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记

2014-04-24 00:17庞云初
散文百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木本蛇毒儿子

庞云初

炳 荣

炳荣是我的远房族亲,爷爷辈,住在我家东边,两家中间隔着一道高墙,平时很少走动。

他家有一前一后两间房子,前头的堆着柴草,养着一只羊,后头的才是正屋。他和另一户族亲共有一个院子。夏天的时候,院子里开满丝瓜、葫芦和扁豆花。

我有时也和小伙伴到这个院子去玩。炳荣很少搭理我们。

很长时间,都只看到他一个人,我还以为他是光棍呢,后来就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故事。

炳荣年轻的时候,相貌出众,脾气却暴躁,是村里有名的浪子,唯一的乐趣是捕鱼。他结过婚,妻子因受不了他的打骂,回了娘家。他看上了村里的一个新媳妇,这女人还在坐月子,他就跑到人家家里去,害得这女人染上伤寒,不久死掉了。

出了命案,炳荣受到了惊吓,他带着一张渔网,躲到几十里路远的地方。后来打听到这家人并没有告官,据说,原本是要告官的,因为怕炳荣日后报复;也有人说,这男女暗地里早已彼此中意;也还有人说,这人家忠厚老实,人死了,也就不想再生事端。总之是,炳荣又回来了,由村里头面人物出来调停,送了死者家里一些钱财,事情才平息下去。

这样就落下了一个坏名声。但从此,他也就变了一个人,抽上了旱烟,喝上了烧酒,整天价不同人多说话,也不参加队上劳动,大部分时光,他都是到村外的河里塘里去捕鱼,大的卖给过路人,小的带回来当佐酒菜。

炳荣的穿着在村里是极其显眼的。夏天,无论出门捕鱼,还是在家,他总是穿着一身白色的洋布衣裤,干干净净,飘然若仙。他的渔网有两套,一用一晒;他的白衣裤也有两套,一洗一换,几十年不变。

他偶尔也送点鱼给左邻右舍。有人就说,他送给别人家的,都是些最小的鱼,是他舍不得化那点油酱烧才送人的。炳荣听见了,也不生气,有多余的,照样送,人家也照样收下。

那时候,社员都得参加生产队劳动。他是单身,队上好像也愿意对他网开一面。每年过年,队上起鱼塘,他就在岸上东走西跑地指挥,末了,只取自己的一份。

这样过了十多年,他又同邻村的一个寡妇好上了。虽然是分开住,两人还是生了一个儿子。儿子由女人带。这女人每次来到小院,行走如风,说话如雷,对炳荣动辄呵斥,很少看到她能安静下来洗洗衣服、扫扫地,临走却地篓子里大一些的鱼席卷而去。

炳荣当着这个女人的面,像个听话的孩子,从来不生气,顶多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说: “说完了吗?说完好走了。”

若是女人心情好,这时候也知道安慰一下男人:“你不跟我过去睡?”

炳荣听了,有时就锁好门,跟着她走。

炳荣老来得子,视若珍宝。他知道,女人虽然嘴上狠毒,心却是善良的,每次带走的鱼,她都会红烧、清蒸、熬汤来滋养他们正在长身体的儿子。有了儿子以后,他的小方桌上,用来佐酒的,就都是些最小的鱼了。他的鱼也不再送人。

儿子拔节长,越长越帅气,成绩在班上是最好的,后来成为村里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炳荣每每提起,脸上就露出得意,两个字常挂在嘴边:“像我!”

