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姚鄂梅的隐逸题材系列小说

2014-04-17 09:07
关键词:小西小手梦想

吴 云

(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徐州 221008)

通过20余年如一日的辛勤笔耕,姚鄂梅的小说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平,其中《马吉》获湖北省第五届“屈原文艺创作奖”、《寻亲记》入选《2003年文学精品短篇小说卷》、《婚纱》入选《收获2004年短篇小说精选》、《穿铠甲的人》入选2005年《中国短篇小说经典》、中国小说学会2005年度小说排行榜、《像天一样高》获2005年《当代》文学拉力赛第四站冠军[1]……这些成绩使她成为颇受社会关注的新生代小说家之一。

由于姚鄂梅的小说讲述的大多是“平凡人的梦想是如何被生活一点点击垮,乃至零落成泥的”[2],所以,梦想的差异决定了其小说内容的差异。总的来说,姚鄂梅小说中的梦想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世俗的梦想,这种梦想具体而现实:升官、发财、寻姻缘……其着眼点是人在现世的物质享受;另一类是隐逸的梦想,这种梦想空灵而美丽:徜徉于自然山水、遁迹于古木深林、沉浸于文学王国……这种梦想的着眼点是精神的自由飞翔。与此对相应,姚鄂梅的小说可以分成世俗题材和隐逸题材两种类型。本文主要探讨后一题材系列小说的人物、主题及其成因。

姚鄂梅是以对隐逸梦的书写开始其小说创作的,评论界对她的关注也是从此类作品开始的。在她笔下,怀揣着隐逸梦的人都是内心纯洁、感情细腻的,他们认为物质与精神是一对矛盾,物质的丰盈挤压了精神的空间,若要精神之花绚烂多姿,物质的占有必须少而又少。但是,现实的世界却充塞着物质的欲望,美好的灵魂无处栖身,为了灵魂的飞扬,他们从丑陋、平庸、令人厌倦的现实世界逃离,逃入深山老林、逃入田园、逃入边疆。

在姚鄂梅的处女作《单程车票》(《萌芽》1991年第12期)中,三个女孩儿羊羊、棒棒和皮啤都想逃离自己原有的生活轨道。羊羊生活优裕,她讨厌父母的溺爱,总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单调乏味;棒棒厌恶枯燥的工作,内心隐藏着放纵的冲动;而皮啤厌倦了现有的生活,要去远离人间烟火的神农架定居,去尝试一种原始、朴素、自由、精神充裕的另类人生。但是由于其独立性不足,当男友拒绝与她同行并决然离去之际,她选择了自杀。她的隐逸梦在疾驰列车的碾压下变成了恐怖的噩梦,吓得羊羊和棒棒纷纷放弃隐逸的梦想,乖乖地回到现实的人生轨道。

与脆弱的皮啤不同,《马吉》(《花城》1999年第6期)中的马吉是个独立、勇敢、健壮、干练、坚强的外国女子。姚鄂梅让她在皮啤的道路上前进了一步,安排她只身来到人烟稀少、贫穷落后但风景秀丽的泽国。在这里,她与陈小手产生了“纯真”的爱情,利用原始的山洞建造了简单而美丽的婚房。她静坐于月明之夜,享受着山间清风的吹拂,徜徉于清澈见底的碧水……她的隐逸梦似乎已经实现。但实际并非如此,因为她的梦已被现实紧紧裹缠:在她身上,自由与束缚构成无法解决的悖论,她为了自由来到山中,却必须以陈小手妻子的身份才能生活于山中,自从她嫁给陈小手那一刻起,她就丧失了自由,凡事都必须征求陈小手的意见,还必须对付村人的挑衅。她把陈小手视为知己,但是陈小手并非她的同道:她是出世的隐士,陈小手只是凡夫俗子:她爱古朴,陈小手爱现代;她反对架电线、修公路、开工厂,陈小手恰恰赞成这些;她看重挣钱过程中的劳作,陈小手看重劳作过程中的挣钱;她的爱是全身心的付出,陈小手的爱夹杂着虚荣和利用的成分。她不认为陈小手高于自己,也不认为两个孩子低于自己,她拒绝村长借钱的请求,不接受记者采访。这些都说明她没有等级观念,但等级观念并没有放过她,她到河里游泳,却遭到村人的围攻。因为他们认为女人是低于男人的,女人是河水的禁忌。对于这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山村,马吉最终选择了离开,当小说中的“我”找到她时,她矢口否认了那段令她五味杂陈的山村经历,回归了常态的生活。

