由地冒出一句,你讓我儿子绝了命根子,我让你们全家都不得安生。

斜眼的命根子到底保住没有,现在还无法验证,要等他结婚成家后才能知道。斜眼娘知道就算他儿子保住了命根子,可谁家的姑娘肯嫁他。除非姑娘身体有毛病嫁不出去,斜眼才有可能会娶上一门媳妇。斜眼娘知道整件事情秀禾都没有错,可谁叫她漂亮,让她儿子动了心思。

晚上回家,秀禾吩咐大旺二旺以后少去村里玩耍。大旺稍加懂事,说知道斜眼一肚子坏水。

秀禾每天要下地干活,两个弟弟不可能整天带在身边。有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村民们告诉她,斜眼去相亲了,对方是一个小寡妇。虽然心里痛恨斜眼,但她心里还是有一丝安慰,斜眼如果有了女人,斜眼娘看她的眼光就不会那么恶毒。

第二天,秀禾像往常一样到地里干活。黄昏的时候,就看见大旺慌慌张张地来到地头喊她回家,说二旺出事了。

秀禾随大旺赶回家的时候,二旺已经没气了。秀禾伤心地抱着二旺的尸体痛哭,始终不相信二旺就这样走了。有村民同情秀禾,悄悄对她说,二旺的死与斜眼娘有关。

二旺的死与斜眼娘有关,这是真的。但到底有多大关系,好事者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秀禾每天出门下地的时候,都会指定大旺与二旺玩耍的地方,除了家门前,哪儿也不许去。特别是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池塘,那边是千万不能靠近的。可二旺偏偏就淹死在池塘里。

这是一个废弃的池塘,里面没有养鱼虾,只是供村里妇女下河时用的。大旺与二旺本来一直在家门前玩石子,突然听到池塘边有人喊——有鱼了,有鱼了,大家快来看。

二旺那时正感觉无聊,听到池塘边有吆喝声,他扔下手里的石子就朝池塘跑去。而大旺听从姐姐的吩咐,天黑的时候,一定要去自家的柴禾堆里抱些柴禾回家,准备做晚饭时用。大旺由屋里出来,转身没看见二旺,等他找到池塘边的时候,二旺已经在池塘里扑腾。大旺大声向斜眼娘求救——婶,你快救救我弟弟。

斜眼娘专心下河假装没听见,等有人也来下河的时候,斜眼娘再才起身帮忙一起救人。听说有孩子掉进了池塘里,一下子围上来许多人。看见二旺没救了,有村民指责斜眼娘为什么一开始不救人,斜眼娘理直气壮说道,我耳聋眼瞎,没看见。

大旺哭着说,抱柴禾的时候,我明明听到你喊池塘里有鱼。

斜眼娘辩解说,一定是你听错了,我没喊。

二旺就这样走了,那天的秀禾哭得很伤心。二旺的死虽然与斜眼娘没有直接关系,但一定有间接关系。那一嗓子是谁喊的,难道大旺听错了?秀禾抱着二旺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二姑来帮忙埋葬了二旺。

村里不能再待下去了,你必须嫁人。这话是二姑趁秀禾身体恢复的时候说的。

嫁人?秀禾的心里除了张恒,她现在谁也不想嫁,可张恒在哪里?自从离开黄家湾以后,张恒再也没回来。估计他对秀禾失望了,他是不会再回来的。二姑说,斜眼娘之所以对二旺下手,她是在替他儿子报仇。

早知道斜眼娘对他们家有仇视,只是没想到她下手会如此狠毒,会置二旺于死地。二姑告诉秀禾,斜眼娘之所以向二旺下手,她是有怨气的。听说斜眼与寡妇相亲的时候,寡妇不知道由哪里打听到斜眼曾经对大姑娘图谋不轨,寡妇说斜眼品质不好,临时取消了见面。见斜眼灰头灰脸地回来,斜眼娘伤心起来。连寡妇都挑剔了,估计儿子这辈子也讨不上媳妇。秀禾一阵内疚,二旺不是斜眼娘杀死的,是被仇恨杀死的。如果不是她与斜眼家有过节,二旺是不会死的。斜眼娘本来就是小心眼的女人,见儿子相亲失败,她把一股恶气出在了二旺身上。二姑说,斜眼娘这是欺负人,知道你们姐弟没有靠山。如果你爹在,看她敢不敢对二旺下手。

提到父亲,秀禾又伤心起来。真是墙倒众人推,见黄家大势已去,连斜眼娘这样的小人物都敢欺上门来。看见二姑与秀禾对斜眼家恨得咬牙切齿,大旺插嘴说道,姐,我找机会杀了斜眼全家,为二旺报仇。

二姑与秀禾听大旺的口气吓了一跳,虽然二旺是死了,但终归不是斜眼娘直接杀死的,这样仇视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二姑说,村里不能再待下去,还得提防她对大旺下手。

