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情画意话人生——《采浆果的人》与《边城》之比较

2014-04-17 04:13白志坚刘元
集宁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浆果迟子建翠翠

白志坚 刘元

(呼和浩特民族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0)

对小说家沈从文和迟子建作比较,发现一个很有趣的文学现象:从地域上来说,他们二人一南一北;从出生时代来说,他们二人一现代一当代,但在文学表达方面却有着极为相似的地方。迟子建的短篇小说《采浆果的人》,在自然美景、淳朴乡民和作家对之的情感处理方面与沈从文的《边城》就极为神似。

一、乡间美景

这两部作品在时间、地域上相差很多,但在乡间美景的绘制上却有极为相类的地方。从作家本身来说,他们都出生并成长于乡村,对乡村非常熟悉,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热爱,沈从文在《湘行散记》里就曾多次表达过他的热爱和震撼,“你实在应来这小河里看看,你看过一次,所得的也许比我还多,就因为你梦里也不会想到的光景,一到这船上,便无不朗然入目了。”“山水美得很。”“我爱这些地方、这些人物。”……在《边城》里,作家极尽所能来写茶峒的自然之美,如写到白河,有这样一段描写:

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皆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须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非常愉快。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

一年四季置身其中,如入仙境,真令人“神往倾心”。人工和自然之景相得益彰,即使是“晾晒的衣物”、“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也与这里的自然环境相和谐,是自然美景的一个有机部分。这样的环境让人愉悦、留恋,“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作家不但热爱家乡的自然美景而且把自然融入到他的灵魂深处,与自己的思想生命整合到了一起,这是非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所具有的,也是非生于斯长于斯的人能深切体会到的,所以沈从文笔下的景不但美而且美得有灵性,是生命的一部分,景是有生命、有灵性的景,人似乎也是景中之物,如写翠翠的美而灵:“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翠翠的成长完美地体现了天人合一的理想,这样的描写穷尽了自然之子的美好。爷爷死的那晚,屋旁的白塔也倒塌了,爷爷和白塔生命紧相依。翠翠、青山绿水、山头黄麂、爷爷、白塔,这些景物和人类是互为一体的,“青山绿水”造就了翠翠“清明如水晶”的眼睛,翠翠“天真活泼”、乖巧、快乐如“山头黄麂一样”;爷爷的生命结束了,白塔也就紧随而去。这样的写景已不是单纯地写景,同时还是作家思想理念的形象表达,因而景物描写就成为了抒情手段和阐释意念的中介物,是寄寓作家对“那种原生状态下的生命原始之美的崇尚”。①

迟子建小说中的自然美景之描绘与沈从文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地域,沈从文写的是湘西,而迟子建描绘的是东北,虽地理不一样,但迟子建的笔下那景色也是极美的,有山、有水、有树,山、水、树也有灵韵,似通人性,景与人相融相通,如在苍苍婆的眼中,星星变成了刚出壳的鸡雏,树叶变成了活泼调皮的小鸟,就连黑熊都舍不得吃苍苍婆,还有那漫天的大雪:“像一位端庄、美艳、率性的公主,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乘着冬天的雪橇来了。”如果说沈从文笔下的景是仙境的话,那么这里的美景就如童话般活泼灵动,让人神往难忘。

迟之建也曾表达过与沈从文相近的经历和想法,她在《梦开始的地方》一文中说:“我还对童年时所领略到的那种种奇异的风景情有独钟,譬如铺天盖地的大雪、轰轰烈烈的晚霞、波光荡漾的河水……我对它们是怀有热爱之情的,……我甚至觉得,这些风景比人物更有感情和光彩,……”“……我对人生最初的认识,完全是从自然界的一些变化而感悟来的。”②所以她对自然的描摹是从心灵里自由自然地流泻而出,她笔下的景物完全有着人类应有的喜好:长在背阴地方的植物,作家说它是喜欢安静;长在森林中的,作家说它喜欢热闹;雪落满山坡,作家说是雪让山穿上了白衫;春草长出嫩芽,作家说是暖风让山披上了嫩绿的轻纱;霜落在山峦,作家却想象它就是一个染匠,染花了山川大地。相较而言,迟之建的美景更具人格化些,她的这种童话般地描摹,不正是作家对自然灵性的独特感悟和感知的自然流露吗?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对大自然无比钟情,才生发无数人生的感慨和遐想,靠它们支撑我的艺术世界。”③“大自然是世界上真正不朽的东西,它有呼吸,有灵性,往往会使你与它产生共鸣……一下笔故乡的人、事、景、情就扑面而来。”④因而自然美景就成为了作家寄寓其人文情怀与象征性意蕴的凭借,这一点与沈从文的表达和处理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寄寓其中的思想深度和向度不一样罢了。