在《穿铠甲的人》(《钟山》2005年第5期)中,姚鄂梅为其主人公杨青春设计了另一种隐逸方式。他没有只身遁入深山老林的打算,无意寻找世外的桃花源,他的理想只是在自己的家乡,在自己熟悉的人们中间,在半耕半读中实现写一本不朽著作的文学理想。虽然他与村民们一样下地干活,但他与他们又有天壤之别:他们外出打工挣钱,他却放弃挣钱的工作返乡;他们视文学为废物,他却将文学视为食粮;他们要住结实的砖房,他却要砌原始的土坯房;他们都唾弃“我”母亲,他却将她娶入家门;他们都嫌弃继子,他却视继子为己出;他们都认为读书无用,他却捡破烂供“我”读书……“小隐隐于泽,大隐隐于市”,他的隐逸属于后者,是真正的心灵的隐逸,虽居于尘世,却兀自有一种不同于流俗的风骨。但是随着“我”的长大,家庭开销的增长,他不得不干起受人耻笑的捡破烂工作,他的耕读为生的理想只能宣告破灭,在小说的结尾,他亲自将自己唯一的书——《观音桥谚语集》垫在了锅下,他亲手铸就的心灵的铠甲终于被困顿的尖刀戳穿,藏在铠甲中的文学梦也随之破灭。

在《像天一样高》(《当代》2005年第4期)中,姚鄂梅塑造了康赛和小西两个文学痴迷者的形象。康赛是诗歌之子,只为诗歌而活,他抛弃父母,抛弃稳定的工作,独自跑到新疆,先是蜷缩于城市角落冰冷的小屋里,过着半温饱的生活,后来在朋友阿原的资助下,他和小西一起建立他们的桃花源——陶乐,躬耕于田亩之中。再后来,在女友晏子的强烈要求下,他又回到城市,但他并不上班,而是终日逡巡于一片小树林中,整日寻觅诗情和灵感。他作诗不是为了发表和获奖,而是内心的需要、生命的本能,但是这个诗歌的痴迷者却因为母亲要撞死在他面前的威胁,而乖乖地返回了家乡。又在母爱的威逼下,他不仅成了税务局老老实实的职员,还成了公文高手,为了“前途”,还接受母亲的建议走进了自己一向鄙视的电大。不仅诗情在他的心中干涸,就连自己的作品也被他弃如敝屣,诗歌彻底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他完全变成了一个追逐功名利禄、儿女之福的凡夫俗子。

在追逐隐逸梦的途中,小西表现出了康赛身上所没有的理性和灵活性:虽然她赞成康赛以最少的物质获得最大的精神自由的主张,但是,她从未像康赛那样落魄到身无分文的程度,她总是未雨绸缪、精打细算,还能省出钱来寄给母亲;虽然她爱阿原,但她并没有像康赛那样发誓与女友“我们永不分离”,她既没有与阿原白头偕老的打算,也不干涉阿原的婚姻;她不像康赛那样拒绝工作,而是主动寻找工作,并尽量利用工作增加自己的阅历;她善于与人交流,几次调和康赛与晏子的矛盾……如果说康赛是一把钢刀,小西就是一把蒲草,钢刀虽硬而易折,蒲草虽软而柔韧。当康赛从隐逸梦中折返之时,小西的隐逸并非受到影响,她离开陶乐,依然“零散的做工,偶尔来一次简朴的旅行”,自由地写作,而且她的小说得到了出版社的认可。在小说结尾,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后,小西又踏上了去东部渔村的旅程,继续追逐在隐逸的生活中放飞精神的梦想。

从《单程车票》到《马吉》,再到《穿铠甲的人》、《像天一样高》,姚鄂梅执着地书写着隐逸者的故事。从隐逸的方式与结局来看,姚鄂梅笔下的隐逸者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有心无力的隐逸者,其成员包括羊羊、棒棒和皮啤。她们厌倦凡俗生活,渴望逃离,但她们只是为逃离而逃离,没有逃离后的生活目标,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没有面对困难的心理准备,也没有可行的逃离方式。她们的逃离与其说是追求理想,不如说是寻觅新奇,充其量只是叛逆、任性、耽于幻想的女孩儿的游戏,而非严格意义上的隐逸。虽然她们最后都曾产生了隐逸的想法,但她们将隐逸的实现建立在对他人的依靠之上,因而她们的隐逸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现的梦想。