秀禾问现在怎么办?二姑说,只有嫁人这条路可走,离开黄家湾,你们姐弟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秀禾自言自语说道,我已经失去了二旺,不能再失去大旺。

嫁人成了秀禾唯一的出路,张恒离开的时候,秀禾曾经暗暗发誓,这辈子不嫁人,就守着两个弟弟过日子。现在为了能活命,她不得不嫁人。秀禾向二姑提了一个唯一的条件,那就是——未来的夫家要接纳大旺。

虽然秀禾的条件有些苛刻,但在二姑的周旋下,还是找着一家愿意接纳大旺的人家。出嫁的头天,秀禾没有新娘子所拥有的期待,她特意跑去村祠堂找工作组的人打听消息,问张恒还会不会再回黄家湾?工作组的人对秀禾家发生的事情无比同情,但他们无能为力。他们告诉秀禾,张恒回区里后被送去省城学习,估计回来的机会不大。秀禾想要张恒的联系方式,工作组的人说他们也不清楚。秀禾想,这样也好,彻底联系不上了,她也死心了。

秀禾出嫁的那天真的很美,她那身嫁妆原本是黄老五为秀禾嫁给柳家儿子准备的。村里人围了一大圈,直感觉为秀禾可惜,如果不是黄老五被打成大地主,秀禾现在应该是省城有钱的阔太太。今非昔比,在土坯草房里出嫁不说,除了那身嫁衣,再也看不出秀禾曾经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出嫁的那天,秀禾走得很安静,對黄家湾这个曾经养育她长大的地方没有一丝留恋。黄家湾留给她太深的记忆,不仅只有痛,还有血。尽管二姑一再卑微地告诉秀禾——你是地主的女儿,别人肯娶你,是你福分,你要懂得报恩。等真的嫁过去之后,秀禾才知道这家人为什么会接纳她,还有大旺。

秀禾嫁的这家人家是离黄家湾不远的吴家岗,兄弟三人。因为公婆是近亲联姻,除了二儿子是正常的,另外两个儿子是智障。大儿子除了会笑与会哭,基本上没有其他表情。奇怪的是——大儿子居然还娶了媳妇,据说是用两头水牛换来的。秀禾嫁的男人排行老二,脑子没问题,但性格沉闷。这是介绍人之前就说过,说除了不怎么说话,其他绝对正常。三儿子是侏儒,有自理能力,人傻乎乎的还听使唤,但体力活是不能指望的。

秀禾嫁的男人叫吴建达,家里人都叫他老二。两人一起拜天地的时候,秀禾发现他比她矮半个头,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原本只知道他们家庭情况恨糟糕,没想到人也是如此糟糕。好在秀禾对男人没什么期待,她想如果嫁的不是张恒,那么嫁谁都一个样。

拜堂的时候,秀禾按照礼节先给公婆敬茶,再给大哥敬茶。谁知道大哥除了看着她傻笑,连茶杯都不会拿。新人三天无大小,有客人起哄,要求秀禾给大哥喂茶。秀禾顺从地举起了茶杯,大哥随手一扬,一杯热茶不偏不歪地全撒在秀禾的新娘服上。秀禾急红了脸,不知道如何是好。婆婆吩咐大嫂玉环带秀禾去换衣裳,大嫂却当着一屋子客人说,新娘服怎么能随便换下呢!二叔要与新娘子一起白头到老的,对不对?换下肯定不吉利。见大家都不说话,大嫂又补充一句,难不成我们大家都希望他们做半路夫妻?

大嫂一句话说得满堂惊愕,好在所有的人都很宽容,没有一个人发作。只有秀禾奇怪,同为媳妇,大嫂为什么跟自己过不去呢?到晚上圆房的时候,老二瓮声瓮气地告诉秀禾,你以后不仅要对爹娘好,还要尊重我大嫂,她很不容易。

这个不用人告诉,秀禾知道怎么做。她想好了,只要他们一家人对大旺好,她就一定会对他们家人好。秀禾心里有一个疙瘩,由拜堂时的情境看,大嫂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非比寻常。老二再次提到大嫂,莫非大嫂在这个家庭里有什么过人的本领。当想到大哥那副尊容的时候,秀禾又原谅了大嫂的不恭。自己的命已经够苦了,没想到还有女人比她的命更苦。嫁大哥那样的男人就是嫁给废物,也真够为难大嫂的。

婚后的第一个月,老二对秀禾还比较温存,对大旺也比较照顾。偶尔赶趟集回来,大旺总能收到礼物,要么是几颗糖,要么是油煎的饼子。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因为人口多,锅里的总不够吃,婆婆会唠叨,一下子添了两张嘴巴吃饭,过日子越来越难了。

