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三章

2014-04-24 23:58阎纲
散文百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白薇韩愈鲁迅

阎纲

一、雨里盘谷 梦中韩愈

“韩愈杯散文大赛”颁奖,一行来到河南孟县——韩愈的家乡。

我最佩服韩愈两点:一、文以载道(“修其辞以明其道”) ;二、不平则鸣(“物不得其平则鸣”)。

我对韩愈的“文从字顺”,“惟陈言之务去”心仪已久。此外,还有很多新鲜的命意和优美的修辞,例如“辞必己出”、“细大不捐”、“佶屈聱牙”、“动辄得咎”、“牢不可破”、“深居简出”、“曲眉丰颊”、“粉白黛绿”、“秀外慧中”、“争妍取怜”、“入主出奴”(“入者主之,出者奴之”)、“落井下石”(“落陷阱……又下石”),以至于“蝇营狗苟,驱去复返”等等。立意新巧,清词丽句迷人,这才是文学。学不到这些,不但散文,就是小说、诗歌包括文学评论在内,陈言不去,风韵难求。

拜谒韩文公墓。

墓的两侧,各有一棵酸枣树,一边是酸的,另一边却是甜的,不管酸的甜的,都长刺儿,不由人发出奇想:这不正是韩愈通俗而有味、形象而新妙、鲜明又不无暗示的植物符号吗?

尊崇韩公,面对现实,我愿习作这样的散文——酸酸的、甜甜的,带笑同时带刺儿。

来到孟县,能不看盘谷?

我和获奖的杂文家邵燕祥、漫画家韩羽,上路了。中雨时断时续。

盘谷,济源城北,望太原一路直上,约二十公里。

出城不久就看见车祸。未见血迹,但是,“人肯定死了!”我告诉大家。曾有交通大队长教我一招——车祸发生,先看鞋在不在脚上,鞋一离脚,必死无疑。

获奖后,韩羽的兴致最高。韩愈、韩羽,不但同姓而且同音,稍不留神便将二人两两相混,河南腔对韩愈的赞美往往落在韩羽的头上,他高兴。

看望盘谷,就是看望李愿和韩愈;体验盘谷,就是体验李愿。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多美啊,美散文!李愿之言,滔滔汩汩,弄成一篇大文,痛发其抱道不仕,后叙其归隐之乐,言外求之,骨格自健。若不知李愿何许人者,止羡其造格之奇,而不知良工之心于此有独苦也。

难怪苏轼说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且把《送李愿归盘谷序》誉为唐代文学之首。

唐代有两个李愿,一为西平王晟之子,一为隐者,生平无考。我的堂弟阎琦在其作《韩昌黎文集注释》(上)中认定是后者。书中考证,时愈脱汴徐之乱,闲居洛阳,与隐者聚首盘谷——“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韩愈当时年轻,33岁,之所以拜望李愿,心相通也。其后被贬之想,我以为,与此次访李之行不无潜在的联系。

雨又下起来,韩羽水淹聊城的故事正讲到逗人的地方,车祸,一辆拖拉机翻倒在路边。车祸没有转移车内听故事的眼球,笑语欢声依旧。韩羽学养深,妙语连珠,童年逸事,家乡趣闻,聊斋笔法,闻而忘忧,加上燕祥杂文语言的评点,车里的气氛热烈如沸。苏三巧遇马丝洛娃,杨贵妃跟西门庆鬼混,“千里马为伯乐所荐之复为伯乐所杀之”,一直到群起而考问之:“韩愈跑到深山沟沟拜望李愿,路上遇到翻车怎么办?”“骑毛驴呗!”哈哈哈!

盘谷到了吧?

又一辆拖拉机被撞翻。中雨转小雨。

李愿说:“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戳,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韩愈闻壮言酒而歌之:“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维子之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韩愈、李愿,心心相通。

燕祥对我说:“韩愈是散文大家啊!可是散文和杂文很难分,你猜韩愈怎么说?”

“一定很逗。”

“绝了!他说,不带刺的是散文,带刺的是杂文。”

众大笑。燕祥精通杂文啊!

盘谷就要到了,雨也大了,车行难,下车步行。至济河引水桥头,行亦难,却步。举目,山间屋舍依稀可见,告曰:“前方两山之间,盘谷也。”空谷,绝壁,古寺,闲云,翠柏,山影,幽径;巍峨,雄峻,深邃,凝重,壮实,静穆。“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韩愈趋前进山,终生向往,我等却远远地看着盘谷徜徉兴叹。

韩愈到底怎么去的?骑马,骑驴?总得过夜吧?人逢知己,难免解衣推食,定然推杯换盏,灵魂交流,何等情致啊!