第二类是中途折回的隐逸者,其成员包括马吉、杨青春和康赛。他们是相对自觉的隐逸者,他们都有具体明确的隐逸目标,马吉要建一个世外桃源,杨青春要写一部不朽的大书,康赛要创作心灵的诗歌。他们都有明确的目的地,分别隐居于大山、农村老家和边疆;他们都有面对隐逸困难的心理准备,都对物质的匮乏泰然自若;他们都有自己的隐逸方式,马吉在躬身劳作之余徜徉于自然,杨青春在劳作间隙沉浸于书籍,康赛在半饥半饱中寻觅诗歌的灵感。但是他们的隐逸又是不彻底的,马吉将自己与陈小手一家拴在一起,试图靠婚姻实现梦想;杨青春依靠心灵的铠甲保持内心的高洁,却娶了极其世俗的女人,使自己扛上沉重的负担;康赛将心灵安置在诗歌的殿堂,却无法超脱于男女之爱、母子之爱。他们要么方法错误,要么内心不够强大,最终都没有完全摆脱世俗的羁绊,马吉离开了泽国,杨青春行将就木,康赛成了以娶妻生子、职务升迁为目标的普通人,他们绕了一个圈,最终又回到了世俗中,成了中途折回的隐逸者。

第三类是成功的隐逸者,小西是其唯一的成员。她是自觉的隐逸者,清醒、实际、变通。她并不无视金钱,她一面借助打工增加收入,一面通过节俭减少开支,使手中的钱在足以维持基本生活基础上略有节余;她并不无视自己的女性身份,巧妙地利用衣着与语言保护身体;她并不无视亲情,而是经常遥寄对母亲的思念和牵挂,同时又行踪不定,成功摆脱了母亲的控制;她并不无视爱情,而是充分享受爱情,同时又拒绝结婚,成功避免了婚姻的羁绊。她犹如一个精灵,既通晓人情世故,又毫无挂碍,自由地游走于心仪之地,成了名副其实的隐逸者。

从有心无力的隐逸者,到中途折回的隐逸者,再到成功的隐逸者,姚鄂梅构建了隐逸者的形象谱系,透过这一谱系,我们可以看到姚鄂梅在隐逸问题上的心路历程。

从羊羊、棒棒和皮啤的身上,我们能够看到魏晋名士的影子,她们心血来潮的行为方式很有些王徽之“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味道,她们对金钱、对物质的态度,与王恭“身无长物”也颇为相似,她们玩世不恭的行为中寄托着作者对自由的热爱和向往。但是在故事结尾,准备隐居的皮啤死了,羊羊和棒棒也“正常”了,可见,此时的姚鄂梅并没有做好隐逸的心理准备,还处在对隐逸既爱又怕、既向往又恐惧的阶段,皮啤的死是她敲给自己的一声警钟。

到了创作《马吉》时,姚鄂梅对隐逸的恐惧之情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对隐逸与人情关系的矛盾纠结。马吉成功地跨出了隐逸的第一步,但她不得不正视与陈小手思想的差距,不得不面对村人的挑衅,最终,她不得不折身返回。《穿铠甲的人》中的杨青春、《像天一样高》中的康赛都是马吉形象的延续,虽然他们选择的隐逸方式与马吉不同,但是最终都在与他人关系的冲突中放弃了隐逸。由这些人物可以看出,姚鄂梅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都摇摆于隐逸和人情之间,一方面想讴歌隐逸,一方面又割舍不了人情。

标志着姚鄂梅隐逸心理发生涅槃的是《像天一样高》,在这部小说中,姚鄂梅从隐逸与人情的矛盾纠结中超脱了出来,坚定了对隐逸理想的信念,完成了隐逸思想的蜕变。小说的主人公小西既自信、乐观,又勤劳、节俭,最难能可贵的是,她从不耽溺于与家人、爱人、友人的感情,成了真正挣脱人情束缚的自由人,真正实现了在行走中感受人生、在简单的生活中创作小说的隐逸人生目标。