这时候的老二会拉长一张脸,大旺看了看秀禾,自觉放下手里的碗筷。秀禾始终不明白,老二脸上挂相,到底是针对她,还是针对婆婆?除了婆婆唠叨的时候,老二会挂相,一般时候心情还是很好的。

秀禾在吴家是主劳力,除了田地里的活她要干,晚上还要跟婆婆一起纺棉纱。而大嫂因为嫁了一个傻子,就要轻松很多。晚上她要倒水给大哥洗脸洗脚,还要帮他盖好被子。等大嫂把这些都干完的时候,秀禾与婆婆已经纺了一大堆的棉纱。每次大嫂来到后院想帮忙的时候,婆婆会说,算了吧,你去睡,免得老大睡醒了哭哭滴滴的,吵得一家人不得安生。

大嫂得令后一溜烟跑了,留下秀禾与婆婆纺棉纺到半夜。慢慢地秀禾基本掌握了家里的情况,这个家里,她与老二是主劳力,公公婆婆是协助者,而老大纯粹就是只吃不做的废人,老三个子小,除了放牛,其他的事情都不会。大嫂也干活,但都是轻松的活儿,田地里活基本不做,只在家里洗衣服做饭。婚后一个月的时候,婆婆直接对秀禾说,这个家就这样过,不要有其他想法,分家是不可能的。

这个家能怎么分?如果她跟老二搬出去,另一家子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劳力。老二也对秀禾说,老大跟老三都不能自立,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甩开他们。秀禾想到了大旺,虽然老大与老三一直拖累他们,可大旺不也拖累了这个家庭么?秀禾做好了无论如何都不分家的打算,她准备就这样跟老二一直生活下去。可是,刚进入腊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她一直耿耿于怀。

结婚以来,每个月老二都要去赶几趟集市。婆婆对秀禾说,明天要起早床,你就让老二挨老三睡,免得晨起吵醒了你。

公公婆婆、老大两口子、还有老三,他们全都住在前院,只有老二与秀禾带着大旺住在后院。秀禾以为这是婆婆关心她,所以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赶集——就是把家里的土特产拿到镇上去卖,然后置办一些家用品回来。腊月,村里人上集的时候更多,老二与老三也忙碌起来。一般时候,卖东西与买东西都是老二做主,老三只负责看守货物。

又到了上集的日子,那天晚上,老二吃完饭就没来后院,一直在前院与老三打理货物。秀禾与婆婆在后院纺棉纱,她突然觉得口渴,就去前院厨房找水喝。刚走近厨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大嫂的声音——我算知道了为什么你婆娘没见红,我找人打听的,秀禾在娘家就不干净。跟工作组同志不清不楚,最后还跟人私通,差点把别人的命根子弄坏了。老二说,你别瞎说,秀禾弄坏别人命根子的事情我早知道,是那人对她图谋不轨。

见老二辩解,大嫂似乎很生气,她气呼呼地说,是不是女人只要漂亮,男人就可以什么都不计较。

秀禾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老二居然把新婚夜的事情跟大嫂说了,他们什么关系。秀禾踮起脚尖由窗子里窥视,大嫂煎了两个荷包蛋给老二吃,而她自己并没有偷嘴。大嫂向老二抱怨,大旺可真能吃,照这样吃下去,这个家迟早会被他吃没了。老二说,他是孩子,正吃长饭呢!

秀禾悄悄退了出来,老二与大嫂之前的一番对话让她心事重重。有一个荒诞的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她很快强迫自己否定——那不可能,老二与大嫂不可能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没有证据,秀禾不敢妄自肯定,她收拾好心情又重新回到后院。过了一会儿,老二到后院,说他去睡的,让秀禾与婆婆也早点休息。看见老二向前院走去,秀禾跟婆婆说,她去拉屎。

婆婆低头纺线,没在意秀禾想什么。出了后院,秀禾并没有去茅房,而是在黑暗中一直跟在老二后面,当看见老二进了老三的房间,她又偷偷地溜回来。大嫂与老二的一番谈话虽然有些过分,也许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龌龊。

晚上回房間睡觉的时候,秀禾还在思考——难道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5

关于新婚夜秀禾没有见红,这点秀禾自身也很奇怪。自己一直是清清白白的,怎么没有见红呢!秀禾偷偷询问二姑,二姑说她也没见红,但二姑夫相信她是清白人家的孩子。二姑说很多姑娘第一夜都没有见红,这没什么。男人只要咨询有经验的男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难道老二心里藏着一个疙瘩,找不到咨询的男人,所以咨询大嫂?这话秀禾藏在心里没说,由二姑家出来她心里怪怪,总有一些奇怪的念头会冒出来。

也许是自从那天听见老二与大嫂的对话后,秀禾心里变得格外敏感,而老二似乎对秀禾也有了一些看法。以前上街,老二总会带些零食回来给大旺,现在大旺的特权被取消。然后对秀禾也没有那么温柔,说话语气里总有一些烦躁。吃完饭后,秀禾会帮大嫂一起洗碗,而老二会不耐烦地催促,洗碗要那么长时间,你是不是想偷懒。

秀禾有些惊愕,以前每天不都是这样么?怎么说是偷懒呢!秀禾懒得理会老二,老二就会发脾气,命令秀禾给他倒水,如果秀禾做慢了,他会端起茶杯一把摔碎。秀禾莫名其妙,委屈得直掉泪。大嫂明明看到了这一幕,不仅不会出面阻止,背过的脸似乎还藏着奸笑。老二气呼呼地说,你哭什么,是不是嫁给我很委屈?

