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设教”对《红楼梦》叙事架构的人性掌控与悲情关怀

2014-04-17 14:23:07吴光正张海翔
关键词:情缘大观园贾宝玉

吴光正, 张海翔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在《红楼梦》的早期阅读史上,这部经典曾被当作一部“情书”或“悟书”[1]来进行细读和研究,这应该是一种比较贴近曹雪芹心灵的阅读感受。但是,二十世纪以来的研究史表明,贾宝玉一直没有被当作一个男人、一个自足的生命来理解,而是被当作各种文化理念、意识形态理念的注脚来理解。[2]其实,只要我们从叙事学的角度关注《红楼梦》中的宗教描写,我们就会发现:曹雪芹利用“神道设教”成功地搭建了《红楼梦》的叙事架构,确立了多元的叙事权威,完成了人物设计和情节设计,传达了自己的生命感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利用“神道设教”将抒情传统嫁接到叙事文学中,赋予整部作品以诗意,《红楼梦》因而有别于传统的通俗小说而成为抒情体小说典范之作。透过宗教叙事、诗性叙事,我们发现,曹雪芹关注的焦点不是事功,不是思想,甚至不是道德,他关注的只是情缘,只是性情和生命。本文拟从“神道设教”与《红梦梦》的叙事架构入手,分析曹雪芹对人性的掌控及其悲情关怀。

一、降凡:神界与尘界的内在关联

曹雪芹利用“神道设教”确立了《红楼梦》的双重叙述架构:其一为石头的降凡历劫,一块原本未及补苍天的顽石凡心盛炽,便降凡历经一遭情史,后又回归仙境,这就是所谓的《石头记》;其二为神瑛侍者和一干风流冤家的降凡历劫,这便是我们经常重点着眼的群钗与宝玉等人之间的“荒唐”之事,这就是所谓的《红楼梦》、《情僧录》和《金陵十二钗》。这一叙事框架的搭建是通过降凡来营造的——降凡揭示了神界与尘界的内在关联以及历劫者的尘世命运。曹雪芹设置一僧一道和一甄(真)一贾(假)穿梭于神话世界和现实世界,目的是为了将神话世界和现实世界勾连起来。我们可以从四个方面来体察这两个时空的转换。

其一,石头历劫与神瑛侍者降凡皆由一僧一道勾连。青埂峰的“无材可以补苍天”的顽石听得红尘甚好,便大动凡心,哀恳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其下凡,大士、真人遂将顽石幻形为宝玉,带其到尘世走一遭,“待劫终之日,返还本质”。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大士、真人遂“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宝玉)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遂使贾宝玉衔玉而生,共同历劫。需要强调的是,大士、真人的所作所为是奉了警幻仙子的命令。

其二,作为贾宝玉的精神先导,甄士隐勾连了神话世界和现实世界。甄士隐“梦幻识通灵”,梦见一僧一道前往太虚幻境交割顽石,知道石头和神瑛侍者即将历劫尘凡,知道绛珠仙草要还泪报恩而历劫红尘,知道“因此一事,就勾出许多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甄士隐身在尘世而梦中通神,先为贾宝玉的尘世历劫铺陈一段,甄士隐对贾雨村的周济和甄英莲被拐卖,其叙事学上的功能在于通过甄士隐而使贾雨村与贾史薛王这四大家族建立联系。

其三,顽石、神瑛侍者、绛珠仙草和一干风流冤家降凡后的情形及其相聚则是通过贾雨村的行动来加以交待的。贾雨村的出现关目有二:其一便是辗转成为林黛玉的老师;其二便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以包庇薛蟠而保住官位。对前者而言,其艺术构思有二:一则通过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介绍顽石、神瑛侍者投胎之所;一则护送木石前盟的当事人林黛玉进贾府,通过林黛玉的眼睛介绍贾府及贾府的一干女人。贾雨村包庇薛蟠,其艺术构思有二:一则通过门子介绍护官符来介绍顽石、神瑛侍者投胎之所的社会背景;一则将“金玉良缘”的当事人薛宝钗送进贾府,并通过薛氏兄妹的眼睛来介绍贾府及贾府的一干男人。

