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金侠
用苦难铸成文字——冯积岐评传(九)
郑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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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积岐对父亲最初的印象始于五六岁或者更早一点。那时候,父亲已经做了农民,二十六七岁的父亲年轻英俊,一件灰色制服总是干净而服帖的粘在身上,制服上衣胸前的衣兜里很显亮地别着一支钢笔,衣兜旁边一并戴着一面铸有红旗闪闪发亮的共青团团徽。就外在装扮可以看出,父亲显然和其他穿着绑绑棉袄的农民不一样,尤其是那一头十分浓密又乌黑发亮的头发和夸张的大分头特别引人注目。刚刚从县政府回到陵头村,不久又在生产大队当了会计的父亲还没有体验到做农民的艰辛,还没有懊恼,没有颓丧,更没有绝望。他满以为做农民比当干部会自由得多,以为做农民不顺心还可以再回县政府当干部去,因为回村上时他的领导就是那样跟他说的。他满怀希望能够回到农村大干一番事业,不是说农村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吗?可是不谙世事的父亲想错了。1964年,新年的年气还没从农民们的心头消散,父亲就被撤销了大队会计的职务,而这一切都是源于家庭成分高的缘故。于是,他的希望顷刻之间如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厦般轰然倒塌,人生顷刻间失去目标,生活随之变得黯淡无光,父亲一下子坠入了精神的泥潭。没有了希望的父亲,可想而知,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将会过得是何等的艰辛!屋漏偏逢连夜雨,灾难一个个接踵而至,以至于父亲在后来的贫病交加中草草地结束了自己匆促的一生。
祖母曾告诉过冯积岐关于父亲的身世:父亲是祖父从邻村抱养回来的孩子,不是祖父的亲生儿子。祖父虽然积累了丰厚的家业,却因祖母一连生育三个女儿,没有子嗣继承家业,最终在家人的劝告下,也是祖父在情急之下,去除犹豫不决的想法,直接抱养了一个儿子,那个抱养的儿子就是冯积岐的父亲。祖父依他传统的思维考虑,自己辛苦一生却落了个后继无人的下场,当时的心情自然是凄然的。可喜的是,抱回来一个儿子后,祖母又生了一个儿子。祖父对父亲的感情始终是淡漠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在冯积岐面前流露过:他长到了十多岁,还穿着半截子鞋——鞋底磨穿了,鞋帮是烂的。可是,父亲从来没有指责过祖父什么。也许,从内心里父亲还是很感激很看重祖父对他的养育之恩。在他眼里,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情。
父亲命运多舛,但最终活了下来,冯积岐宿命地认为那是一种天意,是上天的怜悯。
祖母曾说过,父亲13岁那年得了伤寒,高烧30多天不退,祖父请中医给父亲开中药喝,祖父虽然过日子很抠很会算计,但还是舍得花钱给父亲看病的,他曾请中医给父亲治疗过很长一段时间,最终却毫无起色,父亲依然高烧不止,身体非常衰弱,命悬一线。祖父也很煎熬,经常长吁短叹。一段时间以后,父亲还是不见好转,祖父看着饱受痛楚的儿子,他觉得,儿子肯定是没治了,因为他已经想尽了办法却看不到儿子哪怕有一丝好起来的端倪。于是,祖父叫来家里的长工(旧时靠给地主、富农长年干活为生的贫穷雇农)把父亲背到偏院放麦糠的窑洞里(窑洞是在城墙上凿出来的)。祖父不愿意父亲病死在家里,怕召来晦气,他把父亲丢弃在外面,打算等父亲死后,不惊动门房四邻就在外面草草埋了。两天后,长工去那眼小小的窑洞里往出背麦糠,于心不忍,偷偷去看父亲,却发觉父亲一息尚存,父亲竟然没有死!于是长工又把父亲背回了家。祖母说,她当时啥也不考虑了,既然生死由命,就看父亲的造化了,她每天给父亲灌麦面糊糊喝。休养了好些日子以后,父亲的高烧竟然消退了,身体一天天地恢复,父亲奇迹般地活了过来,父亲真正是从死神手中拣回来了一条命!
