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女儿针

2014-04-24 00:06干亚群
散文百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钩针织毛衣毛衣

干亚群

毛线针

村里的女人都有一副毛线针,一尺来长,两头尖。有的是竹篾针,泛着麦色的光泽,捏在手里光滑细腻,织出来的毛衣针脚平实精细。有的是钢针,凉凉的,一织可以织五六年,甚至更长。女人像自己手中的毛线针,尖尖的嘴巴却有一副热心肠,而男人则像女人手中的那缕毛线,如果谁不适应女人,这日子就会磕磕绊绊。似乎,女人天生是一个艺术家,日子在她们手里变得进进出出,既不会打结,也不会漏掉一个针脚,而男人则是让针脚走得结实的一个理由。

母亲让我坐到门槛上,把毛线束挂在我手上,露出大拇指,其余手指全套在线里。母亲自己找来一把凳子,用食指与拇指挑开毛线束,仔细辨认后抽出一根线头。我手朝两侧张开,撑直毛线。母亲的左拇指向外翘着,用右手在左手的四个指头上缠住毛线,开始绕线团。线从我手上蹦出来,在母亲手上绕成了圈。时间一长,人僵在了那儿。由于我的僵硬,母亲绕线团也变得不利索,线在手上居然磕磕巴巴。母亲让我放松:“不必举得这么死板,线从哪只手上出来,你就把那只手稍微往下压一压。”线跟人一样,也要喘喘气,不能憋着一口气跑到终点。

我的左右手配合着母亲的节奏,一斜一侧,一侧一斜。母亲手上出现了一只慢慢变大的线团,最初套在里面的四个手指早已取出来,慢慢由捏转为抓、捉。线团越来越大,母亲不得不让自己的手指控制线团的范围由全面掌控变成局部把握。织成一件毛衣需要六七个这样大的线团。

织毛衣的时候大多在秋天。秋后的女人长着一双粗糙的手,关节粗大,皮肤干燥,手指头看起来笨头笨脑,手上还有收棉花秆时被拉破的伤痕。

我们惊讶地发现,母亲与婶婶们看似粗笨的手指灵活地指挥着毛线针,毛线从右手食指绕过去,又在无名指上穿过,小手指微微翘起,又有点略弓,贴在无名指旁。食指与拇指一张一合,针线一进一退;无名指与小指轻轻配合,状如兰花。也有的女人织一会儿,然后从线团上抽出一截,搁在篮底。谁都不会去测算这一截线到底有多长。可抽出来的线似乎明白织毛衣女人的心思,每织完一段,女人想伸个懒腰什么的,手上的线正好变直。

女人从秋天开始一直织到入冬,仿佛织长一个秘密。第一件毛衣肯定是自己男人的,第二是小孩的,最后才是自己的。这似乎约定俗成,没有人想过为什么。哪怕男人跟女人吵过架,女人第二天手里织的还是那个冤家的毛衣。

有的女人把小竹篮挽在右手上,主人给她椅子,她也不坐,而是靠在门框边一边织毛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主人一看就明白这个女人还要去串门,于是也不再坚持。互相交谈的话题随时可以中止,也可随时更换,就像织毛衣女人的脚一样,一只在门槛里,另一只准备随时启动。老人不太喜欢这样的女人,屁股都坐不热的女人怎么可能织出好细活?

我远房阿太有一双很尖的眼睛,看女人首先看她的屁股。阿太说,女人的屁股一定要大,这叫“坐家门”。她的几房媳妇果然个个大屁股,而且是一个比一个大,大到坐在凳子上根本看不清凳角。如果拿椅子给她们坐,椅子似乎成了一道夹板,屁股与腰上的肉一棱一棱地往外露,而且还不能动,一动,椅子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听得直替椅子担心。不知是因为嫌自己的容颜差,还是因为坐的位子不舒服,还真很少看到她们出来串门。她们最大的特点是每房都生了三个儿子,喜得阿太眼睛都眯成了缝,于是少不了向我们的二阿太、小阿太传授经验。