其四,为了强化神话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作者还让一僧一道直接介入当事人的现实生活,暗示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命运乃是来自神界的宿命安排。癞头和尚曾去化林黛玉出家,黛玉父母不从,他便说道:“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这分明是在照应还泪一事。宝钗的“冷香丸”是癞头和尚送的海上方合成的,薛宝钗的金项圈是癞头和尚送的,金项圈上所刻的字也是癞头和尚送的,金锁和宝玉相配才能成就宝钗的婚姻这一谶言也是癞头和尚赋予的。贾宝玉的婚姻,癞头和尚也曾介入。第29回,贾母说到宝玉的婚事时指出:“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贾宝玉则试图在抗拒这个宿命的安排,一见到林黛玉没有玉便狠命地砸自己的通灵玉,后来又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作者还用全知叙事一再说明贾宝玉的通灵玉就是青梗峰下的石头降凡,甚至赋予石头以叙事者的身份。作者不仅特意指出,“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而且还用一首诗歌来说明其历劫因缘:“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王熙凤和贾宝玉逢五鬼,病入膏肓,一僧一道前来救助,指出通灵玉乃稀世珍宝,“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癞头和尚见到宝玉,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更为重要的是,通灵玉作为叙事者出现并一再强调自身的神界身份。脂本在此处有段感叹:“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这段话透露了两个信息,即通灵玉为石头的尘界幻相,石头是神瑛侍者降凡历劫生涯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其身份约等于作者本人。这两个信息都在点逗神界和尘界的内在关联。

作者还赋予宝玉、黛玉全知视角,这种全知视角在文中虽然继继续续,但却自始至终,所以于不经意间点染神界和尘界的内在关联。王夫人将贾宝玉的行径告诉给林黛玉后,林黛玉当即琢磨,“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蠢物云云,乃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对石头的称呼,这里用来指称贾宝玉,实际上是在暗示贾宝玉来自神界而林黛玉还拥有神界的记忆。在很多场合,林黛玉自称草木之人,便是暗示自己“绛珠仙草”的神界身份。如第28回,林黛玉对贾宝玉说:“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林黛玉见到贾宝玉,便大吃一惊:“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便是在暗示他们的前世姻缘。贾宝玉大观园题对额则将太虚幻境和大观园的对应关系作了点逗。贾政和众清客对大观园正殿赞叹不已,将大观园比作“蓬莱仙境”,“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这是在暗示大观园就是太虚幻境的投影。己卯本批曰:“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可谓的论。

二、历劫:大观园的淡入与淡出

青梗峰的石头、太虚幻境的神瑛侍者以及一干风流冤家降凡后主要是以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影——大观园为活动中心的,大观园见证了他们的聚散,见证了他们的人间劫难。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大观园在小说中的淡入与淡出是整部小说的情节枢纽,小说也因此分成若干个重要的情节框架。

第1回至第5回为《红楼梦》的总纲,交代了石头和神瑛侍者的降凡因缘及其尘世命运。在这一情节框架中,先后两次写到太虚幻境,第一次是在甄士隐梦中,第二次是在贾宝玉梦中。作者在这两个梦中一再提到的石牌坊,后来成为大观园中最重要的标志性建筑。也正是在这个以石牌坊为标志性建筑的太虚幻境中,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被赋予了浓烈的情感内涵,以致令绛珠仙草心生还泪之愿,贾宝玉被赋予了“意淫”的情感特质,并从警幻仙姑那里接受了性的启蒙。

第6回至第22回为一大叙事框架。在这一叙述框架中,神瑛侍者以及一干风流冤家的情缘及其悲剧开始上演,为了给诸艳的悲欢离合提供一个活动舞台,作者特意借元妃省亲将大观园逐渐淡入诸艳的视野。第5回众夫人怡赏梅花始,到第11回众家眷在会芳园看戏,王熙凤观看园中景致,这个园子便是大观园的前身。第16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贾府建盖省亲别墅,此时省亲别墅正式呈现在诸艳面前,宝玉的眼睛见证了省亲别墅的精致,元妃的眼睛见证了省亲别墅的奢华,贾宝玉的题咏揭示了省亲别墅的特征,元妃的题咏则确定了省亲别墅及其各轩榭的名称。这便是大观园极盛之时,也正为下文的衰败预先留作伏笔。作为曹雪芹的亲长辈,脂砚斋别具慧眼地揭示出了建盖省亲别墅的叙事学意义:“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处,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宝玉系诸艳之贯(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且暂题灯匾联上,再请赐题,此千妥万当之章法。”(己卯本回前批)

