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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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治:奥林匹克运动及全球体育秩序新起点?
——从任海教授《国际奥委会演进的历史逻辑》谈起
任慧涛
基于任海教授《国际奥委会演进的历史逻辑——从自治到善治》分析奥林匹克运动因世俗化、商业化和现代化带来的问题,并引出全球体育善治的2条“暗线”。(1)早期的奥林匹克精神吸收并发扬了部分基督教教义,顾拜旦对奥林匹克主义赋予一种成为“超越宗教的”道德制衡力量的期望,这种期望在历届国际奥委会制定的组织愿景和组织战略中逐渐走向消弭,导致奥林匹克运动从神圣道德走向了世俗道德,价值认同层面的混乱产生组织内部的混乱。(2)随着公民政治参与意识的崛起,夹杂着民主、自由等普世价值诉求的社会运动已经成为“政府—社会关系态势”中不可忽视的主要政治力量。反大型体育赛事作为社会激进运动浪潮波及奥林匹克运动,并冲击国际体育秩序。抗议焦点不仅涉及全球性体育组织结构问题,还对体育非盈利组织的民主化、透明化等治理议题进行追问。研究认为,体育善治作为当前国际体育秩序重整的新起点,从哲学、政治学、管理学以及组织行为学等多学科维度提出了国际体育组织治理之路,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国际奥委会依托善治理念,从组织价值、组织结构、组织规范等不同层面准备着手进行的改革,具有危机意识和操作性。国际奥委会在普世价值与精英体育伦理、民主机制与精英自治等宏观战略管理理念上的抉择,将成为形成未来全球体育新秩序的关键。
国际奥委会;奥林匹克;全球体育;体育治理;体育善治
任海教授在《国际奥委会演进的历史逻辑》[1]中,详细解读了奥运会及其组织屡次陷入困境的原因,主要包括:世界战争与国际冲突、全球化发展、新公共管理运动冲击、科学技术发展等外部诱因;人治色彩浓重、结构不健全、规范不足、法治缺失、监管不力等组织内部原因;商业化运作带来的腐败、兴奋剂以及运动欺诈等阶段性问题。可以说,国际奥委会在享受奥林匹克运动商业化所带来的“金钱”与“权力”的同时,也陷入了新的发展困境。这些困境一方面是因为全球化背景下不同文化对体育伦理、体育价值和奥林匹克运动理解的冲突。另一方面来自于“唯经济论”对竞技体育、职业体育、锦标体育造成的伤害,并因此带来了奥林匹克运动价值异化、奥林匹克组织精英失格等问题。
为了多维度地探析国际奥委会的当前问题、改革途径及其未来发展,以任海教授的《国际奥委会演进的历史逻辑——从自治到善治》作为讨论的逻辑基点,概括地把奥运会划分为世俗化的现代宗教(1879—1914)、非暴力的政治舞台(1914—1988)、商业化的大型盛事(1988至今)3个阶段,梳理出奥林匹克运动会、国际奥委会的当代困境,解读了宗教世俗化、民粹主义带来的影响,讨论了体育治理以及善治理念的衍生进程,阐释了国际奥委会组织价值和愿景重塑、利益相关者战略协整、组织规制和政策升级等具体实践进路。
奥林匹克运动和国际奥委会当下困境的产生,有两条极为重要的暗线:首先是顾拜旦努力重建的是“超越宗教”的世俗化现代教育体系,这个体系在世界经济发展、政治角力的过程中,逐渐演变成了某种"全球性准公共产品供应体,导致奥委会在组织价值、组织形式等内部产生了冲突。其次是因近代民粹主义崛起而引发的社会激进运动,这些夹杂着民主、自由等普世价值诉求的社会运动(Social Movements),已经成为当代“政府—社会关系态势”(State—Society Relations)中不可忽视的主要政治力量。这种力量不仅在国际大型体育盛事中有所彰显,还将影响未来全球体育秩序的重新建构。