织毛衣的女人手不闲,嘴也没闲着。东拉西扯,家长里短,生活的琐琐碎碎,包括村庄里的七七八八,从女人的嘴里随随便便出来,好像把话都织进了毛衣。话题总是由串门进来的女人先发起,主人或附和或另起一个话题。有兴趣的,跟手中的针线一样可以来来回回;如兴趣不大,没有几针工夫就被替代了过去。织毛衣的女人都明白,此时的话是没有规矩的,或道听途说,或个人臆测,谁都不会探个究竟、辨个虚实。所以说过的话都飞不出去。这也是村里织毛衣女人们的一个约定俗成。从张家的一只狗聊到了李家的儿子,又由手中针线的花样说到镇上哪家新开的店里有新式编织图书。说着说着,一个女人弯下腰去抽线团;说着说着,另一个女人拿出木尺量衣服的长度。针在手上进进退退,线在针那儿上上下下,一会儿左手上的针换成了右手上的针。

家里的老人不喜欢自己的媳妇织毛衣的时候跟人聚在一起。但又不好说,只能拐弯抹角地提醒媳妇:“说是非,必是是非之人。话多了必定失言,谁能保证传来传去的话一定不会生出祸端。”媳妇听了,默不作声,其实心里有个尺度,对谁可以讲真心话,对谁不可以。村里有几个女人最多舌,只要闲下来就去串门,把前屋后院的是是非非搅拌一番。她们手里的毛衣,一个月后还只有一尺来长。

东村的菊仙嬷嬷人长得像只瘦猴,干起活来一点都不比男人差,敢跟村里的任何男人比赛担泥袋。谁都不知道她的力气是怎么长出来的。她是个整天闲不住的人,手闲下来了脚肯定闲不了,脚得空的时候嘴巴肯定不得闲。很多老人都不太喜欢她,说她爱搬弄是非。菊仙嬷嬷的心比嘴巴还粗,从来不会看三色,别人的眼色、脸色、神色不管是欢迎还是讨厌,她都不会明白,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说东道西。她在口袋里塞一个大线团,一个上午可以串五六户人家。她最爱聊的是婆媳间的故事,一半是凭借她包打听的基本功夫,另一半是她添油加醋的技能,如果听的人再添加点情节,一天就能把一家婆媳关系彻底破裂。很多女人会讨论织毛衣的式样,什么绞花针、挑针、麻花针,尽量让一件很不贵重的毛衣变换出很多花样。菊仙嬷嬷织的毛衣是村里最最没有水平的那种,一针下去直到结束,还是原来的那针模样,一个变化都没有(俗称平针)。

菊仙嬷嬷的小儿子红军跟我们是同岁,他穿的毛衣最不起眼。最最奇怪的是,他的毛衣穿着穿着就露出一个窟窿眼。菊仙嬷嬷自然要骂他儿子一顿。结果她男人的毛衣穿到身上不到半个月也长了一个窟窿,要命的是她女儿穿的毛衣同样挂了一个眼。她八十岁的婆婆一个人在灶前嘀嘀咕咕,菊仙嬷嬷的男人听了半天,终于明白自己的娘在说什么。老太太说,一个女人织毛衣的时候老是东跑西跑,而且还东拉西扯,把是是非非都织进了毛衣,说不定还漏针,这毛衣不提前破才怪呢。

村里织毛衣的女人常常是三个女人凑在一起。不嫌少,也不嫌多,谈得拢,话投机,渐渐地固定下来。我家隔壁是马婶,她家里有两个常客,一个是我母亲,另一个是珍姑姑。她们这三个人织的是同一个款式,有时一边织一边聊,有时则三个人半天没有声音,各自打着毛衣,也并不觉得有些无聊。唯一不同的是她们织毛衣的姿势各异。马婶耸着右肩,左手顺势低下。马婶是能担一百斤以上的女人,已经习惯用挑担的姿势捏两根细细的毛线针。母亲把毛衣抱在怀里,毛衣的下摆夹在胳膊底下,两条腿伸得老长,人完全靠在椅子背上,针轻松地一左一右。母亲一直把织毛衣看成一种休息。我曾以为母亲这样坐了半天一定很累,想给她敲敲背,讨好她给我织毛衣。谁知,母亲露出奇怪的神色,织毛衣还会累?

