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华
(南京大学哲学系,江苏南京 210093)
早在160多年前,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就宣布“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1](P.284)即我们通常所说的“两个必然”;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恩格斯又提出了“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2](P.33)即通常所说的“两个决不会”。“两个必然性”是指资本主义灭亡的客观必然性,“两个决不会”是指资本主义灭亡的时空的条件性。但时至今日,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虽几经危机与周折,却步入了“丰裕社会”(加布莱斯语,详见J·K·加布莱斯的《丰裕社会》),仍然存续。如何看待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理论描述与现实情形之间的断裂?美国学者大卫·哈维在2003年出版的《新帝国主义》一书,对此给出了解释。
“新帝国主义”一词在二战后广泛使用,它通常是相对于二战之前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对亚非拉等欠发达地区实施的以军事侵略、政治控制、经济掠夺、文化渗透为主要特征的旧(或传统意义)帝国主义而言的。“旧帝国主义”通常通过暴力手段把欠发达国家、地区变成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生产和再生产的廉价原材料产地、低劳动力成本来源地和商品销售市场,其主要目的是通过掠夺被殖民地人民的财富以及转嫁危机和转移斗争视线的手段,来维持和增进发达国家的资产阶级的资本和财富积累、缓和国内社会阶级矛盾。二战以后,随着被殖民国家和民族纷纷独立,旧有殖民体系随之土崩瓦解。在此背景下,资本主义内在的逐利的本性的表现形式被迫改头换面,以新的面目在世界舞台上重新粉墨登场。一种不需要通过暴力手段,但却能更有效地开拓资本积累空间、实现资本增殖的“新帝国主义”逐步产生。
哈维所称的“新帝国主义”是指“资本帝国主义”,他将此定义为“国家和帝国的政治”和“资本积累在时空中的分子化过程”,前者是指“国家(或某些作为政治权力集团的国家联合体)在全世界维护其利益和实现其目标的斗争中提出和采用的各种政治、外交和军事战略”;后者主要是指涉“经济权力在连续空间中的流动,也即通过日程的生产、贸易、商业、资本流动、资金转移、劳动力迁移、技术转让、货币投机、信息流通和文化冲击等,流入和流出不同的领土实体(比如国家或地区性权力集团)的方式”;亦即阿瑞吉的所提出的“权力的领土逻辑”和“权力的资本逻辑。”[3](P.24)新帝国主义的政策目标是发动新一轮的“圈地运动”,但这次“圈地运动”不再是传统意义上以暴力手段建立殖民地及势力范围的旧帝国主义——因为就连美国政府的精英集团在制定的二战战争解决方案时都明确禁止了了“领土扩张”条款,当然这是基于领土扩张(即权力的领土逻辑)可能会破坏美国的国内民主的考虑——而是以自由主义为名,高扬人权高于主权的口号,“试图利用抽象的普遍主义来隐藏起帝国野心”(即权力的资本逻辑),同时还会千方百计利用其霸权地位,领导或倡导建立一系列的国际制度安排,建立全球经济协调机制和机构——因为这些制度安排中的非对称性交换关系能够使他们大受裨益,保持非资本主义区域的开放状态,正是通过这种手段,霸权国家有效地从世界其他地方榨取了贡品。自由贸易和开放资本市场已经成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的垄断势力获取利益的主要手段。[3](P.146)
那么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来说,推行新帝国主义有什么好处呢?对此,哈维认为,一是,对内可以获得理解和支持,甚至能够获得本国无产阶级的支持。从理论上讲,“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之间可能存在一条鸿沟”,“但从实践来看,这个鸿沟可以并且以及被部落式的民族主义和彻底的种族主义所填满。”[3](P.38)第二,对外扩张,不仅有了国内的政治支持,而且可以更为顺利地为本国资本家获得更多的物质财富收入,从而为本国的资产阶级及其代言人的政府,能够拿出一部分从其他国家掠夺来的财富在国内各阶级(包括无产阶级)和阶层进行再分配,从而有利于缓和国内的阶级矛盾。
那么在哈维看来,新帝国主义是怎样通过“权力的领土逻辑”和“权力的资本逻辑”的手段来完成资本积累、实现全球范围内掠夺的呢?
