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仪
清末文人西方书写策略及其地域特征
——以袁祖志与潘飞声的海外行旅书写为中心
郭文仪
本文通过梳理袁祖志与潘飞声的海外经历,发掘两人在遭遇西方文明的冲击时所采取的特殊的书写应对策略。这一策略不同于其时的官方书写,反映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在被边缘化的焦虑下所采取的不同应对方式及复杂心态,并着重探讨在现代性意义上的海外行旅书写开始之初,两地文坛的代表作者采取不同书写策略的原因与意义。
袁祖志 潘飞声 海外行旅书写 书写策略 现代性 地域文化
1883年,时任轮船招商局总办的唐廷枢率员赴欧考察,当时在上海文坛颇有影响的袁祖志也在随行之列。赴欧期间,袁祖志不时有诗文通过电报即时发表于《申报》,引起广泛的唱和。归国后,《谈瀛录》便结集出版,畅销一时,以至数次再版。《谈瀛录》的成功直接促进了类似海外行旅书写的出版。这些作品以猎奇、异化的书写策略迎合并引导了上海读者的文化品位及对异域的集体想象,又促进了更多类似的海外行旅书写的出现。
而在稍后的广州,潘飞声接受德国当局的邀请,前往柏林教授汉语。潘飞声逗留柏林期间作品《海山词》等亦在归国后相继刊刻出版。与袁祖志等人的行旅书写相比,潘飞声的作品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刻意寻常”的风貌,其作品传播范围与影响也与袁祖志大不相同。而通过这两种面对西方文化的不同书写策略的对比观照,或可对这一时期文人面对西方的复杂态度以及其时沪、广两地文化性格的地域性特征有所了解。
1877年1月,受马嘉礼教案影响,清政府第一个驻外使馆在伦敦创设,郭嵩焘出任公使,此后因中西交流日益频繁,“现代性”意义上的海外行旅书写也开始出现。
这里所谓的现代性,是指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所谓的包括社会制度和精神气质(体验结构)层面的结构转变的“总体转变”。在这一定义下,心态的转变是现代性总体转变过程中最深层和最根本的部分。从行旅书写的角度说,当人们初步地具有多元跨国经验时,心态发生转变,中心/边缘、凝视/被凝视的双重矛盾体验和心态构成了现代化总体转变的一个部分。因而所谓现代性意义上的海外行旅书写,就是指能够直接参与到行旅者心态在中心/边缘、凝视/被凝视[1]“凝视”代表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埃勒克·博埃默在《殖民与后殖民文学》一书中对“凝视”的定义是:“在殖民主义叙事文学中充当结构性隐喻或曰概念隐喻的,也许是个最具确定性的因素,那就是文本中欧洲人所采取的统摄俯视的观察角度,它也被称作‘殖民者的凝视’。随着一个国家殖民渗透的深入,这一类的凝目注视在一系列的调查、检查、审查、窥探、细察等活动中显化了……在很大程度上露出一副窥淫癖的嘴脸。”本文的“凝视”着重于说明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此时中国虽在实际上不处于“凝视”的位置,但仍通过“文化中心”的自我肯定试图维持“凝视”的态度。的状态下的变化或反映出这种心态变化所带来的矛盾的行旅书写。需要指出的是,本文中的行旅书写主要指能反映此类心态的海外游记文学,不包括政府官员的报告和信札。事实上,清末赴欧官员的报告大多有较为严格的内容与价值取向,也确实不能像私人层面的书写那样更清晰地显示撰写者的心态。
