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词谱的选体特点

2014-04-17 04:20李冬红
济宁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词选词体词学

李冬红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明清词谱的选体特点

李冬红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早期词谱多是从词选中派生而来,词谱有着许多明显的选本特征,词谱编订者常常抛开单纯说明格律的局限,在例词选择方面掺入风格化的内容,表现鲜明的词学观点,具有强烈的主观倾向。一般而言,词谱在音律与调谱方面颇具适用性,但在阅读性方面比不上词选,而一旦词谱带有了些许选体特点,它就变得更为实用,影响面也会更广,这可能也是明清时期词谱编纂者的一个编选意图,体现了此一时期趋于实用主义的词体观念。

明清词谱;格律;风格;选本

词谱指辑录各种词调的样式,以供人填词时参考的书籍,纯粹的词谱既不选人也不选词,注重的只是体,即词之格式律调。词选则指编选者按照一定的取舍标准,选择部分词人的部分作品而编成的总集,常有借选本以存人或存词的目的,具有强烈的主观倾向或宗派意识,或选人或选词,注重的是词之风格流派。然而,词谱以例词说明格律的原则,与词选以例词表达见解的方法,从根源上说是相通的,皆是以所选作品来展示词体的体貌,并以此规范词体创作,尤其从词选中派生而来的早期词谱,往往有着许多明显的选本特征,词谱编订者常常有意无意地抛开单纯说明格律的局限,在例词选择方面掺入风格化的内容。因此,前人往往把词谱视为词选,《四库全书》及其提要就把词谱归入“词曲类词选之属”,当今学界在论述词谱时,也常与词选相联系,如江合友即把具有选词倾向的词谱称作“选体词谱”[1](P75),足见二者之密切关系。

词选产生要远远早于词谱,在词谱产生前已较为普及,如唐宋时期的《花间集》、《草堂诗余》等选集已经在社会上流传很广,成为词人们争相阅读和摹仿的对象。或者说,在词谱未备之时,这些流行词选一定程度上起着词谱的作用,不仅是作为选本供歌者使用,亦是词人们进行创作时必然参考的范本,当然所参考之处包括语言、情调,不只限于谱式一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此类已具有后世词谱的部分功能。然而,词选注重的多是作品的语言、风格及表现手法等文学方面,缺少对词体格律的关注,单纯以词选作为填词所依谱式的方式,在词体乐律渐失的明清时期已不能适应词体的发展状态。

元明时期,在无格律谱、音乐谱亦散佚的背景下,词与音乐逐渐脱离,加之曲体艺术的迅速崛起并日益影响至诗词领域,多数词人创作态度过于随意,即不具备足够的格律知识,又缺乏对原词格律的充分尊重,以致词体创作失去了统一的规范,词体特性逐渐模糊,词体创作也随之面临十分混乱的局面,不合音律的状况尤其严重。那么,词如何才能保存自身面目继续生存发展下去呢?最紧迫的任务就是重新认识词体特性,尤其保持词的体式特征,彰显文体上的独立性,成为首当其冲的事情。随着人们对词体关注程度的加强和词体认识的进

一步明晰,词人们开始努力寻求构建一种既能保持词体特征,又具有可操作性的格律规范,于是,规范词体体式的词谱应运而生,并在明清时期迅速发展兴盛起来。

词谱产生之初,即与词选密切相关。现存最早的词的格律谱著作是周瑛的《词学筌蹄》,影响不大,细细阅之,会发现其实它就是从《草堂诗余》中脱胎而来的,只不过是以格律意识为基点,将作品进行了重新编排,从而使其具备了词谱的雏形,亦成为明清词谱的开山之作。其实,明人多视《草堂诗余》为填词的范本,其虽不具备格律谱形制,却一直在明人心中充当着词谱这一特殊角色。只是在使用时有所不便,因此才有了周氏之编。此编首创以调体为主编纂词集,成为后来词谱的主要编辑体例,也是后世词集编选时最常用方式之一。