他们作品中的自然诗情洋溢,是对人的心灵和精神的净化与升华,而且其自然的背后都有一个人生故事,呼应着抒情主体对于生命本身的敬畏与感叹。

二、淳朴乡民

在乡村自然美景的底色上作家绘制了乡村的生活原色与生命故事,《边城》中的人们纯朴无欲,如自然一样自然,管渡船的那个老人,“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若干人。年纪虽那么老了,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够同这一分生活离开。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他忠于职守,“不论晴雨,皆守在船头”;他无欲无求,有过渡的人于心不安给他钱时,他一律回绝,并“认真神气”地说“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这里的人“既重义轻利,又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船总顺顺一家,更是集理想人性于一身,父亲大方洒脱、明事理,为人正直和平、不爱财;儿子们“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且勇敢、义气、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聪明而富于感情。这里的生活有秩序,人民安分乐生,俨然如入神境。但这里也不乏悲剧,如翠翠的故事,从出生起父母双双徇情而亡,与年老的爷爷相依为命,当身心有所依托时意中人却不知去向,爷爷也在一个雷雨之夜离她而去。可这样的悲剧经作家特别的处理——淡化,就失去了令人悲痛的感受,而成了一种令人回味无穷的复杂情感,人的生老病死就是这样的常见而人却无能为力,正如老船夫的理解一样,这是“天”的事,所以人不用急。于是作家在清丽、舒缓地书写中透露着乡村的生活原色与生命力,穿透现代文明进入到传统文明,在传统与现代间努力探索美好理想的人性和人生——“健康、优美、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⑤沈从文用自然美景和淳朴的乡民来表达自己对生命、人生和人性的独特理解,因而《边城》中的人生就是作家要表现的一种人生的生存方式和生命意识的过程,而不是要单纯地讲故事、写景物。

如果说沈从文的《边城》讲述的是神话,那么迟之建的《采浆果的人》则讲的是寓言,这则寓言讲的是大鲁二鲁的故事,这个故事里的大鲁二鲁虽是“严重智障”,但在这个质朴的村庄里,没有人欺负他们,他们按习惯、按天意去生活,“金井的山峦,就是大鲁二鲁的日历。”当看到大雪满山时,他们就去拾柴;山变绿时他们就播种;山峦更绿时,他们就锄草追肥;落霜时他们就秋收。这与智力健全的渡船老人在认识生活处理生活上几乎是一致的,他们面对生活都不会去思考,只重过程而不重意义和形式。为了更能够传达意义,作家又给大鲁二鲁设置了曹大平夫妇形象作为参照,他们相对于鲁姓兄妹智力健全、精明能干,当村里来了收浆果的,他们就找寻到一处无人涉足且果子又多又好的地方,并小心谨慎生怕别人发现,因为这么多果子如属于他们的话那得换多少钱,“他们边采山丁子边计划卖浆果钱的用途。男人说要买一个电动刮胡刀,……一坛黄酒和一顶山羊绒帽子,女人的主意快,刚说完要买花头巾,想着家里的菜刀钝得磨不出锋刃了,就说买菜刀,一想到菜刀还能对付着使,又想添一条毛料裤子了。说来说去,他们想买的东西足可以开个杂货店了。”他们欲望无穷,羡慕有钱,于是采了很多果子,因不甘心就此收手,想到河对岸摘更多的果子,结果被河水冲倒,一筐果子没了,人捡条命回来却大病一场。其他村民虽换得或多或少的钱,可他们却损失惨重,因贪图采浆果而耽误了农时,忽然一场大雪,把他们一年的收成全部毁掉。全村人咒骂痛哭,只有鲁家兄妹“相视而笑”,并把采来的红果子穿成项链带着。寓意到文末自然流露出来,不为欲利所诱,坚持信念,就会笑在最后。在故事处理中,作家也同样把悲剧淡化,淡到几乎没有悲剧,如大鲁二鲁的身世,苍苍婆的人生,在有悲剧的地方,作家却笔锋一转,悲剧被隐藏,而突出了人生的达观和纯美。