我们觉得最好看的是那些梳着两条粗辫子的女人,她们有的把一根辫子搭在前面,另一根挂在脖子后。毛线针来来去去,两根辫子晃晃悠悠,偶尔还会一跳一跳,好看极了。珍姑姑这样的女人,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端正的五官,匀称的身材,再加上她油亮的辫子,不知道有多漂亮。珍姑姑的毛线针是竹篾材质的,初看还以为是木制的,纹路清晰,色暗,接近于咖啡色,上面似乎浮着一层油。珍姑姑织毛衣的时候,不像别的女人死盯着针线,她的手、眼、嘴巴似乎各自分工,各行其是。眼睛盯着我母亲的手,担心母亲走错新学会的针法。嘴巴里的话顺着马婶的话题,一句一句地接过去。而手像盲打一样快速地打下来,从不会出差错。珍姑姑的毛衣式样也最时尚,只要让她看一下别人织的花纹,她就能记住怎么织。

村里织毛衣的还有一批人,那是姑娘家。她们从不去串门,也不喜欢扎堆。她们静悄悄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虚掩着房门,像呵护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确信自己的父母都出门去了,才打开木箱子,从里面取出几束新毛线,挂在椅子背上,一个人偷偷地绕线团。如果听到外面有声音,赶紧拿一件衣服罩在椅背上。织毛衣的针早就备下了,是竹制的。细细的针才会织出平实而细腻的毛衣。她们在纸片上不知画了多少次毛衣的式样,包括尺寸,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揣摩领子、袖口、胸围等的大小,仿佛面前立着一个人。她们做这些事,连母亲都不知道。给自己的未婚夫织件毛衣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姑娘家的羞涩,还是不敢拿到太阳底下来织。有的是给自己意中人织的,如果还没有由媒人说过媒,这更加不可以让别人知道。姑娘家彼此间也隐瞒了这件事,谁都不知道谁什么时候学会了打毛衣。

她们手中的毛线针无声无息,挑上又转下,灵活地变化着针法。毛线针慢慢由米色变成麦色,泛着一层淡淡的油光,如同少女的皮肤。因为是偷偷地织,织一件毛衣也许需要几个月。姑娘表面上不露声色,其实还是被村里人捕捉到蛛丝马迹,这丫头几个月没在村里露面了,肯定偷偷织毛衣。至于给谁织呢,婶婶们聚在一起又会有意无意地编织出一个主题。

到了十五六岁,我们女孩每个人都要学会织毛衣。刚开始学织围巾,只要两根针就够了,一进一出,笔直地织下来,有三尺来长的时候差不多可以收结了。我也织过一条围巾,遗憾的是那条围巾织了一半,两边像犬牙交错,一看就知道是不会掌握疏密。按珍姑姑的说法,姑娘家心里有了男人,针和线朝着一个目标努力。如果手中的针线有松有紧,这织出的无论是围巾还是毛衣不仅影响美观,也影响它的保暖。母亲曾给我藏了一副竹篾毛线针,托人从外地购来的,希望我将来能有一双好巧手。只是,那副毛线针至今还藏在箱子底里,可能还光鲜如旧。当年,母亲替我着急:“你这样下去,将来凭什么嫁出去?”

