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溪芜
1
夜来了,我仍旧被雾霾锁在屋里,憋得透不过气来。老婆不时打电话过来,说是家那边也看不见路了,都是雾。她不说雾霾,是她不了解霾的危害性,甚至不知道这个字的读音。记不清我教她多少遍了,她还是记不住。去年腊月里,她舅舅从哈尔滨来,到京城出席一个什么冶金方面的研讨会,顺便来家里坐坐。也赶上雾霾天气,她只说雾不说霾。不想她舅舅是个专家,就喜欢在每一种物质的成分上较真,于是就像我一样教她读霾。mái——霾。饭前是记住了,撂下筷子她又忘 了。舅舅说她笨,她不服气,说不是她笨,而是造字的人混蛋。如果雨字头下面换成埋葬的埋字,谁记不住呀?舅舅当然要跟她掰扯清楚,我只好盗用张中行先生讲过的一个故事阻止他。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人为算一个数字发生口角。一个说四七二十八,另一个说四七二十七。争来争去互不相让,最后闹到了公堂上。知县审案,将说四七二十八的人打了二十大板。此人不服,说明明是四七二十八嘛。知县说,知道四七二十八,说明你是个明白人。他说四七二十七,无疑是个糊涂蛋,我就是打死他,他也认为是四七二十七。你一个明白人跟他费那口舌有什么用?被打的人心服口服。听了这个故事,妻舅笑了,老婆却恼了。她说谁是糊涂蛋呀?要不是我计算得准,你早就有闲钱找小姐了。我没有抱怨她抠钱抠得紧。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光靠我这辆出租车不行。左邻右舍都在显摆小康新气象,我们万万不能趴在温饱线上被人耻笑。她在家里照顾老小不得闲,还要种粮种菜,风吹日晒的也不容易。这年月找找小姐也不算什么,只是我心疼钱。为了钱,我养成了憋的习惯。
气象台预报,说雾霾天气还将持续数日,我心里一阵阵起火。可老婆却在电话里,要求我老老实实待在租住的房间里。她说你瞧瞧电视吧,到处都有撞车、追尾的,车毁人亡那叫惨呀。我说干待着倒省油钱,但公司的份钱省不了哟。她说省不了就不省呗,有人在就不愁钱。我知道她这是心疼我。说白了是怕我出事。女人到了中年,最怕的事情是守寡。只要我还活着,每个月总要回家几趟,这样就能维持荤素搭配的日子。可这挥之不去的雾霾,正在打乱我们的生活,我的心理和生理都在失衡。正愁着,隔壁的小山东推门而入,求我立即送他去火车站。我说这么要命的天气,又是夜里,你让我怎么走车啊?他掏出一千塊钱扔在床上,皱着眉头说:李叔,我知道外面雾大路难走,可我不跑,说不定等不到天亮,我就大难临头啦!我瞧着他心急如焚的样子,推想他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平时处得不错,有时候回来晚了,人家就提一壶开水过来,是个很热心的小哥们儿。我的心一软,也就答应了。
我将车开到院门口,就见他抱着一个裹着蛇皮袋的物件上了车。物件呈正方形,从他吃力的架式看来,分量足有七八十斤。知道他做的是收破烂的营生,我猜想他是收到值钱的宝贝了。车上了路,不等我问,他就告诉我说,昨天花一百块钱收了这个东西,见上面生了绿锈,就请干爹看了看。今天干爹又找了几位高人研究了半天,听他们说可能是块金砖。我说,要是有绿锈,肯定不是一块铁。他说是呀,所以要赶紧送回老家去。这地界是城乡结合部,人太杂,留在这儿容易招灾惹祸。我双手握紧方向盘,两眼死死地盯着前方隐隐的光亮,缓慢地尾随着前面的车辆。浓重的雾霾仍在弥漫,我不敢大意。
2