1.1 一种“超越宗教”的道德制衡力量:在理想化、商业化之间摇摆的顾氏理念
在中世纪西欧,基督教教义是社会主流意识,基督教控制着哲学、政治、法律乃至民众生活。顾拜旦所在的法国更是如此,历史上的法国素有“天主教的长女”之称,天主教一直作为法国国教存在,其教徒占到法国总人口的85%[2]。在16至18世纪的法国,由于神学思想赋予君主专制的统治合法性,祭坛和王座结成了神圣联盟[3]。在神圣帷幕的笼罩下,天主教教义不仅是绝大多数法国人的信仰、生活态度、行为规范,天主教会还包办了大部分法国的政治、经济、教育和社会生活等世俗事务。法国著名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 Durkheim,又译埃米尔·迪尔凯姆)甚至把法国社会生活分成两种:神圣类、世俗类。其中日常行为、公共场所及社会活动等世俗生活被归于“世俗类”。而神圣类等同于宗教,指用来建构社会的集体道德与规范,维护法国社会的稳定与信仰。[3]
1789年爆发的法国大革命,否定了天主教的教权,让许多社会学者、社会实践者开始脱离教会思想去考虑社会问题,突出标志是教育世俗化、政治现代化以及宗教世俗化运动在法国全国范围内展开[4]。以学校、社会团体为主的法国文化与社会组织不仅摆脱了宗教的控制,还在更大范围地承接了原属于宗教事务,譬如教育、地方公共事务处理等——甚至宗教也被许多新型的社会组织所代替。随着神圣之帷的落下,西欧逐渐从宗教神秘主义中解放了出来,世俗色彩增强,宗教色彩减弱[5]。1905年,法国通过《世俗法》推行政教分离:“共和国保证信仰自由;保障宗教仪式的自由进行”,同时规定国家“对任何宗教仪式既不承认,也不给予工资和津贴”。从此,法国成为世俗国家,国家与教会分离,各宗教一律平等,国家不再介入宗教和精神生活领域,天主教也不得控制社会事务,公共服务和公共教育完全世俗化。
世俗化解放了法国、乃至西欧的现代教育事业,但是体育教育(主要是指类似于古希腊的身体教育)作为教育事业的分支,却并未获得重视,甚至扮演了原本教育在宗教威权下的落魄角色。对于将体育看作“人类灵魂教育之真正基石”的皮埃尔·德·顾拜旦来讲,新的现代教育规划与理念是不可接受的:“只把身体和灵魂区分开来,未免过于简单化。应该将肌体、智力、性格和良知这四部分加以区分,而这对应的,正是教育工作者的四重责任。现代教育……根本不擅长整合不同的力量并使之和谐共处、相得益彰……面对极端分割主义,现代教育起初随波逐流,后来更是自己将自己推进了这个漩涡无法自拔……过不了多久,接受过完整(现代)教育的人们,将彻底等同于一幅粗陋的镶嵌画,由混杂不一的碎片,拼凑成一个拙劣而又僵硬的整体。与一目了然、经过精心规划的古希腊教育学相比,现代教育学是多么的颓废堕落啊!”[6]
在顾拜旦看来,体育运动不仅要恢复至“德育、体育、智育并行”的古希腊教育框架,而且19世纪末期的世界充斥着金钱至上的思想,道德已经沦丧,必须更多地强调体育,并赋予身体运动以神圣性——即在顾拜旦的教育框架理念中,三者是“体育>德育>智育”的关系,并且体育是能够包容德育、智育的。生于信仰天主教的贵族家庭的顾拜旦在考察了奥林匹克遗址和历史文献、结合法国世俗化潮流,尝试将奥林匹克精神(以及复兴的奥林匹克运动)本身放在宗教的高度上来对待:“既然确实存在一种运动宗教,存在一种后来屡次笨拙或不很笨拙地、持久或不很持久建立起了祭坛的运动宗教,我们就应该了解为什么运动宗教是在希腊确立起来的,希腊人对运动宗教的理念是否适宜其他人类。”
