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丽
(南京林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37)
《德伯家的苔丝》是托马斯·哈代的一部脍炙人口的长篇小说,尤其是女主人公苔丝·德北的成功塑造,使之成为英国文学史上一个经典的女性形象,这也是“这部作品最突出的成就”。[1](P.2)国内外学者从自然主义、女性主义、生态主义及性别研究等多重视角解读该部作品,分析作者的悲观主义思想及女主人公的悲剧命运,其研究多突出作品的悲剧色彩。国内外评论家普遍认为苔丝的悲剧命运是由当时的社会环境因素和作者自身的悲观主义思想所造成的,他们在为苔丝的沦落找到可以豁免的外在因素并对其不幸报以同情和怜悯之时,往往忽视了苔丝作为小说人物的主体能动性和自身的欲望诉求。
《德伯家的苔丝》以苔丝的农场劳作为背景,以苔丝的成长经历为主线,情节上表现为三个年轻人之间的情爱纠葛。它虽属“性格与环境”小说,强调主人公深受性格和环境的影响,逃离不了命运的捉弄,但它其实也是一部关于欲望的追逐和实现的故事。该部作品不仅讲述的是苔丝的命运悲剧,更重要的是讲述苔丝如何从一个懵懂无知、任人摆布的少女成长为一个敢做敢为、意志独立的女性的。哈代对苔丝的精心塑造使之成为一个美和爱的化身,是亚雷·德伯和安玑·克莱竞相追逐的欲望对象,然而苔丝作为小说的灵魂人物,其自身的主体意识是随着小说的发展而不断地得到体现的,换句话说,苔丝能在极其艰难、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不仅与她坚韧的性格有关,还在很大程度上受自身主体欲望的驱动。本文试图从身体视角解读《德伯家的苔丝》中的欲望书写,分析苔丝如何从欲望的客体向欲望的主体转变,并认为这一转变的局限和错位是导致苔丝悲剧性命运的重要因素。
布莱恩·特纳曾说,“我们主要的政治和道德问题都通过人类身体的渠道进行表达”。[2](P.6)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对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个体生活的透视满足了读者对身体(尤其是女性身体)的好奇和幻想,于是人物的身体俨然成了展现社会变迁、情感欲望以及伦理道德的场域。丹尼·卡拉瓦罗说:“身体尽管具有不稳定性,但它在我们对世界的解释、我们对社会身份的假设和我们对知识的获得中,扮演了一个关键性角色。”[3](PP.96-97)19世纪末英国农村资产阶级雇佣关系的形成,对农村女性的身体提出了双重的标准——既要符合传统的审美规范,又要满足新型的社会关系对劳动力的需求。哈代在小说中试图借助人物身体的渠道来表达转型期的英国社会的欲望和道德问题,他对苔丝的精心塑造,尤其是身体的塑造使之成为一个欲望的客体——既符合传统的审美规范,激起亚雷对情欲的需求,又善于田间劳作,符合安玑择妻的标准。可以说,哈代的女性人物兼具并承受着美与劳的双重标准与道德考验,对她们的身体型塑同时也展现了维多利亚晚期破产农民的生活境况和农业社会的关系变迁。
苔丝的身体首先是作为审美的对象进行塑造的。哈代十分注重女性人物的身体刻画,他小说中的女性身体健康、丰盈、美丽,充满生命的活力和情欲的冲动。哈代评论家罗斯玛丽·摩根(Rosemarie Morgan)认为,哈代的女性人物无论是农场主还是农场雇工或是家庭当权者绝不是五大三粗的,都长得貌美如花,令人心向往之。[4](P.xi)
