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小说补书初探

傅承洲

一

补书一词，虽系笔者“杜撰”，却有文献与学理依据。在中国章回小说史上，有不少小说书名带有“补”字，如《西游补》、《红楼梦补》、《补红楼梦》、《增补红楼梦》、《红楼补梦》等，将这些小说统称为补书，顺理成章。一些小说作者与序者也承认写小说是为了补原书之阙，翠娱阁主人《禅真后史序》云：“《后史》皆所以补《逸史》未备，所为继之而起也。”①清溪道人先作《禅真逸史》，意犹未尽，“复辑《后史》一书，与前史源流相接”②。犀脊山樵《红楼梦补序》云：“王夫人意中疑黛玉与宝玉有私，而晴雯以妖媚惑主，乃黛玉临终有我身干净之言，晴雯临终有悔不当初之语，是私固无私，惑亦未惑，譬诸人臣，所谓忠而见疑，信而被谤也。归锄子有感于此，故为之雪其怨而补其阙，务令黛玉正位中宫，而晴雯左右辅弼，以一吐其胸中郁郁不平之气，斯真炼石补天之妙手也。”③犀脊山樵认为《红楼梦补》弥补了《红楼梦》的缺憾。“前书事事缺陷，此书事事圆满，快心悦目，孰有过于此者乎？”④纳山人《增补红楼梦序》云：“余友嫏嬛山樵先获此志，成《补红楼梦》一书，凡四十八卷，剞劂竣而予始见。卷中凡前此之妄为续貂者，亦弗尽屏，特取其近是者而纫补之。”⑤《增补红楼梦》“又尽补前书之所未及”，“玄之已玄，补而又补，予以为娲皇之石不在怡红而在嫏嬛山樵也”。⑥嫏嬛山樵先补前人续书之不足，又补己作之未及，一补再补，以致纳山人认为嫏嬛山樵手握女娲所炼之石，为补天之高手。上述小说及其同类作品，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在某部章回小说的基础上增补而成，人物、情节与原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说它是补书，不无道理。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小说不是续书吗？答曰：有些是续书，有些不是。章回小说补书与续书是两个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概念。续书，从语义学上看，它是接着原书来写的意思。《说文解字》曰：“续，连也。”⑦续是连接的意思，某种物品断了，将它连接上。后来引申为接续、后续，认为物品不完整，在后面再续上一部分。这种用法，在书名中非常普遍，如隋朝姚最《续画品》，继谢赫《古画品录》而作。唐朝道宣《续高僧传》，继慧皎《高僧传》而作。他如《续通志》、《续通典》、《续文献通考》，莫不如是。按照这一解释，有些被学界称为续书的小说实际上并不准确，如《西游补》，它是插在《西游记》的中间，“三借芭蕉扇”之后，并不是接在全书末尾，称为续书，不伦不类，且极易造成误会。这些并不是续接在原书后面的章回小说则可以称为补书。《说文解字》云：“补，完衣也。”⑧本义为修补衣服，引申为修补破败、残缺的事物。如补天、补阙、补过等。书名中亦多有带补字者，如《史谈补》，原有杨一奇编撰《史谈》五卷，陈简增补百余条，改题《史谈补》。《智囊补》，冯梦龙先编辑《智囊》，辑古今智慧谋略故事九百多则，后又增补两百多则，更名《智囊补》。《吴兴艺文补》，董斯张编辑《吴兴艺文志》，未完稿即病逝，后由其友人闵元衢、韩千秋增补而成。还有大量的书籍名称带有“补编”、“补遗”字样，如《全唐诗补编》、《全唐文补编》、《宋金元诗永补遗》等。这些书名中带有“补”字的书籍，都是因原书有残缺、遗漏等瑕疵，于是进行增补。章回小说补书也是这样，因原书有残缺、不足(至少是作者持这种观点)，于是有作者进行增补，使之更加完整、圆满，这种增补可以在原书的后面，也可以在原书的中间，甚至是前面。补书比续书范围更广，续书可以叫做补书，为补书的一类，但补书不一定是续书。

既然是补书，肯定在原书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些人物和情节，还有一定的篇幅，这就和章回小说的修改本区别开来。有一些章回小说，尤其是早期的章回小说，书坊在新刻的时候，都会作一些修改，比如《西游记证道书》第九回增加了陈光蕊赴任受灾、唐玄奘出生的情节，只能算是对《西游记》的修改，不能称之为补书，书是有一定内容和篇幅要求的。崇祯本《新刻绣像金瓶梅》更换了《金瓶梅词话》的开篇，删除了《景阳冈武松打虎》的故事，增加了《西门庆热结十弟兄》的情节。这也是一部小说的局部修改，并没有形成一部补书。