1988年,冯积岐(右)在宝鸡卷烟厂留影
父亲在世的时候没有在冯积岐面前说过这件事。也许,他觉得自己是抱养的,而叔父是祖父亲生的,这些话传到叔父耳中未免会起风波。父亲从没抱怨过祖父,既是父亲在病中曾被放弃,父亲也很理解,那时候,因病无处就医而早早夭亡的人多的是。关于祖父,冯积岐断断续续地从祖母口中听说过一些生活的细节。祖母说,祖父干活儿蛮狠,做人做事厉害,缺少人情味儿。干活蛮狠,这一点,陵头村人人皆知。祖父在割麦天,从清早起来到半下午连干七八个小时,不停不歇,不吃不喝,一天下来要割二亩多麦子。他力气大得能把石碾子(春天里在麦地里碾麦苗的工具)扛起来。祖母曾说,祖父对父亲很苛刻,不然,父亲不会跑出去的。因为祖父做事太厉害,太绝情,父亲才走出陵头村去参加“革命”了。父亲很少得到过父爱,祖母对父亲的爱也极其有限。因为祖母也不是祖父的原配,她有自己的不幸和烦恼,对祖父原配子女无法投注太多的情感,更别说父亲于家里还是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在那样一个大家庭里,当时还是孩子的父亲没有与他血肉相连的亲人。
冯积岐人到中年的时候,偶尔从父亲口中证实了祖母说过的父亲身世的真实性。他一直以为,父亲和叔父是俩亲兄弟。
父亲的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打母亲。在冯积岐的记忆里,父亲抓住母亲的发髻从木面楼房里往外拽,在院子里用拳头狠劲地捶打母亲,母亲只是哭泣,不还手,也不叫骂。母亲的反抗只有那么虚弱而无助的一句话:你打,你打吧,你把我打死算了。那时候,冯积岐还很小,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但当时的情景,他看在眼里,刻在心里。冯积岐至今没有忘记母亲那泪水涟涟的可怜模样:头发散乱着,脸色很苍白,显得那么的孱弱无助、可怜而痛苦。中年以后的父亲,脾气似乎好了一些,他不再动手打母亲了,当遇到不顺心的事的时候,他只用粗话恶毒地谩骂甚至诅咒母亲。冯积岐在他的小说《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中,第一句话就写道:“母亲说,一出县城,父亲就开始骂他。父亲毕竟是个通文墨的人,他很少使用农村人常用的粗野之词,他骂得很讽刺。母亲承受着父亲的骂。她的承受使我一想起来就有些吃惊。”在这篇小说中,冯积岐将父亲对母亲的不尊重、甚至动粗毫不留情地写了出来。冯积岐的原意不是在“审父”,他对小说中的那个父亲抱有深深地敬意和同情。父亲之所以行为粗暴,和他的出身、经历和性格有关。父亲原本是个十分善良的农民。按照冯积岐的说法,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很深很深,他们从来没有分过心。父亲在精神上的苦难使他的生活基调完全变成了灰色,他没有过快乐的时候,他的一生承载了无尽的烦恼,他是灾难深重的中国农民父亲的缩写。
但是,冯积岐依然不能忘记父亲对母亲深深的伤害。
冯积岐已经年近20岁了,有一年夏天,一家人在打麦场上碾打自留地(实行农业合作化后政府给每个农民留二分地,由农民自己耕种)里的麦子,麦子碾出来,扬过,再往口袋里一袋袋地装。突然,雷声大作,眼看雷雨顷刻间就要下了,正急急地装麦子的父亲突然发现,粮食口袋上竟然没有扎口儿的绳子。父亲觉得这是母亲的过错,他气愤不已,当着儿女们的面用脏话谩骂母亲,并大声喝喊着叫母亲解下裤带扎口袋。打麦场上的叔伯们听着,哄然大笑。冯积岐羞得无处可钻,而母亲却一声不吭,也不强辩一句,听凭丈夫在稠人广众之中辱骂并糟践自己。
操持一家人生活的还是任劳任怨的母亲,吃、穿、用都是母亲一个人在操心。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把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推给了母亲,母亲弱小的肩头不得不承担起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家。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
父亲一生纠缠在自己的苦难之中,他的人生似乎各项事情都很不顺畅,他对儿女们的情感也相对淡漠。父亲一辈子生活在缺少温情的家庭里,并不是因为父亲不是祖父亲生,祖父才不去疼爱他。祖父是个大木匠,一个财东,终生只知道劳作,积累财富,好像积累的每一笔财富才是他的可亲可爱的儿女,才是他的感情寄托。或者,也许祖父本身就缺少一根爱的肋骨。祖母在祖父那里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温情,她根本连自己也无法怜惜,自然更没有心情去怜惜一个并非己出的儿子了。父亲,是天底下最可怜的父亲!
