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伟
(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詹姆斯·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精心编排了15个故事,《死者》是这部短篇小说集的收官之作。在《死者》中,乔伊斯通过对不同人物的刻画和主人公加布里埃尔的精神顿悟的描述,展现了爱尔兰人的精神“瘫痪”以及如何在困顿中寻求新的希望。目前国内学术界现有的研究大多关注于《死者》中的精神“瘫痪”或精神顿悟,而忽略了《死者》中美学思想的体现,因此,本文试图通过对文本的详细分析,发掘出该小说的美学价值。
《死者》是《都柏林人》这部短篇小说集的一个组成部分,和其他故事一起在结构上构成了一个有机统一体。《都柏林人》中的15个故事可以分为四组:第一组中的《姐妹们》、《偶遇》、《阿拉比》讲述的是关于儿童的故事;第二组中的《伊芙琳》、《车赛之后》、《两个浪子》和《寄宿公寓》是关于青少年的故事;《一朵浮云》、《无独有偶》、《粘土》和《痛苦的往事》组成了第三组,故事均发生在成人身上;而最后一组则包括《常青藤日》、《一位母亲》和《圣恩》,是关于人们的社会生活方面的。这四组在结构上构成了三、四、四、三的左右对称的格局。其中,前三组是按时间的顺序,描述了不同年龄阶段的人,而第四组描述的是人们的社会生活。《死者》作为整个小说集的尾声,描述了不同年龄阶段的人的社会生活,是对故事的归纳和总结。因此就整体而言,《死者》是这部小说集最为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死者》和《都柏林人》中的其他故事一起,共同构成了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
整个故事发生在圣诞节的那天晚上,客人聚集到加布里埃尔的姨妈家,大家先是跳舞、聊天,然后吃饭,宴会结束后离开。所有的事情在时间上没有出现断层,都是按照时间顺序发展的,所以就故事发展的时间顺序而言,这个故事是连贯的。
故事发生的场景主要有两个——加布里埃尔的姨妈家和宾馆。加布里埃尔是先去姨妈家赴宴,宴会结束后去的宾馆,所以就故事发生的场景而言,这个故事也是连贯的。
整个故事有一条主线:加布里埃尔的精神顿悟。这条主线不仅在时间上呈现顺序发展,而且连贯地发生在两个场景中,通过这条主线把所有的事件在时间上和场景上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整体,因此就故事本身而言,整个故事内部也是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所以乔伊斯在创作《死者》时,很好地运用了“整一”原则,整个故事不仅在内部是一个统一整体,而且就整部《都柏林人》小说集而言,以《死者》结尾,能够给人一种完美之感。
宴会中谈论的话题经常会涉及已经去世的人,例如加布里埃尔回想起已经去世的母亲是如何培养他的,又是如何反对自己和格丽塔的婚姻的;当谈及马车时,加布里埃尔又回忆起自己的外公和他那匹叫托尼的老马;当说到歌唱家时,凯特姨妈始终对帕金森的高音无法忘怀;当听到达尔西先生唱起《奥芙里姆的少女》时,格丽塔顿时想起昔日的情人,并陷入深深的回忆中而无法自拔。
这些肉体上的死者虽然已经离世,但对生者却有着深刻的影响,在生者的脑海中会不时地浮现出他们的形象。他们就像幽灵一样,吞噬着生者的生命和思想,让生者沉浸于已逝的岁月中。
然而小说着重刻画了精神上的“死者”,通过对三个年龄阶段人的刻画来展现爱尔兰人精神上的“瘫痪”状态。
处于花季的女佣莉莉,本应该像同龄人那样活泼可爱,但她却脸色苍白,头发像干草似的。她本应对爱情充满向往,但实际上却对爱情抱有怨恨的情绪,在她眼里男人只会说空话,把你身上能骗走的全部骗走后就会离开。
故事中还描写了四个年轻人,他们对玛丽·简的音乐报以热烈的掌声,然而令人发笑的是,乐曲一开始他们便溜进了点心房,直到乐曲结束才回来。通过对这两组人物的描写,作者企图展现年轻一代爱尔兰人的麻木状态。
在中年一代中,作者刻画了若干人物的精神“瘫痪”状态。圣诞节是合家团圆的日子,那时的气氛自然是欢快、愉悦的,因而弹奏的音乐应该是浪漫或富有激情的,但玛丽·简弹奏的音乐却“充满了速奏和困难的乐章”,让人不知道她在弹什么,能欣赏她音乐的人似乎只有她自己。虽然玛丽·简是音乐老师,但她却没有对艺术的激情,她的演奏只是一味地强调高难度和高技巧。从这点可以看出她对艺术的麻木、冷漠的态度。
弗雷迪·马林斯是一个酒鬼,浑圆的肩膀,肉乎乎的脸,粗俗的长相,给人一种永远睡不醒的感觉。他总是重复、机械地讲一个故事,但每次还没讲到高潮时自己先笑了,然后又从刚才那段讲起,也不在乎别人在不在听。他用酒精麻痹自己,逃避家庭和社会责任,以至于使自己年迈的母亲不得不远走他乡,去苏格兰投靠女儿和女婿。
