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珣
千年前的人已不在,然而千年前的香艳,始终没有消失。
日本诗歌开启了一道情欲闸门,由若干代人身上流淌过,今天人们津津乐道日本的“好色文化”,不妨说是唯美与情欲交错的感官盛宴罢了。
日本诗歌的“微言大义”
“那位被形容为夕颜花的女子,住在五条蔓草丛生的院内,恰与源氏乳母比邻。源氏欲与六条妃子幽会,途经乳母门前,见到西邻院中开着夕颜花,便摘一朵。院中人隔门赠以白纸扇,扇上有两句诗:‘夕颜凝露容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源氏见此歌不觉心驰神荡,答歌云:‘苍茫暮色蓬山隔,遥望安知是夕颜?”——《源氏物语》
紫式部娓娓道出那“红旗不倒,彩旗飘飘”的趣味,大受好评,令后人浮想联翩。她是个才貌双全的妃子,同时也是贵族文化代表性人物。她与和泉式部、清少纳言这些皇室闺阁作家开创出了平安时代文学的黄金时代,也为诗歌的女性倾向埋下伏笔。
所谓女性倾向,也可以看作是奔放的抒情。这并非偶然,一方面,这些“宅女”在隔绝于社会的真空里长大,然后哀叹那光怪陆离的爱情王国,通过或隐约或直白的和歌赠答,试图敲响高墙让隔墙的耳朵听见,如《和泉式部集》的一首:
独卧,我的黑发
散乱,
我渴望那最初
梳理它
的人。
比发还乱的情欲,千年来未曾远去。除了正经八百的恋情,自然也有“洞房花烛风光好,不及私通兴味浓”,也难逃孤独断肠终极一生,总之,在她们的天地里,爱注定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从最古老的《万叶集》到代表诗艺巅峰的《古今和歌集》,诗歌无非爱怨执愁。
关键是,和歌对贵族社会还有着相当的现实作用:成为恋爱中介的,不是别的,正是和歌。深闺里的女人神秘、朦胧,男性贵族往往必须通过不断地传送情书来对不曾谋面的豪门千金表达爱慕之情(有时为了通过联姻来获取权位),可以想象他们是如何呕心沥血地去创作。而对于女人,爱成了生命的概括,和歌不外乎内心告白。
和歌作为爱情的代言,扑面而来的不仅是缠绵悱恻之声,更觉有对“无常”的感伤,“凝神沉思、池边流萤飞舞,当是我、离恨愁魂。”“耳边传来、青涩的诵经声:月下庙旁、一棵孤独的樱树,花落寂寂。”如同王国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万物的盛衰枯荣引发了对于人生无常的彻悟,诗人深知春光短暂,如樱花凋零般不可挽回地逝去,换言之,“物哀”恰恰也为男女之事蒙上了一层唯美面纱。
而《闲吟集》体现了这彻悟的另一面,劝人趁着现在享乐。这也就不难理解,日本诗歌一定程度上肯定现世欲望,甚至在那里找到“美”。
情色有理
有人的地方就有情色文化,也就有对于女性肉体的迷恋。相比含蓄委婉的和歌,民间歌谣更加大胆直率地赞美情爱的狂喜,“一见到美女呀、就想变成一根藤呀、从根到梢紧紧地缠上她呀、哪怕是斧砍还是刀切呀、都永世不分开呀”。
在传统东瀛人的朴素信仰中,男女好和乃世间万物之根本,这一根本以不同的艺术形式在日本这块丰饶之土扎根开花。如果说江户时代的春画是视觉感官的满足,歌謠则是对肉欲袒胸露背的肯定,简单明快地直接指向美。
到了明治时期,诗歌也开始迎合时代的蓬勃生命力。19世纪末,与谢野晶子大胆用了乳房、嘴唇、皮肤、肩等象征女性特质的意象,“面向过去,倒退着前进”:
我捧着乳房,
轻轻踢开
神秘之帐:
红花浓艳。
触觉的感官刺激在与谢野晶子的诗中屡见不鲜,被后来的文学家认为是一道“现代的冷光”。
这道冷光是什么?与谢野晶子生长在武士道传统的阴影下,女性成了隶属于丈夫的附属品,而她的诗或是歌赞女性身体的美,让女性重新审视自己身体的意涵;或是直面自己的情欲,试图将身体的自主权握在手中。
在诗歌里可以发现,相爱的人试图以人性真实面目来对抗伦理教条的禁锢。在艺术范畴里,性永远不是润滑剂,而是逻辑本身。
与其附上亚当夏娃的原罪,不如正面看待人性本色,这种态度无疑给了各种“情色艺术”更多发展空间,乃至当今集大成的色情产业也有存在的理由。也有这么一说:被关起来的猴子,要比自由自在地待在丛林里的猴子更受性欲所推动,禁锢令人好色,枯燥则令人沉迷于感官刺激。然而不少人把日本看作“好色之国”,这其实并不客观,说到底,欲望挡不住,要么成为一种“流行兴趣”,要么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