关于奥林匹克运动的宗教化,从顾氏引以为傲的散文诗《体育颂》中也可以看出。以《体育颂》第一部分“啊,体育,天神的欢娱,生命的动力。你淬然降临在灰蒙蒙的林间空地,受难者激动不已。你像是容光焕发的使者,向暮年人微笑致意。你像高山之巅出现的晨曦,照亮了昏暗的大地”为例。其中,“天神的欢娱”(Pleasure of the Gods),“淬然降临”(Appeared Suddenly)无需赘言,皆是众神的作为。而“受难者”(Writhes with the Drudgery)字面译为“因苦差事(感到极度痛苦)而扭曲(身体的人)”,此处借用女性因产子而痛苦扭动身体这一叙述来代替受难者,借语出自《圣经·以赛亚书二六·勉人依靠神的歌》(Isaiah26:17-18):“妇人怀孕,临产疼痛,在痛苦之中喊叫;耶和华啊!我们在你面前也是如此。我们也曾怀孕疼痛……”(…As a woman about to give birth writhes and cries out in her pains,so were we in your presence,O LORD.We conceived and writhed in pain…)。“容光焕发的使者”(The Radiant Messenger)意指光明使者——通俗理解,上帝派出的使者分为黑暗使者、光明使者两种,光明使者以赐福和恩惠施人,黑暗使者如撒旦用苦难来考验人,《圣经·约伯记一·撒旦在神前控告约伯》(Job1:8-12):“…耶和华问撒旦道:“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地上再没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Then the LORD said to Satan,"Have you considered my servantJob?There is no-one on earth like him;he is blameless and upright,a man who fears God and shuns evil…)。“山巅之晨曦”、照亮昏暗大地”等更是大量借用了《圣经》中的典故。顾拜旦虽然并不企图以“运动宗教”来替代传统的基督教派。但客观来讲,传统的宗教精神、宗教体系是顾拜旦的奥林匹克理念最重要的参考,并尝试通过体育来延续西方近代发展进程中的德行和信仰教育。
对法国现代教育框架的不满,对天主教宗教体系思想的继承,以及对道德化体育运动的热望,构成了顾拜旦奥林匹克的理论基石。顾氏尝试将宗教世俗化、教育现代化与体育运动的普适性三股力量汇流,形成了一种“超越宗教体系”的现代体育教育体系,即体育运动自身成为一种天生的、超验的世俗信仰[6]。需要强调的是,这种尝试的着重点并不在于“宗教化”,而在于建立一种类宗教的“道德制衡的力量”。
顾氏建立一种类宗教“道德制衡的力量”的愿望,在后继者那里变成了建立体育的“宗教”的努力。尤其是在任职长达20年的艾弗里·布伦戴奇理解下,原本服务于混沌(Chaos)社会秩序的奥林匹克主义,本身成为(也应该是)一种宗教:“奥林匹克运动是20世纪的一种宗教,它集所有其他宗教的基本价值于一体,具有广泛的号召力。”[1]布伦戴奇自认为是“顾拜旦奥林匹克理想的忠实信徒”,在奥委会组织价值和组织愿景中,布伦戴奇坚持纯粹的业余体育、非市场化等原则,但这种坚持让奥林匹克运动越来越脱离普通民众。最后,布伦戴奇和基拉宁发现,奥林匹克运动会不仅没有摆脱政治、摆脱金钱,朝着他们理想的“运动宗教”前进,反而深陷国际纷争之内不能自拔,因极端理想主义带来的财政危机甚至让奥运会走向停办的危险。