之后,张綖“于词学失传之日,创为谱系,有荜路蓝缕之功”[2](P657),作为第一部较为成熟的词谱,《诗余图谱》在明清影响颇大,却仍然受到《草堂诗余》的极大局限。明嘉靖十四年,张綖于武昌府编注《草堂诗余别录》,希图通过选本来体现自己的取舍标准,从而表达词学观念。一年后,他又编辑《诗余图谱》,开始以格律谱式作为重要的选择标准,每调皆备图谱,并制订每调之定格。谱中所列词例首先是声调合节,是格律形式的范型,其次在艺术上也具有示范意义,即在各方均属佳作。这样直接制订一套字声规则,比之以私意揣度格律,眉目更为清楚,使词的创作开始有章可循,也更为切合初学填词者的实际操作。然而,基于当时主体“依词填词”的创作方式,张綖充分认识到例词的示范作用,谱中作品都是其所偏嗜的风格类型,具有词选的主观倾向。如其提出“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的观点,故“今所录为式者,必是婉约,庶得词体。”[3]使得图谱中大多为婉约之词。这种在格律谱中强化词体风格类型的做法,显然有词谱与词选合一的目的。同时,由于“依词填词”成为当时词坛上最为普遍的创作方法,而张綖在选择范本时对于调式谱制较为随意,载调又简略,且多漏误和混淆之处,故难以形成词谱的统一规范格式,遂遭到后世词家的批评。

处于《草堂诗余》风行的时代,谢天瑞的《补遗图谱》、徐师曾《文体明辨》、程明善《啸余谱》的词体观念和文献基础也没有超越张綖,仍是以《草堂》为重要依托,许多缺失亦来自其所依据的底本。如徐师曾《文体明辨·序》曰:“论其词,则有婉约者,有豪放者。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虽各因其质,而词贵感人,要当以婉约为正。否则虽极精工,终乖本色,非有识之所取也。学者详之。”认可张綖以婉约为正的观点,以词贵感人为理由推崇婉约词,选择例词时具有明显的风格倾向,已经偏离了词体格律的探讨范围。程氏《啸余谱》虽注韵谐、平仄、字句等格律因素,却未依从谱式之基础,按调分类,却分类为题,至于每题之下,何调置前,何调置后,更是漫无标准,引起清人万树的不满:“《啸余谱》分类为题,意欲别于《草堂》诸刻。然题字参差,有难取义者,强为分列,多至乖违。”[4]即指出了其欲与词选相较的编选目的,从而违备了词谱编撰以调式体制为选择标准的基本原则。

可见,明代虽词学衰微,却体现出强烈的纠词意识,并首先把词之谱式作为重要对象提到词学研究之上。只是处于词谱起步之时,再加之《草堂诗余》等词选的强大影响,明代词谱整体上呈现出谱选分识不清的状态,词谱在编选上仍以艺术风格等纯文学因素为依据,表现出明显的选本特点,词谱的规范格式和编制意识尚未完备。

明末清初以来,随着对明词的矫弊及尊体观念的强化,词体创作不断丰富,词学观点进一步发展,大量词选迅速涌现,再加上词籍整理和刊刻的不断更新,促进了词学的繁荣,同时也给词谱编纂带来了良好的机遇与强烈的冲击。首先,词选的繁多使清初编者有了更多可供取资的文献,词谱的收调规模日益扩大,其次明代词谱的编辑经验使清人在词谱的纂谱体例、编排方式、谱式标注和编选原则方面不断改进,逐渐趋于完善并进而有了相对的规范。不过在谱家从词选筛淘作品的过程中,词选操作的强大惯性与思维模式仍对它们产生了重要影响,因此在词谱编纂过程中,有时会对格律本位第一的观念贯彻得不彻底或者说有意识地偏离,使之带上一定的选体特点。

最为典型的是明确声明了订谱意图,在形式上却极为接近词选的著作,表现为谱、选难分的形态。如孔传铎《红萼轩词牌》从唐宋词中选出120个词调,以例词的方式显示各调作法,以供尊前酒

边吟啸之用,但其例词既不注平仄字数,亦不标句韵,仅将例词排出而已,虽有订谱之意图,却无词谱之体例,在形制上与词选更为相似[5]。再如吴绮《选声集》和《记红集》,在体例上参照了通行词谱,序言中指出“是谱所列,俾首尾转换,平仄韵歌,一披楮素,灿若列星。用以纵古横今,旁求博采,失律之诮,庶几免乎。”称此书为谱,可见其明显的制谱意图,在体例上亦与词谱相近,对同调异体、平仄标识、韵脚对仗等方面皆有展示,然又对所选词作之清新婉丽者旁加圈点,以助鉴赏,体现出对于词体风格的认定,具有选词功能,使谱集带有订谱与选词于一体的倾向[6]。