当今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为了配合实践上推行新帝国主义的策略,积极推行“新自由主义”,用新自由主义的思想编织起了一幅经济全球化的虚假的“壮丽画卷”。
其实,早在20世纪初,新自由主义理论就作为一种边缘化的思潮而存在,尽管20世纪40年代该思潮拥有一批著名的学者如哈耶克、米瑟斯、弗里德曼、波普等,但其充其量也仅仅是一种“书斋哲学”;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获得政府和企业的大量资金资助,新自由主义产生了“一股洪流”,到英国的撒切尔夫人和美国的里根上台之后,新自由主义开始“急行军”(哈维语),走出书斋,成为英美两国的“官方哲学”,并从英国和美国渐行弥散,成为占据主导地位的并流行于绝大多数西方国家的“通票”。
新自由主义坚信“通过在一个制度框架内——此制度框架的特点是稳固的个人财产权、自由市场、自由贸易——释放个体企业的自由和技能,能够最大程度地促进人的幸福。”[4](P.2)其思想的核心是市场化、私有化和自由化,对内主张“小政府、大社会”,对公共设施(水、电、能源、交通等公共部门)实施私有化;对外主张自由贸易,实现投资自由化。
如此,新自由主义不仅为本国的资产阶级在国内的赢利释放资本积累和财富扩张的空间提供理论支撑,同时也为其在整个世界范围寻找赢利的机会提供理论辩护。对此,哈维举例说,就是赤裸裸的剥夺性积累,都被自由主义的官方哲学描述为“是资本主义发展在国家权力强力支持下取得成功突破的必要代价”。伴随着新自由主义的扩张,非资本主义国家尤其是欠发达国家也被自由主义思想所迷惑,开始陆续放弃了本国政府对经济活动的过度干预,并相继采取了开放商品和服务市场、资本市场,以及放松投资限制等措施。这就破除了国际资本自由流动的障碍,使得资本扩张的空间再次得到新的释放,资本主义社会得以的继续保持着生命的延续。所以,新自由主义其实质就是美国为首的国际金融垄断资本集团剥夺其他国家的的意识形态的辩护词。正如哈维分析的,新自由主义者通常所声称的公开竞争,公平和自由的贸易,完全都是在市场崇拜掩盖下的骗人的谎言。
资本主义出现存续难题源于资本主义国内经济社会危机频繁爆发,而经济危机又根源于供求关系的不平衡,正如马克思所分析的,“一切现实的危机的最后原因,总是群众的贫穷和他们的消费受到限制,而与此相对比的是,资本主义生产竭力发展生产力,好像自由社会的绝对的消费能力才是生产力发展的界限。”[5](P.548)
如何解决供求失衡问题?不同的学者从不同角度做出了回答。哈维认为,过度积累导致资本缺乏赢利性投资的机会,即过剩的资本(或许还伴随着过剩的劳动)被搁置起来,没有可以找到的赢利性出路。所以,哈维同意阿伦特的分析——“帝国主义扩张由一系列奇特的经济危机所引发,过分储蓄所导致的资本生产过剩和“过剩”货币在本国范围内再也无法找到生产性投资场所”。[3](P.115)那么,如何来化解资本的“过度积累”的难题?哈维认为,可以通过“剥夺性积累”来解决。所谓的“剥夺性积累”不同于马克思所提出的“原始积累”,剥夺性积累负有双重任务:一方面,廉价资产的释放为吸收剩余资本提供了巨大的空间;另一方面,它提供了一种将贬值的剩余资本投入到最薄弱和最弱的领土和人群汇中的手段。[3](P.149)
如何具体实现剥夺性积累?