《德伯家的苔丝》中多处出现对苔丝身体和脸蛋动人之处的描写,说她美丽得像“一幅细肌腻理组织而成的软縠明罗”。[1](P.89)而作家对苔丝的身体型塑最初是通过她的母亲之手完成的。苔丝的母亲,德北太太就如同简·奥斯汀笔下的贝内特夫人一样满心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顺利地嫁个好人家。在苔丝去亚雷·德伯家管理鸡舍之前,她把女儿的“长处在明处显摆显摆”,她认为这样“才算得更懂情理”。[1](P.60)于是她精心打扮女儿来:“她挑了一根比往常宽的粉色带子,把头发给她扎起来,又把苔丝穿着过游行会节那件白色连衣裙给她穿上。头发既然梳得鬅松,白衫又因轻飘而显得肥大,因此使她正在发育的身躯,看着好像成熟了一样,叫人辨不出她的真正年龄来,而把她错认为成年的妇人;其实她比一个小孩子大不了多少。”[1](P.60)这在亚雷看来“人间少有、画里难寻”的身体和脸蛋积蓄着情欲的种子,俨然象征着欲望客体的生成,为苔丝的遭遇埋下了伏笔,就连叙述者也不禁叹道:“她母亲把她打扮得那么漂亮,分明是害了她了。”[1](P.66)苔丝作为情欲象征的身体型塑表明了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英国社会对女性身体的原始欲望和审美需求,这时的女性身体仍然是作为满足男性情欲和私人占有的对象而出现的。贫困的农民父母仍满心指望着女儿的姣好容貌和身段能让她攀上“阔本家”、为全家“落点好处”[1](P.99)。
亚雷对苔丝的欲望是一种私人占有的欲望,象征着农村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旧有的占有关系的残存。J.H.米勒对哈代小说中的这种占有欲望做了恰当的点评:“如果某个人本性就是寻求对他人的完全占有,那么他注定要一再地失望,要么是因为他无法得到他爱的女人,要么是因为他发现就算占有了她,也得不到他想要的。”[5](P.149)亚雷作为乡绅势力的代表,他的占有企图显得短暂而徒劳,终究要被一种新型的关系所代替。
其次,苔丝也是作为农村劳动力大军中的一员被作者塑造的。哈代笔下的女性并非如维多利亚时期的其他女性那样娇弱、易受伤害。读者在哈代小说中看到的不仅仅是女性身体的丰盈、柔美,也领略了这一时期女性身体独有的勤劳与坚韧。这种依靠农村妇女身体的劳作所反映的吃苦耐劳、自食其力的精神在哈代小说中随处可见。
在《德伯家的苔丝》中,作为长女的苔丝从小就被迫独自应付家庭一连串的变故,老马的意外死亡和家庭的破产都迫使苔丝不得不出卖劳动力来养家糊口,而此时的威塞克斯郡农村雇佣关系的形成使苔丝的受雇成为可能。全书多次描写苔丝在农场忙碌的情形,尤其是在牛奶场和棱窟槐的农场上,苔丝作为劳动者的身影不断地出现在读者的视线里。哈代对苔丝身体的塑造颠覆了19世纪英国晚期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崇尚的近乎病态的女性审美观”[6](P.228),为读者展现的是健康丰盈、吃苦耐劳、生命力旺盛的女性形象。
苔丝身体的意义对安玑而言显然不同于亚雷。安玑看重的不仅是苔丝身体的审美效果,更看重的是她身体的有用性和所隐含的劳动力价值。安玑的事业抱负和理想使他抛弃门第观念而把有用性作为择偶的标准,这种资产阶级的“精打细算”注定了他的观念革新的不彻底性和婚姻选择的不坚定性。一旦安玑发现苔丝的身体具有传统道德意义上的瑕疵、无法胜任他的妻子并帮助他实现个人理想时,他道德和理想的天平就发生了倾斜并立刻做出了价值判断和利己策略。菲利普·梅里特把安玑归为哈代小说中几个“最善于思考的人物”之一,致力于根据理想来型塑自我,但这种型塑行为具有自我毁灭性,因为“他的思考过程脱离情感和本能,是一种‘肉体的疾病’而不是精神的成就”。[7](P.30)安玑最初的这种具有毁灭性的自我型塑无形中将苔丝推上了绞刑架。