正如近代中国行旅写作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1912年以前的海外游记文学尽管能够体现在凝视/被凝视、中心/边缘下士人心态的不同程度的改变,但总体而言,仍始终暗藏着“中国中心”为主的普遍性文化想象。尽管在现实中,地理上的中国中心观已被否定,而国力的衰弱也显而易见,但文化意义上的中心意识却依然存在(无论是真心认同或是在被边缘化的焦虑下出于维护自信的需要)。尤其在政治中心的北京,对西学的态度时有变化,彼时朝中对于西方的轻视与畏惧,也自然影响了其后使西官员的言论取舍。因此,对西方“异化”、俯视的倾向也或多或少有官方态度的影子,通过影响当时士人的言论、游记,又反过来构成了其时人们对于西方的集体想象。而在现代性行旅书写刚刚出现的19世纪80年代,政治尚称“中兴”,文化上的优越感更是明显,出版于这一时期并首次产生广泛影响的《谈瀛录》,体现出的正是一种文化正统上的自我维护与肯定。《谈瀛录》的成功,也说明了其时人们对这一文化中心主义的普遍认同或需求。然而,稍后的潘飞声在海外书写中体现出的相对客观的态度,则显示了部分士人对西方文明的清醒认识,及在这种焦虑下采取的另一种书写策略。
由于袁祖志与潘飞声周围的文人群体恰恰各以上海口岸文人与广东(包括香港及受到粤东文化辐射的)文人为主,因此两人作品体现出的对西方的书写策略及作品在周边产生的影响亦正可说明这一时期两地文人或读者面对西方文明的不同应对策略;亦可一窥具备“现代性”意义的海外行旅书写在产生之初因空间不同而表现出的不同特征。
上海自开埠以来,因经济迅速发展,吸引了大量中下层文人涌入,从而形成了新的文人群体——口岸文人。庚子以前,这些文人大多出身不高,与主流文坛较为隔阂,对西方态度则较为开放,是除了广州文人外对西方接触最多的文人群体,在相当的时间内成为中西交流的主流群体[2]1870年之前,“担当着晚近中国交流主体的,并非当时占据社会主流,拥有至高话语权的精英文人——士大夫阶级,而是那些处于知识界边缘的落魄失意的民间文人。”段怀清:《传教士与晚清口岸文人》,广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而《谈瀛录》的作者袁祖志正是一位介于主流文坛与口岸新文人之间的人物。袁祖志为袁枚之孙,致仕后任《新报》主笔,为人慷慨多金,在当时上海的报界文人中,算得上鹤立鸡群。1883年4月18日,袁祖志随唐廷枢考察西欧各国。这种半公家的身份,使得当时大多沉沦下僚的报界文人颇为自豪,从确认袁祖志为考察团成员开始,上海的报人团体便广为宣传。4月21日,《申报》就刊出了孙世瀛的送行诗作,将此次游欧比为张骞凿通西域之壮举。此后《申报》不断有送别诗作刊登。如管斯骏送别诗:“几万里程囊健笔,一天星外泛灵槎。中朝柔远和邻国,大令征奇访物华……”[3]《袁翔甫大令应聘出洋,登程忽促,余得信稍迟,未获恭送,诗坛领袖,蘧赴长征,回首当时,益增离索,衷怀睠睠,不能无诗》,后被袁祖志收入《海外吟》,见《谈瀛录》,〔上海〕同文书局1884年版,第1页。不难看出,彼时上海文人群体仍是以“一统山河扬帝德”、“车书一统,万国来朝”的上国心态和期许面对西方的。