1980年,临危受命的萨马兰奇凭借自己对市场经济的敏感,通过“营销奥运”拯救了悬崖边上的奥林匹克运动。[7]萨马兰奇对于布伦戴奇等前任领导的教训中,得出“奥林匹克运动必须是理想主义的,但是不应天真”的判断。随后,萨翁不再强调奥林匹克理念中“宗教”、“主义”等略显乌托匹亚(Utopia)的词汇,而是把奥运会与政治、经济、文化等联系起来,将奥林匹克运动当做“准商业性全球文化产品”进行推广,将国际奥委会组织价值放在提供“顶级体育赛事”(Elite Sporting Event)之上。这种推广恰逢其时,随着战争阴霾褪去,全球经济的高速发展、世界人民对文化产品的需求都促动了奥运会的“完美转身”,跳出政治漩涡内的国际奥委会迅速成长成为全球准文化商品供给组织,并获得了巨大的财富。
但是,顾氏曾经预言:“圣殿长存,集市易散。是选择集市还是选择圣殿,运动员必须在两者之间做出抉择……他们不能要求兼而有之”。[8]萨翁的“营销奥运”让国际奥委会获得了财政的独立性,也让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相关者这渗透进了奥运会的方方面面。对于以义务精神、志愿精神为基石的公共组织而言,金钱与权力非常容易腐蚀其责任性的特点,而顾氏所希望的“圣殿”,如果沾染了金钱与权力,神圣性也会荡然无存。
1.2 “要面包不要马戏团”(BreadnotCircuses)[9]:反大型赛事的社会激进运动浪潮
19世纪70年代,随着民粹主义的复兴、公共治理理念普及和新闻媒体市场化,以普通民众为主要构成、以游行示威为主要形式的政治力量开始活跃在世界政治舞台。在这一潮流的中后期,社会激进活动的浪潮开始波及到奥林匹克运动会,即便举办大型体育赛事的这些国家并没有什么政治体制上的逻辑关系,但由社会群体组织的抗议事件却随之发生,跨越了国家的界限,从这一届延续到下一届奥运会的举办地[10]。
反大型赛事的社会激进活动的起因,一方面是因为举办大型赛事影响了举办城市正常的社会生活秩序。英国学者多纳根(Donegan)以2002年冬奥会期间盐湖城旅馆价格的实证调查,详尽描述了“奥运垄断经营者的贪婪”(Olympic Greed)。第一个调查是旅馆价格,原本在盐湖城当地,只须110美元就能够入住一星期的低规格旅馆,在冬奥会期间,即便每周花费2800美元的巨资,也只能住进“废弃的阁楼”里。汽车旅馆也随之大幅涨价。据多纳根统计,2002冬奥会期间盐湖城汽车旅馆的费用大约提高了300%。针对涨价,旅店店主如是说:“我又不是做慈善,所有(盐湖城)的旅馆都在这样做…(大幅度提价)对我来讲没什么可羞愧的。这就是我们美国的资本主义。”[11]诸如此类的“贪婪”不仅伤害了参赛者、前来观赛的旅游者,还严重扰乱了城市本来的社会秩序,引起当地民众抗议。
另一方面,举办城市为了建设适合大型比赛的场馆设施,通常会耗费大量的财政资金以及土地资源,这引起无家可归和社会底层群众的不满。[12]据世界居住权与反迫迁中心(COHRE)的报告显示[13],这一问题已经逐渐成为大型赛事抗议活动的主要诉求。有些主办国家为了给国际社会留下“好印象”,会在赛事举办地强力推行“城市美化运动”(City Beautiful Movement),驱逐小摊贩、无家可归者等底层群众,这些政府行为很容易造成底层民众的愤怒,认为政府把纳税人的钱用在了政绩需要(Circuses“马戏团”)之上,而没有去解决真正的社会需要(Bread“面包”)。以南非世界杯为例,从2005年到2010年的筹备期,在南非国内举行的、有15名以上群众参与的抗议示威活动年均约有8000起——这意味着每天都至少有22起抗议事件在南非发生[14],其中大多数都涉及到了抗议世界杯的内容。
此外,主办城市投入规模过大,国家之间的普世价值冲突等,也被抗议者当做抵制大型赛事的借口。而且,奥运会规模虽然越来越庞大,其政治效应、经济效应也更加明显,体育大型赛事成为经济全球化中发展最迅速的一环,从“赛事寡头”走向了“利益寡头”又引起各个国家、单项组织的不满。奥林匹克运动逐渐形成了被人指责为“引发腐败、干预和冲突的垄断经营模式”,再加上兴奋剂这一“五环旗下的幽灵”[15]、非法体育赌博和不公平竞争等不时地进入人们视野,即便是奥林匹克运动会这种史诗级的体育赛事都被冠以民族主义、地缘政治、外交手段等标签[16],陷入到无休止的争论之中。