看见大嫂奇怪的表情,秀禾知道了——老二发脾气,是大嫂那番挑唆的话起了作用。老二为什么这样听大嫂的话呢?在离新年还有几天的时候,秀禾终于知道了原因。

老二老三明早又得一起去赶集,那晚婆婆照样吩咐让老二到老三房间睡觉。腊月里气温本来就低,那晚突然起风了,秀禾不放心,拿了一件棉背心朝老三房间里走去,她想送给老二明早赶集的时候御寒。

前院里寂静无声,黑暗中的秀禾轻轻地叩打着老三的房门。房门开了,没想睡眼迷离的老三告诉秀禾,老二不在他房间里。老二不在老三房间里,那会在哪里?正在老三不知如何解释时,老三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老二伸出脑袋说道,娘,我这就穿衣起床。

老三隔壁是老大的房间,老二怎么会在老大的房间里?而黑暗中的老二还错把秀禾当成了娘,以为是娘叫他起床赶集。

站在客厅里的秀禾,被眼前的一幕給惊呆了。点上油灯后,她才知道——老二在老大房间里,而老大在老三房间。大嫂也被惊醒了,慌乱中她穿完衣服,起床后蓬松着一头乱发挑衅地看着秀禾,脸上没有一丝羞色,也没有一丝惧色。

居然有如此明目张胆的偷情,这是秀禾第一次见识到如此不堪的场面。老三吓得不知如何应对,赶紧去拍打娘的房门。秀禾紧咬着嘴唇,一丝血色由唇角慢慢地渗出来。一切都明白了,大嫂与老二早就是一对,只有她一直蒙在鼓里。只是秀禾没明白,这家人怎么如此凌乱,老二与大嫂公开纠缠在一起,把老大置于何处。秀禾下意识地朝老三房间里看去,老大在老三房间里鼾声大作,全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婆婆说过,老大不笑不哭就是最安静的时候,他现在应该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公公婆婆由另一间房里出来,看见客厅里发生对峙的一幕,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久之后,秀禾才由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们全家人都知道,只欺骗我一个人对不对?

见秀禾发声了,大嫂满不在乎说道,事情都摆在这里,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

婆婆跳到大嫂面前说道,玉环,你少说两句,这件事是我们家对不住秀禾。

玉环摇晃着身子说,在这间屋子里,谁又对得起谁?

婆婆说,你住嘴,你是我们家两头牛换回来的,秀禾可是我们家明媒正娶的,没有收一分钱彩礼钱。

大嫂说,我是贫农的女儿,她是地主的女儿,我身价比她高,当然要彩礼钱。

大嫂与婆婆争吵的时候,秀禾早已经跑回了后院,她要走,永远地离开这个丑陋的家庭。大旺在被子里睡得正香,被秀禾一下子由被子拎起来,起来,我们回家去。大旺揉着惺忪的眼睛问道,这不是我家吗?

秀禾带着大旺走出后院的时候,婆婆一把将她拦住,她近乎乞讨说道,秀禾,是我们家不对,有些话,我应该早告诉你。秀禾不理会婆婆,拉着大旺望门外走。老二想来拉住秀禾,无奈大嫂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夜的秀禾脑子里一片混沌,直到走出吴家院子的时候,她还没有理清头绪。早知道老二与大嫂关系非比寻常,只是没提防原来这在他们全家都是默许的。

夜很深很黑,秀禾带着大旺在野草丛生的田间小路上行走。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她们才回到了黄家湾的土砖茅房里。

村头的房子还在,只是房顶已经被北风给掀掉了一半。大旺看着四面透风的房子,冻得打了一个寒战说道,姐,我不要住这样的房子,这房子好冷。

秀禾凄然道,姐如果死了,你能照顾自己么?

大旺吓得拼命摇头说,姐,我不要你死,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

秀禾目光呆滞说道,姐想二旺了,好想去看看他。

大旺吓得大哭,让秀禾别吓他,说他害怕。看见大旺祈求的眼神,秀禾抱紧大旺说,姐不会死的,姐怎么能丢下大旺不管呢!