在这一叙述框架中,作者着重展开了四个方面的内容。一为贾府的豪奢生活、显赫地位及其潜在危机。刘姥姥进贾府、宁府排寿宴、秦可卿出殡、元妃省亲是其中的大关目,秦可卿托梦昭示家族危机是其中最重要的关目。二为贾宝玉的意淫生活及其情缘困惑。从初试云雨情开始,贾宝玉就开始在袭人、宝钗、黛玉和湘云面前显现其爱心,爱博心劳,烦恼丛生,最后不得不从老庄和禅宗中寻求解脱。三为风月和事功之间的内在冲突。贾府上上下下尤其是元妃对贾宝玉寄寓厚望,但贾宝玉在家则喜欢在女孩丛中厮混,在外则喜欢与秦钟辈搞同性恋,时常非议日常轨范。袭人心急如焚,先后两次借助自己与宝玉的特殊关系劝他留意事功。四为情缘悲剧的警示。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之前,作者先后描写了秦可卿、秦钟、贾瑞之死,用“风月宝鉴”来揭示情缘的虚幻,用秦氏姐弟的托梦和遗言来传达警示。元妃省亲,回宫后送来灯谜,可是,群钗所作灯谜却让“贾政悲谶语”。

第23回至第74回为一大叙事框架。这一叙事框架开始于贾宝玉和群钗进驻大观园,结束于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主要描写了贾宝玉的情缘感受。众所周知,大观园是贾宝玉和群钗的一处别样的活动空间。为了渲染这一活动空间的奢华、精致、典雅,作者特意安排刘姥姥进大观园对这一活动空间进行了全方位的展示。脂砚斋对于作者的这一艺术构思心领神会:“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再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为了更好地展示贾宝玉的游荡生活,为了让贾宝玉能够顺利地对诸艳表达“意淫”之情,作者让贾政“点了学差”出外做官去了,让王熙凤小产后长期卧病,让贾府所有女主人入朝替病薨的老贵妃守制;为了让贾宝玉对平儿、香菱表达“意淫”之情,作者让贾琏偷腥凤姐泼醋,让薛藩挨打后出外经商。随着贾府主事人员先后回府,贾宝玉的大观园游荡生活和意淫生活随即结束。

这一部分是体现贾宝玉意淫行为的关键情节,也是《红楼梦》中最具有诗意的情节,因此成为《红楼梦》中最为重要的情节。通观这些情节,我们发现作者大致写了如下一些内容。

一为木石阅读、聆听《西厢记》、《牡丹亭》而引发的情欲。第23回至36回为一个情节单元,主要叙写宝玉和黛玉的情欲,同时展开了宝玉和群钗的各种情缘,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关系及其冲突已经明朗。这些回目着重展开了三次大的情欲描写,最后以贾宝玉梨香院识分定作为一个小的收束。从第37回开始,钗黛矛盾化解,钗黛走向合一。宝钗以理规情,批评黛玉做游戏时引用《西厢记》、《牡丹亭》,暗中送给黛玉燕窝,黛玉深为感动,从此视宝钗为知己;慧紫鹃情辞试宝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钗黛矛盾已经不复存在,从此,林黛玉陷入了无人作主的苦闷中。

二为贾宝玉对群钗才情、性情和风情的欣赏。从第37回开始,开始集中描写群钗的诗才、治才及其性情和风情,贾宝玉在花围翠绕中“呆话”连篇“魔意”不断,绛洞花主的意淫体验得到全方位地渲染,其群钗合一的爱情理念也得到详尽的展示。咏海棠、咏菊花、咏梅花、芦雪庵联诗、暖香坞制灯谜、宝琴编怀古诗、平儿理妆、晴雯撕扇等是第37回至52中的重要关目,重在展示群钗的诗才和风情以及宝玉的意淫群钗。从第53回开始,作者极力写探春、宝钗的治才,展示贾府只有“一二裙钗可持家”,其大手笔便是改革大观园的管理制度。第58回开始,作者开始描写贾宝玉对戏子和丫鬟的意淫。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贾宝玉与群衩的意淫活动达到高潮。该回以群芳抽签作结,以谶语作为一个收束。随着凤姐病好了,贵妃丧期结束了,贾政快回来了,大观园艳事也快要收尾了。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这是大观园诗意生活的最后一次显现。