在当今的发达甚至部分发展中国家,顾拜旦的愿望已经达成,体育场地(泛意上包括休憩式公园、公共绿地)与教堂、图书馆并肩成为最重要的公共场所,体育已然成为西方民众生活的重要内容。遗憾的是作为群众体育的榜样、最具活力的人类文化活动,精英竞技体育、职业体育在金钱与权力的诱惑之下,出现了许多危害体育本质的事件,全球体育秩序甚至有因此而震荡、坍塌的危险。这些伤害体育普世价值的危险,又反过来促进了人们对现代体育、体育组织理念的重新认识。
奥林匹克运动及其组织体系作为世界体育系统的核心,必然需要对此一系列问题进行回应。截止目前来看,国际奥委会以体育善治为理念基石,希望通过回顾奥林匹克精神的演进,追寻现代体育道德价值,重塑适应当前国际形势的体育普世伦理;引入选举等民主程序的同时,坚持“求同存异”,守拙精英自治原则;走出封闭管理,积极开展治理主体多元化;从“人治”走向“法治”,搭建易于操作、框架清晰的法律规制系统等多种途径来完成渐进改革,不仅改革总方针明确,策略也十分详细。而善治是否能够真正成为拯救奥林匹克运动及其组织、重构国际体育秩序的战略新起点,需要国际奥委会有决心推动实践上的革新(见图1)。
图1 体育善治内涵构成Figure 1 Four Concept of Good Governance in Sports
当今体育组织已经从全球化获取了巨大利益(金钱)以及庞大特权(利益),但是面对腐败等组织系统危机,各级国际体育组织显得束手无策。善治作为一种新型的、泛化的管理机制,不仅能够引导传统行政体制、民主形式以及公共管理工具介入到体育组织及运动赛事治理之中,还能通过道德哲学、行政伦理等更深层次的讨论,来重整组织秩序与团体理念。
2.1 追寻体育伦理,重塑体育道德哲学
古希腊体育运动与奥林匹克赛会中,运动员本身就是一个特殊群体,他们以赢得赛会和优胜冠冕和奖金为目标,接受系统的体能和竞技技能培训,一旦获得冠军,将享受各种荣誉、地位、福利以及特权,甚至被尊为英雄而受大众膜拜。基于希腊复兴奥林匹克、尤其是复兴身体教育的愿望,顾拜旦的理念可以概括为“追求卓越德性”,试图用健美的身体、优雅的动作以及运动员的英雄道德构建出一个具有符号意义“众神运动会”(见图2)。[19]
而当代商业化的奥运会,道德标杆逐渐从“展现卓越德性(Arete)”过渡为“展现普世德性(Virtue)”。运动员多被当做普通人看待,甚至是弱势的。这种弱势可以从《奥林匹克和体育运动善治的基本通则》中第六部分“运动员的介入、参与与关注”的诸多条款:“保护运动员在适宜水平参加体育比赛的权力;禁止剥削运动员;保护运动员免受不良招聘者和中介侵害……保护运动员的健康;保护运动员不受兴奋剂侵害,对运动员给予社会保障和生命保险……鼓励运动员参与教育计划、再就业培训;等”中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些“保护”,让顾拜旦的类神化运动员符号难以构建,因为在保护的同时,运动员精神必然被约束——至少是可以被怀疑。例如,如果是在理想奥林匹克主义盛行的背景下,伦敦奥运会上中国女子选手叶诗文超越人类极限的游泳成绩,可以成为打破两性身体生理传统偏见、讴歌男女平等的英雄事迹。但是,无论是否恶意,一旦有人提出质疑,这种卓越表现被从国际政治利益、国家价值观以及中国游泳队近代污点等不同角度进行消解,运动员精神(Sportsmanship)被迅速祛魅,卓越不再,神性的伦理光芒也自然失灭。
图2 奥林匹克运动价值浮动区间Figure 2 Value Interval of Olympic Games and International Olympic Committee,etc.