缘份这东西由不得你怀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我刚闯进京城的时候,正是暑热的节气,打车的人早晚居多。我家在京北九渡河山区,每天一往一返一百四十公里,黄金光阴全都扔在了冤枉路上,于是我想在城边租房。城里的房不好租,也租不起,只能选择城乡结合部,选择平房。托朋友,求同行,折腾了一个礼拜,没戏。这天黄昏,我在一个叫“的哥的妹”的小餐馆里吃面,茄丁打卤面。正吃着,从门外走进一个老头,面黄肌瘦,头发却油光光的向后梳着,在脑后扎成了一条刷子,像马尾巴。他在我的对面坐下来,瞥了一眼我碗里的面就喊服务员。一个小姑娘拿着菜谱走来,很礼貌地问:您要点什么?老头取过菜谱翻了翻,说先上一碗面吧,茄丁打卤面。服务员转身离去,他便与我搭讪。我说我是开出租车的,正忙着找房。他说附近就有空房,他干儿子隔壁就空一间。条件差一些却便宜。我说没问题,我租。这时候服务员端来了面,他用筷子夹了一点茄丁放在嘴里,咂了咂,说味道好极了。又挑起几根面条送到嘴里,嚼了几口忽然撂下筷子,大喊一声:“好面啊!”语惊四座,我看见有人在窃笑。他叫过服务员,说你能看出我是什么人吗?小姑娘摇摇头,说不晓得。他很失望地闭目沉思了片刻,然后慢慢地睁开眼,微微一笑说:告诉你吧,我是个艺术家!小姑娘傻傻地看着他,说艺术家是干啥子的?他愣了一下,说听口音你是四川人,你们那里就出过不少艺术家,郭沫若,你听说过吧?小姑娘笑了,说晓得晓得,艺术家是摸锅的,摸锅热不热。老头生气了,说你把老板叫出来。老板提着炒勺跑过来,说有事您快说,我还盯着炒菜锅呢。老头说,我送你一幅字吧,就写“天下第一面”,你把它裱好挂在墙上,你的生意就火了。老板握着炒勺拱拱手,说谢谢您的美意,不用了,这我还忙不过来呢。说完,转身就朝厨房跑。我觉得这个艺术家老头不靠谱,没想到他真的帮我租到了房子。原来小山东跟他,也是在一个小餐馆里认识的。小山东告诉我,他这个干爹喜欢吹牛逼,但也有可爱之处,就是乐于为别人张罗事。
后来接触几次,都是老头打我的车去潘家园路边卖字。据我观察,他很少开张,即使开张了也卖不上价。最让他自豪的一次,有一幅字卖到了三十元。有一天他跟小山东借钱,说是他被评为全国书法名家了,应邀到河南参加名家笔会。参会要缴住宿费、用餐费和专家讲课费,累计两千九百元,路费也是自理。小山东就问,您是名家了,应该他们给您钱才是。老头就笑小山东无知,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是名家了,但还得听大师教导啊。他摊在桌上一堆证书,说领这些证都得花钱,可要是没有这些,说我是艺术家,谁信?别急,等我把市场打开了,一字千金,你就不用收破烂了。我写废了的书法条幅,您拣起一张来,就能在北京买一套楼房。小山东说,那我得等多少年呀?老头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懒得下地干农活儿,就照着一本美术字样本练字。给生产队写黑板报,帮村里剪字做锦旗,谁不夸我有才啊。没想到老了,有人点拨了我,说我写的字体是汉隶,汉代的隶书。哎呀,要是早有人点拨多好呀!小山东信了,而我却半信半疑。
据附近一个同行说,老头的家在一个叫牛庄的小镇上,距离我和小山东的住处不远,大约六七华里的样子。他叫牛国栋,是个做白活的。谁家死了人办丧事,就请他糊船糊桥糊幡儿,还有童男童女什么的,赚的是糊弄鬼的钱。成了所谓书法艺术家之后,白活没扔,只是加了一道代写挽联的程序。他做什么也不关我的事,只是我不喜欢他一个毛病,说话时唾星横飞,而且他总是伸着脖子追着你说,躲闪不及,就会落一脸唾沫星子,想起来就恶心。我一直认为,艺术家无论大小,甚至无论真假,起码应该做到不使人恶心。恶心人的人做出来所谓的艺术作品,我想象不出美从何而来。
3
