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红霞
(长沙师范学院徐特立研究所 湖南长沙 410100)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不仅是我国近现代教育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我国近现代革命史上的重大事件。参加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许多人,如周恩来、陈毅、聂荣臻、李富春、蔡和森、王若飞、李立三、肖三等,后来都成为了中国共产党的骨干成员。以43岁大龄毅然赴法的徐特立,后来也成为一名坚定的共产党员,并长期担任党和国家重要职务。在赴法之前,徐特立自述是“一个教育救国论者”,五年留法归国后,不久便参加了轰轰烈烈的湖南农民运动,并于革命最艰难的时候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人民教育家”,由此可见五年留法经历对徐特立教育思想影响之巨大、之深远。“徐特立与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也因此成为徐特立研究中的重要课题。本文将分析和梳理文献,探析徐特立赴法勤工俭学的原因。
由长沙师范学校编写、陈志明执笔的《徐特立传》这样描述徐特立赴法勤工俭学的原因:“1919年,湖南民众掀起驱逐军阀张敬尧的运动,徐特立一方面联合其他学校校长,带领教师向张敬尧索薪,另一方面还往返于城乡之间演讲,揭露张氏兄弟的罪行,以致被张敬尧诬以通匪罪名明令通缉。面对这种情况,早已有意出国学习新知识的徐特立,决定赴法勤工俭学。”[1]《徐特立传》成书较早,出版于1984年,再加上长沙师范学校与徐特立及其后人均联系密切,该书现已成为徐特立研究的重要文本,后来的研究者均以此为本,将徐特立遭到张敬尧的通缉作为其赴法的直接原因。如湘潭大学李逻辑在《徐特立与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一文中便明言“徐特立参加驱张运动而遭到通缉是其赴法的一个直接原因。”[2]
但事实上,《徐特立传》中的提法颇有模糊之处。(1)张敬尧督湘以来,将湖南省教育经费由每年80万元减半,所发教师薪水也由八折逐渐减至四折,甚至拖延不发。且张敬尧所发薪水均为纸币,以六串当银洋一元,当教师将纸币到银行兑换银洋时,需十五串甚至三十串才能兑换银洋一元。1919年2月,教师所领薪水只有实额的二折,且发薪三日后,张敬尧即下令废止纸币,教师已领薪水,等于未领。期间引发 多 次 公 立 学 校 教 师 索 薪 事 件[3](P597-598)。但1913年以来,徐特立一直任湖南第一师范学校专职教员,并未担任公立学校的校长,因此说徐特立“联合其他学校校长,带领教师向张敬尧索薪”的提法不确。(2)湖南民众掀起的“驱张运动”,正式爆发于1919年12月,当时长沙各校学生激愤于日本浪人在福建殴打中国人一事,遵照湖南国货维持会议决议案,赴教育会焚烧日货。而张敬尧派其弟张敬汤率领军队,包围学生,强捕学生代表五人,并扬言枪决。又对长郡中学庶务员“立批其颊、扭其下跪”,于是激发学生第一次明确提出“驱张”的主张,此事也成为了湖南民众公开驱张的导火索和开端[3](P599)。而徐特立赴法留学,离开长沙的时间是1919年7月初,可见其并没有参与“驱张运动”,更不会因此而遭受通缉。(3)徐特立的确遭到过张敬尧的通缉,但遭到通缉的原因,据署名为“湖南省城各学校职员代表罗教铎、杨树达、朱剑凡、罗宗翰、张怀、毛泽东等”,于1920年1月19日呈当时北洋政府总统徐世昌的《湘教职员请撤惩张敬尧》一文所载:“孤儿院院长徐特立,以指斥张督清乡队之骚扰,则诬为通匪,通令缉拿,皆不得安居,飘流在外。十一月省城各学校教员,以半年未得薪俸,生活难支,全体辞职……”[3](P599)而徐特立以孤儿院院长的身份,指斥张敬尧清乡队之骚扰,当是徐特立所写的《致张敬尧的公开信》。该信发表于1919年11月20日的北京《晨报》,信中有“特立以中西友人讲席之聘,即赴巴黎”一语,可见这封信写在徐特立赴法之前,而发表于其赴法之后。因此,徐特立遭到张敬尧通缉的时候,徐特立已在法国了。综合上述三点,徐特立遭到张敬尧的通缉,并不是徐特立赴法的原因。
“教育救国”作为一股重要的社会思潮,在中国近代史上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其主要观点是:近代中国之所以积弱积贫,根本原因是人才不足,也就是教育不发达、不普及,只有发展教育才能救亡图存。徐特立作为辛亥革命的参与者,见证了辛亥革命遭受重大挫折,于是徐特立认为:“我所希望的民主共和就成为泡影……我还是回到教育界去,用教育来改革人心罢!从此以后,我就变成一个教育救国论者。”[4](P108)“以为人民大众不参加爱国运动是由于无知,救国的方法首在教育。”[4](P604)基于教育救国理念,1912年至1919年,徐特立在教育方面颇有建树,他自己回忆“长沙县的教育,民国八年以前,差不多都是我一手办的,不独创办了五美高级小学,男女两师范,而且创办了实习批评会,教员训练班,……长沙一共有八百所小学校,所有教员是短期间由我一手培训出来的,在长沙教育界我应该是‘长沙王’。”