10月17日,《申报》登载了袁祖志在巴黎的两首七绝,引发了新一轮的诗歌唱和[1]如12月26日《申报》刊登的杨伯润《袁翔甫大令海外寄怀依韵奉答》等。。此后,袁祖志不时通过电报在《申报》刊登诗文。1884年1月19日,袁祖志归国,《申报》随即登出《抵家作》二诗,又引起新一轮唱和。这些唱和的范围,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都大大超过了传统文人的唱和范围,吸引了大量下层文人的积极参与,文人乐于以之饵名,《申报》亦以之吸引读者,造成极大影响。因此袁祖志归国不久,便将海外著作编成《谈瀛录》,由同文书局印行出版,畅销一时[2]关于《谈瀛录》成功原因的探讨,已有学者专文论述,大抵由于作者的名人效应、媒体的成功造势、写作策略的恰当以及文笔通俗优美等等,详见吕文翠《晚清上海的跨文化行旅:谈王韬与袁祖志的泰西游记》,〔台湾〕《中外文学》第34卷第9期,2006年2月。。
《谈瀛录》共六卷,卷一《瀛海採问》类似于官方报告,从政令、民俗、疆土等方面记录了旅行见闻;卷二《涉洋管见》则多为政论文章;而最受欢迎的是卷三《西俗杂志》、卷四《出洋须知》以及《海外吟》。如果说《海外吟》通过收入袁祖志作于海外的诗作及上海文人的唱和作品,从而满足了下层文人追求作品刊录带来的声名和身份认同的需求,获得了洋场文人的广泛赞誉[3]如1884年3月19日《字林沪报》即有赵宏《喜读袁翔甫海外吟》诗二首,其后《申报》亦刊登多首题赠,可见此时《海外吟》已集结成册并获肯定。,那么卷三、卷四则着力于描述寻常民生的独特细节来吸引广大的市民,如《西俗杂志》中对巴黎、伦敦的公共马车、火车、城市污水处理等等的不厌琐屑的细致描述,甚至大小便之所亦津津乐道,绝不自矜身份,其趣味之趋俗[4]〔清〕袁祖志:《西俗杂志》,《谈瀛录》卷三,〔上海〕同文书局1884年版。颇满足了其时上海市民的口味,无怪乎大获成功。
《谈瀛录》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猎奇。或是出于半官方的身份自豪感,或是出于报纸吸引读者的需求,或是出于挟洋自重的需要[5]袁祖志《海外吟》卷下为《海外怀人诗》,均创作于海外,并先后通过《申报》发表,所赠对象多为著名文人与政商名流,如钱昕伯、何桂笙、邹弢、张叔和、孙世瀛等。另《海外吟》中有赠王韬诗:“海上当年一识荆,又从海外耳鸿名。”虽是赞誉王韬,却也可看作袁祖志挟洋自重的自期。,《谈瀛录》中时有对西方猎奇、异化的描述。如对妇女的衣着行为大为惊讶:“妇女入王宫皆以肉袒为敬,寻常见尊长必以口承尊长者之左右,吻唧有声,极为骇异。”[6]〔清〕袁祖志:《西俗杂志》,《谈瀛录》卷三,〔上海〕同文书局1884年版。袁祖志还浓墨重彩地描写了法国的红灯区的种种“骇观”。因此种种,袁祖志对西方虽不乏客观描述和肯定,却仍然同时有着根深蒂固的天朝上国“夷狄不知有礼”的态度:
最可骇者,中土父慈子孝,谊笃天伦。泰西则父不恤其子,子不养其父,既冠而往,视同路人。中土女慕贞洁,妇重节操。泰西则奸淫无禁,帷薄不修,人尽可夫,种皆杂乱。噫嘻,风俗之相反至于如此,其极亦乌足以立于人世也耶?[7]〔清〕袁祖志:《涉洋管见》,《谈瀛录》卷二,〔上海〕同文书局1884年版。
也或许正因为袁祖志善于捕捉西俗中“骇异”的部分,将之置于中土文明的对立面加以贬低,颇满足了其时上海文人与市民在面对十里洋场的繁华时所急需的文化自信。加上良好的人脉,有力的促销方式,《谈瀛录》自刊刻起便大受欢迎,以至于又再版多次[8]《申报》多次刊登了《谈瀛录》再版的广告,而1887年管斯骏看中此书的商业价值,由自家“管可寿斋”重印《谈瀛录》,可见此书十分流行。。无论袁祖志的这种态度是出于本人的观感还是出于报界文人猎奇的追求,《谈瀛录》以其强大的影响力直接促进了类似海外行旅书写的出版,王韬的《漫游随录》便是随后出版的。
《漫游随录》1887年起以图文连载形式刊登于《点石斋画报》直至1889年2月,可见颇受欢迎。虽晚于《谈瀛录》出版,但王韬早在1867年便出游英法,时隔二十年重新整理当年的游记,确实要比袁祖志客观平和许多。然而早年间王韬有着严重的身份危机,1859年王韬在墨海书局工作,写给亲友的信中屡屡为自己处境而羞愧:“学问无所成,事业无所就,徒跼天蹐地于西人之舍,仰其鼻息,真堪愧死。思之可为一大哭!”[1]〔清〕王韬:《詜园尺牍》,〔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0页。事实上,王韬并非主动出游欧洲,而是由于因通信太平天国而被朝廷缉拿,不得不远走。而在《漫游随录》出版的1889年,上海文人的思想已经大不相同,王韬也早已因游欧经历摇身一变成为一方耆旧,即袁祖志所谓“又从海外耳鸿名”,对早年经历的观感自然大不相同,反倒是早年书信颇能见出早期口岸文人心态中对西方文化的排斥和无法自我认同的一面。在了解了王韬的心态变化与报人经历后,再看《漫游随录》的内容取舍,便颇可见出其受《谈瀛录》的影响,或者更确切地说,此类作品对其时读者需求的把握。如《漫游随录》详细描述了伦敦火轮车,与袁祖志《涉洋管见》(火轮车记)内容几乎不谋而合,而下段着重描述了伦敦地铁内的隧道市集,亦见于《瀛海採问》。此外,对邮电、报业、下水道、妇女婚嫁、教育制度等的描述也多重合。考虑到《谈瀛录》产生的巨大影响及《漫游随录》采取的连载方式,这些重合就不能单以巧合来解释了。可见袁祖志、王韬二人对沪上读者品味的把握相当一致;亦可窥见当时上海读者对西方文化想象之一斑。
在上海的海外行旅书写大行其道时,广州十三行之一同文行的后人潘飞声,亦开始了其泰西之旅。潘飞声早年就学于学海堂与菊坡精舍,此时在广州已小有名气,驻粤领事熙朴尔便代表德国政府延其讲学德国。潘飞声一方面出于生计的考虑,一方面可能希望摆脱丧妻失子之痛[2]潘飞声与其妻梁霭(1862-1887)于1879年完婚,婚后育有二子。次子祖超或因误诊,死于疹疾。梁霭伤心欲绝,于1887年4月27日辞世。参见潘飞声:《悼亡百韵》《,说剑堂集》,光绪戊戌三月(1898年)仙药洲刻本,卷4。,接受了德方的邀请,于是年八月启程赴港乘坐德轮“巴仁号”赴德,10月8日抵达柏林。