“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我的《文坛徜徉录》因以得名,那是1981年的事了。

归去来兮,整整一个下午,来时车祸三起,返回时四起车祸。

二、但见白薇

1978年5月27日,中国文联全委扩大会隆重举行,八百多名代表参加,劫后余生,旧雨相执,双颊挂满了泪珠。郭沫若主席的书面报告《衷心的祝愿》一经于蓝凄惋而激奋的音调朗诵,全场一片叹怨唏嘘之声。

大会在西苑饭店举行,我家住北郊和平街,每天专车接送。我和同院的白薇同一辆车。

白薇,久违了!我们开怀畅谈。这是她多年来未曾有过的。

白薇息影文坛,孑然一身。她住我家对面楼上,重门紧锁,形影相吊,谁也不让进来。丁玲来,吃了闭门羹,传话说:“作家白薇已经死了,不要再找了!”我有幸陪她参加会,方可大大方方地突破禁宫的防线。当年的风华尽失,活像一个几乎连自己的面部也全包裹起来的白色幽灵。她的面部怎样弄成现在这般模样,细细道来,准是一部锥心的传奇。屋子非常阴暗,灰蒙蒙的,原本是一水儿的纯白,现已变成深居的幽室。要是点燃一座银制的烛台,烛光寒照,会以为这是一位置身欧洲十八世纪深宅寡居、脾气怪异的垂暮贵妇。

白薇反抗封建婚姻,加入“左联”,以文学为武器批判黑暗社会。20年代,与诗人杨骚179封情书的浪漫,构成现代文学史上一段自由婚姻的经典。抗战时任《新华日报》特派记者;1949年参加湖南游击队,解放后主动去北大荒生活7年,写出不少作品,“文革”后一直重病。

白薇性格率直,不隐晦自己的看法,对我说:“不管你说江青多么多么坏,我对江青的印象不错。”

我吃惊:“是吗?”

“我亲眼所见。毛主席是我湖南的老乡,早就认识的。解放不久,我到中南海看他,相谈甚欢。江青出来给我沏茶,举止大方,热情朴素,对主席毕恭毕敬,给我留下好印象,直到今天。”

“那你和鲁迅先生更熟悉了?”

“是的,我常去鲁迅家……”我插话:

“记得鲁迅头一回见到你的头一句话就是:‘听说你是仙女?”

她沉默片刻,突然冒出一句:“我对许广平的印象不好!”

我奇怪,问她为什么。她说:“20年代,我常去鲁迅家,那时老太太还在,朱安也在,我对鲁迅先生敬重有加,他对我也挺随和。一天,许广平来了,谈完事,老半天赖着不走,坐到鲁迅床上消磨时间(我说:那是因为你没走,她还有知己话要跟鲁迅说)。不,老太太说她不是一回两回了,老太太很不高兴。”

参加文代会,白薇的脸上放出光彩,再没有坚持对江青原先的看法。

事有凑巧,多年以后,我和唐达成、胡容、白烨、陆天明一行到漳州开会,邂逅杨骚的儿子杨西北。杨西北和我投缘,纵论文坛纠结。私下,我问西北:“怎么不去看看白薇阿姨?”他说:“去过,等我把写父亲的真实经历的书完成后,再去看她。”

杨西北说:“父亲与白薇阿姨从相识到相爱,缱绻爱怨,你从《昨夜》里179封情书中可以看到。但是父亲和阿姨在一起,痛苦比幸福多,分手是迟早的事。1983年夏天,我到北京看她,她已经89岁了,一直没有成家,性格变了。我说我是从福建来的。她问是福州吗?我答是漳州。她说她爱人是漳州人。我大惊!她娓娓地叙说父亲的一些往事,当我表明身份——我是杨骚的儿子后,她不愿再谈了。”

我对杨西北说,文代会上,白薇说她对鲁迅格外崇敬,对许广平印象不好。杨西北说:“父亲1928年给白薇的信中说,你的病还是继续医下去,费用不必忧虑。原来,鲁迅寄给他50元,又两次借给他上百元,让贫病交加的他和白薇度过难关。杨骚不想让白薇知道借钱的事,鲁迅很理解,信守诺言。许广平很同情,很支持,说:‘鲁迅为了爱人又不要被所爱的人知道,感人至深!”杨西北郑重地对我说:“白薇对许广平的印象不准确,对江青的印象太迂腐。”

八年后的1987年8月27日,白薇逝世。白薇一生唯美唯情,激情满怀,不甘命运的摆布,孤独地死去,享年93岁。

三、夜宿岳家寨

红尘喧嚣,上太行!

