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生
七八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在海淀中国书店闲逛,无意间从旧期刊堆里捡出一本周一良师早年收藏的刊物——1927年11月31日①日期误,原刊封面如此(图1左)。出版的第二卷第十一号《国学月报》。封面上有一行用红墨水写的隽秀挺拔的小字:“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二月九日,周一良购于天津书局”(图1左)。打开一看,里面居然还有四则先生用红墨水写的读书札记,真是喜出望外。转念一想,既然有了这一本,想来还有别的,赶快埋头再找。然而,这却使我大失所望。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出那第二本——另一只“鸿鹄”。带着惆怅的心情,我只好闷闷不乐地踱回家去。
到家后,取出《毕竟是书生》对照。这才弄明白,原来,先生购刊的那一年——1928年,才只有15岁。购刊的那一天——12月9日,离刊物出版的时间——1927年11月,也不过一年左右,说明先生学习之勤,嗜书之深。这四条札记,是先生当时所写,还是后来所写,一时搞不清,倒是个问题。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或叫“无巧不成书”,刊物里居然保存着一份证明写作日期的“证据”。原来,在同期刘节《释皇篇补义》一文题目上方,先生用红墨水写下“此人现在南开大学教授国文”一行小字(图1右)。这就好了!只需把刘先生在南开任教的日期搞清楚,那么,这几则札记的写作日期也就清楚了。一查,才知刘先生在南开任教的日期是1928年秋到1930年秋。这样,札记写作的日期,大体也就可以定下来了。
四则札记,分别写在五篇文章后面。这五篇文章是:
一、黄优仕:《〈周易〉名义考》;
二、卫聚贤:《释家补证》;
三、姜寅清:《委蛇、威仪说》;
四、姜寅清:《燕誉说》;
五、储皖峰:《〈文镜秘府论〉校勘记》。
现在把札记的内容,分别介绍如下:
第一则,《〈周易〉名义考》札记(图2左):
《周易》一书,昔欧阳永叔、沙随陈氏皆尝辨其伪妄,非出三圣手。日本内藤虎次郎亦有《〈易〉疑》一文。近读康长素《新学伪经考》,亦言“十翼”后出,当是伪托。虽皆止言其大略,未尝细考详论,而《易》经此一段公案,固不能轻轻搁下也。而此文乃津津乐道,犹视《周易》若经天纬地之大著然,无乃非近代学者所宜出。“与日月为易”乃纬书谬说,复称引之,陋矣!
图1 周一良先生手迹
为帮助读者了解札记内容,有必要先对黄文作点介绍。黄文的基本内容是,第一,《周易》的“周”,指的是“周代”“周朝”。第二,《周易》的“易”这种思想体系或符号体系,则为伏羲所创。但当时还没有文字,只有图像。等到日后人们造了字,才把“日”“月”二字合并成“易”字。这样,“易”才有了名,才成为书。这一番道理,并非作者所创,他依据的是清人吴隆元《读易管窥》中的内容。吴的原意是“变异之易,伏羲所取,有其名,有其意,无其字”,“日月之文,造字者所取,非伏羲所取”,结论就是:“名立于前,字造于后。”对吴隆元的这一套说法,《四库提要》是有定评的,评语就是“力阐陈抟之学”六个字。这句评语,把这种学说的时代性和思想内容确定下来,等于对我们说,无论吴书还是黄文,都没有脱出“陈抟易学”的范围之外。弄清这一切之后再看一良师少时的评语,尤可见这位少年当时学识基础之深切踏实。第二则,《释家补证》札记(图3左):
这种议论,看似不经,其实很有道理。现在治小学,能利用这许多发现的东西来作参考,不用说戴、段,就是许君复活,恐怕也得低首下心的认错,欢欣赞叹的佩服了吧!王静安先生说,现在是发明的时期,一切都有待于后人。诚哉是言也。
第三则,《委蛇、威仪说》和《燕誉说》二文札记(图2右):
此二文,的是高邮二王家法,可以与静安先生《肃霜、涤场说》诸篇并列。治《诗经》,治《尔雅》——治训诂,盖皆宜用此方法也。
图2 周一良先生手迹
第四则,《〈文镜秘府论〉校勘记》札记(图3右):
内藤虎次郎博士有关于弘法大师之演说,当可作参考也(见《研几录》)。桑原骘藏又有《大师入唐》一文,考(定)[订]颇详(见《东洋史说苑》)。
不难看出,以上四则札记,实际上围绕着两个中心:一是我国传统的文字、训诂之学,或称“二王(王念孙、王引之)之学”;二是日语中国学文献。年幼时的周一良,对这些文献已相当熟悉。大家都知道,内藤湖南(即札记中所称之“内藤虎次郎”,现在通译为内藤湖南)、桑原骘藏等人的著作,清末民初在我国虽已流行,但未必为一般知识分子所熟悉。一良师少时的学术识见,已触及学术前沿。
幼时的教育背景和勤奋好学,使一良师少时即在思想上树立起这样两个中心。这一切,又可以从《毕竟是书生》《郊叟曝言》《钻石婚杂忆》等书中一一寻出佐证。在《郊叟曝言》中,先生这样写道:
少年在家塾读书时,就最喜读王引之的《经义述闻》和王国维的《观堂集林》,佩服其分析推理之细密周到。①周一良:《郊叟曝言》,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第71页。
在《钻石婚杂忆》中,先生又说:
我在私塾读书,又受教于唐兰先生②唐兰(1901—1979),字景兰,号立庵,我国著名文字学家。浙江嘉兴秀水县人。1920至1923年,就学于无锡国学专修馆,师从唐文治先生,从事《说文解字》和古文字研究,颇受罗振玉、王国维赏识。先生所以到天津周宅设馆授徒,则是由于罗振玉之推荐。唐先生后任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辅仁大学等校教授。七七事变后抵昆明,任西南联合大学教授,兼文科研究所导师。1946年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次年代理系主任。1951年调北京故宫博物院任研究员、学术委员会主任及副院长。1979年1月11日因病逝世。,读了一些如《经义述闻》、《观堂集林》之类
图3 周一良先生手迹
的书,对于清代朴学,颇为向往钦佩。①周一良:《钻石婚杂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33页。
大家知道,唐兰是当时王国维最器重的四个青年文字学家之一。王氏在《〈殷墟书契类编〉序》中,这样称赞唐先生:“立庵孤学,于书无所不窥,尝据古书古器以校《说文解字》”,“今世弱冠治古文字学者,余所见得此四人”。王对唐先生的赞誉之情,可谓溢于言表。
在《毕竟是书生》中,先生又说:
家塾的最后几年,自己也开始读一些朴学书籍,尤其喜欢王引之《经义述闻》和王国维的著作,曾在《观堂集林》上题下了“一良爱读之书”六个字,以示景仰。②周一良:《毕竟是书生》,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1页。
在《钻石婚杂忆》中,先生追述少时:“对于北平国学界的情况,颇为熟悉,很感兴趣,诸如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刊物《国学论丛》,北京大学的《国学季刊》,清华和燕京的学报都买来看。”(第33页)
不必再引,上面几条材料,已起到“证成一片”的作用,把四条札记所围绕的两个中心展现得一清二楚,文字上也有“顺理成章,一气呵成”之势。这本期刊真与我有缘,它在无意之间,为我们五十多年的师生感情又牢牢系上一条怀念的丝带。
2013年2月22日
责任编校:张朝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