冯积岐12岁那年冬天,和村里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伙伴进山去割柴。冯积岐从八九岁开始就经常进山割柴,或者背上一个和自己几乎一样高的大背篓去山坡上捡拾冻成块的牛粪回家烧炕。平时,他们只在浅山处割柴,那一次,在一个年龄稍大的伙伴的带领下,几个少年走进了十几里外的深山里。去的时候,星星满天,启明星还在眨眼,而回来的时候已是鸡叫两遍了。他们割好柴,捆好柴担子的时候才发觉去时带的馍馍被老鸹叼走了。几乎一整天,几个少年都没有吃东西了。他们勒紧裤带,担上柴担子从三四里长的山坡上向下一步步地挪,从那一面山坡挪下来时已是夜幕降临,夜色漆黑如炭,山路弯弯曲曲,肩上的柴担子越担越沉。冯积岐本来单薄瘦弱,他饿得两腿打颤,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饥饿和疲累如同两条鞭子在无情地抽打着他。他们放下柴担子,躺在山坡上,相互看着,谁也不想起来。从坡顶到家里,至少还有十里的山路,他们相互鼓励,走几步,在山坡上躺一会儿,一里半里地向山下挪动。走到半路上,伙伴们的父亲呐喊着上了坡,他们是来接应儿子的,唯独不见冯积岐的父亲上山接过他稚嫩的肩头沉重的柴禾担子,好在冯积岐的叔父来接堂弟,他把冯积岐和堂弟的柴捆在一起,担下了山。好多年后,冯积岐想起这件事,心里总是不舒展,觉得父亲心太硬,心里根本没有他。其他孩子的父亲都在操心着儿子,他的父亲从不担心儿子,儿子一天没回来,他也不过问。
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沉浸在自己的苦难中,自我痛惜,忘记了身边还有妻子儿女需要去怜去爱,忘记了儿女需要父亲这棵大树的荫庇。
父亲自从1964年被撤掉会计以后,在生产队里常常受人欺负。村里的一个年轻人,一个晚辈,竟然当着面辱骂父亲,可以想象,生产队长时不时的欺凌和侮辱自然少不了。
也许,由于年少时身体受了作践,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生产队长派的那些重活儿,父亲常常是吃不消。尤其是在冬天,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心脏病的父亲在干活时的喘气声像拉风箱一样,几十步外也能听见。每当冯积岐看见父亲拉着架子车弯腰曲背的样子,听见父亲那牛一样的喘气声,他心里就很痛。但是,谁也不能代替谁,在那样的岁月里。在冯积岐眼里,父亲比任何一个人活得更艰难,更无奈,更痛楚。
父亲临去世的前些年,贫病交加,身体和精神备受煎熬。1971年,冯积岐和父亲一同去孔头沟修水库。当时,父亲罹患痔疮,他舍不得花钱去医院,在疼痛难忍的情景下,他就在水库工棚中找来工地上的卫生员给自己做手术。他是知道那些卫生员根本没有行医资质的,可他只能那样去做。冯积岐去工棚里照顾父亲,父亲虽然是强忍着疼痛,但还是不断地痛苦呻吟着,流了很多的血。冯积岐晕血,见此情景呕吐不止。几天后,父亲的伤口感染,不能动弹,劳动肯定是没办法再进行了,冯积岐只得用架子车将父亲从30里外的工地上拉回了家。所幸,父亲没有得败血症,算是熬了过来。1995年,母亲去世后,父亲又病重了,冯积岐要陪父亲去医院,父亲说什么也不愿住院,他替儿子着想,不愿花儿女们一分钱。父亲知道,冯积岐正式被陕西省作家协会录用才一年,也就是说,才领了一年公家的工资,没有什么积蓄。冯积岐只好在村卫生所给父亲立了个账户,他叮嘱父亲,一旦不舒服或发病就去村卫生所就医。每次,冯积岐从西安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去村卫生所给父亲结账。
1996年,父亲走了。冯积岐看着搁置在窗台上的父亲那杆只有一拃长、没有烟锅嘴子的烟锅,他放声大哭。父亲的一生,太悲凉了。父亲的后半生,连一盒纸烟也吃不起,就只吃老旱烟,每次去县城,也只能买一半斤旱烟叶子,而父亲的那些曾在政府部门工作过的同事们事业顺畅,晚年大多生活安适而高寿,父亲却仅仅活了64岁。冯积岐明白,父亲临走时,心中的褶皱没有抚平,父亲是怀着一腔无奈一生失意悲哀地离开人世的。