三为贾府的各种危机及其家族矛盾。宁国府除夕祭宗祠,俨然大家气象,不过作者却在这一回中明写荣国府的经济危机;王熙凤早产卧病,加上要替贵妃守制,贾府家事无人管理,各种弊端丛生,贾府人才危机昭然若揭;贾府的家族矛盾开始显现,最终导致了大观园被抄检。

四为风月与事功的矛盾。贾宝玉住进大观园之前,贾政就特意告诫贾宝玉要安分,可是贾宝玉在大观园中镇日忙些外务,以致于“游荡优伶、淫逼母婢”,最后招致贾政的毒打。贾府希望贾宝玉向贾雨村学习,袭人、宝钗、湘云都曾劝贾宝玉留意仕途经济,可贾宝玉却视贾雨村为禄蠹、认林黛玉为知音。贾政出门去后,“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贾政归来,贾宝玉才发现学业已经荒芜,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

五为群钗的情缘悲剧及其警示。宝黛情缘渐深,玉石蒙尘,王熙凤、贾宝玉逢五鬼,一僧一道曾前来点化;尤氏姐妹淫断处情生,其悲剧命运乃是群钗命运的写照;王熙凤病情逐渐恶化,抄检大观园后贾府群钗开始风流云散。

从第75回开始,大观园诸艳开始退出大观园,大观园最后成为一个妖异时现、阴森恐怖的所在。脂砚斋指出:“若无此一番更变,不独终无散场之局,且亦不大近乎情理。况此亦是余旧日目睹亲闻作者身历之文字,非搜造而成者,故迥不与小说之离合悲欢窠臼相对。”可谓切中作者艺术构思之神髓。薛宝钗为避嫌疑第一个搬出了大观园,众丫鬟和优伶则先后被撵出了大观园。作者仅仅用了十几回的笔墨便让大观园成了一个怪异时现的所在。

作者在这一情节架构中着重写了四方面的内容。一为贾府危机四起,最终被抄。从第75回宁府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贾府的影子甄府被抄开始,贾府以及四大家族便逐渐走向衰败。二为诸艳陪着林黛玉还泪直到林黛玉泪尽。林黛玉的身体被情欲煎熬后日渐虚弱,贾宝玉一直在表达着自己那刻骨铭心的关爱,史湘云陪着她联诗悲寂寞,薛宝钗和她一块共同感受人生之悲剧,探春和李纨则一直守护在临死的林黛玉身旁。三为诸艳风流云散。从第77回开始,大观园诸艳的悲剧接踵而来,痴公子杜撰芙蓉诔,诔晴雯诔黛玉诔诸艳。四为贾宝玉的事功与情缘矛盾及其悲剧性命运。贾政放外任回来后,贾宝玉就被家人拘管起来,在家塾刻苦研读;与此同时,贾宝玉不得不承受着各种来自群钗的悲剧,顿悟出世。贾宝玉出家后向贾政辞行,贾政顿时明白了贾宝玉的尘世因缘:“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下凡历劫”一语,可谓切中贾宝玉和一干风流冤家的要害!

三、回归:贾宝玉的悲剧体验与生命感悟

贾宝玉和群钗的回归是一种神谕。[4]“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一回中,渺渺真人曾对茫茫大士指出:“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这一神谕在整部《红楼梦》中体现为一种回归叙事,即以大观园的淡入与淡出为叙事分界点展开贾宝玉和群钗的回归描写,绛洞花主贾宝玉除了自身走向回归外,还见证了群钗的回归,即贾宝玉一直在体验群钗的悲剧,最终在悲剧中顿悟出世。贾宝玉的悲剧体验及其顿悟出世是一种神界的宿命,这一宿命把贾宝玉对青春不再美丽不再人生短暂人生无常的生命感悟作了淋漓尽致地渲染。

在群钗进入大观园之前,作者便展开了秦可卿的回归描写。作为警幻仙姑妹子——兼美的尘世幻相,秦可卿的回归实际上就是群钗回归的预兆。正因为如此,鸳鸯才在兼美的引导下进入太虚幻境。她向鸳鸯指出:“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座,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该当悬粱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来引你前去的。”

在群钗进入大观园至大观园被抄检这一叙事架构中,作者着力描写了尤氏姐妹的回归之旅。尤三姐自刎后,曾先后两次托梦叙说回归之旅。一次是托梦给柳湘莲,一次是托梦给尤二姐。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前一次托梦提到“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后一次托梦提到“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均是在昭示贾宝玉和群钗终将回归太虚幻境。在此后的回归叙事中,尤氏姐妹均曾迎接群钗回归。王熙凤病逝前夕,尤二姐还曾前来托梦。