大旺哭得更凶,抱住秀禾的脖子死死地不肯松手,一松手生怕秀禾走掉。那晚,姐弟俩拿出以前的旧棉被裹在一起睡了一晚。大旺整晚横身发抖,睡梦中还喃喃着,姐,我不要你死,我要你陪着我。

秀禾一整晚都没睡着,她看着土屋的顶棚一直睁眼到天亮。如果人生就此消停,应该是一种圆满。她带着大旺前去看望二旺,他们姐弟终于团圆了。秀禾的心如死灰般沉静,她思考着,犹豫着,彷徨着……

大旺在睡梦中还紧紧地箍着秀禾的身体,天亮了,他还在发梦呓,姐,我不想死,不想死。秀禾伸手摸了一下大旺额头,好烫的体温,大旺一定发烧了。

秀禾由床上跑起来,怎么办?大旺发烧了,要请医生看病,可自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怎么办?秀禾想到了二姑,这时候只有二姑才能帮自己。秀禾帮大旺裹紧了被子,只有先去找二姑借钱,借到钱后才能请医生。

二姑陪秀禾一起请来了医生,医生说大旺是受了风寒,要吃退烧的药,还说小孩子抵抗力差,穿衣服要注意保暖。秀禾点了点头,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大旺身上。准备送医生出门的时候,秀禾突然感觉一阵恶心,并吐了一些苦水。二姑让医生慢走,让他看看秀禾是不是也生病了?医生给秀禾拿脉搏,他问秀禾结婚了没有?秀禾点了点头。医生问姑娘多长时间没来月经?秀禾说结婚后就没来过。医生说,姑娘是有喜了,不是生病。

送走了医生,二姑给秀禾道喜,说我们秀禾要当母亲了。而秀禾却淡淡地说,我不要肚子里的孩子。

为什么不要?我们正好拿孩子要挟吴家,让他们给一个说法。

我要跟吴老二离婚。

孩子都有了,离什么婚呀!你看,你把大旺由吴家拉出来,害得大旺发烧胡言乱语。你要是再有一个什么想法,估计大旺这条性命就毁在你手上。

二姑总能说到秀禾的痛点,马上要过年,你就不要闹了,回家跟他们家谈条件,要么分家过,要么离婚,看他们家什么想法。秀禾说,就算我为大旺委屈自己,你就不担心肚子里的孩子有毛病。吴家就没一个明白人,你不担心生下来的孩子跟他们家人一个样?

二姑说,知道,就算生下来是个傻子,但也是他们吴家的种啊!再说谁就能断定那一定是傻子呢!秀禾不出声,现在是两条性命掌握在她手中,一是大旺,二是肚子里的孩子。

在土砖房子里住了两晚,大旺的烧退了,起床说的第一句话是——要回家。秀禾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大旺哭了,说要回二哥家,这里好冷。二姑来了,劝秀禾回婆家去,大人受点委屈就算了,别委屈孩子。下午的时候,秀禾的婆婆突然驾到,一进门就向秀禾与二姑赔礼,说是他们家错了,对不起秀禾。大旺看见秀禾婆婆带来的吃的,眼睛都绿了,吃完之后拉着秀禾就走。

人穷志短,看着大旺那张苍白的小脸在填饱肚子之后慢慢红润起来,秀禾不忍心再继续僵持。没有东西可以收拾,锁好门后就跟随婆婆出门了。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两个女人说了很多话,她们为同为女人苦命而互相哀叹。

婆婆与公公的结合是换亲的结果,婆婆为了能给哥哥换来媳妇,然后嫁给了表亲的公公。公公的妹妹嫁给了婆婆的哥哥。婆婆说,这都是命。一场婚姻,让她生下了三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有毛病,这是她前世造的孽,今世他们来要债。

听婆婆讲她的过去,秀禾的心软了。婆婆年轻的时候,也是风风火火的一个人,家里家外一把好手。现在老了,还在为这个家庭操持着。婆婆告诉秀禾,让老二与大嫂同房是她的主意,如果大嫂不能在吴家养育一男半女,将来谁来照顾老大?

由婆婆的哀叹里,秀禾终于明白了老二与大嫂同房的原因。大嫂在一年多之年前就嫁给了吴家老大,结婚的那天,傻子老大除了傻笑,并不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晚上圆房的时候,可能是荤油吃多了,居然把屎拉在了床上。大嫂以前没见过大哥,是被吴家用两头水牛换来的,那时媒人还骗她,说吴家如何有钱、有房子。大嫂想吴家可能是真的有钱,不然哪能养得起两头大水牛。但其实,这两头大水牛是吴家当时的全部家当。老三不能做体力活,公婆为了给老三活干,才买了两头水牛,一直养着。

进了洞房之后,大嫂才知道嫁的人是傻子,气得闹着要自杀,并扬言说要回娘家去,再也不回来。婆婆是精明的女人,一边在家里安抚大嫂,只要她愿意待在吴家,家里会好吃好喝地相待,不让她干一点重活。一边又派人去大嫂娘家威胁,如果大嫂回家,他们将要收回两头水牛。大嫂娘家一贫如洗,水牛早已经被变卖成钱,留给儿子娶媳妇。中间人说,既然不能退钱,那么女儿就不能回娘家。大嫂的娘家承诺,一定不会让女儿回家。