潘飞声之所以受到邀请,除“才名为域外所慕”外,恐与其出身关系更大。五口通商之前,十三行在相当的程度上承担了外交中介的任务,在西方有极大的影响。潘飞声尚未赴德,便有亲属写信向德国贵族打听柏林生活情况[3]根据洪再新在柏林普鲁士档案馆所见“桂林-潘飞声”档(第十至十三号),谓某德国人在广州遇到潘飞声亲属(署名为Honggua)并要求其转递给潘飞声一封英文信,时为1888年1月28日。档案中透露,Honggua于1887年8月22日曾写信给德国黑森州的一位贵族,希望向柏林普鲁士皇室了解潘飞声在德国的生活情况,此时潘飞声尚未启程。转引自洪再新《艺术鉴赏、收藏与近代中外交流史——以居廉、伍德彝绘潘飞声〈独立山人图〉为例》,〔北京〕故宫博物馆院刊,2010年第2期。。可以想见,正是家族与西方的这种联系,使得潘飞声进入了德国使节的视线。潘飞声讲学于东方语言学院,待遇相当优暇[4]潘飞声主要教授南音(广东话),与另一位北音(北京话)教师桂林约有学生20人,月薪各350马克(根据其时帝国统计局所作的生活预算,1894-1902年间,一个五口的工人家庭维持最低生活水准的费用为每周24马克40分尼。该数据来自维纳·洛赫:《德国史》,〔北京〕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538页。)。此外,二人除圣诞休假两周外,春、秋各有两个月假期(〔清〕张德彝《稿本汇编航海述奇》第六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第117页。)。。三年约满后,因表现出色,德方曾许加薪续约,但被潘飞声谢绝,于8月26日启程回国。在德国的三年中,潘飞声以文字遣怀,除政论文与少量日记外,最能反映其心境的,就是《海山词》(63首)了,这也是近代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创作于欧洲的词集。金井雄题《海山词》六绝颇可作其导读,其四曰:“歌舞欧西眼易青。冶游休说似浮萍。洋琴试按衷情曲,帘外蛮花解笑听。”[5]本文所引潘飞声诗词如未指出,均引自潘飞声《说剑堂集》,光绪戊戌三月仙药洲刻本,卷4-6。点出了《海山词》的两大主题:思乡怀归与交游、恋情。
与沪上西方书写不同,《海山词》的基调是思乡怀归。潘飞声以“浮梗飘萍”等意象来表达自己漂泊不定、远离家乡的困境。如《海山词》第一阕为潘飞声西行的赋别词,即有“早萍梗看身世”、“归梦知何际”的感喟。而在柏林婉拒“女郎有字莺丽姒者,屡订五湖之约”时,更直言:“伤心事,我正风尘羁旅。萍踪漂泊无据。柏陵花月非侬宅,剩可五湖归去。”“柏陵花月非侬宅”一句正可代表潘飞声及其时常驻欧洲的文人对西方生活“江山信美,终非吾土”的态度。潘飞声与柏林友人唱和词作中也屡屡出现“摇落欧洲,不如归也”(《齐天乐·题竹君江户琐谈后》),“奈年年、漂泊滞欧洲,青衫客”(金井雄《满江红·赠兰史先生》)等思归之叹。
《海山词》的另一主题是交游与恋情。从潘飞声的作品来看,在德期间,除平常的交游旅行之外,他还结交了几位“红颜知己”,也有过几段露水情缘。然而最让潘飞声恋恋不忘者,是与琴师媚雅的一段旧情。归国后潘飞声著《在山泉诗话》,有几则专门记述媚雅,自言“自维平生恋别,未有如媚雅者”[1]〔清〕潘飞声:《在山泉诗话》,《古今文艺丛书本》卷三,〔扬州〕广陵出版社1995年版,第28页。,多年后的留恋之意,见诸纸间。《海山词》中,亦有7首涉及媚雅,“香肩几度容偷傍。脉脉通霞想”云云,可见二人关系较为亲密。邱苇萲在《五百石洞天挥麈》曾详记此事。《海山词》中为数不多的对西方生活的浪漫描写,亦多出现在这一类词作中,如《洞仙歌》(序曰:“同媚雅、芬英、高璧、玲字四女史夜过冬园观剧。歌停,日本舞妓阿摩鬌出扇索书,赠以此词。”)上阕曰:
电灯妒月,荡琼台香雾。笑逐嫦娥听歌舞。正珠帘乍卷,宝扇初开。花影乱、忘了倭鬟眉妩。“琼台香雾”指西洋的舞台效果,“电灯”、“倭髻”亦富异域色彩,颇为新奇。又如记冶游的《临江仙·记情》:
第二红楼听雨夜,琴边偷问年华。画房刚掩绿窗纱。停弦春意懒,侬代脱莲靴。也许胡床同靠坐,低教蛮语些些。起来亲酌架菲茶。却防憨婢笑,呼去看唐花。
“架菲茶”为coffee的音译,描写了在女方家听钢琴、学德语、喝咖啡的生活情态。有时在词作中因文体限制无法将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便在词序中写出:“中土莲花栽于欧洲者惟极南之意大利有之。柏林则盛夏犹寒,最难培植。此园所得数茎,为玻璃圆屋以护风露,又疑铜管注热水其中,使温煖如中土地气。花时播之日报,倾城来观。”
此类直接描写西方日常生活、器物的作品数量不多,与袁祖志夸张、琐屑的风格相比,潘飞声笔下的西方器物与景致较为客观、写实。潘飞声亦有夸耀艳遇性质的作品,与袁祖志似有相似之处,如《一剪梅·斯布列河春泛》:
日煖河干残雪消。新绿悠悠。浸满阑桥。有人桥下驻兰桡。照影惊鸿,个个纤腰。绝代蛮娘花外招。一曲洋歌,水远云飘。待侬低和按红箫。吹出羁愁,荡入春潮。
类似如《高阳台·戊子元夜酒座中赠洋妓安那》、《伤情怨》(序曰:“德意志柏林城泉甘土沃,花事极盛……游览所及,写以小词。又以见羁人幽绪,随感而伤也”)等词,均极写风景之幽美,佳人之冶艳。然而这类作品下片却往往转入描写羁愁之苦,抒发思乡之情。这也是《海山词》中的一大特色:将情爱交游与思乡怀归相结合,风景越幽美,游伴越冶艳,思乡之情就越发强烈。
潘飞声在诗词创作的处理上,虽然并没有完全回避新的词语、事物的使用,也大多记叙在柏林的交游,但几乎看不出他对自己作为除了林鍼、戈鲲化之外最早赴西方讲学的这一身份的认同或者不满。但这并不代表潘飞声没有意识到欧洲的不同,在政论文和翻译中,潘飞声对欧洲各国的先进之处有着很清醒的认识。而从《柏林竹枝词》来看,潘飞声也比较关注德国女性的婚姻和教育,并有对人体素描和妓院的描写,与袁祖志态度亦绝不相同。如写人体素描“写真别具丹青笔,羞仿华清共浴图”,并自注“《两美出浴图》,风神绝有”,从艺术鉴赏的角度对人体素描做出肯定。
综上所述,潘飞声作品的基调仍在于思乡怀归,且未表现出上海文人海外书写时所体现出的或多或少的猎奇、异化或夸大。在诗词中,除必要的地名、物名以及事物交代外包含异国元素的作品皆与宴游、恋情有关,其中的西洋元素又大多是音译的地名,内容也多是思乡之情,态度也较为写实,很少夸张,更不用说以“骇异的”来形容事物;同时也没有显现出“被凝视”的局促。这种“处异境而以为常”的态度,与袁祖志等人的海外游记相比,未免显得有些“刻意寻常”了。那么,这种过于“寻常”的状态是否是刻意为之呢?也就是说,是否也是一种遭遇另一种文化的应对方式呢?