钩针

我已经盯了很长时间,可还是看不懂英姐姐的指法,怎么就一转,一拉,不到半天就编织出一块非常漂亮的盖布。我一会儿伸长脖子,瞧英姐姐手上的针;一会儿侧身过去,看看从她手中一点一点往下滑的织布。屁股下的竹椅被扭得吱咯吱咯。英姐姐一直微微低着头,两只手娴熟地在针线间曲、伸、拉、挑。

英姐姐用湖蓝色的手绢扎了一根马尾巴样,头发乌黑,油亮,配上她鹅蛋形的脸特漂亮。英姐姐有一双丹凤眼,笔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唇,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姐姐。英姐姐每次看到我总浅浅地一笑,我也跟着一笑,不过看起来有些傻傻的。英姐姐知道我去看她的意图,不由自主又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于是,我继续跟着笑,一对小虎牙不怀好意地冲着英姐姐。我想抿起来,不让小虎牙奔出来,可越这样我越觉得自己的表情对不起英姐姐。

我是听马婶说的。她说,姑娘家女大十八变,可并不是每个姑娘都能变得好模样。如果每天看一个漂亮的姑娘,看她三百六十次,就有可能变得跟她一样好看。我曾缠住马婶,这个方法到底灵不灵?马婶故作神秘,再也不肯多说一句。我时常对自己的五官不满意,细细的眼睛,不够挺直的鼻子,嘴巴虽说是小小的,可不够巧,抿紧嘴唇后变得跟一条直线似的。按照我妈的说法,我这嘴唇一闭,像关了窗户。

村里有一个从二十里地之外嫁过来的新媳妇,她在娘家的时候就会用钩针编织各种各样的盖布。这些盖布都是卖到城里去的,用在沙发、茶几、电视机上。她嫁到我们村的时候带来了几块,盖在茶盘上,非常漂亮。我们都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织布,洁白如雪,团状的花纹,饰以镂空的蕾丝,把下面的玻璃杯映衬得不像是用来喝茶的杯子,倒像是用来插花的花瓶。我们惊奇地看了好半天,却没有人叫得出这是什么。碍于彼此的陌生与羞涩,大家都不敢主动问新媳妇那是什么。

过了一个月,大家最初的那点矜持慢慢松弛,开始互相有招呼。琴姐姐是那种快人快语的人,她一旦跟新媳妇有过二三句对话,便直截了当询问那种盖在玻璃杯上的“丝巾”哪儿买的。新媳妇莞尔一笑,说:“这是用钩针钩出来的,有专门的线。”一阵七嘴八舌,我们终于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几个姐姐的心早已被新媳妇的话说动了。她们央着她教。她同意了。一个星期后,她从娘家带来几枚钩针,一大包的线,都是白色的。几个姐姐每天围着她,跟她学钩针编织。英姐姐也去学,但不像其他姐姐看一下要问一下。这个说是不是这样啊?一只手举得跟摘饭篮子似的。那个说钩针打结了,两只手慌乱得像捞鱼。英姐姐不声不响,非常专注,眼睛紧紧地盯着新媳妇的手,不错过每个针法。一个小时后,英姐姐已经可以把视线从新媳妇手上移出来,一针一针地开始钩起来。新媳妇不住地夸奖英姐姐聪明,一教就会,惹得旁边的几位姐姐嘟起了嘴巴。

英姐姐很快就把新媳妇会的几种针法学会了。她一天能钩一团线,差不多是两块电视机盖布。村里的姑娘在这位新媳妇的牵头下纷纷加入钩针编织队伍,她们喜欢这个活,不仅能挣到比平时织玻纤布还多的钱,而且又轻松。姐姐们的轻松在于不用下地干活,坐在家里,可以一整天不必晒太阳流汗。英姐姐也是,她一大早把全家的衣服洗好,做好饭后,便一个人坐在家里用钩针编织。英姐姐已经不满足别人教的那几种,自己琢磨出好些针法,然后拿去给新媳妇看,直让这位老师惊奇不已。

英姐姐不喜欢串门,常常独自一个人在家,坐在一把竹椅子里,微微低着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又有一种让人不忍放弃看她脸的神情在那儿。英姐姐曾教过我怎么钩,可我学来学去只会一种“辫子”织法。我刚开始以为我的钩针不行,英姐姐很大度地把她的钩针跟我换。可我依然笨得像根“辫子”,从不知道怎么改变花纹的走向。针在她手里似乎特别听话,任凭她挑、转、拉,每一个动作过后总会有漂亮的针脚形成。更让人称奇的是,英姐姐熟练到可以不看针,而手上的针法一点都不会错。