炳荣渐渐老了,不常出去打鱼了,最终把渔网也卖掉了。以后靠什么吃喝呢?卖家当。先是把前面房子的椽子、檩条、瓦撤下来卖掉,后来连房子也卖了。吃掉了一间房子,他又把眼睛盯到了自己那口三层底厚的棺材上,卖掉那口厚的,再打一口薄的,卖掉那口薄的,再打一口更薄的,最后换成了水泥棺材。终有一日,听说以后要实行火葬,别的老人都忧心忡忡,唯独他是眉开眼笑,他终于了无牵挂地把最后的那口水泥棺材也卖掉了。

儿子当上了邻县一所中专学校的中层领导,他把老父亲接到身边。但炳荣不习惯那个环境,一有机会,就回到村里。那时候,我父母已经搬到镇上多年,之前炳荣每次到镇上来,都要到我父母那里去坐坐,唠唠家常。末了那次,他又来了,母亲看到他拄拐杖步履艰难的样子,心有所动,买来一块烧饼给他吃。炳荣艰难地嚼着烧饼,喃喃地说:“我是特地来看看你们的,下次就回不来了。”

母亲颇觉不祥,笑着说:“哪里,你老人家身体好着呢,有日子活哩。”

炳荣坚持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三个月后,传来了他在异乡去世的消息。

木 本

木本家住在村中间。早年,在他家的前屋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月季树,常年开着花。树的上半截,一些缀满花朵的枝条越过了围墙。我曾在夜色中到他家院墙外偷摘过。木本的儿子叫耀新,大我两岁,与我一个小学同学是堂兄弟。我们去他家玩,说到我也爱花,耀新就很大方地采许多来送给我。

耀新是养子,但是木本视如己出;他这前还领养了一个女儿,一样疼爱有加。我们村,有近五百年历史,家族观念重,非嫡亲子女,很难得到村人认同。但在木本这里,就是例外,一双儿女,很早就被融入族类,因他做人好,因他的子女较别的孩子更多一层懂事。

木本做过生产队长,队上的仓库保管员。那年月,吃饭穿衣都难,有些村队干部趁机为自家捞点儿好处是有的,但是木本从来不。有时候,队委开会到半夜,照例聚个餐,每人半斤米。有人对他说:“神不知,鬼不觉,你就多称点吧。”他不开这个例。保管队上的粮食,入库盖章,他要请别人监印。队上分东西,自家的一份,他要请别人过目。他凡事做得正,断不肯让人说了去。

他爱惜每一件物品。别人弃之,他珍藏之。许多年后,村里唯有他家还保存着完好的石臼。我村曾在1917年编撰过宗谱,每家每户持有一套。文革中,许多人避祸唯恐不及,纷纷交出,抛掷于火海,唯木本秉持信念,郑重藏匿。每到夏天,于无人处取出“杀伏”,再用锦缎包裹起来,配以干粉,悬之脊梁。木本死,传之于儿。几十年后,当志诚、守诚、留根等乡贤欲重修宗谱时,其子耀新,慷然出示,使得新版宗谱得以顺利延续。

木本的多才多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吹笛子,拉二胡,说古今,字写得尤其工整,人称“木本体”。在他家的墙上,挂着一本特殊的日历,那是他每年年前用黄纸自己编制的。逢年过节,他家门前,就是露天大会堂,老少聚集,人语嘈嘈。他和几个同道者,吹拉弹唱,各显本领。那稍显粗糙的声调儿,在平日寂静惯了的村子里回响,反倒平添了许多野趣,有了别样的韵味,丝丝缕缕,激动人心,让终日辛苦劳作的村人得到难得的欢愉。

木本夫妇是近亲结婚,一个是姑妈家的儿子,一个是舅舅家的女儿,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及至婚配,亲情多于爱情,关爱多于嘻昵。那晚我到耀新家去,年逾80岁的木本妻在侧,说起木本,她的目光里流露出温情,好像又回到了往日时光。我笑问老人,当年家里是谁作主啊?老人一脸陶醉地说,都听他的。她说,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人。