首先要考虑的,是潘飞声行商的家庭背景是否影响了潘飞声对海外事物的态度。潘氏家族对西人的生活并不陌生,如潘飞声曾祖辈的潘有度有《西洋杂咏》二十首。可以想见,潘飞声对于一些常见的西洋事物和制度并不陌生,不会像袁祖志那样对各种奇巧的机关津津乐道,更不会有像王韬那样排斥不安的态度,这大概正是潘飞声能够淡然处之的原因之一。
然而,无法否认的是,其时潘氏家族早已弃商从儒,这种整个家族对官商身份的舍弃,从第一代家长潘振承时代就开始了。潘飞声在十三行退出历史舞台40年后,以一个不懂德语的有志于科举的传统文人的身份踏上制度截然不同的陌生国土[1]据洪再新《艺术鉴赏、收藏与近代中外交流史——以居廉、伍德彝绘潘飞声〈独立山人图〉为例》,潘飞声与熙朴尔见面时,均有翻译莱斯德(Reinsdorf)在旁。,并且这一国土普遍存在着对华人的微妙态度,而对此毫无反应,恐怕就不能以见多识广来解释了。而且,在潘飞声归国之后的私人作品中,除怀人及最初的请人题序外,极少提及这段海外的经历。潘飞声去世后,这段历史更湮没不闻[2]潘飞声归国后的重要著作《在山泉诗话》中,仅提及欧西之行15处,俱为背景交代及怀人。而1980年《走向世界丛书》,搜集颇广,却未录潘飞声作品,可见其经历之不传。。最意味深长的是他与陈三立为他的《江湖载酒图》题词所进行的唱和。陈三立诗前二句极言潘飞声壮岁西渡之事,复言读百国书归来有意匡扶世事,却事与愿违,最后言其晚年归隐之志,用典妥帖,不愧大家。耐人寻味的是,潘飞声的次韵几乎直接跳过了壮岁西渡的故事,仅以“江海”二字承“瀛海”之喻,事实上淡化了陈诗中“壮龄狎瀛海”的寓意,把词意重新拉回了一般意义上的“江湖”游历。次韵赠答诗虽不必步其意,但自然以能承其意者为佳,以二人的水平而言,步意并无难度。因此,潘飞声略过“西渡瀛海”这种本值得大书特书的一段就很可以看出他的刻意的态度了。
综上,潘飞声的西方书写策略体现出两个突出特征,一是能够相对平等地观照西方文化并在作品中以写实的态度记录下来,一是在西方书写时有着“刻意寻常”的倾向。从《海山词》中屡屡出现的“浮梗飘萍”等意象的选择与使用可以看出,在潘飞声看来,西方再好也终非自己的故土,“柏陵花月非侬宅,剩可五湖归去”,因此或是出于对故国的感情,或是出于对国事的焦虑,他选择将自己从“柏陵花月”中抽离出来,以保留心中的故土。当然,尽管拒绝将感情投入到与故国截然不同的环境中去,潘飞声并没有拒绝在具体的待人接物中投入感情,事实上,潘飞声似乎给自己营造了一种环境与故国并无不同的假象,在这种假象中宴游思乡怀人,因此造成了其词给人“刻意寻常”的印象。
与潘飞声对海外经历微妙态度相应的,是与沪上海外行旅书写的热闹相比,潘飞声的游记与词集并没有激起大范围的反响;且同时的广州文人对潘飞声作品的赞誉中并不包括讲学柏林的境遇之奇。在《海山词》诸序中,潘飞声周围的文人所赞扬的乃是词作本身的文学价值或是潘飞声的恋情,唱和题词中多感怀招归之作,颇以潘飞声遭际为苦。
这些反应一方面是出于潘飞声出行性质的不同,以及对《海山词》怀乡作品的回应;另一方面也恐怕与广州作为最先与西方相遇的城市的地域特征不无关系。与其时上海洋场文人对西方文明的新奇、歆羡和依赖不同,广州经历过作为唯一通商口岸的十三行时期,也最先经历了与西方文明的对抗与交流及其后因上海、香港等地的崛起而产生的相对衰落。可以推测,对于和洋商打了近百年交道、并不乏广泛的中西交流经验的广州文人[3]例如潘氏曾在瑞典投资设立了海外贸易公司,潘振承本人也据言曾涉足欧洲。早期林则徐等人主持翻译局所需的翻译,亦均来自于广州商人群体。来说,袁祖志和王韬的泰西之行或许并不是那么新奇,亦不会成为日常炫耀的谈资,引起他们津津乐道的兴趣。而在长期与西方文明的交流与冲突中,潘飞声及其周围的广州文人对西方文明已有了相当的了解与接触,因此当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时,才能较为客观地写入笔端,并在认识到西方的先进之处的焦虑下,以寻常的态度刻意淡化,使之与平日生活无异。