不管是有心无力的隐逸者,还是中途折回的隐逸者,抑或是成功的隐逸者,姚鄂梅都对他们充满了感情,在讲述他们的故事时,语气中饱含着同情、理解、赞赏与关爱,因为他们的身上都隐含着作家自身的生命体验。1986年中专毕业后,姚鄂梅在银行工作,生活完全是现实的,但几年后,她接触了一些纯文学期刊,开始“觉得心灵荒芜,想得到滋润”,想逃走,但又顾虑重重,《单程车票》就是她这一阶段心理的外化。后来她“常常一个人想方设法、不计后果地到处游历”[3],可体制和亲情又将她拉回现实,马吉、杨青春、康赛表现的就是她当时的心境。在对中途折回的隐逸者不断的书写中,姚鄂梅逐渐坚定了隐逸的信念,小西就是这种信念的体现。姚鄂梅说“我在我的作品中渐渐觉悟”[4],于是她也像小西一样,辞去了不错的工作,专事创作,踏上了不同流俗、放飞梦想的征程。由既爱又恐惧,到矛盾纠结,再到坚定不移,姚鄂梅隐逸思想转变的三个阶段在其隐逸系列小说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姚鄂梅称自己是“在文字的国度修行”[5]的作家,文学是她理解自己、理解世界、超越自我、超越现实的方式。在其隐逸系列小说中,她将自己的人生融入创作,又在创作中体悟人生的真谛,因此可以说这些小说都是她的精神自叙传。

在姚鄂梅的隐逸系列小说中,我们能够看到中外文学对其精神的影响。上世纪80年代的纯文学作品激发了她对自由、超俗生活的向往,《世说新语》为她提供了可资临摹的范本。但是她无法处理古今间的巨大差异,无法让古代的名士成功地活在现代社会。直到读到梭罗的《瓦尔登湖》,姚鄂梅才找到真正的精神导师,在《像天一样高》中,姚鄂梅借小西之口将偶遇《瓦尔登湖》称为“伟大的时刻”,说“我揣着这本书……在瞬间决定了这一生的道路”。《瓦尔登湖》对姚鄂梅的影响是全面的,既影响了她的人生观、伦理观、自然观、审美观,也影响了她的创作观。梭罗有感于人们“整天都进行着无穷无尽的劳役”[6],“用金钱给自己打造了一副镣铐”[7],希望借《瓦尔登湖》启发读者“是否有必要继续这样糟糕地生活下去,以及有没有改善的余地”[8]。受其影响,姚鄂梅说“小说艺术恒久的魅力在于它具有面对、洞察和提升整个世界的能力”[9],她的小说总体上就在面对、洞察世界与提升世界两个向度上展开。在世俗题材小说中,她侧重表现现代社会中人性阴暗、邪恶、自私的一面,构筑了一个个庸俗、低劣的心灵世界,撕碎一个个金钱、权势的世俗梦想。在这些作品中,她貌似无情,实则悲悯,她批判的是当代的物质文化,她要让读者看到,以金钱名利为追求的庸碌人生,到头来只是机关算尽一场空。

在隐逸题材小说中,她试图让精神飞扬起来,不断为她笔下的人物探索新的出世之道,从皮啤与男友一起定居于深山,到马吉嫁入深山,再到杨青春穿着铠甲在家乡半耕半读,然后到康赛只写诗、不工作,最后到小西“零散的做工”、“简单的旅行”、“自由地写作”,她终于借小西为放飞精神的隐逸者指出了一条不会失去生命、不需要向现实缴械投降的“光明”大道。在这些作品中,姚鄂梅探索的是与当代社会相和谐的人格、人生和文化理想,小西是她为拯救现代人心灵的荒芜而树立的楷模,虽然小西的处世方式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总能行得通,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姚鄂梅为当代中国人寻求诗意栖居方式的可贵努力,这也正是这些小说的意义所在。

[1]姚鄂梅:《身世》,《飞天》,2007年第7期。

[2][3][5]姚鄂梅:《在文学的国度修行》,《语文教学与研究》,2010年第15期。

[4]姚鄂梅:《在写作中觉悟》,《青年文学》,2006年第12期。

[6][7][8][美]亨利·大卫·梭罗:《瓦尔登湖》,张知遥译,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第6、16、4 页。

[9]姚鄂梅、马季:《在疼痛的理想中不停地奔跑——姚鄂梅小说创作访谈录》,《朔方》,201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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