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在花园里的爱情

2014-04-24 00:05吴正毅
散文百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杜丽娘花园里花园

吴正毅

阳光漫洒的冬日午后,我走过一条斑驳着岁月痕迹的老街,时光仿佛在这里凝驻,慵懒、古旧的味道在空气中一点点地追逐流动。忽然,不知道从谁家的收音机里,传来一声百转千回的缠绵唱腔:“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婉转的声调,如水一般慢慢浸透我的身体,令人觉得颤巍巍、痒酥酥。眼前枝叶枯败的老树、石灰脱落的墙壁一下变得新鲜生动起来,仿佛有一点什么故事即将发生。

就在那一瞬,我忽然洞悉了那个落红满地的暮春日子林黛玉在大观园里听到《牡丹亭》唱词时的心情。那天,黛玉遇到偷读《西厢记》的宝玉,两人一起读得“余香满口”,“连饭也不想吃了”。这时老太太派人来唤宝玉,林黛玉一个人闷闷地回潇湘馆,路过梨香院,恰好里面正在排练《牡丹亭》。听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段戏文,她先是 “点头自叹”,继而“心动神摇”、 “如醉如痴,站立不住”,再联想起刚刚读到的《西厢记》里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最终“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对彼时的林妹妹来说,这段唱词实在应景不过,她心里繁华落尽的叹息感伤、情窦初开的甜蜜惶恐,都被杜丽娘唱了去,如此熨帖地一丝一缕释放出来。

千古流传的爱情故事,总有一样的摹本。林黛玉也好,杜丽娘、崔莺莺也罢,她们的爱情里最美好、最浓烈的时光,都曾盛放在姹紫嫣红的花园。这个“花园”,从广义上来理解更为确切,所有山明水秀、繁花似锦、暗香盈袭的地方,都可以称作花园。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后花园,莺莺和张生的普救寺,黛玉和宝玉的大观园,白娘子和许仙的西子湖,陆游和唐婉的沈园……都是这样一个承载爱情中最心旌神摇、刻骨铭心部分的地方。几乎可以说,中国古典文学里的爱情,就是盛放在花园里的爱情。

繁花,翠树,流水,山石……花园是如此生动诗意的所在;交颈的鸳鸯,双飞的蝴蝶,蓬勃的生命力里无拘无束地透出爱欲的影子。“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女性对于花园的花木荣枯、环境变迁极为敏感,因为“落花”和“流水”的哀愁流淌在她们的血液里,息息相通,感同身受。花谢花飞,芳华易逝,再泼辣勇敢的女子,潜意识里也会恐惧着自己娇美的容颜终将如花朵般萎谢,心底也会流淌着如流水般坚韧、长久的柔情。花园是这样一个释放一切桎梏、还原她们本真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是直达女性心灵的密码。

若是再有点月光,那就更妙了。古典文学中的月亮,皎洁、清冷,却有着点燃恋人激情的神秘力量。矜持端庄如崔莺莺,白天顾虑重重,不敢做出任何逾越规矩的举动,理智尚且能够控制情感。然而,到了 “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拥”的月夜,终于芳心大乱,有了不管不顾、直奔爱情的决绝和勇气。再加上那张生在墙边抚琴而歌:“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这恰到好处的撩拨,便让莺莺不可救药地沦亡在这个月夜、这场爱情里。

更何况,对于古代闺阁女子来说,花园是她们有可能到达的最远的自由区域,是最刺激、最生动的冒险之地。即使这个地方,她们可能也无法随意出入,一年也只能在中秋赏月、七夕乞巧时流连几回。如此,春意盎然的花园便和她们的爱情一样,因为难得一见,而愈显珍贵。花园里的一次相会,是女子一年、几年甚至是一生的寂寞、幻想与渴盼的总爆发,所以即使是杜丽娘那样的贵族闺秀,一见钟情也来得那么容易,一次见面就缠绵到灵魂与肉体的欢合,即使是在梦中。一次相会可能占据她们生命所有的容量,即使岁月流逝、生命枯萎,她们依然活在那年那日醉人的花香光影里,难以自拔。

但花园对于男性的意义又有所不同。花园是男子生命中小憩的驿站,花园的清雅宁静与女子的娇艳柔美相得益彰,会触动每个男子心底最柔软的那个部分,让他驻足流连。“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沉浸在爱情中的男子,他的甜蜜、踌躇和痴情都如此可爱。但几乎没有男人会一生驻留在这个花园。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只会“小园香径独徘徊”的男子都不为人们所推崇。好男儿,必须志在四方。他们的世界如此宽广,那时那日的爱情,只是人生中一道旖旎的风景。书院中,金殿上,山水间,甚至是边塞战场上,都是他们可能游历之处,视野终将决定心态,风景看得多了,便知道那花园中的缠绵美则美矣,却不足以牵绊自己的脚步。那段爱情,若是有幸修成正果,很可能演变为王宝钏痴等薛平贵的枯守;若是不幸夭折,会成为他们人生中的一场重病,痛彻心扉,但终将大体愈合,只留下周期性的遗憾与思念:“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如此想来,这些盛放在花园里的爱情真真是大多只能以悲剧收场,落得个“花落人亡两不知”。《会真记》的结局虽然残酷,却远比《西厢记》令人信服。“东风恶,欢情薄”,且不谈“东风”之恶,这些爱情本身也如花朵一样,极美艳却又极脆弱。女性对爱情本来就更容易投入些,更何况古代的女子们只拥有如此狭小逼仄的世界。鸟语花香的花园,已是女子人生里最远的跋涉,却只是男子人生足迹的开始。“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就像郑愁予的诗里,年复一年,男子的马蹄已经行过千里万里,女子却仍然在原地思念困守。这样的错位,注定他们只能在最好的青春年华里相遇在花园,点燃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后,渐行渐远。花园里的爱情,因纯粹而绝美,因遗憾而永恒。

所以,一旦当女子有机会走出花园,古典爱情就被解构了——灵魂自由了,视野开阔了,现代的爱情也随之诞生。花园里仍然是莺飞蝶舞、落英缤纷,但它不再是恋人们抒情的全部场所,而只是一个小站。花园里的相会多了几分爽利,少了一些哀怨。设想那位曾经“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女子若是生在此时,就不必只是深情凝望、痴痴等待,大可寻到崔护,含羞问一句“你到底爱不爱我?”从此桃花林里相偎相依,岂不美哉?可见爱情的平等,终究依赖于视野和机会的平等。当女子们不再愿意在原地困守等待,现代爱情就有了一种全新的格局。

然而时代的步子总是行得太快,爱情便鲜有尽如人意的时候。花园竟开始慢慢退出当代人的爱情了——在快速行进的社会,餐厅里、会所中、酒店内,哪一处的爱情不比花园里来得快捷而直达主题?钻石的光芒、黄金的色泽、华美的衣饰,似乎都比那些花花草草璀璨百倍。然而爱情这件事,本是至情至性的产物,总需占了山水的灵气、花香的点染,才显出它的生动唯美。如今的许多爱情,就像节日街头包装精致的玫瑰花束,美艳,简便,却因离了花园温润的土壤和天然的雨露,不久就会憔悴枯萎。于是真是矛盾,当爱情不再在花园里盛放,我们又不可避免地有些怀念那虽有诸多遗憾、却曾经无比璀璨真挚的古典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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