父亲去世后,冯积岐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父亲的日记,那些落在马粪纸上的文字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冯积岐的心中,像血一样流进了冯积岐的血管。阅读父亲的日记,就是在阅读父亲的人生。父亲的苦难比他更为深重,父亲的心情和他一样忧郁,父亲的人生和他一样艰难。父亲以为,走出家庭,参加革命,就可以享受到“革命的大家庭”里和煦的阳光。没成想,在“革命的大家庭”里,他受到的歧视、欺侮不比冯积岐少,生存的艰难一点点地摧毁着他的热情,不公正的对待刺激着他的神经,父亲自尊、敏感而忧郁、好强。
冯积岐在父亲的一份检讨材料中读到,1950年元月,宝鸡的干部培训结束以后,父亲在总结自己时对自己痛骂一番,父亲写道:
在思想方面,存在着以下几条严重的认识问题:
过去认为美国是民主国家,是中国的同盟国,是中国的好朋友。
认为苏联是侵略者,(是)帝国主义独裁的国家。
认为蒋介石是蒋委员长,北伐、抗战有功,是中国的英明领袖,忠心治国。
认为毛主席是捣乱者,想夺得天下。
认为统治阶级是天生就的,是先人积了德的,应该统治人民。
认为劳动人民只能劳动,再也做不成啥。
通过学习以后,父亲思想转变了,认识发生了深刻变化,父亲认识到:
美国用奢华的东西来麻痹中国人民,想将中国变为它的殖民地,想在中国挑动战争,企图侵略苏联。
苏联是中国的好朋友,十月革命的成功者,帮助中国搞经济建设。
国民党是统治阶级,是剥削劳动人民的。
共产党是为群众谋幸福的,八年抗战打败了日本,解放战争推翻了国民党,打垮了蒋介石。
蒋介石是流氓出身,窃取了领导地位,是中国人民的头号公敌。
劳动人民是伟大的,世界上的事事物物都是劳动创造的。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思想真的那么“反动”?经过学习后“转变”得那么快吗?这样无情地糟贱自己,深刻地反省自己,言不由衷地改变自己的“思想总结”和历次运动中,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中那些被批评、被批判、被批斗的干部写的“悔过书”何其相似?父亲不这样毁损自己,肯定过不了关。也许,父亲是按照上面的某些要求和需要对自己进行无情地贬损。父亲从参加“革命”的那一天起被推向了精神的苦难中,他在“总结”中坦诚:当他遭到批评后,“心中非常难受”。这种“难受”才是父亲的真实心理。
父亲在反省材料中写道:
1950年9月在本区,集体贪污了袜子一双肥皂一条毛巾一条牙膏一盒。
给群众少开伙食费7块钱(7万元)。
父亲深刻反省自己,这是由于本人出身不好,所以就有了资产阶级贪污腐化的思想。
从一开初,父亲的种种“错误”就和家庭是“地主”成份挂起了钩。
可以说,这份反省材料是冯积岐认识父亲,认识那个时代的一面镜子,也是父亲年轻时受折磨的见证。父亲的命运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命运的一部分。
冯积岐对于母亲的记忆,始于1958年。
在冯积岐的印象里,母亲急匆匆的脚步和那张年轻的略显苍白的圆脸是他无法忘记的。一个傍晚时分,母亲和婶婶从公社里回来了,母亲和婶婶因为向地里运肥料拔了白旗被罚去公社的院子里拔草才回来的。母亲后来告诉冯积岐,是有人故意整她和婶婶的。她们每人推一辆独轮车给生产队的地里推粪。母亲说,她和婶婶没有少推一回,生产队长却说她们少推了几回,给了她们白旗(谁先进,给谁插一面红旗)。也就是说,她们被认定是落后分子,受到了惩罚。母亲清早起来就去公社院子里拔草,晌午饭没吃,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被放回来。24岁的母亲不仅受罚受累,她的自尊心无疑经受着一种无情的挫伤。
冯积岐记得,1960年以前, 陵头村还没有通电,磨面要到三里外的祝家巷村的水磨上去磨。父亲从不管家里的事,磨面的事自然要由母亲操心。吃过晌午饭,冯积岐陪母亲去磨面。虽然背着粮食走路,但母亲依然不减急促的脚步,走得很快,冯积岐撵上去,拽住母亲的衣角,母子俩行走在窄小的乡村土路上。
