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辰光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浅议话剧《青蛇》的改编
刘辰光
青蛇故事我们再熟悉不过了,它既有丰富的内涵,也具备一切成为大众娱乐范本的特质:两女两男,爱欲纠缠,人妖佛三界的混斗,血腥与柔情兼备。但六百多年民间的反复演绎,无外乎是那些烂熟的桥段:断桥相会、端阳酒变、仙山盗草、水漫金山……观众走进剧场,必不是想来重温一遍老故事的,于是,《青蛇》究竟讲什么?田沁鑫将如何打动现代人的心?成为了这个戏上演之前最大的悬念。
青白二蛇的故事,最早可以追溯到唐。后来明人冯梦龙编了一篇小说,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他写这个故事的初衷,可借法海之口获知:“奉劝世人休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当时,青白二蛇还是邪恶的化身,文学作品把她们树为反面典型,告诫世人要老实行事,以免惹上是非。到了五四时期,白娘子被重新塑造,成了摆脱封建枷锁,自主寻求理想与爱情的女性代言人。建国后,田汉先生的京剧本《白蛇传》,更将人妖相恋的不合情理砍去,突出一个情字,将白蛇塑造成为一个丰富细腻,敢爱敢恨的义妖……但在种种蛇妖故事中,青蛇始终是配角,甚至于在早期的蛇妖故事中,并无青蛇的存在。1986年,李碧华写成小说《青蛇》,她将青蛇变成主角,并以她的视角切入,描绘出一个蛇妖眼中繁华又冷酷的人间世界。可以说,如何塑造青白二蛇,是一个时代语境的问题。
与李碧华原著小说相同的是,田沁鑫导演也将青蛇放在了主角的位置上,并赋予了她更加热忱与鲜活的生命。她在访问中谈到,在当代,像白蛇一样渴望爱情解放的女性实际上已经纷纷走出了樊笼,摆脱了情感的枷锁,随之而来的是青蛇的问题,是欲望的困惑。可以说,这个时代,是一个青蛇做主角的时代。她代表着更加性格鲜明的女性,有担当,也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这样的女性,必然要通过自我的成长获得社会的认可,渴望被爱、被理解,这便是她们的欲望。
事实上,并非只有青蛇面临着欲望的拷问,导演曾用一句话来总结这台戏:“妖想成人,人想成佛。”目标在前,想要达到就要修行。
青白二蛇初入人间,万般新鲜,要想成人,先要修情欲。白蛇,这条修炼了1000年的蛇妖,似乎更懂得人间规矩。她在万千凡人间挑中了一个并不出挑的许仙,一头扎下去,以为人生短暂,寻得一个眉目如画的美少年,就有人同她把人间戏做圆满,她玩儿得太认真了。尽管许仙懦弱多疑,白蛇心里也不曾生出半点儿的厌烦,她活在爱的幻觉里,只要日日执手相看,愿做人间一盏温柔烛光中缝衣做饭的娘子。她太像人,活得仿佛世间女人的教科书。白蛇的欲望就是太想做人,太想像人,千年道行一朝溃败。因此,端阳一劫后,为了延续自己那一个美好的人间梦,白蛇才不惜赴汤蹈火,上穷碧落下黄泉,仙山盗草救许仙。
比起白蛇的“我执”,青蛇显然简单也洒脱得多。她并不那么想做人,最初来到人间,不过是想跟着姐姐到灯红酒绿里热闹一趟。 对于性,她来者不拒,热烈、有趣,没有分别心,权当睡觉是游戏。尽管男人们对她混乱的生活嗤之以鼻,小青却并不在意。在所有人间的风景中,只有她像孩童一般纯洁。她最终也没明白情欲是怎么回事儿,却跨越了情欲,由欲生情,由情生爱,修得了爱人之心。只可怜,她爱上的是一个僧。李碧华的原著中,青蛇是冷的,她冷眼旁观白蛇的自欺、许仙的伪善和法海的冷漠,可以说是作品中唯一一个清醒的角色,也是最早一个获得悲观觉悟的角色。她说:“我一天比一天聪明了,真是悲哀!”尽管这句话也同样出现在话剧中,但意义已经完全不同。青蛇在夜色中念叨着这句话的时候,虽然看破了许多人间幻想,却并不绝望,心里还存着些对人之情感的不舍。这条小蛇,比起李碧华的,更热乎娇憨,有了超越凡人的勇力。