耀新言谈举止,持重温和,颇有父风。他说父亲是孝子,也是慈父。小的时候,经常讲卧冰求鲢、刻木事亲、哭竹成笋的孝行故事给他们听,自己更是用模范言行来潜移默化地影响孩子。每到除夕,把一家人的新衣服都添置到,独他是旧衣裳洗洗就过年;平时在外,有好吃的,自己不吃,带回来给一家老小吃。有一年,大队推荐他到县上参加后备干部培训班,人家是争着寻门路要去,他却想着要在家照顾年迈的父母,生生放弃了这次机会。

木本晚年患老年性气管炎,吃了许多药,都不见效。终有一日,一口气没喘上,去世了,享年77岁。他的儿子媳妇现在在邻镇的一家私人企业打工,每天骑车几十里路回家,陪老母亲同住同吃。儿媳伺奉婆婆,无微不至;儿子耀新关注民情,对附近的工厂污染深感忧心,两人在村里都有极好的口碑。

金 锁

金锁,原本不是我们村上人,是他养父从邻村人家抱来的。他身材不高,皮肤黝黑,不爱说话。听人说,金锁的养父乐善好施,年轻时,一个苏北人逃难经过,金锁的养父周济过他,那人离开时就拿出一个治蛇毒的秘方来作为报答。金锁自幼体弱多病,长大了干不了重活,养父便把这个秘方传给他。金锁成家后,虽然不能依靠这个置下多少家当,但间或也能给家里增添一点油酱钱。更重要的是,随着蛇毒伤者的治愈增多,他也被村人真正地接纳了。

他家住在村前头。我小时候放学的时候,从他家门过,经常看见他进进出出,手里不是抱着草,就是在门前的几个筛箩里拨弄着什么。有一次,母亲叫我去他家借东西,说如果是金锁,声音就得大些,他耳朵有点背。正巧那天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我说明来意,他没有反应;我大声喊了一下,他才明白。他支支吾吾,慢慢腾腾地领我进门。走进里屋,看到墙壁四周密密麻麻挂着一小捆一小捆的干草,在昏黄阴暗的光线下,像一个个狰狞的怪物倒悬着,我顿时心生恐惧,拿到东西后逃也似的出来了。但是那一次,金锁的怪异,金锁家的神秘,给我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之后,我和伙伴们在外割草,就注意到他也挎着一个小提箩出没在沟间地头。初时,还以为他也是在割草,可看看不像。他总是放着鲜嫩的青草不割,到人迹罕至的乱草丛中寻觅,采摘。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他经常往坟墓地里去,像幽灵一样。

回来问父亲。父亲说,金锁他那不是割草,他是在采蛇药草。我又问,他怎么总往坟墓地里去呢?父亲说,可能那里的蛇药草比别处多些吧。

他那是在采蛇药草!他家墙壁上挂着的原来都是蛇药草!那些猪也不吃、羊也不吃的不知名的草,竟然可以治蛇毒。这个行为怪异、闷葫芦一样的中年男人竟然能救人命!矮小陌生的村人金锁,又在我的心里高大起来。

金锁治蛇毒,我没有亲眼见过,单听说方圆几十里都有人请他。那年月,人穷命贱,一旦被毒蛇咬伤,第一想到的就是请民间蛇医救治。有时候是人家把伤者送来,有时候是亲自到人家家里去。被金锁治愈的毒蛇咬伤者难以计数,少有失手的时候。出于感激,人家会送他一点钱、一点鸡蛋什么的,但这也要看对方的家境,若是十分困难的,就什么也不收。日子久了,他的名气越来越大。

金锁有两个儿子。年纪大了,金锁就想把这个秘方传给儿子,但儿子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对这个也没有多少兴趣,倒是大儿媳,有心传承。但后来在一次治疗中,出现了一点意外,虽然最终得到协商处理,但金锁一家从此也就灰了心。再有人来请,就婉言拒绝。金锁家的治蛇毒秘方,终于只传至第三代。

金锁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去世,享年87岁。有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像金锁那样的羸弱,能享得这般高寿,也算是积善成德、德泽被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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