与此相似,郑元庆的《三百词谱》也经历了一个从词选到词谱的编辑成书过程。卷首自序及例言,叙编谱之旨意。其例言说选择其所爱赏之作入书:“作词不越二体,一婉约,一雄放。大略婉约而不失之软滑,雄放而不失之粗俚。再以清真之典丽,白石之秀雅,梅溪之句法,君特之字面,堪称神品。兹集博览群书,美不胜收。割爱精选,仅登三百,览者勿第作谱观也。”有合词选与词谱于一体之意。序又说:“诗余以宛丽清畅为美。”“词以谐声为主,徽音悦耳,雅俗共赏。其有腔调不顺,句读无味者,概不入选。”[7]其标准看似豪放、婉约兼重,实际上更重周、姜、史、吴等为代表的婉约风格,并有意强调此编的词选性质,希望读者能体会其选心,乃在引人入作词正道,带有相当程度的选本痕迹。此类词谱多摒弃了较为繁琐的谱式符号标示,仅简明标出可平可仄,用圈点标出韵句,其余全凭读者判断,这种以词例为本、简单标注的作法,很明显是基于编者对词作完整性和独立性的维护,体现了编者较为强烈的选词意识,而对于一调多体、同调异名等律谱问题的简单随意的解释与注解,明显缺乏制谱的严谨与庄重,暴露了编者心目中选词重于造谱的微妙心态。

即使在当今学界认定的明清词谱巨著中,也可看出词选特点。万树本着“獭祭而定厥指归”[4]的纂谱理念,尽其所能地搜寻词籍,采用精细的比勘方法推求格律,并初步尝试以律校词。同时,《词律》中对同调词的类聚、又一体的标识、谱注结合的制谱方式等,使得词谱编纂有了更为妥当的体例参照,成为后世纂谱者共同遵循并适度改进的重要方面,其提出的诸如词的四声、入派三声等有关词体格律的许多话题,亦引领词学界对词体形式的诸多方面予以关注。出于维护强化格律谱的地位,《词律》尽可能地将一切词学现象置于字声格律的框架之内做出解释,但在对具体作品的选择上还是没能完全摆脱选本因素,仍有因主观意识而放弃应存谱式的做法。万树在《发凡》中言其选域,“其篇则取之唐宋,兼及金元,而不收明朝自度、本朝自度之腔。”认为脱离了音律环境已无法再谈创调了,故不收元以后之词,即使大为流行并具相当名气的明词一概不选。然而,从唐宋至明清,词已从完全的音乐文学发展而为案头文学,在词乐失传并缺少足够文献的环境背景下,要想返回音谱语境不太现实,因此在制谱时除音律外,格律自然应是重点考虑之处。万树言“能深明词理,方可制腔。若明人则于律吕无所授爱,其所自度,窃恐未能协律。”[4]其实不能一概而论,这只是出于其对明词格律紊乱的现象的厌恶而表现出的强烈却不理性的认定。万树的这种做法其实涉及到词选中经常面对的时代选择问题,而既然是编纂集成性词谱,就当广为选调,以备调为目的,《词律》却因对明词的不屑与反感予以全部否定,带有强烈的主观选词倾向,这正是一个词谱编纂者应极力避免的,这样的做法也必然带来词谱的不完备,后世出现众多的词律补遗之作也就不为怪了。

自言“图谱专主备体,非选词也”[8]的集大成的词谱之作,《钦定词谱》在选词方面也大量厘剔俚俗词调,“间有俚俗不成句法,并无别首可录者,虽系宋词,仍不采入。”[8]以句法和辞采为标准,不惜对某些僻调加以删减,显示出明显的选词倾向,一定程度上悖逆了词谱专主备体的原则。李文林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刊刻的《诗余协律》,虽秉承了词谱的编纂方法,却更多地在谱中体现自己的词学见解和风格体认,其选源远远超出《词律》等大型词谱,以切合编者的审美眼光选择了大量风格化的作品。舒梦兰的《白香词谱》除去图谱内容,其实就是一部风格化的词选。他不重创调和别体,只选取符合自己审美情趣的词作,如[暗香]不选姜夔词,却选朱彝尊《咏红豆》等,讷斋序中说:“吾友舒白香,颇留意声律之学。曾选佳词一百篇,篇各异调。”明确道出先选词后制谱的操作方式。《白香词谱》将每首词都加上词题,基本集中在怨情、闺思、时令、咏物、妓席、赠答、别离之上,甚至有格调俗艳者,尤重雅切赠答之词,可以看到谱中词作在内容和风格上有明显的倾