英姐姐的能干让她的母亲得意不已。不管英姐姐愿不愿意,她在人前毫不客气地夸耀自己的女儿,说是英子将来要嫁的不是一般的人,最起码是有头有脸的人。英姐姐听了又气又恼,但又无可奈何。英姐姐的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能人,性泼辣,敢说敢做,别人说不出口的话她能说出,家里的男人,包括她的公婆都让她三分。英姐姐的母亲这么一说,村里几位后生都望而却步。曾有好几个后生暗地里喜欢英姐姐,但又慑于她母亲的强硬作风,都不敢轻举妄动,都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去托媒,现在大家心里想都不敢想了。好多人都猜测英姐姐肯定要远嫁了。村里的几个后生都不是她母亲考虑的范围。

英姐姐每天在家里编织,一枚钩针由原来的灰色渐渐变成了银色,还闪着光泽。英姐姐的左手食指往上翘着,大拇指与其余的几个手指互相配合着食指的牵引,上面有一根线缠绕在那儿。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捏住钩针,灵活地转动着。英姐姐的手指如果慢些,我还能看清她手里的那枚钩针的针法,或左或右,或转或挑;但她如果节奏加快,我根本看不明白,那一枚钩针像鸡啄米一样,只能以这儿点几下,那儿点几下的感觉来形容。

有一天,英姐姐一反常态,躲在她的卧室里偷偷在钩一条围巾,里面全是那种百合花的图案;线也不是平常的那种白色的丝线,而是略粗的绒线,枣红色的,非常漂亮。我进去时把她吓了一跳,慌乱地把围巾塞到被褥下。我惊讶地问英姐姐在干什么。英姐姐一见是我,那只在被褥下的手慢慢伸出来,手里还紧紧拽着那条围巾。我一把抓住围巾往脖子里挂。英姐姐忙夺了回去,脸上灰扑扑的,眼睛里似乎跳跃着什么,但却躲着我。我说,干嘛这么小气。英姐姐一边手忙脚乱地把围巾收起来,一边答应我下次给我钩一条围巾。我一听兴奋地跳起来,一定要跟她拉钩。英姐姐忙伸出小手指,钩住我的小手指。我准备回去时,英姐姐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跟我说:“这条围巾我不打算让别人知道,你能不能不告诉别人?”我满口应承。英姐姐高兴得拥抱了我一下。我一愣一愣的,这好像并不是平时的英姐姐,不过,我很喜欢英姐姐的拥抱,我嗅到了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这绝不是雪花膏的那种香,而是让人沉静、远离杂念的香。我张大鼻翼,使劲闻,一遍不够,就二三遍。二三遍后还是没有闻到什么香气,干脆把鼻子凑到胳膊、肩上。我也期待自己身上能有那股香味。

英姐姐果然给我织了一条围巾,橘黄色的,上面是一朵朵小梅花。我高兴地跳起来,围上,摆个姿势,欣赏自己。我说:“英姐姐你上次织的是百合花,这次是梅花。”英姐姐脸色一变,忙低声说:“你答应过我的,不能提那条围巾的事。”我说:“又没有别人,你怕什么。”

英姐姐要出嫁的事,我们很快知道了。我们争着去看她的未婚夫,尤其我特别兴奋,心想英姐姐这么漂亮,她的未婚夫至少得英俊潇洒,但让我们失望的是这个小伙子长得实在太难看了。一对小眼睛简直就是一双鼠眼,但没有一点儿机灵感。鼻子整个就是一个塌鼻,似乎一出生就被人打了一拳头。个子矮矮的,皮肤黑不溜秋,两腿走起路来朝中间拐,是个罗圈腿。好像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英姐姐,你委不委屈?!