送走了小山东,我回到住处煮了两袋康师傅方便面。一边吃一边往家里打电话,给老婆报个平安。这样省得她牵挂,也省得我在睡梦中被电话惊醒。刚刚跑短途,挣了一千块钱的事,我没敢告诉她。即使在没有雾霾的月明之夜,这样的事也不敢告诉她。她一兴奋就失眠,我不能毁了她的睡眠。步入中年的女人少了睡眠,脸上会带出憔悴相的。我没有情人,所以还是希望老婆的脸耐看一些,不然的话,我的生活就更加乏味了。
也许是怕我在乏味中熬不住,老婆一直让我买一台电视机。我挤不出这笔闲钱,就从小山东的破烂里面挑了一台旧的,稍稍修理了一下,也能看五六个台呢。这时候有个台正演赵本山的小品《卖拐》,我看着看着就从心里冒酸水。老赵原来是农民,我也是农民。人家都有自己的飞机了,我开着一辆轿车却是公司的,属于我的东西只有山脚下,那几间半石半砖的房子。正辛酸着,有人敲隔壁的门。我拉开门探出头去一看,是两个彪形大汉,心里一紧就缩了回来。没容我关上门,两个人就转身跟过来,说哥们儿,小山东呢?我说天刚黑就走了,好像是出了远门。他们说了声谢谢,转身去了。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暗想幸亏小山东跑得及时,不然难逃一劫。关上门,电视里还是赵本山,他还在展示忽悠的功夫。我刚点上一根烟,又有人来敲门了,这次敲的是我的门。
来人是小山东的干爹牛国栋,我讨厌的那个艺术家。他坐下来没有喷“雾”,而是满脸的愁云。我感到奇怪,就问他是不是找小山东。他摇摇头,说这孩子做了一件糊涂事,惹上了麻烦,总是东躲西藏的也不是办法。我说,既然他是您的干儿子,您就幫帮他吧。他说,是啊,我必须帮他摆平这个事儿。要想从根儿上消除祸患,我得马不停蹄地赶到河北沧州,请一位老爷子站出来说话。我说那您得连夜赶火车去,他说坐火车赶不上点儿了,想麻烦你送我一趟,辛苦费我出五千。说着,他掏出一把票子拍在床上。我望着一张张崭新的老人头,有些眼馋,可我心里又有些发怵。我说钱是不少,可我这车没有多少油了,怕是跑不了那么远。他说油不是问题,我准备了两桶,夜里不用找加油站。我还是发怵,说这人生地不熟的,半路上遇上事就麻烦了。他说你放心,我花一万块钱雇了俩保镖,都是高手。我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点头了。其实主要是他这次没有喷唾沫星子,这就不那么恶心人,再就是他为救小山东舍得出血,也让我感动了一回。
车开到一个十字路口,牛国栋让我停一下。有两个彪形大汉各提一个油桶过来,他说这两人就是保镖。我一看原来就是在隔壁敲门的两个人,样子确实威猛。怎么看都像是黑社会的人,牛国栋说你别误会,这两个人我知根知底,绝对不是流氓地痞,更不是黑帮。我料想他这个样子,也不具备摆布黑社会的能力。于是心里踏实下来。
一路迷茫。我不敢与坐在身旁的牛国栋聊天,他好像也很惜命,一直沉默不语。
过了沧州市区,牛国栋开始为我指路,七拐八绕地转了几个圈,才听牛国栋说,到了,就是这个山东庄。按照他的指点,我将车停在了村口一棵老榆树下。树后有个残破的院落,好像有几间北房,还有几间棚子样的偏房。牛国栋领着我和两个保镖走到栅栏门,就听偏房里传来忽高忽低的咩咩声,是羊叫。周围雾气缭绕,我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已是上午八点十四分。抬眼望去,北房的烟囱正冒着浓浓的炊烟。牛国栋示意我们不要出声,他侧着耳朵听了听,就轻轻地推开了栅栏门。动静不大,却惊动了屋里的人。只见一个驼背的瘦老头挪到屋门口,喊了一声谁呀。走在我前面的牛国栋应道:是我呀,老哥!再看那驼背老头,好像被吓了一跳,脸上惊慌了一下就呆了。
我是牛国栋啊,艺术家!