山上有个“世外桃源”,辖归山西的平顺。有山就有胆。高可接天,静可避世,好去处。

向上,向上,车行九十九道弯的环山道上,下有“红旗渠”跳跳蹦蹦缓缓流淌,水声可闻。移步换景,车行山亦动,一路悬壁之险。

向上,再向上,上到独立峰巅的“下石壕”。

“下石壕”地处晋、冀、豫三省之交,仅38户人家,一座悬空的孤城。居民多岳姓,传与岳飞家族沾亲带故,改名“岳家寨”。

寨有栈道,似羊肠绕峰,回环婉曲,其险无比,记录着先民流动的足迹。其道宽不过二人。寨民牵一头猪娃上山,养大,卖钱办货,只好将肥猪活生生剁成一块块背下山去。站立栈头,犹如攀岩,颤颤悠悠,不敢向前挪动半步。

颤颤悠悠,又想起刚才上山的路来。那不是路,是盘垣于万丈山腰的天梯,是人工接通的动脉血管。更为险恶的,是穿越隧道,一座座莽苍苍的石山竟然被凿穿了。隧道的周围,布满如匕首一般锐利交错的石刺,森森然,那是村民用原始工具一榔头一榔头敲打出来的——磨短了多少钢钎,吃了多少苦,坚持了多少个昼夜,流了多少汗、多少血!村民用生命开路,换来我们今天跳山越岭之如履平地,感天动地,必有神助!……我想给他们下跪!

也正是他们,造就了自己的英雄模范——坚持“不转户口,不定级别,不要工资,不脱离群众,不离开西沟,不脱离劳动”、省妇联主任、连续十届人大代表的申纪兰!

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置身“桃花源”。千年的椒树将人们带到远古,扑鼻的椒香将人们引入本乡本土,这不就是遐迩闻名的“大红袍”么?

远山的云雾在微风的鼓动下,一朵朵浮游而来,朦朦胧胧,缠住我的腰身。画论云:“山欲高,云雾锁其腰。”看,又从我的头顶飘了过去,一朵接着一朵,飘飘然,如在天宇梦中。

杀鸡宰羊,筛酒布菜,泉水沏茶何等清香,野果杂陈最为新鲜,不论是红枣、核桃、苹果、梨、桃、鸡鸭鱼肉、煮鸡蛋,一水儿的绿色食品。我特别对寨上的甜梨和煮鸡蛋感兴趣,那是孩提时的真味呀!

寨民忙待客。

浓雾聚成白云,从头顶飞过,沉重的夜雾渐渐笼上了峰头,细雨霏霏,任由它打湿双颊,很滋润。中雨晚来急,我们登上宽敞的凉台,棚顶挡住雨水,伸手能戏雾弄云。

篝火晚会改为平台联欢,与谁同坐?古道热肠清风我。推杯换盏,高谈阔论,歌影摇风,超然自适,醉上眉头,亦梦亦幻,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一夜无话,听雨,淅淅沥沥到鸡叫。雨霁日出,四山清明,石板房前曲径,一览众山小。

握别山寨,付费,羞不言价,问急了,说:“看着给吧!”给多了,拒收。

山川风月,气象万千,谁能参透其中余味曲包的奥秘,谁能道尽娱目移神之美感?岳家寨啊“下石壕”,清风无价,明月无价,氤氲无价,紫气无价,清静无价,天籁无价,净土无价,安适无价,天然恬淡无价,让主人怎么跟你讲价钱?

离寨时,突然,发现包里鼓鼓的,打开一看,呀,有梨、有蛋,煮鸡蛋四个。

正要启程,寨民急匆匆跑了过来,把我落在枕边的手机递到我的手里,心底蓦然涌起一股暖流,说不出的恋慕——一种梦境所给予我的特殊感受。

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向上,行车于人工开凿的山路,当地叫它“天路”。再向上,徜徉山巅,直接天际,通往现代文明。

下得山来,回味不禁。引路者,热情洋溢的彰君泽锋,兴致勃勃,如数家珍,侃了一路,最后问:“此行何感?”

我仰首群峰,答曰:“巍巍太行,惟此奇绝。”

二问:“眼前景色拨动你的哪根神经?”

我借用贾平凹转述(深山老林姑姑庵里)的一副对联,沉吟道:“世上忙忙碌碌松下何妨息息片刻,人间熙熙攘攘泉边亦请洗洗尘心。”

三问:“留一幅字吧?写得不好没关系!”

忽然想起当地流传的一个顺口溜:

20 岁觉得漂亮最好

30岁觉得年轻真好

40 岁觉得当官真好

50岁觉得有钱真好

60岁觉得悠闲真好

70岁觉得没病真好

80岁觉得活着真好

人生不必过于计较

钱少钱多常有就好

人丑人俊顺眼就好

人老人少健康就好

家贫家富和气就好

谁错谁对理解就好

人这一生平顺就好

顺势写下一句话:

颐养天年人增寿,请到平顺梦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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