安抚是暂时的,要想留住大嫂,必须想一个长远之计。婆婆在家里開动了脑子,怎样才能留住大嫂呢?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是——大嫂如果能在吴家生下一男半女的,她的心才会安定。非常可惜的是——老大居然傻到不能圆房。

老大傻乎乎的,除了傻笑就是傻哭,除了吃便是拉,其他什么都不会。公婆想不出别的办法,他们想到了老二。如果老二能在大嫂肚子里撒下种子,他们家对外宣称是老大的孩子,这样既可以留住大嫂,还可以掩盖老大的无能。于是公公出面做老二的工作,老二也担心大嫂哪天会逃跑的,就算她不跑回娘家,远走高飞不成吗?这样的事情附近村里发生了几起,木工带跑了村里的大姑娘,烧窑的带走了开窑人的女人。

就这样,为了留住大嫂,老二开始每天替大哥行房,直到秀禾过门的时候,老二与大嫂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婆婆说,我都想好了,只要玉环怀孕,就把他们分开,谁知道玉环的肚子一点也不争气,到现在还没一点动静。

秀禾听从二姑的建议,说为了避免老二与大嫂再纠缠不清,她要求分家。婆婆吓了一跳,说如果她与老二分出去,这个家就散了。老大现在是活一天算一天,但终归需要人照顾。玉环是不能指望的,如果不能生下孩子,她迟早有一天会走的。而老三虽然是侏儒,但身体没什么毛病,将来老了谁来照顾他?

是呀!如果分家了,老大与老三将来谁来照顾?秀禾是心底善良的女人,经不住婆婆声泪俱下的哭泣,她答应了婆婆的要求,就这样过下去,死也不分家。最后秀禾提的唯一条件是——如果再发现老二与大嫂纠缠在一起,她就再也不回来。婆婆叹气说,你一进门就怀孕了,而玉环没见一点动静,估计她是生不出来了。婆婆的意思是以后的日子随大嫂自己安排,她要是愿意走,她不再阻拦。

听说秀禾怀孕了,老二还是高兴的。第二天,他特意上集给秀禾买了一些零食回来,说孕妇都嘴馋。还给大旺带了一些枣子与花生,乐得大旺直向秀禾使眼色,意思是告诉她,幸亏他们回来了。

看见老二把零食统统拎进了秀禾的房间,大嫂突然跳起来说道,我也怀孕了,我找人看过的,他们说我都怀孕四个月了。

婆婆懒洋洋地看了大嫂一眼,怀疑她在故意捣乱。大嫂一下子解开衣带说,不信你们看看我的肚子,肯定比秀禾的大。

还真的有出怀的迹象,婆婆一下子慌了神,惊慌中问道,你早就怀孕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们?大嫂不慌不忙说,我要早告诉你们了,老二不就全归秀禾了吗?婆婆气得咬牙切齿说,你这个女人太有心机,算我看错了人。

大嫂突然宣布怀孕,打了吴家上下一个措手不及,连一向迁就大嫂的老二也认为她太过分了,怎么能隐瞒怀孕的事情呢?

新年在别别扭扭中度过。婆婆已经对老二下了命令,以后不许他再进老大的房间。前院有婆婆盯着,后院有秀禾盯着。大嫂与老二虽然藕断丝连,但也苦于找不到机会。

正月过完就是春耕,婆婆开始了明确分工,秀禾与老二负责农田的耕作,大嫂可以不下地干农活,但必须跟她一起纺棉纱。为了让大嫂与老二少见面,婆婆特意吩咐把纺纱机搬到了前院。这样一来,大嫂除了在吃饭的时候可以看见老二,其他时候见到老二都是一晃而过。婆婆的安排是有道路的,看上去秀禾是辛苦了一些,但其实这也正掐断了大嫂的欲望。秀禾与老二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两人像燕子样双宿双飞,看得大嫂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有天秀禾与老二刚来到地头,突然发现少带了工具,老二又重新返回村里。这时候,村干部突然发布消息说,区里派人来检查,大家干活的时候要卖力一些。

秀禾家的土地靠近路边,区领导在村领导与乡领导的陪同下来视察,正好要经过秀禾身边。一大群人朝对面走过来,秀禾并没有在意,突然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句——秀禾。

那时秀禾正低头在麦地里栽豆苗秧子,那个轻轻的声音仿佛天籁之音,先是掠过发梢,再驱动她的听觉神经。在抬头的瞬间,秀禾的表情由短暂的惊愕变成了惊喜,一种久违的思念在心里冉冉升起……

张恒轻轻向秀禾走来,他跨过田间的土坎,一下子站在秀禾面前。秀禾如同失魂落魄般,手里的铲子掉了,全然没有知觉。张恒弯下腰拾起铲子,又拿过秀禾手里的秧苗,把秧苗准确无误地放进了坑里,然后填上土,还给秧苗加了水。张恒抬眼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张柔肠寸断的脸,那张脸上挂着夺眶而出的泪水,还有紧咬的嘴唇。

干部们都下到地里帮村民干活,没几个人发现秀禾的失态。很快秀禾恢复过来,她一抹脸上的泪水说,你走吧!