牛国栋已经到了屋门口,驼背老头还在发呆。我心里暗笑:这就是那位能平事的老爷子呀?转念一想不对头,牛国栋肯花血本找的会是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头吗?可是,那个驼背老头就呆呆地立在眼前,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候从屋里跑出一个年轻人,我一看就傻了——小山东!
小山东喊了牛国栋一声干爹。牛国栋说,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干爹,就把东西拿出来。
小山东梗了梗脖子,说那东西是我收的,我卖了钱是要孝敬您的,说话算话。牛国栋就笑,说那东西是你收的不假,可我给了你一千块钱,那东西就姓牛了。小山东掰着手指开始算账,说这两年您从我手里先拿走一个三千,后又拿了一个两千,加上那几笔三头五百的,总共不下六七千了吧?牛国栋瞪起眼骂道:混蛋,没有我给你罩着,你在北京混得下去吗?天底下哪有儿子跟爹算账的?还讲不讲廉耻?小山东一只手搀住驼背老头,另一只手指着老头给牛国栋看,说我爹在这儿呢。至于您这个干爹,用北京人的话说,您拿自个儿当根葱,谁用你炝锅儿呀?牛国栋刚要发作,驼背老头缓过神来,他拉过儿子说,不就是一块金砖嘛,给他!你瞧他都带着黑道上的人来了,这是要玩命哟!钱财是身外之物,俺们不稀罕。小山东气得呼呼喘气,我很尴尬,就忙着跟他解释,说我真不知道你在河北的家。小山东说,李叔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被他蒙骗了。牛国栋跳着脚叫道:谁他妈蒙骗谁呀?我一个艺术家不缺钱,争的是这个理。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鼓胀的纸包,说这是七千块钱,还你,还有的说吗?小山东转身进屋搬出了那块金砖。
返京的路上,牛国栋眉飞色舞,说到家先得烧香上供,等这块金砖卖了,再在四环路边建造一座牛国栋艺术馆。我明白他的想法,只要艺术馆落成,就会有人把他的书法作品炒热。我也弄清了小山东的状况,父子俩相依为命,老父的肺上长了东西,却没钱去做手术,而他年近三十尚未婚娶,但他最急的事不是娶妻生子,而是攒钱为老父治病。看来是个孝顺的孩子。
4
回到住处,我算了一笔账。从昨夜送小山东到火车站,再到送牛国栋到沧州,直至返京整个过程用了不足二十二个小时,也就是说不足一天。即使算作一天,六千块钱收入也是个奇迹了。何况这笔收入来自一个雾霾之夜,简直不可思议。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吗?一个价值六千块钱的大馅饼,我舍不得咬一口,就跑到附近银行存上了。新开的户,老婆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不能没有自己的小金库。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牛国栋将那块金砖扔在我的车上,我开车带他去了潘家园古玩市场。我们在地摊上刚摆放了金砖,就有一群人围上来观看。其中有位老先生俯下身子,蹶着屁股,一手撑着地面,一手举着放大镜,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站起来冷冷一笑,说就是一块黄铜,不过有些年头了。