①[5](P108-109)但 在 1919 年,徐 特 立 发现,自己“教育救国”的理想也破灭了。一方面,“没有改革现在的恶劣政府,宣传鼓动和教育的力量十分微弱”;另一方面,“我的俸金半数以上用来办学校,一小部分用来帮助清贫学生,结果失败了,少数学生无法挽回国运”。徐特立之所以有这样的认识,源于当时湖南教育界的现状:1918年张敬尧督湘以来,包括徐特立任教的长沙师范学校在内的众多学校,都被张部占领为驻兵之所,门窗课桌,悉资炊爨之材,图书仪器,尽数毁灭无存;与此同时,1919年2月,当时的北京政府和广州军政府在上海召开“南北议和会议”,会上有撤换张敬尧的提议,张恐位置不保,强迫各学校校长签名发电“挽留”,很多校长为保持独立人格,“皆各潜往沪汉,以避其无礼之迫胁”;更重要的是,当时很多进步学生的爱国行为,遭到张敬尧督部的围捕、殴打,甚至以枪毙相威胁[3](P599)。在这种情况下,徐特立陷入了人生的困惑时期:“那时候,国家混乱,令人悲观失望,我的精神忽然死了。到‘五四’时我才又复活过来。”
“五四”运动诞生了许多思潮,从徐特立《留法老学生之自述》一文来看,蔡元培的“劳工神圣”学说是徐特立精神复活的重要原因。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成为战胜国之一。大战的胜利充分激发了中国上至政府、下至庶民的士气和精神。11月16日,在北京天安门举行的庆祝协约国胜利大会上,蔡元培在题为《劳工神圣》的著名演说中,第一次喊出了“劳工神圣”的口号。蔡元培疾呼:“此后的世界,全是劳工的世界呵!”“我们要自己认识劳工的价值,劳工神圣!”他把千百年来受尽剥削、压迫、欺凌,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提高到社会主体的神圣地位,呼吁人们“认识劳工的价值”、把劳动者作为社会的主人,显示了全新的道德价值观。此后,劳工神圣学说轰动一时,成为当时的主流学说之一。正如1920年《民国日报·觉悟》所载文章所说的那样,蔡元培的一篇演说“居然把‘劳工神圣’底标语,深印在觉悟者的脑筋中”,“劳工神圣”已经深入人心,成为“五四”激进文人、青年学生和报刊杂志的时髦用语,也是“五四”激进主义深入民间的一面鲜艳的旗帜。徐特立在《纪念“五四”》一文中回忆:“在新文化运动中曾提出过‘劳工神圣’的口号,这一口号……使其中的进步人士更无产者化,以后成为共产党员。”[4](P339)徐特立无疑正是这样的进步人士。他在《留法老学生之自述》中说:“(青年)听得作工的劳苦,大家都不愿意作工,使国家工业不发达。”“须知世界第一等人都是作工的人。”“古时皇帝皇后都要作工。神农种田,轩辕做衣,舜帝烧窑,嫘祖养蚕,书上都说他们是好人。我们当教员的做学生的,能作工,岂不更贵重吗?”基于这一理念,徐特立决定“我要学农业,暂且进工场作工。有得闲的日子,并要学法国的家事学,好回去自谋生活。单学法文回国当法文教员,还同从前一样靠口舌赚钱,何必万里到法国呢?”[4](P18)由上述引文可见,当时徐特立不仅对“教育救国”理想失望,甚至不想靠教书谋生,希望学习农学和家事学等“作工”的新学问。而“我不懂欧洲文字,不能研究新学问,于是我想学英文。”[4](P603)就在徐特立学习英文的过程中,有朋友劝他去法国,于是有了法国之行。
综上所述,正是因为徐特立付出诸多心血的“教育救国”实践失败的时候,受到“劳工神圣”学说的鼓舞,决意放弃教育事业,研究欧洲新学问。恰逢友人劝其赴法,于是徐特立接受了其意见。可见“教育救国”理想的破灭和“劳工神圣”学说的鼓舞是徐特立赴法的主要原因。
如前文所述,徐特立赴法的目的是学习欧洲文字,以研究作工的新学问。但徐特立为何选择法国为其留学之地?这就与当时轰轰烈烈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有关。1919年前后,在中法文化教育界名人和一些民间社会团体的推动下,出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迨欧战既停,国内青年受新思潮之鼓荡,求新知识之心大盛,复耳濡目染于‘工读’之名词,耸动于‘劳工神圣’之思,奋起作海外勤工俭学之行者因此大增。”[5]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在湖南开展得尤为成功,湘籍留法学生遥遥领先,首批赴法勤工俭学学生人数为89人,其中湘籍学生就占了43人,接近一半。其主要原因在于:(1)湖南各界人士及湘籍名流的资金支持。1919年7月,湖南省政府要求沅江县、浏阳县和湘阴县酌情办理湖南赴法勤工俭学学生川资;8月,长沙县决定对川资困难的赴法勤工俭学生每人补助100光洋(李富春、罗俊明是最早得到这100光洋补助费的留学生);1920年,湖南地方督军谭延捐赠16万元光洋,专用于湖南旅法学生还账及补习法文;旅居全国各地的湘籍名流也鼎力相助,特别是熊希龄、范静生、杨昌济等人[6]。(2)湖南赴法留学有专门的组织者。