另一方面,由于竞技体育成绩背后所蕴含的巨大收益,优秀运动员的“强者心态”逐渐失格。希腊学者赛莫斯·古里奥尼斯(Themos Goulionis)甚至以“欢爱→嫖娼”来类比“体育运动→锦标体育”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运动员被关在有限的空间里,接受金钱回报,被迫奉献出自己的身体,供人利用和虐待,还得一天又一天完全服从教练的意愿。这就使得体育运动必然转变为一项卑微的职业”。[20]这种看法虽然极端,但也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神性运动员的“失格”。
不过,道德虽有神性、人性的差异,但却无高贵低贱之分。这种从追求“展现卓越德性(Arete)”过渡为“展现普世德性(Virtue)”的转变并不是奥林匹克运动抛弃了顾氏的运动宗教,而是因为世界现实状况、自身生存发展的要求,使得国际奥委会必然地选择了抛弃建立一种“运动乌托邦”理念,不再过于理想化地坚持自发光的“神性”体育伦理,而是回到现代社会,现代人,将纯粹的人之德性(Virtue)作为新的体育伦理标杆,对平等、自由、和谐等给予肯定。2013年11月22日,国际奥委会主席托马斯·巴赫在与教皇进行非正式会晤时,强调:“奥林匹克运动会,特别是奥运村很好地诠释了来自不同文化、不同背景下的世界人民如何和谐相处”[21],很好地诠释了这种体育道德诉求的转变。可以说,因为商业化是国际奥委会的必然需要,这就导致国际奥委会不得不放弃顾拜旦的“众神运动会”的追求,而转向“人类盛典”这一价值理念。
2.2 柔法为纲,搭建清晰体育法治框架
在奥林匹克运动及其组织的早期历史中,“人治”是重于“法治”的,即更加强调组织成员之间的道德自律,顾拜旦对奥委会的“人治理念”如是说明:“我们不否认法规的重要作用,但必须承认法规不可能成为彻底纯洁体育精神的最有效的工具……任何一种法规只有在人们遵守它的时候才能体现其价值……这里考虑的也首先应该是人。”[22]
顾拜旦的体育运动是建立在高尚体育道德之上的,类似于从“性本善”的朴素道德观念出发去肯定体育行为。而在已经失去了普世信仰的现代社会,从“天性为善”的旧时代环境中生长出来的人治理念,明显面临着操作性缺失的危险。为了应对非法赌博、不公正比赛、兴奋剂等全球体育犯罪问题,以欧盟地域内为主的国际体育组织逐渐开发了一套通过有局部责任追究、但没有民事刑事惩戒的法律构成的法治框架。这种在法学界引起广泛争议的“柔法”系统虽然看上去像是透明的、无力的,但在实际操作中组成了一张坚韧、有弹性的网,非常有效地解决了国际体育赛事中的纠纷与犯罪。
不过,国际体育组织内部法制体系构建、尤其是在组织高层法制监管等方面,其进程依然困难重重。现有的监管系统人治色彩浓厚,很难摆脱领导层的利益钳制。国际奥委会屡屡强调自治,并坚持在独立运行的原则下进行自我改革。但如何推行“自治法制化”并真正达成领导层问责、绩效考核等目的,将成为国际奥林匹克运动及其组织法治进程中的关键环节。
2.3 求同存异,守拙精英治理理念
雅克·罗格曾经强调:“奥运会并不仅仅是一系列赛事。尽管从法律上见,它们隶属于国际奥委会,但同时,它更是国际奥委会、200个国家和地区的奥委会、运动员、国际体育组织以及奥运会主办城市之间的友爱和协作的体育精神的综合产物。”,但在实际中,国际奥委会的权限至高,并以自主权为示,掌握奥林匹克运动。而奥林匹克运动的自主权,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奥林匹克运动是普世价值的彰显,秉持政治中立原则;国际奥委会维护与其他体育组织、各国政府当局的和谐关系,但依照《奥林匹克宪章》独立开展工作;奥林匹克内部管理机制采取自我遴选机制,不受组织手段、组织程序上的掣肘[23]。
这种自治机制历来受到诟病,封闭的、孤立的组织系统一旦出现问题,必定会引来公众对整个组织质疑。但是正如顾拜旦所坚持的[24]:“捍卫自由和服务民主的最佳途径,并非要讲一切都交由选举来进行。相反,在选举的广阔海洋要保留一些小岛,在某些特殊领域里,持续的独立自主和团结稳定才可得到保障”。奥林匹克运动之所以成长到现在的规模,正是依靠这种精英治理的理念。国际奥委会在引入“选举”这一民主制度之基石上的犹豫不决,让它饱受批评,但是放弃精英自治而转向公投选举制度,对国际奥委会来讲也很难实现。2013年7月,国际奥委会主席大选前夕,托马斯•巴赫在接受访谈时声称将坚持“保护奥运会的独立性”(Protecting our Independence),让各个国家奥委会、奥委会委员等治理主体“在不同之中相互合作”(Unity in Diversity)[25]。考虑到善治理念对于多元价值趋向包容,国际奥委会或将在透明度、财政公开以及委员权责效率考核等方面加大整治力度。
2.4 多方互动,更新利益相关者参与模式
2013年9 月,托马斯·巴赫在当选为新一届国际奥委会主席之前,曾经通过英国BBC电视台表达了自己的治理理念。关于国际奥委会面临的社会抗议和指责,巴赫这样解释:你不能阻止抗议活动,这是一个民主的社会,你的计划永远不可能有100%的支持者。但是,通过建立对话机制、沟通渠道,你或许能够说服他们。针对如何消弭相关抗议活动的蔓延,巴赫认为必须竭尽奥林匹克运动会之所能,来帮助主办城市及其民众,并认为建立对话机制、沟通渠道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争取支持,而是将给不同政见者一个有效的表达空间。