第一,私有化。私有化是剥夺性积累的利刃。哈维借用罗伊的话说,“私有化本质上而言是指‘生产性公共资产从国家转移到私有公司的手中。生产性公共资产包括自然资源,如地球、森林、水和空气等等。这些都是政府为了其所代表的人民的利益而保管的资产……攫取这些资产并将它们作为原料出售给私人公司实际上是一种野蛮的剥夺行为,其野蛮程度在历史上前所未有’。”[3](P.131)在英国撒切尔夫人执政期间,私有化席卷了全英国,社会住房成为首批被私有化的资产,随之而来的是公共基础设施(包括水、电、通信、能源、交通等)的私有化。这些资产的重新分配日益朝着有利于上层阶级的方向流动,为过度积累的资金打开了广阔的赢利性空间。相同的逻辑也在南非、阿根廷、墨西哥、印度等国上演。第二,控制原材料价格,变相增加了资本家的赢利规模。“剥夺性积累所做的是以极低的价格(在某些时候甚至完全免费)释放一系列资产(其中包括劳动力)。过度积累的资本能够抓住这些资产,并迅速利用这些资产进行盈利性活动。”[3](P.121)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美国等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要竭尽全力控制中东的石油资源,甚至不惜动用军事力量来颠覆和推翻中东地区能威胁美国石油价格的国家政权和领导人了。第三,对现有资本资产和劳动力价格进行贬值。发达国家政府通过利用货币和财政政策杠杆,人为操纵和控制经济紧缩或通胀,即实现有限度的经济危机。哈维分析道:“区域性危机和高度本地化的货币贬值成为资本主义为了生存下去而不断创造自身的‘他者’的一种初级手段。”“人们(当然是少数掌握巨额资本的资本家,笔者注)可以以极低的价格购得贬值后的资本资产,然后利用过度积累的资本再次将其投入赢利性的资本循环之中。”1997年7月发生于泰国、后蔓延至整个东南亚国家的金融危机即是证明。所以哈维才说“通过对现有资本资产和劳动力的进行贬值也可以达到相同的目标(即实现剥夺性积累,笔者注),”[3](P.121)“它已经作为一种解决方案(获得剥夺性积累的方案)与世界不同地区周期性的以掠夺为目的的资产贬值结合起来。”[3](PP.146-147)
剥夺性积累的获得是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展开的,哈维将之命名为“时间——空间的修复”。此种分析方法,哈维不是首创,列斐伏尔曾首创性地分析到“资本主义通过空间生产而生存下来”,但可惜列斐伏尔没有具体解释空间为什么和如何发挥作用的;列宁和卢森堡也有过论述,但囿于时代局限,也没有做深入的逻辑分析。哈维利用自己深厚的地理学背景,打通了前人未曾打通的逻辑通道,向世人展现了资本主义存续的具体操作技术:“时空修复”术。
哈维认为,所谓的“修复”具有两重含义:一方面,整个资本主义的其中的某一部分在一个相对较长的时期内(取决于其经济和物理寿命),以某种物理形式被完全固定在国土之中和国土之上。某些社会支出(比如公共教育或医疗保健体系)也通过国家投入而变得地域化,在地理上被固定下来。另一方面,时间——空间“修复”喻指一种通过时间延迟和地理扩张解决资本主义危机的特殊方法。[3](P.94)众所周知,追逐利润是资本的天性,为了持续性地获得剩余价值(在资本家看来是利润),就必须不断扩大资本的积累规模,而这又会导致“过度积累”,其典型特征是“资本盈余(以商品、货币或生产能力的形式)和劳动盈余”。由于资本也是一种特殊的商品,供过于求也会贬值。要避免资本盈余贬值,必须寻找新赢利空间来吸收这些盈余。这种盈余可能通过以下方式得到吸收:(a)通过投资长期资本项目或社会支出(如教育和科研)来进行时间转移,以推迟资本价值在未来重新进入流通领域的实践;(b)通过在别处开发新的市场,以新的生产能力和新的资源、社会和劳动可能性来进行空间转移;(c)在某种程度上将(a)与(b)结合起来。[3](PP.89-90)以 1846 年—1850年资本主义爆发第一次严重经济危机为例,为了解决这次危机,绝大多数欧洲的政府就采取了两项措施来延缓资本主义危机:一是在时间维度上“进行长期的基础设施投资”,二是在空间维度上“进行地理扩张,其中开拓跨大西洋贸易占据首要地位”。这正是哈维所提出的“时空修复”的明证。
资本主义社会的“时间——空间修复”何以可能?抑或资本主义如何实现通过危机的时间推移和空间转移来实现自我救赎?