田沁鑫导演对于经典故事一贯有自己的改编甚或颠覆。从《生死场》到《红白玫瑰》,每一次的经典改编,她都融入了自己的体验,《青蛇》也不例外。《青蛇》话剧与原著小说最不同的人物要数法海。这个角色在话剧里成为了一种超越青蛇叙述视角的存在,代替导演说了许多话,是走活全盘的一步棋。李碧华在小说中是这样描述法海的:“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令天下重见光明”,“他没有人的感情”,高高在上,俯视苍生,顽固又无情,拼命想要成佛,律己得让人生厌。但话剧中的法海,更像一个悲悯众生,在慈悲路上修行不辍的普通人。在开场的法事中,法海是第一个上场的剧中人,似乎已经预示了他在整个故事中的地位,为他最终成为大德高僧定下基调。法海的改变必然带来一个问题,他不是一个反面角色了。反面力量的削弱,使青白二蛇在人间行走的阻力消减,因此,该剧从戏剧技巧上来说,形不成一对强有力的冲突。但反过来想,一个独有情感纠葛的故事,除了带给观众唏嘘和叹惋,还能留下什么呢?如果没有法海的悟道与升华,这个戏的意蕴将大打折扣。正是由于法海人物定位上的改变,该剧才得以在推演中铺陈出一种众生相,使故事从单调的个人讲述中解脱出来,显得更加宏大和宽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法海并不完全属于“这一个”故事。在四个主要人物中,他是跳进跳出最频繁的。这种抽离,将法海成佛的欲望化解在调侃中,他已放下执念,只愿众生得离苦。因此,即便他知道世人会将他写成一个妖僧,却仍然顺应误判,只管去解脱白蛇。若不是如此,心底明澈的青蛇,怎会一根筋地爱上他?或许只有小青看得准,袈裟之下,法海也有苦,他生来是为了解脱众人,大爱即无爱,薄情即深情,太让人怅惘的,便是人间真相。青蛇曾经两次开口问法海:“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点?有没有?”青蛇不甘心,终于领会到成人的痛苦,爱之不可得,多么地无能为力呀!法海修行轮回转世,终于要圆寂,前一日,青蛇又来,她最后一次开口,脱去了青涩调皮的影子,认真地问:“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点?有没有?”法海说:“我让你在我房梁上盘了五百年”……这一句,震慑多少人的心,也让小青“万劫不复”、“绝不退转”的爱得到救赎。法海有大爱,这爱要安慰天下众生,他又怎会无情似铁?如果法海与青蛇之间也有情话,那大概只有一句,小青说:“我不想轮回转世,我不想忘了你……”无论怎样改编,妖与人终非同类,而妖与人,妖与佛之间的挂碍与理解,比之同类的,更能铺陈出一种芸芸众生的味道。
500年后的当下,车站边,转世后的许仙与白蛇再度相见,法海与青蛇也得以重续前缘。在一切成住坏空之间,这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片段,但只有双脚踏入红尘,才有可能透过飘飞的千秋雪,去旧山河里将爱恨的了悟一片片地衔来,以期得到顿悟,到达彼岸。那凡人所向往的彼岸,会是情欲纠缠之后,人的出路吗?该剧是一个探究。实际上,开场与收场法事中,无门禅师的一首诗偈已指出了方向,缘起缘灭的世间无他,不过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饥来食,困则眠,热取凉,寒向火。守住一颗平常心,即是自自然然,一无造作,了无是非取舍,只管行住坐卧,应机接物。
责任编辑 姜艺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