任海教授明确指出,奥林匹克代表大会及其他国际体育组织的代表大会“多虚文而少实效”,往往集中精力去解决利益冲突或事务性问题,对于自身的内部互动不足、组织沟通不畅以及管理理念共识偏差等讳疾忌医,最终导致了矛盾堆积,形成组织危机。将治理领域中的多元治理主体理念引入到奥林匹克运动会及其组织中,正是在纳入更多的参与者,将整个组织的运作放在不同治理主体监察的不同维度之下,充分动员利益相关者的参与主动性,达成沟通、协调以及资源配置的目的。
体育善治介入国际奥林匹克研究,在20世纪末期就有学者提及。需要说明的是,体育治理和体育善治研究主要是由欧洲主导,尤其是在国际体育治理研究领域,其他大洲的学者处于边缘位置。原因是国际体育组织是欧洲国家、尤其是欧盟在全球政治秩序中领袖地位保障的重要构成,这些政府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来鼓励相关研究,维护国际体育组织的地位,保持对国际体育组织的吸引力。也就是说,体育善治研究将会决定国际体育新秩序——这种新秩序的建构必然从科学研究开始,并以成熟的理论推动。体育善治研究不仅仅是学术层面的,更是全球体育话语权分配、国际体育秩序变革的预分配过程。可以说,关于体育治理、国际体育组织新秩序之间关系的探讨,在西方已经算进入了比较成熟的时期,其理论内涵中的民主、透明、道德化、法律规制等问题,已经深入到具体的操作环节。
中国学者对于奥林匹克治理问题的研究具有强烈的“问题导向”。而我国关于体育治理、国际体育秩序的研究似乎还未被提进日程,已有的少量成果,或是假托经济管理学内的企业治理之词,衍生出体育(企业或事业)治理;或是节译欧美体育治理文献,将体育治理当作体育公共管理学的“陪衬”——这两种方式很容易将中国体育治理、体育善治研究引入歧途。如何结合全球体育背景,将体育治理、体育善治归于一个正常的、合乎实际的“研究场域”之内,对于未来的中国体育治理研究甚至中国体育管理学本身,都是比较迫切的问题。
就中国奥林匹克问题研究现状来讲,围绕奥林匹克运动会与奥委会研究可以展开的历史资料、关键人物访谈浩如烟海。如何能够有的放矢地使用这些资料,按照事物演进的根本特征去界定奥委会进程,一直是困扰学者从事中国奥林匹克研究乃至体育人文社会学研究的问题。首要原因是奥林匹克研究本身并不是独立的,而是一项涉及哲学、伦理学、历史学、经济学、管理学、宗教学以及政治学等超大规模学科体系的学术“场域”。在学术细化、碎片化的今天,没有长期积累和思考,很难对此类宏大的社会科学命题进行把握。其次是由于奥林匹克研究本质上是欧洲问题、话语权在欧洲,中国学者很少有确切的文化体感、实践体感。回顾奥林匹克运动和国际奥委会的演进历程可以发现,中国在奥林匹克大家庭之内颇有建树,诸多华人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然而,在理论设计层面,中国学者的声音却是鲜见的。
正如任海教授所揭示的那样——所有的危机都孕育着机遇——2008北京奥运会后的中华民族,不仅要告别20世纪的“百年悲情”,还要放弃因金牌成绩而带来盲目自信,积极地同世界交流。当前,中国正在尝试从“被动应对内外挑战”转向“主动进行布局谋事”、从“压力型外交”转向“动力性外交”[26]。而国际奥林匹克运动委员会、国际足球联合会等体育组织,是极少数拥有自我价值观、独立判断力的国际组织。参与到这些国际组织及其运营过程之中,协同完成大型体育盛事,不仅非常符合十八届三中全会之后的中国外交战略方针,也能够让中国在“比政治体系、经济体系更深入人心的”全球文化价值体系之内,获得一席之地。国际体育组织对体育善治理念的理论创新和实践运用,对于中国当前的体育发展改革来讲,也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当前中国体育事业正在从竞技体育优先的“赶超型”发展方式向着民生体育为主的“可持续发展型”转变[27,28],这与全球治理背景下的体育善治观念有很大程度的理论契合。而国际奥委会坚持的“顶层设计”、“选举+自治”、“求同存异”等原则也比较贴合中国体育事业改革要求,如何从其实践中提取普适经验、进而指导我国体育事业改革实践,将是体育善治及其中国适用性研究的关键命题。
2011年,任海教授在为刘波博士《德国体育研究》序言中曾写道,由于社会背景不同,一个国家体育的发展很难简单地搬用另一个国家的经验,即便是成功的经验。世界各国都应当根据自身特点来寻求自己体育事业的发展模式[29]。这样的观点,同样适用于全球体育秩序:“未来的国际体育秩序不会按照任何一方的设计构建,而只能在大大小小矛盾关系的综合作用中发展。”。国际奥委会等国际体育组织的善治之路,需要在奥运理念中寻求共识、在多方互动中自我更新、在开放中创新自治。未来的一段时间,将是世界体育格局重整的关键期,中国也必是全球体育新格局中一块最重要的拼图,如何评估调动我们所拥有资源与效益、提升全球体育新秩序中的“中国地位”,将是中国体育人文社会学所面临的重任——而这,或亦是任海教授对于中国奥林匹克研究的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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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Governance:NewStartingPointofOlympicandGlobalSports? TalkingaboutHistoricalLogicoftheIOC’sEvolution