牛国栋说,褒贬是买主儿,有心要您出个价儿。老先生眨眨眼,伸出四个手指,说四千。牛国栋嘿嘿一笑,说您找个凉快地方歇着去吧。老先生没有走,说四千六行了吧?牛国栋一步跨到老先生身边,说我来之前找专家鉴定了,这是块金砖。皇宫里的金砖是泥制的,我这块金砖是真金做的,您说说,得是什么人物才有资格把脚放在上边?唾星飞扬。老先生掏出一块纸巾擦了擦脸,往后退了一步,说什么人物比皇上还牛呢?玉皇大帝?牛国栋说,那倒不是,据史书记载,秦始皇宝座前边踩的就是金砖。老先生问道,是哪部史书上有这个记载呢?牛国栋烦了,说抬杠没有打幡儿挣得多,您别添乱好不好?老先生摇摇头,躲到了一旁。这时候来了一位款爷,肥头大耳,一身休闲装,身后有两个跟班的。他朝牛国栋笑了笑,说这玩意儿是你的?牛国栋哈哈腰,嬉皮笑脸地点点头,说是我的。款爷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阵,说是金的吗?牛国栋说没问题。款爷说,只要货真,钱不是问题。可谁要是敢拿假货耍我,那他就是活腻了。牛国栋愣了一下,说东西您自己看,我说真说假也没有权威性。声音有些颤抖。款爷说,你就说个价儿吧。牛国栋想了想,说五十万,您看可以吗?款爷转身对两个跟班说,给他点六十万。两个跟班就取出六十捆票子,交给了牛国栋。款爷对金砖连看都没看,就说装车上去吧。他刚离去,牛国栋就将一捆钱塞给我,说一点辛苦费,别嫌少。我瞧着钱就笑了,笑着笑着就醒了。起床后开门一看,外面依然大雾弥漫。
我坐在床边将做过的梦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梦是个信号。它在暗示我什么呢?我想来想去,想到了老婆的舅舅。刚想到这个专家,牛国栋就来了。他说自己从沧州回来没闲着,又找两个古玩商看看东西,人家说这东西不是老的,至于它的成分是金是铜说不准,不敢妄下结论。我告诉他,我老婆的舅舅是这方面的专家,可他远在哈尔滨,远水解不了近渴啊。牛国栋说,不远,坐火车当天能到,我们可以带东西过去。
我朝老婆要了她舅舅的手机号。老婆追问什么事,我就说一个朋友收了一块像金砖的东西,拿不准,想请舅舅给鉴定一下。老婆说,你先问问你的朋友,如果真是金的,能给你提多少钱?我说不会白忙的,你放心吧。牛国栋抢过我的电话就说:弟妹你放心,无论是不是金的,我都给他一万块。也就耽误两天工夫,跑出租,两天可挣不了一万哟。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了老婆的笑声。按我的判断,这两天她要失眠了。
在列车上,我发现牛国栋话语少了,花钱也抠了,买的是两张硬座票。本来车上是有餐厅的,他却带了一大包桶装方便面,还有两瓶普通的红星二锅头,以及花生米和火腿肠。好在座位临窗,我可以欣赏窗外的雾景。一切都那么模糊,正好给了我想象的空間。牛国栋说回来后再付给我辛苦费,我没有表示异议。东西若真是金砖,说不定他还要多给我几张呢。经过这两天的接触,我认为这个人还是言而有信的。