时间维度的修复即将资本主义危机的发生时间向后推移,主要通过政府通过扩大财政支出,规划和实施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包括老城改造、建设新城(如重建巴黎),还有加大对教育、科研的投入力度等等。由于这些行业具有投资规模大、资金周转速度慢、赢利前景好等特点,具有敏锐嗅觉的盈余资本,面对既有行业的低利润且高竞争度的情形,必然亦步亦趋,流向这些政府引导和规划项目。如此,不仅减轻了既有行业中企业的赢利压力,而且从总体上延缓了资本主义危机的到来。
当然,时间上推移不能离开空间转移,即空间修复。在哈维看来,“空间的修复”主要是资本主义盈余资本在空间上完成转移,在空间上延缓资本主义危机的到来。因为世界上的经济发展具有绝对的不平衡性,所以,发达国家通过将本国过剩的资本向欠发达地区转移,进而保持资本的持续性盈利。而为了获得这种空间,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仅善于制造这种空间的差异和不均衡性——“资本主义永远试图在一段时间内,在一个地方建立一种地理学景观来便利其行为;而在另一段时间,资本主义又不得不将这一地理学景观破坏,并在另一个地方建立一种完全不同的地理学景观,以此适应其追求资本无限积累的永恒苛求。”[3](P.83)而且要故意维持这种空间上不均衡性地理环境——“非均衡性地理环境不仅仅是由于资源禀赋的不均衡分布以及地理位置的优劣所造成的,更为重要的是,它是由于财富和权力本身通过非对称性交换,日益高度集中与某些地区所造成的。至此有重新回到了问题的政治层面。尽量持久地保持这种对其有利的非对称性交换模式成为国家的一个重要职责。”[3](P.28)这就为一个地区的资本盈余可以在另一地区获利赢利提供了可能和机会。正是基于此,哈维认为时间和空间关系的生产和重新配置,至少也推迟了危机的产生。
总之,把资本主义的危机在时间上向后推移和在空间上向开拓新的空间的转移,都是当代资本主义国家解决本国危机的具体的操作技术,虽然没有为资本主义危机提供一种根本性的解决方法,但这的确延缓了资本主义生命,推迟了危机的总爆发。
综上所述,哈维的“新帝国主义”,的确有创新之处,不仅指出了在当代资本主义存续的策略、而且创造性地指出了资本主义在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包裹之下通过剥夺性积累来实现的自我修复术——时空修复,在推行帝国主义时由过去主导“领土逻辑”转换为当今主导的“资本逻辑”,也指出了金融资本在实现剥夺性积累时不仅成为主要形式而且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但哈维的论述由于脱离了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分析逻辑,没有深入到资本主义自身的内在矛盾;也忽视了作为欠发达国家和人民在发展本国经济时自主的可能性,且没有考虑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推行新帝国主义过程中由于产业转移可能带来的“产业空洞化”等问题,所以不免有“臆想”之嫌,正如胡大平教授所指出的:哈维的分析,打开了一种当代资本主义分析的新视野,但其分析的任务并没有完成,他的重要性或许正在于对我们的资本主义分析困境提出了一种话语出路。
[1][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美]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4][美]大卫·哈维.新自由主义简史[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