苔丝是哈代塑造的“所有威塞克斯小说中最优秀的女性”,不仅在于她刚毅的性格和自我牺牲精神以及她的命运的“典型性和社会性”[8],更在于她对自由意志的强烈向往和对自身欲望的高度自律。如果说苔丝在小说的前半部分是一个被动、无助的受害者,那么,到了小说的后半部分,尤其是在安玑出走之后,苔丝逐渐完成了自我的蜕变,走向了从欲望客体向欲望主体的转变之路。苔丝的沦落与杀人与其说是环境和命运使然,不如说是主体觉醒之后向自由意志努力的结果。
那么,是什么导致这一转变的呢?苔丝的身体型塑和情感遭遇可以说为苔丝主体意识的觉醒做了准备,苔丝由此经历了自我意识的萌生、发展和成熟的过程。首先,哈代对苔丝身体潜力的无限挖掘和极尽考验,不仅塑造了苔丝的人格,也催生了她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哈代利用农场劳作考验着苔丝,将其塑造成一个勤劳、坚韧的女性形象,展现了苔丝身体所爆发出的惊人的“忍耐的力量”。[1](P.335)这种力量体现了后达尔文时代有关“生存竞争”的描述。在劳动中,身体的饥寒、束缚、劳累、解放、满足互相交替,肉体的苦难催生着苔丝的生存意志和独立精神的生成。其次,苔丝的情感遭遇加速了她的心智成熟。苔丝作为一个乡下女孩本应该过着天真无邪的生活,但是她的被奸与被弃让她经历了一般女孩无法经历的心智磨难。在磨难中,她学会了驾驭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她在肉体上的坚韧和欲望上的自律都是一般人所无法达到的,这也充分体现了主体的能动性。
苔丝一直被评论家和电影改编者解读为一个“情欲上被动、沦落的女性形象”,且年幼无知、手无缚鸡之力,是个完全被动的受害者。罗斯玛丽·摩根认为这是对苔丝形象的“维多利亚式解读”,她批评评论家和读者的一厢情愿,误解哈代的真实意图,认为“从苔丝第一次意识到亚雷对她的暧昧举动到她在‘围场’情节中表现出的狂喜都说明苔丝已性成熟,无论是对爱慕者的欲求还是对自我的性魅力和欲望都很敏感”。[4](P.60)她认为哈代从一开始就着重塑造的是“肉身的、主动的苔丝”。[4](P.63)尽管我们不能完全赞同摩根对哈代“真实意图”的定论,但我们至少可以从文本细读中捕捉到苔丝内心欲望的蛛丝马迹。从游行会上的充满“怨意”的一瞥到牛奶场上“热烈得按捺不住的”爱意都表明苔丝作为欲望主体的内在活力。哈代对苔丝的塑造超越了维多利亚时代“圣母和妓女的刻板形象”,[4](P.xiii)展现了苔丝作为个体的内在丰富性。与此同时,她的自知之明与道德自省却一次次地阻止了她的欲望表达,让她在欲望客体与主体之间进行自我审视。摩根认为,“正是苔丝身上这种性欲活力与道德自律的结合才使得她成为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最坚强的女性形象之一”。[4](P.60)
然而,苔丝个体的隐忍和努力终究无法克服生存的艰难,她以自身的堕落换取家人的安居和温饱,这既体现了个体的自我牺牲精神,也体现了苔丝对主体欲望的压制。克莱的回心转意再次唤醒了苔丝对主体的认知,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情感归宿。有评论家认为,她杀死亚雷是一种情感宣泄、一种复仇行为。笔者认为,苔丝的杀人行为是极度仪式化、符号化和象征性的举动,意味着她试图摆脱命运控制向自由意志转变的欲求。苔丝挥刀杀人的行为虽被作者刻意隐去,但我们可以想象苔丝举刀捅入亚雷胸膛的快感和欲望的满足,这既是一种成长的仪式,也是一种死亡冲动的表征。苔丝的成长意味着天真无邪终究要被老练世故所代替、个体努力始终难以超越社会法理的约束和命运之神的捉弄,而被施以绞刑则是成长的惨痛代价。尽管苔丝个体的努力在整个时代背景下显得苍白无力,但她所表现出的勇气和力量预示着世纪之交的英国社会变革的钟声早已敲响。而苔丝所代表的天真纯洁的农村社会图景已经被复杂世故的工业社会关系所替代,一去不复返了。