午餐时,我和他喝了酒。他说下了车,我们就不要沾酒了,酒这东西容易使人迷惑。我说我们见的不是外人,没必要拘束,再说人家也不收鉴定费。牛国栋说,我写了一幅字送他,你看行不行?我说你写的什么呀?他就从提包里取出一张折叠的宣纸,展开后果见四个隶书大字——火眼金睛。落款是一行小字:汉隶书法艺术家牛国栋敬赠。坐在我身边的一位中年女士,伸着脖子看了看,忍不住捂着嘴笑了。我说,您笑什么?这字写得怎么样?她忍住笑,反问我,你是让我说真话呢,还是假话?我说当然是听真话。她说这字写得不错,只见工整,不见功力。我说这可是这位书法家写的。牛国栋连忙掏出了一堆证书,说这些可不是我伪造的。女士瞟了一眼,说这些东西早就泛滥成灾了。牛国栋很生气,说隔行如隔山,我跟您这个外行掰扯不清。女士笑笑说,您说的没错,真是这样。她转过身去不再言语。我忽然想起还没回答牛国栋的问题,就说牛老师啊,我媳妇那个舅舅是冶金方面的专家,他可能也不懂书法,送就送吧,是份心意就行。不料女士转过脸来,说不管是哪方面的专家,人家也算是知识分子。如果人家帮了你,送它还不如送一面锦旗呢,这种字恰好就是锦旗字。牛国栋听了反而笑了,说这话在行,我年轻的时候做过锦旗,后来有人点拨,我才知道这种字体叫汉隶。我猜想这位女士也是有学问的人,就问她在哪里高就。女士说自己是个教书匠,在一所大学里教书法。趁她去卫生间的时候,牛国栋对我说,别听这娘们儿瞎扯淡,教大学的老师有这么膈应人的吗?我参加过好几次书法笔会,那些书法家都叫我牛老师,甚至有人喊我牛老,都很礼貌。我说是,人家那么称呼您,的确是出于礼貌。
下了火车已经是凌晨两点。车站门外灯光朦胧,空气里飘荡着一股又一股的冰凉。牛国栋知道目的地是哈尔滨的道里区,就朝一辆出租车走去。我想深更半夜的打搅亲戚,有些不合适,就叫住了他。他说天快亮了,我们去住旅馆就吃亏了。即使只住四五个钟头,人家照样收一天的钱。我说,不住旅馆,我们就在候车室里忍到天亮吧。
5
天亮以后,我发现车站广场上铺了一层霞光,视野里忽然不见了雾气。牛国栋的脸上有了喜色,他说云开雾散,这是吉兆。我们在附近找了个小餐馆,匆匆吃了东西就去打车。在车上,牛国栋不停地哼着一句歌词: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准能成。反反复复。我说您就会唱一句,唱的词也不对。他说管它对不对呢,反正我高兴。
到了楼下,牛国栋问我几楼。我说四楼,爬吧。他说这块金砖一个人抱着够受的,我说两人抬着吧。他说对,你也借光沾点财气儿。
妻舅开门迎客,一见金砖就笑了一下,说千里迢迢的,你们不嫌累呀?牛国栋说,怕累,那是跟钱有仇的人。
坐在客厅里,我扫了一眼墙壁,见有一幅大山水,还有几幅书法作品都很大气。虽不懂书画艺术,却瞧着顺眼,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字画都装在镜框里,显得特别雅致。妻舅为我们沏茶,让烟,倒是热情。牛国栋站起来献出了他的书法条幅,说是一点心意,妻舅连声说谢谢,可他晃了一眼就拿到书房去了。转眼间他捧回一个立轴,送给了牛国栋,说退休了无事可做,练练书法也算是修身养性。牛国栋迟疑地接过立轴,说我来给您添麻烦,还收您的东西,这怎么行?妻舅说,只是互相交流,礼尚往来嘛。牛国栋打开立轴,只见上面也写着四个大字——吃亏是福,落款是一行小字:愚人龚自清与友人共勉。大字大楷,小字小楷,却又似楷非楷。我忍不住问道,您这字是什么体呢?妻舅说,我学的是行楷,可又不尽然,还有多种成分。牛国栋说,我学的是汉隶。妻舅说,不管学的是哪种字,也不管学的是谁,都要有自己的面貌。这时候,从卧室里走出一位富态的老妇人,我依稀记得她从前的模样,变化不大,只是胖了些。我叫了一声舅妈,她朝我笑了笑,说你们唠吧,我还有个牌局。她出门时回头闪了一下不屑的目光。