抄检大观园后,群钗渐次走向回归神界的历程。怡红院的海棠花枯萎了,贾宝玉认定是晴雯死亡的预兆;晴雯死前托梦给贾宝玉向贾宝玉告辞,死后成为芙蓉花神。贾宝玉作《芙蓉女儿诔》,并将诔文挂于芙蓉枝上,泣涕宣读,丫鬟误将黛玉认作晴雯,这实际上是作者在玩弄文字游戏,暗示晴雯的回归实际上就是黛玉的回归。贾宝玉得知林黛玉魂归离恨天之后,曾入梦探寻。阴司黄泉路的神灵告诉他:“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且黛玉已归太虚幻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外,欲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贾宝玉由此认定林黛玉是“仙子临凡”,林黛玉离世“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并有潇湘馆探花神、寻仙子、候芳魂之举。到了第111回,作者已经用“鸳鸯女殉主登太虚”这样的标题来述说群钗的回归之旅了。第112回,作者又通过鬼魂附体的赵姨娘之口指出:“我不是鸳鸯,他早到仙界去了。”第114回,王熙凤历幻返金陵,“从三更天起到四更时候,琏二奶奶没住嘴说些胡话,要船要轿的,说到金陵归入册子去”。

随着群钗的逐渐回归,贾宝玉和石头也逐渐走上回归之路。第94回,海棠花枯死复活,通灵玉随即失去。妙玉扶乩指出通灵玉已经回归青梗峰,实际上是在暗示贾宝玉的回归。宝玉再次病入膏肓之际,和尚把通灵玉送了回来,并对贾宝玉进行点化。在和尚的引导之下,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看到金陵十二钗的册子,知道自己和群钗历劫尘寰后必将回归太虚幻境。宝玉从梦中醒来,“竟能把偷看册上诗句俱牢牢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了”。“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第117回,和尚与贾宝玉大谈“什么‘大荒山’、什么‘青埂峰’,又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这些话”,并对王夫人说什么“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类的话。从此,贾宝玉开始安排自己的回归之旅。回归神界之前,贾宝玉还曾向贾政辞行,口中唱着回归之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小说最后一回,作者通过一甄一贾一僧一道对所有人物的回归之路作了归结。甄士隐向贾雨村详说太虚情,指出通灵玉、贾宝玉和群钗的历劫——回归之旅:甄士隐度脱香菱后,把她送到太虚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对册。一僧一道则告诉甄士隐,“情缘尚未全结,倒是那蠢物已经回来了”,并携了宝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

大观园发生的每一起情缘悲剧都能让贾宝玉陷入悲剧性情绪中,正是这一次又一次的悲剧体验,让贾宝玉感悟到青春和美丽的虚幻与无常,感悟到自己对青春和美丽的欣赏、关爱、体贴与眷恋挽救不了群钗的命运,最终顿悟出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尘世的情缘。贾宝玉的厮守情怀及其最终放弃乃缘于贾宝玉对生命的无限挚爱,缘于对青春美丽永恒存在的绝望,是曹雪芹生命意识的集中体现。[4]

四、小结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发现,作者借助神道设教搭建了红楼梦的时空环境、情节架构、人物体系,并以贾宝玉为焦点来传达主题。即由“降凡”开启神界与人界的内在关联,从此衍生并奠定了荣宁二府中裙钗的生命路径,又由“历劫”展现大观园的人生百态和悲欢离合,曹雪芹直面裙钗的悲情归宿,最后幻化成贾宝玉的悲剧体验与生命感悟,并以此作为一种对神界和性情的回归。透过宗教叙事,我们发现,曹雪芹关注的焦点不是事功不是思想甚至不是道德,他关注的仅仅是情缘、性情和生命。透过“神道设教”,我们还可以发现,推动整部《红楼梦》主线发展的是一种强大的生命力和悲天悯人的情怀。

[1]一 粟.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3.

[2]洪广思.阶级斗争的形象史——评《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

[3]吴光正.草木、花柳与群钗——神道设教与大观园群钗的神界胎记[J].黑龙江社会科学,2010,(6).

[4]吴光正,罗 媛.花主、诗人和哲人——神道设教与贾宝玉的形象设计[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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