到了水磨坊,母亲排队排到了天黑才轮上磨面。那一渠水很小,从高处流下去冲击颜色发黑的一个木轮子,那木轮子如同疲倦的老牛慢慢腾腾地转动着,木轮子带动着石磨,石磨发出的响声迟缓而木讷。石磨上面吊着一盏煤油马灯,水磨房里昏黄而潮湿。冯积岐好奇地看着石磨不紧不慢不情愿似地转动着,母亲站在石磨跟前,用手在磨斗里拨动着麦子。
后来,冯积岐打起了瞌睡,母亲将冯积岐抱起来,放在罗面的面柜盖上,脱下了自己的旧布衫,给冯积岐盖在身上。
冯积岐在睡梦中被母亲叫醒了。母亲把磨好的面和麸子都装好了。冯积岐拽着母亲的衣角走出了磨坊,母亲肩膀上扛着面口袋,手里提着装麸子的口袋。冯积岐跟着母亲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缺了一牙的月亮如同天灯一般悬在天穹。天蓝的好像被打磨了一遍,凉风迎面而来。静夜里,母子俩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如初冬的第一场雪。那情景,冯积岐至今记忆犹新。
祖母曾说过,母亲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唯一的孩子,他们只生养了母亲这么一个女儿。外祖父年轻时有炸麻花的手艺,母亲六七岁的时候就站在油锅前用两根长长的筷子帮外祖父在油锅前不停地拽着、翻着、夹着麻花。不论是冬天的寒风还是夏天的炙烤,小小年纪的母亲不是伸着冻肿的双手就是额上汗流不断。后来,冯积岐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闻见菜油味,胃就难受,就想呕吐。伴随着劳作成长的童年生活,使母亲从小养成了坚韧与忍耐的品质。
由于家里的成分高,每年春荒时节的返销粮他们一家是吃不上的,青黄不接的时候,冯积岐只好四处去借粮。1976年夏收时节的一天,冯积岐和父亲、妹妹给生产队割麦回到家,看到锅灶冰凉,母亲不在灶房里。祖母告诉他,母亲出门要面去了,家里没有面做饭。不一会儿,母亲提着一个面口袋一步步地进了院门,一句话没说就匆匆走进灶房去和面了。母亲是在哪里要到面的?是否受到过委屈?冯积岐心疼母亲,一直未敢问。直到母亲去世,母亲也没有给儿女们说过自己曾经讨要的事。
母亲临病倒前的1994年腊月23日凌晨一点多,她从炕上爬起来,去村子的电磨子上磨面,想准备好给全家人过新年吃的面粉。腊月的天乌黑而冰冷,那一刻,全家人全村人都在睡梦中。母亲说,当她摸黑走在村子外面的土桥上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第二天,母亲就病倒了,再也没有起来。正月初二,冯积岐把母亲送到了岐山县医院。尽管,他日夜守候在母亲的病床边,把母亲从医院的这座楼背到那座楼检查、诊治,最终也没有挽救得了母亲的性命。母亲整整24天高烧不止,一口饭食也没有下咽。母亲的病在县医院最终也没弄清楚,就那样匆匆地离开了人世。母亲仅仅活了61岁。
母亲离世后,冯积岐痛哭不已,他一下子瘦了十多斤,他的日子逐渐好起来,却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为母亲再尽孝道了。
1993年,冯积岐在岐山农村家中写作
母亲去世前就给父亲缝好了老衣,她是背着父亲做的。因为,自卑又好强的父亲或许认为母亲做寿衣是在诅咒自己,不让母亲给他早早缝制老衣。或许父亲一旦看见此物,准会痛骂母亲一番。可母亲担心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说不定哪一天突然就走了,等到父亲过了60岁生日,母亲就给父亲把老衣缝好了。可是,她却走在了父亲的前头。冯积岐兄妹6个,他们每一个的成长都灌注着母亲的心血。不论冬夏春秋,刮风下雨,一年365天,一家九口人的一日三餐都是母亲在做,儿女们的每一件粗布衣服也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出来。劳累且不说,母亲也背负着沉重的精神负担,她整天为没有粮吃没有钱花而发愁,她得为一家人的生计打算。母亲的一生,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食,没过过一天安闲的日子。
无疑,冯积岐的血管里流淌着父母的血。他天生的性格和品质,离不开父母的影响。母亲的隐忍、坚强和善良、软弱影响着冯积岐,而父亲的聪慧、敏感、能干和急躁、暴烈也影响着冯积岐的成长和做人。今天的冯积岐,他的执著、善良、耿直是生活锤炼的结果,也秉承了父母的人格和品性。