马林斯夫人把她在苏格兰的生活描绘得十分美好,其实从这点也可反映出她以前和儿子在一起的生活没有这么美好。虽然马林斯夫人要弗雷迪在除夕夜发誓不再喝酒,但也无济于事,因为他的精神处于麻痹状态,酒精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布朗先生也很喜欢喝酒,他自以为风趣幽默,讨女人喜欢,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布朗先生沉浸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在精神上也是“瘫痪”的。
加勃里埃尔的两位姨妈凯特和茱丽亚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要挣钱来维持生活。她们虽然住在“阴冷、萧条的房子里”,但依然要吃最好的食物;虽然生活艰辛,但依然年年举办圣诞晚宴;她们竭力维持以往的生活,要求烤鹅必须是纯烤鹅,布丁一定要焦黄,仆人们不能顶嘴。
两位姨妈希望借助这种种努力来维持原有的状态,但是今非昔比,她们再也回不去以往的生活了。从她们的外貌上便可看出她们精神上的萎靡状态:茱莉亚姨妈头发灰白,眼神迟钝,看上去似乎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或将要去什么地方;凯特姨妈虽然显得健康些,但脸上也布满了皱纹,“像只萎缩了的红苹果”。她们的谈话也都是对于往昔岁月的回忆,总认为过去的是最好的,所以一直生活在过去的影子里,无法自拔。从她们身上,展现出了爱尔兰社会年老一代人的精神压抑和麻木。
《死者》刻画的人物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肉体上的死者,他们虽然离开了人世,但使活人生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中,好似未曾离开过,他们虽死犹生;另一类是精神上的“死者”,他们精神麻木,对生活没有激情,虽生犹死。作者借用前者来反衬后者在精神上的死亡,同时这两类极端的人在比例上是对称的。而且在塑造精神上的“死者”时,乔伊斯塑造了老中青三代人,全面展现了爱尔兰人的精神“瘫痪”,这一结构和《都柏林人》前三组故事的结构类似,体现出比例上的一种和谐之美。由此也可以看出,《死者》和《都柏林人》中的其他故事是相互呼应的,组成了一个完整统一体。
“雪”是《死者》中的重要意象。小说中的这场雪是30年以来最大的一场,覆盖了整个爱尔兰。一方面,雪覆盖了地面上一切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个体,像一张白色的大网笼罩了一切,使整个爱尔兰陷入白色恐怖之中。从这一点而言,雪象征着死亡,象征着整个爱尔兰的瘫痪。从另一方面而言,雪又是纯洁的,清新的,窗外雪花所散发出的寒冷而芬芳的气息和屋内温暖而沉闷的晚宴气氛形成对比,使加布里埃尔无限向往。此时,雪花像一层圣洁的床单,覆盖了一切虚情假意的客套,覆盖了一切冰冷的人际关系,同时也覆盖了一切丑陋与肮脏,从这一点而言,雪象征着新生,象征着新的起点。
乔伊斯在塑造“雪”这一意象时,赋于它对称的和谐之美。在这里,“雪”既象征了死亡,也象征了新生,既是终点,也是起点,纷飞的大雪既是一场隆重的葬礼,同时也宣告了新生命和新希望的到来。
“西行”指的是去阿伦群岛。阿伦群岛位于爱尔兰西部,是爱尔兰西部最著名的地标之一,这里受英国的殖民文化影响较轻,古代盖尔文化保留较为完整。阿伦群岛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还有着深刻的文化象征意义,“西部之旅已经被内化为一种追求爱尔兰民族本质精神的朝圣之旅”。而“东行”指的是去法国、比利时等欧洲大陆地区。这些地区在爱尔兰的东部。加布里埃尔要去了解这些地区的语言,实则是要了解这些地方的文化。
“西行”与“东行”其实意味着对两种不同文化的追寻,“西行”是要追寻欧洲的殖民文化,“东行”则是要寻找爱尔兰本土文化。“西行”与“东行”不仅在地理上是对称的,在其深层次的文化内涵上也是对称的,给人一种和谐对称之美。
不管是在人物塑造上还是意象的选择上,乔伊斯都无一例外地贯彻了“和谐”原则,使整个故事在比例上给人一种和谐之美。
《死者》的主题主要是通过主人公加布里埃尔的“精神顿悟”表现出来的,而乔伊斯在设计加布里埃尔的这一顿悟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让他的顿悟随着他的心理变化和与外界的冲突,一步步变得明朗和清晰起来。
加布里埃尔是一个典型的青年知识分子。他受到过良好的教育,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他光洁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温文尔雅;梳列整齐的头发和微微发胖的体型表明他的生活安逸而富足。他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怕别人不了解勃朗宁的诗歌,考虑在演讲中采用众所周知的莎士比亚诗歌。然而他的性格也有懦弱的方面,他讨厌屋内沉闷的气氛却没有勇气离开,只能隔着窗户,羡慕地看雪花自由地洒落。他害怕演讲失败会遭到艾佛斯小姐的嘲笑,决定放弃原先的计划,用他的两个姨妈来作为开场白。