“欲望是人的本质”,[9](P.36)而“欲望生产现实”。[10](P.42)哈代的小说为我们展现的正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农村社会的欲望生产和社会现实。
哈代的欲望书写首先体现在对身体欲望的表达上。作为刻画人类情感欲望的高手,哈代常借小说人物之间复杂多变的情爱纠葛来谋篇论道,使人物深陷情欲、爱恨之中而不能自拔。正如J.H.米勒所言:“哈代小说中的情侣通常在欲望的燃起与熄灭之间游走。”[5](P.146)如同大多数情侣那样,他们企图占有喜欢的人,“缓慢地、悄无声息地走近所爱之人”。[5](P.145)在哈代小说中,性爱是欲望表达的途径,也是欲望的终极目标,尽管哈代没有明言,但身体的欲望是他的爱情故事的核心成分。
哈代的欲望书写还体现在他对肉体和灵魂问题的探讨上。事实上,哈代终生都在思考两者之间的对话关系,这也是哈代小说中的永恒话题。《德伯家的苔丝》和《无名的裘德》两部小说可以说是哈代对此问题思考的结晶。据哈代传记作家迈克尔·米尔盖特(Michael Millgate)的考察,《德伯家的苔丝》中女主人公最初的名字叫苏(Sue),书名原定为《苏的身体和灵魂》(The Body and Soul of Sue),而哈代最终放弃此书名主要是因为它对作者的用意表达得过于“直白”。[11](P.272)但由此可见哈代对小说人物身体的关注,欲借“人类身体的渠道”来表达灵魂和道德问题的愿望。他对身体和灵魂的关注同时也反映了19世纪末英国社会对灵与肉的争辩。维多利亚时期英国诗人威廉·欧内斯特·亨里在他的名篇“不可战胜者”(“Invictus”)中曾宣称:“我,是我命运的主宰。我,是我灵魂的统帅。”哈代曾就此诗反唇相讥:“没有人能够主宰灵魂:唯有肉体才是它的主宰。”[11](P.273)哈代的回答否定了肉体对灵魂的依附关系,这多少也代表了哈代思考中的“身体转向”。
哈代在《德伯家的苔丝》中的欲望书写意旨并非仅在于探讨情爱纠葛,更在于提供表达他“一时的印象”或对“事序物理的意见”的道德伦理场域。哈代并非对肉体的情欲进行指责。在他的小说里,肉体的情欲和灵魂的纯洁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亚雷作为纨绔子弟,品行虽不端正,但不至于恶劣;对苔丝虽心存欲念、举止轻浮,但不至于故意伤害。亚雷对强奸一事并无明显预谋,如果要追究责任的话,一半是亚雷不能自控的占有欲望,一半是一系列的偶合的结果。正如摩根所说的:“并非是苔丝在不恰当的时刻睡着,而是她的沉睡被他人利用了。”[1](P.64)这里的“他人”表面是指亚雷,实则指的是操纵人物命运的作者。哈代利用苔丝的入睡将强奸的行为抹去了暴力的痕迹,淡化了受害人在这一行为中所受到的伤害。此外,哈代并没有花很多笔墨叙述苔丝的被奸和沦落过程,对情欲本身并没有太多的指责,只是借事说理,将笔触迅速地转移至对因果报应、“命中注定”的感慨:“我们那位女主角从此以后的身份,和她刚迈出她父亲家的门坎,到纯瑞脊的养鸡场去碰运气那时候的身份,中间有一条深不可测的社会鸿沟,把它们隔断。”[1](P.90)可见,苔丝命运、身份的改变不在于情欲本身,而在于这件事所产生的必然结果,即当时的社会道德对女性行为的考量与约束。哈代正是通过小说人物肉体的情欲和灵魂的纯洁之间的争辩向我们展现了“不太完美的世界”里的“完美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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