这门亲事一半责任是英姐姐,一半是她母亲。原来英姐姐帮她亲戚织了一块窗帘,结果这块窗帘引起了一位镇上领导的老婆的注意,东问西问,问到了英姐姐的相貌、年龄等诸多问题。那位亲戚碍于人家是领导的老婆的份上,老老实实地回答她的问题。英姐姐的情况马上引起了这户人家的兴趣,还特意来了一趟英姐姐家,看到英姐姐后不到三天就托媒来了。英姐姐的亲戚知道这户人家的儿子长得不咋样,还提醒英姐姐的母亲不要轻易答应人家。英姐姐的母亲这时已经被他们的领导身份喜昏了头脑,如果攀上这样的亲家岂不是很有面子?哪里还顾得上亲戚的意见,而且根本不管英姐姐本人的想法。

这门亲事很快定了下来,两个月后英姐姐就要出嫁了。男方拿来的聘礼确实是村里最体面的,英姐姐的母亲自然很得意。但我知道英姐姐一点都不快乐,脸上的红晕慢慢消失了,手里的钩针慢腾腾地磨着时间,有时还会出错。我不解英姐姐为了什么,只是看到她出错还哈哈大笑,一脸的幸灾乐祸。后来看到英姐姐哭了,我才紧张起来。英姐姐抱住我哭了很久,我不知所措,任她这样抱着,可我却闻不到她身上那股让人迷醉的香气。

英姐姐出嫁前给了我那条百合花的围巾,让我交给村里小周哥哥。原来,英姐姐喜欢的是小周哥哥。其实,周哥哥喜欢英姐姐大家都知道,他有时会红着脸到英姐姐家借东西,却不拿借的东西就走了;有时一个人蹲在英姐姐家的河埠头洗锄头,一洗就是半天,等英姐姐拿着淘箩去淘米,他赶紧扛起锄头逃也似的回了。隔壁几个婶婶怂恿小周哥哥去追英姐姐,可小周哥哥的父母却犹豫了,他们一看到英姐姐母亲就畏惧几分。这样又过了一年,小周哥哥准备鼓起勇气向英姐姐求爱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英姐姐后来知道了她被人相中的原因,把几枚钩针都扔了,好像钩针给她带来了不幸。其他几位姐姐想找她学编织的花样,她也不肯再教。我偷偷藏了一枚,圆圆的针头下面有一根小舌头,一伸一缩,线从这儿进去,又从这儿出来。细细的脖子到了腰身折了一个弯,让你的手指轻轻摇动,指挥着前面的线头。

英姐姐出嫁那天哭得很伤心,几位婶婶都以为英姐姐是个孝顺女儿。我知道英姐姐并不是哭离开她的娘家,而是离开这个村子。从此,我们这个村将成为她记忆的一部分,而她像她手中的钩针一样,只能在别人的牵引下走别人指定的路。

缝衣针

每天村头鸡叫过三遍后,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这边响起,就是另一边传过来。开门、提水、扫地,各种杂七杂八的动静努力冲破清晨前的那一份沉寂。上了年纪的,壮劳力的,都会被毫不留情地从睡眼惺忪中给拖下床,他们像笼子里的老鼠一样开始一天的转动。

如果是雨天,村里另外一番光景。鸡叫几声后不再显摆自己的嗓子,自觉地躲在柴蓬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着脑袋,有时干脆打起瞌睡,头一点点低下去,脖子缓缓缩进去,眼睛慢慢合上,完全闭上前又似乎翻了一下白眼。

村子里安静极了,连风都轻手轻脚的,空气里弥漫着慵懒的气息。我们最喜欢这样的早晨,可以心安理得地为自己的赖床找个理由。但别以为这样的天气里人人都可以无所事事,女人们早积下了一堆活。

一个是婆婆,一个是媳妇,俩人各捧出一只鞋簟,上面盛着几件衣服。婆婆拿过来一把椅子靠着门槛坐下,戴上老花镜,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平摊在膝盖上。一只手抓住鞋簟的筐沿,另一只手往里面翻翻拣拣,老花镜是搁在鼻梁上的,后面的眼睛往上抬,而头往下低,极力避开眼镜的遮挡。一阵窸里窣落,找到一块线板。