向性,表现出一定的选词标准。后谢朝征作《白香词谱笺》,更是删去声谱,并改为以作家时代先后为序,而完全成为词的选注本了。与此类似,道光年间刊行的钱裕《有真意斋词谱》收一百调,从唐五代到清代均有入选,逐词为谱,在选词方面具有明显的个人偏好,选词往往不选原作,如《暗香》选朱彝尊所作,《摸鱼儿》选龚胜玉所作等,明显喜好纤巧艳俗,也是典型的先选词后制谱的选体词谱。直至近代,不论林大椿的《词式》、萧继宗的《实用词谱》,还是龙榆生的《唐宋词格律》、杨文生的《词谱简编》,编纂者们在尊重词体格律、注重谱式标准的同时,亦选择了词选的部分功能,以便更切实地为词体创作进行指导。

总之,明代词谱多与《草堂》、《花间》等词选纠缠不清,在选择例词方面不仅范围狭窄,而且较为随意,选择标准不够统一。其实,选择词谱的例词标准自来都很含混,词谱与词选所载之词区分不明,明代张綖《图谱》将婉约词与词体相联系的作法,被同时代的徐师曾、程明善等一再强化,至清初吴绮的《记红集》到中后期的中大型词谱仍然如此,风格与格律常在词谱选词中互为补充或矛盾。然而,在人们日益重视词学,并将格律聚焦于词体的词学大背景下,词谱诸书仍表现出朝格律体制倾斜的总体趋势,如《填词图谱》率先提出的宋词优先的原则,《词律》对异体别调及四声韵叶的辨析,《钦定词谱》对词名源流和正变体的理解等。虽然诸谱仍未完全脱去选词的时代或艺术倾向,却相对淡化了风格,强调了词调发展的时代性和格律性的因素,这种种细微的观念变化昭示着词谱编纂者对于格律方面的日益重视。于是,词谱不单单在形式上绘制图谱以与词选相区别,而且在词例选择方面也在逐渐减弱词选的风格化与艺术性因素,加强了对格律和体式标准的认定[1](P92),从而提升了词谱的规范性和格律化。

一般而言,词谱在音律与调谱方面颇具适用性,具有调律指导作用,但在阅读性方面比不上词选,而一旦词谱也有了些许选体特点,它就变得更为实用,影响面也会更广,这可能也是明清时期词谱编纂者的一个编选意图,体现了此一时期趋于实用主义的词体观念。明清词谱与词选密不可分,二者相互影响、相互促进,共同完善,从而促成了清词的中兴。当然,如果从词选的宽泛之义来说,词谱亦可以归入词选之列,只不过是专从格律角度进行操作的词体选本,是一种高度格律化和体式化的词选。

[1] 江合友.明清词谱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 【清】·邹祇谟.远志斋词衷[A].唐圭璋.词话丛编[M]第一册.

[3] 【明】·张綖.诗余图谱·序.续修四库全书本.

[4] 【清】·万树.词律·发凡.四库全书本.

[5] 【清】·孔传铎.红萼轩词牌(一作《诗余牌》).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清刻本.

[6] 王兆鹏.词学史料学[M].北京:中华书局:北京.2004.

[7] 【清】·郑元庆.三百词谱六卷.康熙二十八年鱼计亭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8] 钦定词谱·序.四库全书本.

(责任编辑 颜 健)

The Selected Characteristic of the Score of Ci Poem in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LI Dong hong
(the Literary Department of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273165,China)

Most of the early score collections of Ci poem are from the selectioms .They have many obvious anthologycharacteristics,.The collectors often abandon the limitation in showing classical coil, mix in the style content in theexample choice aspect, display the bright study viewpoint and have the intense subjective tendency. Generally speaking,the score collections of Ci have the serviceability in adjusts the spectrum aspect, but do not compare the seletions inthe reading aspect . But once the score collections had some seleted characteristic, they became more practical and theinfluence surface will be also broader, this possibly was also the intention when they compiled the score collections in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nd this phenomenon manifested their tendence to the pragmatism in that time.

the score collections of ci poem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coil; tyle; the selected collections

I207.2

A

1004—1877(2014)01—0042—04

2013-09-16

李冬红(1970-),女,山东曲阜人,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古代诗词。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11YJA75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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