同时加布里埃尔也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他希望以自己的方式养育孩子;他想让格丽塔以他设定的方式生活,远离她祖上生活的地方,摆脱她祖上的文化;他企图占有格丽塔,不仅在身体上,更要在精神上。加布里埃尔的这些性格特点,导致了他与外界的冲突,同时也一步步促进了他的“精神顿悟”。
加布里埃尔和莉莉的冲突主要是由于两人分处于不同的社会阶层,不能相互理解。加布里埃尔来自中产阶级,而莉莉来自底层社会。他自以为很了解莉莉,但养尊处优的他又怎能理解劳动人民生活的艰辛。当他以一种高人一等的姿态和莉莉交谈时,他那看似友善的话语却揭开了莉莉内心的伤疤,使她意识到她不过是一个没有文化的、被男人抛弃了的、任人差遣的可悲人。因此,她才会认为加布里埃尔和那些想从女人身上占便宜的男人没区别。尽管后来加布里埃尔给她钱,但在莉莉眼里,那不过是有钱人的施舍和可怜,所以她自然会拒绝。
莉莉的言语和行动无疑刺激到了加布里埃尔,虽然他试图通过准备演讲来驱散这种不快,但和莉莉的冲突无疑使加布里埃尔在社会阶层意识上的偏见受到了冲击。
加布里埃尔和艾佛丝小姐经历相似,职业相同,原本是多年的好友。艾佛丝小姐是一个极端的民族主义者,她那印有爱尔兰文的胸针和兔子似的红眼睛似乎在告诉别人,她不容许任何不忠于爱尔兰的行为发生。在她眼里,加布里埃尔为英国的报纸撰写文章是不忠于爱尔兰的表现;她无法忍受加布里埃尔选择在欧洲大陆过夏天而不是在阿伦群岛;更加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加布里埃尔选择欧洲的原因是想和那里的语言保持接触。所以,艾佛丝小姐咬定加布里埃尔是西不列颠人,是出卖爱尔兰的奸细。
纵观历史,英国殖民者统治爱尔兰后实行的是文化封锁政策,禁止爱尔兰语的书籍出版,爱尔兰中上阶级人士出于政治和经济上的需要,纷纷使用英语,摒弃了爱尔兰语,仅仅在一些偏远地区,一些农民还在使用爱尔兰语。因此,深受殖民文化影响的加布里埃尔才会想去欧洲大陆,想去和那里的语言多接触。加布里埃尔对于爱尔兰的感情本来就不深,再加上爱尔兰整个麻木和瘫痪的状态让加布里埃尔深感厌恶,所以他才会说:“我讨厌自己的国家,讨厌它!”
加布里埃尔使劲地跳舞,想摆脱与艾佛丝小姐的冲突带来的不快。为了证明自己了解爱尔兰,加布里埃尔在演讲中提到了许多爱尔兰的优良传统,并指出这些传统值得传承下去。在这里,加布里埃尔已经意识到爱尔兰的优良传统,只是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寻找和继承这些优良传统。此时的冲突已经由阶级意识上的冲突进一步上升为文化意识上的冲突。随着冲突的愈加明显,主题也开始明晰起来。
加布里埃尔和格丽塔这对看上去幸福美满的夫妻,其实从未产生共鸣,他们的分歧一直存在着:他们在孩子的养育问题上意见不同;加布里埃尔想让妻子穿欧洲大陆流行的套鞋,可格丽塔不但不肯,而且对此抱有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当妻子站在楼梯上听音乐时,加布里埃尔想捕捉妻子在想什么,可怎么也感受不到;当两人来到宾馆后,加布里埃尔回忆起两人的点点滴滴,内心充满了激情和喜悦,可格丽塔却在思念着死去的情人,内心充满了悲伤。实际上两人在情感上一直处于两条平行线上,只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当格丽塔向加布里埃尔道出悲伤的原委时,加布里埃尔感觉自己像小丑般滑稽可笑:他作为一个活人,被一个死人打败了;作为一位大学老师,竟被一个煤气工打败了。他开始重新审视格丽塔,感觉两人好像从未像夫妻那样生活在一起。
此时的冲突已由之前文化意识上的冲突进一步深入为情感层面上的冲突。这一次冲突对于加布里埃尔来说是致命的,完全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直接导致了他的顿悟。加布里埃尔意识到活人终将会死去,他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他想要掌控的人和事终究会成为泡影,最后他下定决心,开始了西部之旅。
乔伊斯在表达主题时使用了“明晰”原则,通过加布里埃尔和三个女人的冲突,一步一步冲击着主人公的心理防线,为加布里埃尔的“精神顿悟”做铺垫,使主题越来越凸显。
乔伊斯在创作《死者》时,很好地运用了阿奎那的“美在三要素”原则,由此可以看出,阿奎那的美学思想对于乔伊斯的早期创作产生过重要影响。通过分析《死者》中阿奎那美学思想的体现,可以挖掘出乔伊斯早期的美学思想,为以后研究乔伊斯的作品提供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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