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一块线板,那是从娘家嫁过来的陪嫁物,与鞋子、针线一起放在鞋簟里。线板有三个手指宽,一拃来长,上面漆成红色,考究些的,上面还描了些花纹,多是些牡丹花。材质也是视各家的实力而异。一般是实木,好一点的用樟木,甚至是红木。隔壁阿彩奶奶有一块红木线板,虽然上面干干净净,但我觉得比那些大富大贵的花来得好看,色质暗红,纹理清晰,光滑细腻,把绕在上面的线衬托得光光鲜鲜。据阿彩奶奶自己的说法,这些线板是她奶奶送给她的,是家里唯一最值钱的家什。曾有人想用十斤棉花跟她换,她也不肯。她说,一个女人如果连线板都管不住,这还叫女人吗?

做婆婆的喜欢把针插在线板上,不仅用起来顺手,而且找起来也方便。她在线板上找了一枚中号针,凭衣服的颜色确定线的质地与色系。她补的是自己老头子的衣服,之前她早已知道衣服上哪些地方出现了洞,需要补一补,但这时她还会像初次接触这件衣服的模样,仔仔细细地从衣领开始往下检查,直至衣服的下摆。庄稼汉的衣服最容易破损的地方有这么几个:屁股,膝盖,衣领,袖口,肘部,再就是肩膀上。出汗最多的是脖子,关节活动最多的是肘关节,容易沾上脏物的是袖口,最脏的地方是屁股,总是粘着泥土。女人洗衣服时这些个地方不是用手搓,而是用板刷来回刷。再粗厚的衣服也不经如此的洗刷,衣服慢慢出现磨损,初是颜色变浅变淡,继而变薄,最后几根线经不起撑,出现一个洞。

尽管这样的衣服只在劳作时穿一下,用不着特认真或当回事。但作为妻子,觉得如果让自己的男人穿着东露一个洞、西露一个眼,不仅自己在村人面前没颜面,更会让男人抬不起头。

婆婆把手伸得很长,一根细细的针撮在左手的大拇指与食指间,另一只手捏着一根线头。一手转动着针眼,努力在视线下露出最佳位置;另一手不时地往嘴唇上沾一下唾液,用左手配合搓几下,把线头搓细搓尖。眼睛不时地在眼镜后转动着。一会儿低下头,眼睛极力往上抬,目光跳过镜框落在手指上,而捏着针的左手举起来,调整着方位,以适应视线。一会儿又把头抬得高高的,眼睛却朝下看去,眼镜似乎很善解人意地在鼻梁上掉下一些,目光自自然然穿过镜片,拿针的手轻轻转动几下,拿线的右手忽高忽低,最后,右手的拇指与食指紧紧捉牢线头一点一点地往针眼里送。有时线头碰到针眼,歪了;有时线头松了,得再重复搓线头前后的一系列动作。如果运气好,也就几次而已,针线穿上了。

一旁的媳妇手里捧着几件衣服,而眼睛一直盯在婆婆的手上,但如果婆婆不主动让媳妇帮忙穿针眼,媳妇是不敢贸然接过婆婆手中的针的。好在,婆婆还是把针穿上了,开始剪布,比画大小,准备缝补。媳妇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把手中的几件衣服理了理,有丈夫的,有自己的,也有小孩的。媳妇摩挲着男人的衣服,衣领下面的左右肩膀部位已经出现两个窟窿,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来的时候极轻微,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口中的呼气。也难怪,家里只有自己的丈夫是壮劳力,他不多挑点谁去挑?小孩的衣服上掉了几个纽扣,袖口那儿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眼,肯定是出去玩的时候被荆棘挂的。拎了拎自己的衣服,随手放在了椅背上。她挑了几个线团后打开一个盒子,从里面挑了几枚针,又在一团碎布中挑拣了两块布,在衣服上放了放,似乎很满意。这碎布还是做衣服剩下的,裁缝师傅走后她特意挑了几块。婆婆曾经看着她,虽然什么也不说,但脸上却露出一丝不被人察觉的笑意。她怎么会不懂婆婆的眼神呢?