迟之建的《采浆果的人》以寓言的方式为我们展示了一种古朴纯美的人生,而沈从文的《边城》则蕴含更深的理想人生和人性,在此意义上,后者要比前者更丰厚、经久耐读。

三、伤感温情

《边城》与《采浆果的人》在写景和叙事时都注重情调、情感、氛围或思想等内在的人文意味。写景时含情带意,既有作家对自然的深刻细腻的温情观照,又表达了作家对故乡的一种赞美热爱之情。无论是边城,还是金井,都美得令人陶醉,美得人如画中。当人融入为自然的一景时,那自然之景也具有了人的灵性,于是这种融入自然之中的情便有了趣味。翠翠生活的茶峒,苍苍婆和大鲁二鲁眼中的自然均是那样纯美而有情趣。

《边城》中的故事似有若无,这故事自然如生活本身一样,作家在营造故事情节时把着眼点放在了对故事本身所折射出的文化意味上。《边城》这部小说总共六万多字,前四部分里详尽地介绍这个小城的风貌及风土人情。如写纯朴的民风、美好的人性、古老而有趣的风俗、赛龙舟捉鸭子比赛,这是作家精心描摹的故事。作家把更多的笔墨都倾注给了对这个小城的美丽、祥和、宁静和快乐的描写。作品的情节主线,即翠翠的爱情故事就是在这样的乡风乡俗的背景上淡淡的展开的,故事没有大波大澜,从一个十四五岁少女情窦初开的角度来写这段无事的爱情。翠翠的生活无忧无虑,可天不做美,翠翠一出生就无父无母,刚一懂人事,爷爷却永久地离开了她,爱她的天宝葬身于河里,她爱的傩送又远去他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悲剧的故事,在作家的笔下只三言两语轻轻带过,于是这么可悲的人生,却并没给读者留下多少悲痛。当然还因为翠翠有一个爱她、懂她与她整日相伴的爷爷,爷爷去世后,她又得到了杨马兵的关爱,顺顺的理解和接纳。小说的后半部分更多的是写翠翠和爷爷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以及和大佬二佬的交往。纵观小说情节的安排,读者很容易发现小说所展现的悲剧是隐隐约约地伴随着美好的生活而进行的。作家编织故事情节和处理故事情节的方式就是作家意念的一种形象外化,这样的小说带给读者的体悟就是生活平凡而美好,但有时免不了伤痛。其实,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充满偶然和神秘。这样的淡化处理,为纯美的人性展示和理想人生的寻觅,平添了一种淡淡的感伤。正如小说《采浆果的人》充满了未知和无奈,也是作家所感觉到生活或人生往往会美中不足吧。

《采浆果的人》同样不注重故事情节的营造,而是借故事情节表达一种思想、情感和对人生的感悟,所以,这里的故事就如寓言一样,一对憨傻的兄妹,恪守父母之训,春种秋收,没有非分之想,最终收获颇丰。而村人们精明能干却为外物所诱,最后一无所获。这样的故事离奇而合理,作家借此要表达对故乡人、物、景的赞美和崇尚,故事成了作家思想情感表达的一种外壳。不过,在这纯朴宁静近乎原始自然的乡村中,不期然被外力(收浆果的人)所打破,这种美遭到了破坏,宁静安祥的乡村人生起了波澜,固守传统和接纳现代在这里产生了碰撞。面对生活中的这些变化,作家的情感世界中不免产生了淡淡的忧伤,正如苍苍婆心中涌起的那股“苍凉”一样,不过,这种苍凉持续并不久远,而是很快被一种温暖的欣慰所代替。

纵观《边城》和《采浆果的人》,从作家创作角度以及作品本身所传达出的意蕴来看,两部作品都注重人、景、情的调和,都共同传达出一种与当下主流意识相左的边缘化的人文意蕴。用作家张炜的话来说,就是“假使真有不少作家在一直向前看,在不断为新生事物叫好,那么就留下我来寻找前进路上疏漏和遗落了的东西吧。”⑥

迟子建和沈从文两位作家在这两部作品中,都表现和传达了他们对人生和人性的理解和认识,都把这种理解和认识通过笔下的自然、人事、人生很有诗情画意的传达出来。正如张炜所言,他们以独特的自我的方式“寻找前进路上疏漏和遗落了的东西”,因而形成了与同时代作家文学意蕴迥异的风格。

注释:

①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4页。

②迟子建,《寒冷的维度——我的梦开始的地方》,《小说评论》,2002年第2期,第37页。

③④方守金、迟子建,《自然化育文学精灵——迟子建访谈录》,《文艺评论》,2001年第3期,分别引自第80页,第114页。

⑤沈从文,《〈从文习作选〉代序》,《沈从文文集》(第11卷),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5页。

⑥张炜,《融入野地》,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1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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