19世纪80年代后,中西交流日趋频繁。当传统文人在海外旅行中进入到“他者”的文化与地理空间时,必然要与截然不同的西方文明发生接触或碰撞,这种经历往往带有强烈的时间交错和空间位移的特征。在陌生体验的冲击和面对前所未有的强势文明的焦虑下,士人的心理状态必然会发生改变,并将这种改变与应对策略投射到对“西方”的描述中。这种经过再加工的“西方”形象又引起了受众的共鸣、好奇与想象,对所叙述的不能亲见的空间与文明进行个人的幻想:这就是对“西方形象”的集体想象的构建过程。“西方形象”的构建于是经过了三重创造,即行旅者的观看、文字的表述和读者的理解,并在一定的时间和范围内反过来制约了后来者对“西方形象”的构建。
十九世纪末中国士人对西方文化形象的构建过程正是这样经由海外行旅书写完成的,而构建出的西方形象的复杂程度又超出了西方经典行旅书写研究的普遍认识。
以Mary Louise Pratt[1]Mary Louise Pratt,代表作如Imperial Eyes:Studies in TravelWriting and Transculturation、Postcolonialism and the Past等,均为当代西方行旅书写与后殖民主义研究的经典著作。为代表的西方学界,对于行旅书写的认识往往弥漫着一种后殖民主义的“迷思”:行旅书写往往是用一种凝视的态度,建立于东方主义的情结之上。换言之,欧美人的跨文化行旅书写往往唤起学者们对于探险、扩张、殖民、掠夺、拯救、征服等概念的追忆与讨论,与殖民主义、东方主义甚至女性主义相关。或是鉴于此,近年来欧美的行旅书写研究热点又开始转向殖民地作者的行旅书写研究(当然这种发展脉络也与后殖民主义的思路一脉相承)。而19世纪后半叶中国学者的行旅书写无疑是不同于这两者的。当两个同样强势的文明相遇时,当旅行者感受到文明的强弱对比与转化时,行旅写作遂呈现出复杂而难以概括的状态:
以袁祖志的《谈瀛录》为代表的沪上行旅书写,率先以异化、猎奇的书写策略凝视西方,并在相当的时间内为沪上读者构建了普遍的西方文化形象。可以看出,这些游记带有某种凝视的态度,但有时又隐隐透露出某种被凝视的焦虑。并且由于报纸等现代媒介的发达,读者的偏好成功地影响了作者对西方形象的描述,读者与作者共同构建了西方的形象。
而同时的广东文人,则因与西方文明有了更深一步的接触,并没有那种沪上文人与读者面对急剧变化的外在世界所产生的冲击感,因而采取了一种淡化冲突的策略,体现在潘飞声及其周围文人的身上,便是在海外书写中“刻意寻常”的风貌及对海外行旅书写中异域色彩的漠视,也体现出广东士人对西方的相对客观态度。然而潘飞声等人的态度在一定的时间内远不如袁祖志浮光掠影式地描述与夸炫受欢迎,这也反映了其时大多数人或某个地域内的多数读者对于西方形象的集体想象。
近代中西方交流的复杂性正在于此:不同人在不同地理空间对自己处于凝视/被凝视、中心/边缘的定位均不相同,所采取的应对策略也各不相同。此外,海外行旅书写对时代亦极为敏感,甲午战败后,人们更明显地感受到被凝视、被边缘化的焦虑,对变革的渴望也愈加迫切,整个社会的精神气质几乎为之一变,此时面对西方文明所采取的策略也截然不同。因此本文所探讨的,只是在现代性意义上的海外行旅书写开始之初,上海文坛与广东文坛的代表作者所采取的有一定代表性的不同书写策略的原因与意义,以期对其时的士人面对西方的复杂心态抱有同情的理解,并对中国近代心态史及现代性转向过程的研究有所裨益。
〔责任编辑:平啸〕
郭文仪,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210023
本文系2012-2013年度国家高水平公派联合培养博士期间的阶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