好容易遇上,怎么可以走开?张恒有太多的话想问,你为什么失约?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大旺与二旺呢?然而,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我还是以前的我,你呢——”

没等秀禾回答,一个男人突然冲到张恒身边,推了他一把说,我替秀禾回答,她是我女人。

老二什么时候回来的?秀禾的表情无比诧异。张恒站起身看了看老二,又看了看秀禾,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他放下手里的工具,跳上地头随领导们去了另一个方向。见秀禾像丢了魂魄一般,老二粗声粗气说,他是谁,是不是你以前的相好?

6

老大最终没有熬过春天,他死了。出殡那天,大嫂哭得很伤心,村里人说,她是在哭给活人看,怕秀禾婆婆去告她。大嫂不给男人被子盖,老大是被她活活冻死的。这是村里人的传说。而秀禾的婆婆辟谣说,她儿子是生病死的,是得急病死的。

婆婆放了媳妇一马,大嫂在家里乖了很多。她在家里抢着做事情的同时,没忘了与秀禾明争暗斗。

村里有人办喜事,秀禾被婆婆指派去帮忙。晚上回家的时候,她发现老二的气色不对,对她一副要理不睬的样子。等到秀禾洗漱完毕上床休息的时候,老二突然指着秀禾的肚子问道,你到底怀孕几个月了?秀禾老实回答说,四个月。老二说,莫不是在来我们家之前就怀上了吧!

什么意思?秀禾一听就知道话里有话。她想起来了,中午回家的时候看见大嫂找老二要放鞋样的纸包。老二找了半天没找着,最后还是秀禾给她的。秀禾顶嘴说,是不是她又对你说了什么?老二说,我们之间的事情关她屁事,你老实告诉我,你肚子里是怀的他的孩子,还是我的孩子?

秀禾气得站起身来想走,没想老二一记耳光抽了过来,让她踉跄倒退了几步。秀禾身材高大,站直身体后气得转身还了老二一记耳光。听见后院里传来一片厮打声,婆婆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看见秀禾与老二扭打在一起,她给了儿子一巴掌说道,你个小畜生,你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老二说,谁知道她怀的谁的孩子?婆婆又是一个巴掌打过去,嘴里骂道,大婆娘挑事拨非,这话你也相信?

秀禾明白了,老二无缘无故跟她动手,真的跟大嫂相关。大嫂这话应该不止在老二面前说,还在婆婆面前说过。秀禾失声说道,她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婆婆把老二送到前院,又到后院向秀禾赔礼道歉,说是老二不对,让秀禾看在她的份上,原谅老二这一回。经过婆婆一番解释,秀禾知道了大嫂的厉害,大嫂不止一次对婆婆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吴家的种,秀禾怀的是野种,是张恒的孩子。

张恒自打那天在地头见过秀禾后就走了,他知道秀禾有了归属,就不再来打扰。秀禾心里好一阵失落,但看看日渐隆起的肚子,她不敢胡思乱想。秀禾怎么也没想到,那天张恒帮秀禾栽了几株秧苗居然成了大嫂攻击她的把柄。

大嫂的“罪证”是有依据的,秀禾初夜没有落红,然后进门后就怀上孩子,谁知道她这孩子是婚前怀上的,还是婚后怀上的?然后又那样凑巧,正好是张恒又来本村视察,谁知道他是来视察庄稼,还是借故来看秀禾与孩子的?见大嫂说得条条是道,老二还真相信了。这话大嫂也曾经对婆婆说过,她的目的是想撵走秀禾,取代她的位置。老大现在死了,大嫂可以光明正大的争取名分。

婆婆说,秀禾,你别怕,这件事情妈给你做主。我想好了,我娘家侄儿一直不能生育,最近正好死了老婆,把玉环嫁过去,就算她带走了我们吴家的后代,也不会吃亏。

秀禾一愣,让大嫂怀孕出嫁,这传出去多不好听。婆婆说,不是吴家容不下玉环,而是玉环野心太大。

婆婆还真是一言九鼎,在大嫂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她硬是逼着大嫂改嫁,嫁给了她娘家的侄儿。婆婆并没有亏待大嫂,吴家不仅没要聘礼,还送了几床新棉被作为陪嫁的嫁妆。