REN Huitao
(School of Finance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Jiangx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Nanchang 330013,China)
Taking Professor Ren Hai’s Historical Logic of the IOC’s Evolution:from Autonomy to Good Governance as a clue,this article analyzed the con⁃temporary difficulty under secularization,commercialization and modernization in Olympic Games,also underlined two issue about good governance in globe sports:Firstly,the early Olympic spirit absorbed some of the Christian doctrine,Jean-Pierre de Coubertin insisted on Olympicism endowed with moral coun⁃terweight which"beyond religion".This expectation in the previous IOC organizational vision and organizational strategy were developed to eliminate gradual⁃ly,which leading to the Olympic movement and IOC became Confusion.Secondly,with the rise of citizen participation in the political consciousness,social movement mixed with the universal values had become a"government-social situation"in the main political force which had to be reckoned with.Anti mega-sports events as a wave of social activism spread the Olympic Movement,which not only focused on organization system,but also questioned democrati⁃zation and transparency,etc.Based on the discipline of philosophy,public management,administration and organizational behavior,etc.,good governance in sports will be a new starting point for future global sports order.Studies suggest that International Olympic Committee complete the reform not only depend on the clear strategy,but also depend on how reinforce good governance in practice.
International Olympic Committee;Olympic;global sport;sport governance;good governance
80-05
A
:1005-0000(2014)06-506-06
10.13297/j.cnki.issn1005-0000.2014.06.009
2014-09-20;
2014-11-07;录用日期:2014-11-0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项目编号:14AZD086);江西省研究生创新专项资金项目(项目编号:YC2014-B041)
任慧涛(1986-),男,河南开封人,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公共经济与管理、体育管理。
江西财经大学财税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西南昌33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