2
1994年,冯积岐在《朔方》杂志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
据冯积岐谈到,他写那篇小说的动因是:1990年11月中旬的一天,冯积岐从西安回到岐山,在岐山县城,他碰到了他的堂舅父,他问堂舅父来县城干啥?舅父说,他在粮站的院子里晒玉米,已经待了三四天了。天气转凉,说是晒玉米,其实是晚上把玉米摊开在粮站的晒场上,等着冻干。他问舅父,晚上睡在哪里?舅父说,就睡在晒场上。看着舅父消瘦的面孔,冯积岐心里发颤:舅父都50多岁的了,还要承受那样的煎熬,挨冻受累。他知道,舅父在30里外的山庄里承包了几十亩地种玉米维持生活。舅父年轻时当过兵,过过江,打过仗。后来复原当了农民。中年时当过村上的干部,到了老年,还不得歇息。一年年地种玉米,收玉米,碾打,晒干,再卖给粮站,换取微薄的生活之资。回到西安后,冯积岐思忖着舅父过着的艰难日子,他从舅父的一生想到了父母亲的一生。父母亲一生为了儿女,为了家庭,艰难地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从无抱怨,从不沮丧,从不哀叹,直到病倒累倒,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咽下最后一口气。平凡、坚韧而伟大的父母亲是儿女们的楷模和生活的希望,父母亲的离世是儿女们心中永远的伤痛,子欲养而亲不在!在《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的结尾,冯积岐写道:“父亲和母亲,他们艰难地活着,人生再艰难,生命之火是不会熄灭的。”父亲和母亲的生活本身就是坚定的证明。
《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发表后,在读者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小说月报》杂志转载了这篇小说。可以说,这篇小说倾注了冯积岐对农民父亲和母亲的全部感情。这篇饱蘸情感的作品无论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是当时中国短篇小说中的佳作。小说之所以在读者中能够产生强烈的反响与共鸣,是因为,冯积岐对农民当时的生存状况做出了真诚、真实地展示,他笔下的农民父亲和母亲就是千千万万个农民父亲和母亲的缩写,他们善良、淳朴、勤劳、隐忍、不屈;尽管,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拼命劳作;尽管,他们为了生存付出了自尊和尊严,依然走不出生活的困境。当我们读到,父亲为了卖掉一头猪而跪倒在晚辈面前一声声地叫老哥的时候;当父亲卖粮食时,验等级的把父亲送上的一条烟扔到墙角并羞辱父亲的时候;当父亲为了给孙女儿治病在粮站被验粮食的作践的时候,我们深深地感觉到作家的心在颤动。他为父亲们哭泣、不平、呼喊。作为母亲,她不仅承受着生活的重压,而且不得不承受父亲时不时的辱骂——父亲为了他的面子,无情地一次次地撕下母亲的面子。母亲比父亲活的更累更可怜。冯积岐不是在审视父亲,而是写出了父亲性格被扭曲的一面,父亲心理脆弱的一面。这篇小说,冯积岐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他叙述得极其客观冷静,把作者炽热的情感紧紧地捂住,使同情、愤懑像地火一样在地下燃烧。他用最精到最贴切最生动的语言展示人物,使父亲、母亲的形象鲜活地跃然于纸上。在小说问世后,冯积岐和《小说月报》杂志都收到了不少读者来信。
河南省南阳商校的一位姓刘的读者在来信中说:
近日,有幸读到你的大作《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轻易不落泪的我几次潸然泪下,甚至不忍卒读。这是那些坐在书斋里看街头秋风、玩弄文字游戏的作家绝对写不出来的作品。能使我感动的原因,除了你的文笔老到、细腻外,我们共同的农民家庭,父母共同的遭遇使我们的眼泪流到了一处。我相信你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手中的笔,心和眼睛都在流泪。贫穷的中国农民为什么总生活在“九天之下”?当我读到,“父亲为了救孙子跪下给人求情卖猪,母亲被罚了800斤玉米”等地方的时候,几次把在身边熟睡的爱人唤醒,流着眼泪读给她听。我要让在城市里长大的爱人知道,农民是中国最可怜最渺小却最善良最厚道最能忍受最易知道为他人而活着的人!我尚有一口气也要为农民鼓与呼,尽管这种抗争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云南省昆明市嵩明县第一号信箱子弟学校一位姓金的读者在来信中写道:
冯老师,您的小说是用心和泪写出来的。我一口气读完了,同时也落泪了。
您的小说,我是不能随便躺着看的,这至少在态度上在认识上是说不过去的。于是,我搬来了椅子,坐好了,又看了一遍。
《小说月报》第一期我是借别人的,不可以把它留下来反复读。我托人去昆明也没买到。没办法,我把您的这篇小说每天抄三千字,抄了下来。我觉得这样抄一遍,算是又精读了一遍。还可以保存下反复读。
2006年夏天,冯积岐(左)和陈忠实(右)在凤翔县泥塑艺人家里
湖北省英山县文化馆一位姓郑的朋友在来信中写道:
冯老师,读罢您的《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我的心在滴血,仿佛是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的再现!
《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虽看似平淡,然而平中见奇,颇有生活力度和思想深度,娓娓道来的是一个震人心魄、震人心灵的故事,在艺术上更是独具一格,给人一种新的感受!应该告诉您的是:大作在我们鄂东颇受推崇,我在《长江文艺》鄂东笔会上与朋友和读者交流,他们一致认为,您的大作写得很不错,颇见艺术功力和艺术感染力!
读者来信从山东、江苏、甘肃、湖南、宁夏、陕西飞向了冯积岐的案头,这么一篇优秀的作品在当时的评论界却没有任何反响,像死寂的水面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当《小说月报》杂志社的一位编辑打电话,要把冯积岐的《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收入他们的《第七届百花文艺奖入围作品选》的时候,冯积岐拒绝了。他想,既然他的作品没有获奖,就证明不被评委们看好。再说,他的写作并不是为获什么奖。他常说,在这个文坛,获奖专业户多得是,咱就不凑那个热闹了。杂志编辑再次打电话,冯积岐还是拒绝了。几次电话以后,冯积岐不好意思再次拒绝,答应了入选,在他看来,《小说月报》的编辑对他厚爱有加,情谊匪浅,他很感激编辑。拿到样书后,冯积岐才发现,他的作品《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排在短篇小说目录的头条,编者在后记中说,排名按得票多少而排。这就说明,冯积岐的得票最多。评了六届的百花文艺奖,每一届都有中短篇小说获奖,而第七届却让短篇空缺了,只评了中篇小说和微型小说。好多年过去了,《小说月刊》杂志在编选杂志社成立30年优秀作品选时,又把《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选入了,这使冯积岐感到既欣慰又悲哀。《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虽然没有获奖,几十年过后的入选证明,她依然不失为一篇好作品,时间给了他应得的肯定。
冯积岐至今坚信,他的恩师邵燕祥老先生给他的信中的那句话:时间会证明一切的。对一个作家最严峻的考验莫过于时间。20年过后,回过头来看,《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仍不失为一部佳作,时间是公允的,时间擦亮了批评的良知,使那些被低估了作品回到了应有的位置。这一点也让他始终坚信,时间会对一部好作品做出严肃而公正的回答。
(待续)
实习编辑/孙 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