聊了一阵书法,妻舅又仔细地看了一阵牛国栋的金砖。牛国栋急于知道结果,就说有些人看它是块黄铜。妻舅摇摇头,说这东西绝对不是黄铜,如果是黄铜,我这双眼就成了猪眼了。牛国栋说,既然不是黄铜,那也绝对不是银,不是铁。妻舅说,当然不是。牛国栋喜笑颜开。妻舅说,你们远道而来,我得尽地主之谊。他就带我和牛国栋去了附近一家饭店。
这家饭店的走廊里挂了许多画框,疏密有致。穿过走廊,就进了一个叫“水云间”的雅间。妻舅点了丰盛的菜肴,又拿出了一瓶自己带来的五粮液。席间,牛国栋又问起那块金砖的事,妻舅笑而不答。后来看我和牛国栋都酒足饭饱了,才慢吞吞地说,那个东西金银铜铁锡都不是,但确是金属。牛国栋大惑不解,说那是什么玩意儿呢?妻舅说,它是钨钢。也就是含钨的合金钢。制枪管,炮身,造穿甲弹离不开它。生了锈以后很像黄金,但它确确实实是一块钨钢,虽说算不上什么宝贝,但也并非一文不值。像这块一米见方的东西,还是能卖三百块钱的。
6
当晚,我和牛国栋乘火车回京。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很让我讨厌,我说您让我清静一会儿行不行?要不您就买个口罩戴上。他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为了小山东捡的这个破烂,我损失好几万了。这事撂在你身上,你不着急上火呀?我想想也是,就说事已至此,你急也没有用。他说不行,我得想法子把这东西蒙出去,不能砸在我手里。
列车穿过黑夜,离北京越来越近。我隔窗望外,仍是雾霾重重。牛国栋用手机拨通了小山东的电话。他对小山东说:干爹一时糊涂,起了贪念。回来这三天,我终于想明白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已经到了古稀之年,要钱还有什么用呢?东西是你收的,我还给你,也算了了我一块心病,咱爷俩的情分不能丢。黄金有价,情义无价。北京这边惦记这块金砖的人不少,我怕被人偷了或者抢了,明天你赶紧过来一趟。别忘了借点钱,把我这几天花的六万块钱补上就行……他说得口吐白沫。我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让他润润嗓子。他喝了两口水,忽然问我:六万块钱,是不是便宜他了。我说,还不如你留着呢,到潘家园地摊上,没准能蒙出几十万呢。他说还真是的,现在懂行的人太少了,全他妈是睁眼的瞎子。
列车临近终点,窗外大雾依旧。坐在我周围的人们,都在用不同的腔调骂着天气,说物价涨钱难挣,老天爷也跟着捣乱,又是雾又是霾的,叫不叫人活啦?我见牛国栋闭着眼睛不言语,就提醒他说该付给我辛苦费了。他睁开眼对我苦笑道:算了吧,我都倒霉到家了,你难道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刚才我还在想,是不是跟你借点钱花呢,可一想你也不容易,就没好意思张嘴。
一万块辛苦费泡汤了,我心里十分别扭。
这天深夜,我在曚昽中听到有人敲门。是小山东回来了,他告诉我干爹认错了,要把那块金砖还给他。我说蒙神赚鬼呢,什么金砖,那只是一块钨钢而已。小山东得知真相后很生气,说老东西太黑了,明知东西假了,也知道我没钱,还要坑我六万块。真是的,他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我说苍天有眼,让这丫挺的赔本赚吆喝,活该!