大嫂出嫁了,家里似乎安静了许多。秀禾每天跟老二一起下地干活,老三还是继续放他的牛。唯一让秀禾不愉快的是——老二偶尔会喝酒,喝完酒后,就会红着眼睛问秀禾,你肚里的孩子是谁的?秀禾懒得理他,老二会不依不饶地问,秀禾被逼急了,起身说道,你要是不相信孩子是你的,我们就去把他打掉。老二说,你休想。如果这孩子傻乎乎的,我相信他是我们吴家的种,如果这孩子机灵古怪的,一定有问题。

怀孕的时候,秀禾最担心的是怕孩子有遗传,遗传了吴家的傻呆。没想到,现在只有生下一个傻呆的孩子才能证明她的忠贞。秀禾气呼呼地说,我宁可要一个正常的孩子,也不要一个傻乎乎的孩子来证明忠贞。

秀禾声音刚落下,老二一拳头打了过去,好在不是打在肚子上。听到后院又打起来了,婆婆又赶来劝架,她把老二拉到一旁说话,我知道玉环走了,你心里不舒服,可你怎么不明白,娘的良苦用心呢?你想一下,秀禾与玉环谁更能干?肯定是秀禾吧!我们这个家庭养不起女人,需要一个能干的女人来支撑门面,支撑你与老三的后半生。就算秀禾这次生的不是你的孩子,她还可以再生,对不对?下一胎不就是咱们吴家的种吗?婆婆边说边抹眼泪,傻孩子,不要再计较了,我们这样的家庭能娶到像秀禾这样的姑娘已经是上天有眼,你要是把她打跑了,我们吴家就真的玩了。

也许是听了婆婆的话,老二后来很少喝酒,就算喝酒了也只会生闷气,不敢对秀禾施展拳脚。

玉环生了,生下了一個姑娘,听说很健康,而且长相跟吴家的人极为相似。一个月后,秀禾早产了,生的是儿子,婆婆高兴得欢天喜地,而老二却闷声不语。尽管接生婆一再说,这孩子还没足月就出生了,而老二始终认为这孩子不是他的,是秀禾由娘家带过来的。还有这孩子长得像大旺,跟他一点也不相似。

老二在孩子满周岁之后去了南方,而且一去不回头。秀禾在吴家湾带着儿子、老三、公婆一起生活。村里有了民办小学,因为秀禾有文化,她被村里聘请当了小学教师。

公公在秀禾的儿子十岁那年生病去世,老二奔丧回来,住了几天又走了。五年之后,婆婆也生病了。在离世前,婆婆拉着秀禾的手说,丫头,这些年难为你了,无论孙子是不是我们吴家的,婆婆都感激你。是你为我们吴家撑起了门面,让我们吴家得到村里人的尊重。我死后,老三就托给你照顾。老二这些年来一直跟自己过不去,是因为心里有你,才落下了病根。如果老二有天回来了,你一定要原谅他。

等老二赶回家的时候,婆婆已经离世。秀禾在婆婆的灵柩前长跪不起,虽然同为苦命的女人,但婆婆比她更悲惨。安葬完婆婆后,老二又去了南方。

在秀禾五十岁那天,老二突然被人抬了回来。与他一起工作的同事告诉她,老二得了白血病,估计是没救了。老二的同事放下一些钱走了,而秀禾拿起这些钱就去了医院。医生告诉她,治疗白血病的最佳方式是换骨髓。当知道直系亲属是最合适的人选时,秀禾毫不犹豫地把儿子领到了医院。

医院通过一系列的检查之后,认定了秀禾的儿子跟老二的配型相符。找到相同的配型,钱成了秀禾最大的困惑。秀禾的儿子读完大学又读博士,今年刚在城里买了房,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儿子身上。秀禾动员儿子卖房,大旺却说,他愿意拿钱出来救二哥,算是报答吴家对他的养育之恩。

大旺结婚了,成为别人家的上门女婿。在大旺结婚的前夕,秀禾曾经带着大旺偷偷回到了黄家湾,她找到了自家的菜园,也找到了丝瓜架,唯一没有找到那个坛子。大旺惋惜说,一定是被人挖走了。秀禾说,金银是有灵性的,它去了更需要的人家。

大旺结婚后承包了乡里的砖瓦厂,每天早晚都守在砖厂里,第一次开窑的时候,他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现在,他已经成为十里八乡的富人,并且还重回黄家湾盖起了一座高楼大厦。

那天,老二在手术台上看着身边的儿子,两行清泪瞬间流下来。他错了,秀禾是忠贞的,也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他这一生用所谓的错误惩罚秀禾,是惩罚自己,更是惩罚了整个吴家。

而秀禾在老二出院的那个清晨,她顶着蒙蒙细雨来到婆婆的坟头,向婆婆祷告——你所交代的任务我都会完成,老二回来了,不管他曾经如何有负于我,我一定会给他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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