据《新民学会会务报告》第一号中记载,湖南方面赴法勤工俭学最初发起者是蔡和森与萧子升。1918年6月23日,蔡和森离湘赴京,联络留法事宜。他广泛利用在京的社会关系,同杨昌济、熊希龄、李石曾、蔡元培等社会名流密切联系,争取他们的同情和支持。经过一番筹备,遂将在京联络结果函告长沙会友,鼓励湖南青年赴京预备留法。“蔡君居省城久,对于各校学友相识甚多,一纸至湘,影响颇大。”[7](3)先期赴法留学人员的宣传介绍。如安徽省赴法勤工俭学学生沈宜甲在寄回该省的“第一次报告书”中详细介绍了湖南学生的情况,“如湖南则有熊秉山、杨怀中及该省教育厅帮理一切,且闻已设立华法教育分会;而学生之来法者,又多给以津贴,鼓舞其志气。”又如先期赴法的萧子升,在写给国内的信件中乐观地介绍了他在法国的相关情形。他介绍在法国“觅工极易”,且法国政府非常欢迎中国学生,“允特备廉价肥位,三月内运法五百名”。还说华法教育会的负责人李石曾很赏识湖南籍的学生,称赞“湘人有一种特性,即为坚忍”[8]。在这种情况下,湖南赴法勤工俭学人数最多就不难理解了。徐特立赴法之前,已是长沙的名教员,薪资待遇颇好。但他的收入,大半办了学校,小部分资助了贫苦学生,又有二女二子,都系就学之年,不但没有积蓄,反而负债七八百金。虽然立志学习欧洲文字,研究新学问,但力有未逮。此时恰逢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留学法国,不仅费用低廉,“是留学欧美费用的三分之一”;而且还可能获得资助;更重要的是,在法国可以半工半读,符合其研究“作工”新学问的理念。徐特立在《我的生活》一文中说:“有友人从北京劝我去法国,勤工俭学只要船费一百元,可学英法等欧洲文字。我想去法国又不用花钱,可以半工半读,我接受了他的意见。”[4](P603)可以说,当时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是推动徐特立赴法的契机和直接原因。
通过分析徐特立赴法勤工俭学原因,我们可以看到:(1)徐特立作为中国现代史上最重要的教育家之一,曾一度对自己所从事的教育事业产生动摇、怀疑和失望,并因此决心研究新学问,毅然以43岁大龄赴法做一个“扶拐棍”的老学生。但这无损徐特立的光辉形象,相反,能让我们更加认识到当时以徐特立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在民族危亡之际寻求救亡图存道路的求索精神,也让我们更容易看清徐特立革命历程中的思想轨迹,更好地向其学习。(2)徐特立在“教育救国”理想破灭以后,受到“劳工神圣”学说的鼓舞,而决心研究务农和做工的学问,并打算学成回国后以此为生。虽然这一计划并未实现,但其归国后积极参加农民运动,尤其是1927年以后,一直致力于工农革命。由此可以看出徐特立“以工农为本”的思想与“五四”时期“劳工神圣”学说有着密切的关联,该学说是形成徐特立教育思想的源头之一。(3)徐特立怀着通过半工半读研究新学问的理想赴法,但实际上并没有达到其目的,甚至“留学将近五年,新知识全无”、“成了一个半聋半哑,只能看科学书的留学生”[4](P604)。从徐特立这一段特殊的经历,可以看出徐特立后来一直对陶行知“社会即学校”这一观点持保留意见的原因在于,“社会即学校”这一提法否定了学校的意义,想单纯用带徒弟的方法进行教育“也是一种偏见”。
注释:
①徐特立于1912年创兴五美乡初级小学堂,又创办丁家冲高等小学,后与熊瑾玎合作将两校合并为五美高级小学。同年,徐在长沙荷花池泐潭寺创办长沙师范,即文中所指男师范;1913年他将校长一职让给姜济寰担任,自己则专任湖南第一师范教师。女师范应指长沙女子师范学校,徐特立创办长沙女子师范学校是在1924年,这里他回忆有误。“实习批评会、教员训练班”都是短期培训班,与前文“1913-1919未担任公立学校校长”一说不矛盾。
[1]陈志明.徐特立传[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2]李逻辑.徐特立与留法勤工俭学运动[D].湘潭大学,2008.
[3]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共湖南省《毛泽东早期文稿》编辑组.毛泽东早期文稿[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
[4]徐特立文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
[5]清华大学中共党史教研组.赴法勤工俭学运动史料(一)[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
[6]清华大学中共党史教研组.赴法勤工俭学运动史料(二)[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
[7]中国革命博物馆,湖南省博物馆.新民学会资料[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8]张允侯,殷叙彝,李峻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