天亮以后,我猜想牛国栋很快就会来找小山东,一旦小山东表明态度,他会认定是我出卖了他。于是我一再叮嘱小山东:在牛国栋面前,一定要装傻充愣,切不可让他生疑。
奇怪的是,整整一天,牛国栋既没露面,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雾霾不散,我依旧被锁在狭小的房间里,小山东也是这样。我们俩抽着烟,喝着茶,反复切磋着对付牛国栋的计策。可两天过去了,牛国栋仍然没有来。小山东有些沉不住气了,满脸茫然,坐立不安。我也沉不住氣了,不停地到院门口张望。可迷雾重重,我眼前的路已经湮没其中,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三天早上,小山东起床后顾不上吃早点,就求我开车送他去找牛国栋。我也想去看个究竟,就拉着他驱车赶往牛庄小镇了。半路上,他接到一个电话,是牛国栋打来的,告诉他如果仍在老家,就暂时不要来,因为情况有些变化。小山东说,我很快就到你家了。牛国栋好像在吼:马上回去,别给我添乱好不好?小山东挂断电话,举着手机问我:什么意思?他让我回去。我说,肯定是遇上冤大头了。
我们没有听从牛国栋的摆布。当车进牛庄临近牛国栋家门口时,就见院门外停放着一些轿车,还有摩托车。我把车停在附近,就和小山东一起走进了院子。
院里聚集着很多人,从衣着模样上看去,大多像是古玩商人。正房门前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放着那块锈迹斑斑的钨钢。牛国栋手舞足蹈地讲述着它的传奇故事。他说,要不是干儿子得了不治之症,这块金砖还真舍不得出手,这是镇宅之宝啊!有人问,你拿什么证实它是金砖呢?牛国栋举起一块方寸大小的金属块,说看见了吧,这是从这块金砖上切割下来的,你可以上秤称一称。寸金寸斤,如果少一钱,各位可以到五金商店买个大号锤子,砸我的睾丸。说着他就从桌下拿出一杆秤,反复称了三次,每次称完都要指着秤星让人们看个仔细。果然有人出价十万元,还有人出价十五万元。牛国栋说,谁出的价最高,谁把它搬走。飘飞的唾星在浑浊的雾气中悄然滑落,似乎无人在意。我也知道寸金寸斤的传统说法,于是开始怀疑妻舅的鉴定。就在众多买家蠢蠢欲动时,小山东突然大喊一声:大家不要上当。他冲到桌前指着牛国栋的鼻子说:我再叫你一声干爹,你咒我也好,挣蒙神攥鬼的钱也好,这都不要紧,但你坑人不行。拿一块钨钢当金砖卖,这也太损了。
牛国栋先是一愣,转瞬间嘿嘿一笑,说好小子,你来得正好。请你当众说说,既然它不是金砖,你抱着它连夜跑回老家是怎么回事?怎么被我追回来,它就成了一块什么钢了,你可真敢忽悠啊!别忘了我有仨干儿子,你这个早就不算了,滚!他的话音未落,就蹿上两个彪形大汉,扭着小山东的胳膊,将他推出院门一阵拳打脚踢。下手真够黑的,打得小山东鼻青脸肿。
我开车将小山东送到了医院,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医生给上了药就让回家静养了。我告诉他,那两个彪形大汉正是那天送牛国栋去沧州的人。小山东说,我认得他们。这件事,我跟牛国栋没完。回到住处,小山东让我到超市买来了纸笔。他在纸上画了牛国栋的头像,标上了牛国栋的名字,然后用针一下一下地刺他的头像,咒他不得好死。我说,这是旧社会农村妇女诅咒仇人的做法,早就过时了。小山东叹了口气,说,用北京人的话说,没辙了。我想了想,也是的。假如我当时挺身而出,也得被人家打得满地找牙。
傍晚,小山东坐在我的房间里仍在用针刺牛国栋的头像。不料牛国栋忽然来了。他扔给小山东一万块钱,说,干爹让你受委屈了,别恨干爹。干爹是坑人了,可你得看看干爹坑的是什么人。几十万在你眼里那叫钱,可在人家眼里那就叫纸。东西也是这样,它在你手里是钨钢,到了人家手上那就是金砖。说完,他瞥了我一眼,走了。
再看小山东,只见他将画有牛国栋头像的纸张揉成一团,抛在了地上。我凝视着那个纸团,一股莫名的悲凉袭上心来。这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上学时老师教过的一个字——蛊。传说把许多毒虫放在器皿里使其互相吞食,最后剩下不死的毒虫叫蛊,用来放在食物里害人。我忽然觉得牛国栋就像一条害人的蛊,可仔细一想又不像。在这个雾霾还没散去的黄昏,我打来一盆清水,很认真地洗了一次脸,生怕自己因双眼模糊而变成一个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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