媳妇很快穿好针线,根据衣服上破损的程度剪好缝补上去的布的大小。她挑了一根最细小的针,虽然缝补起来麻烦,可针脚细密平整,看着舒服。村里的婆婆背地里喜欢嘀咕自己的媳妇,嘀咕来嘀咕去,无非是评论媳妇的手上活。王家阿婆说:“你看看咱们家的媳妇补的那个衣服,跟打草绳差不多,手指头粗笨得不得了。”马家婆婆接过话去,“我家媳妇人长得有模有样,地里的活也没少干,就是手上那点活跟三岁小孩一样,一点都不动动心思。毛线针拿得像镢头,织得跟渔网似的,根本没有一点花纹。更可气的是我儿子穿的那件衣服像是回到了解放前,破了也不记得补一补。”婆婆这些嘀咕不可能不传到媳妇的耳朵,如遇上脾气不好的,有时也会指桑骂槐一番,不过多数媳妇暗暗地在心里发誓,非得让婆婆另眼相看。

村里最有意思的是婆媳关系。做婆婆的,身上大多烙印着从旧时代过来人的一些旧观念,给人家做媳妇就得顺着来逆着受。而做媳妇的,早已不领受那套“媳妇熬成婆婆”的说法,有的一嫁过去就跟婆婆公公分家,小夫妻俩自己过日子,免得看公婆的脸色与眼色;而有的明里暗里跟婆婆过招。婆婆不说,故意来来回回做样子给媳妇看。媳妇一看就懂,非常争气,做得比婆婆还要好。至于婆媳吵架,倒是很少。

婆婆小心剪下一块布,贴在待补的上面,一针一针耐心缝补起来。这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关节粗大,指头笨拙,皮肤像风干的橘子皮,上面还有几处疤痕,或细,或深。这样的手在村里最寻常不过,王家阿婆是这样,张家阿婆也是这样,连手指头的长短都差不多。手指的形状虽然各人不同,但经过生活的磨砺,那些原本长得跟葱似的,也无一例外变成了又粗又短。出嫁后女人的手,跟男人的农具一样,都属于养家糊口的工具。没有人仔细端详过女人的手,连她们自己都忽略。她们没有涂过护手霜,最多冬天长冻疮时抹点“狗油”。村里的女人忘记了自己的手,把手全使唤在里里外外之中。女人的手不是用来看的,只有结实有力才有人记得她有一双手。婆婆卷曲的手指,似乎特别僵硬,一根细小的缝针却稳稳地在手中进进出出,连一个疙瘩都不曾发生。婆婆穿的线特别长,一针可以补好几件衣服。一针穿过去,右手扬得高高的,顺手在头上抹几下,左手的虎口撮住衣服,然后翻转,微微低下头查看针脚有没有过多地暴露在外面。婆婆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些动作。

媳妇望着婆婆把针往头皮上抹,不禁感到一阵森然。她知道这是一种磨针的方法,头发上的那层油脂能润滑针,但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像婆婆那样做到手在头上、针在手里而抹起来训练有素、了然于心。她也想学学婆婆的样子,潇洒地抹几下,不过到底还是在婆婆面前放弃了。媳妇不是没学过这招,只是她觉得自己抹起来很生硬,还感觉到头皮有些生痛。

媳妇把衣服破损地方用剪刀小心地剪下,又一点一点把周边磨损处剪平,尽量让面积变得规则,或正方形,或长方形,补出来的地方有棱有角,绝不会歪歪扭扭,东牵西扯。有些聪明的媳妇还特意在容易破损的地方补上两块,下次只要稍稍剪掉一层,衣服还可以继续体面一阵子。媳妇像个手艺高超的裁缝,窟窿眼慢慢构成了另外一种效果。谁也没有想到这种效果,过了十多年居然成为一种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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