二

章回小说补书按其增补的位置，可分为三类：一类是书前弥补。补书作者认为原书人物和情节交代不清，读者阅读会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在书前增补一些情节，将原书人物和情节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这类补书，我们现在见到的只有一部《新平妖传》。《平妖传》原本二十回，张无咎《平妖传叙》云：“余昔见武林旧刻本止二十回，首如暗中闻炮，突如其来；尾如饿时嚼蜡，全无滋味。且张鸾、蛋子和尚、胡永儿及任、吴、张等后来全无施设。而圣姑姑竟不知何如，突然而来，杳然而灭。”⑨针对这些缺陷，冯梦龙增补了前十五回和第十七回，共十六回，补写了圣姑姑、瘸师、胡永儿的前世今生，改写了蛋子和尚的来历，弥补了原书的疏漏与缺陷，使之成为一部取代原书的神魔小说。一类是中间插补。这类补书是在某部章回小说的中间增插一些人物和情节。如《西游补》，题下注明“入三调芭蕉扇之后”。主要情节为孙悟空被鲭鱼精所迷，进入幻境。写完孙悟空在鲭鱼世界的游历，大圣被虚空尊者唤醒，见师父身边坐着一个小和尚，知道是鲭鱼精变化，一棒将他打死，师徒四人重新团聚。孙悟空在青青世界过了几日，唐僧等人只是一场春睡，一个时辰。因为是神魔小说，写的又是一场幻境，扑朔迷离，时间也被作者幻化。《忠义水浒全传》征田虎、王庆二十回，也属于补书。冯梦龙根据简本中粗糙的情节进行加工改写，成为从篇幅到风格都与原书大体相当的二十回故事，插入原书。由于写了发生在不同地点的两场战争，增补者又没有改动原书的时间，于是在时间上出现了疏漏。⑩秦子忱的《续红楼梦》、归锄子的《红楼梦补》、花月痴人的《红楼幻梦》既不同于高鹗的续书，从八十回后接续，也不同于《后红楼梦》、《红楼复梦》、《红楼圆梦》等续书，从一百二十回写起，而是插入九十七回之后，对于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来说，这三部书就是插补。三位作者都选择从九十七回写起，显然是为了赶在黛死钗嫁之前。因为这几部小说，都是以林黛玉为主人公，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秦子忱的《续红楼梦》是第一部从第九十七回写起的补书，叙黛玉死后魂归太虚幻境，先后与金钏、晴雯、元春、秦可卿等人见面。宝玉在甄士隐的帮助下也来到太虚幻境，又到酆都城向黛玉父母求婚。阴界的贾母等人同升太虚幻境，亲人团聚。由贾母主持，宝玉与黛玉举行婚礼。后来宝玉中了进士，点了翰林。贾府享尽荣华富贵。虽然小说场景主要在天界、冥界，被人戏称为“鬼红楼”，可其中的人物、情节与尘世基本没有什么区别。归锄子的《红楼梦补》和花月痴人的《红楼幻梦》明显受到秦子忱的《续红楼梦》的影响，所不同的是这两部小说让黛玉还魂，生活在人间。《红楼梦补》写黛玉气绝之时，一缕香魂离了躯壳，被金钏带到太虚幻境绛珠宫游历一番，又引回潇湘馆，还魂复活。作者于开篇写道：“《红楼梦》一书，写宝、黛二人之情，真是钻心呕血，绘影镂空。还泪之说，林黛玉承睫方干，已不知赚了普天下人之多少眼泪！阅者为作者所愚，一至于此。余欲再叙数十回，使死者生之，离者合之，以释所憾。”小说主要内容叙宝玉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奉旨完婚。黛玉理家，开源节流，贾府复兴。作者了却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之未了情缘之后，小说结尾写宝玉到太虚幻境，见到改过的金陵十二钗册子，抄录下来，回怡红院让姐妹们传阅，“黛玉道：‘……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太虚幻境，难道咱们这班人都从太虚幻境来的？统是他编造出来的谎言哄骗咱们的。’说着，便要撕毁。宝玉慌忙伸手来，只听得院子里山崩的震响，众人赶出去瞧，道：‘天上塌了一块大石下来。’宝玉惊醒，并无黛玉、宝钗诸姊妹并晴、袭、鹃、莺一个人在眼前，原来是红楼一梦。”一部四十八回的小说成了宝玉的红楼一梦，完全符合插补的要求。花月痴人的《红楼幻梦》几乎与《红楼梦补》一样，黛玉死后，入太虚幻境，被真人送回贾府还魂复生。宝玉考中进士，官至侍读学士。娶宝钗、黛玉为正室，又娶晴雯、紫鹃、袭人等人为妾。小说结尾写道：“两人原为春宵漏永，两意绸缪，一觉美睡，不期梦入幻境，遇着仙姑，警示难从，忽然被推而醒。两人同坐起来，但觉香溢罗帏，风生绣榻，融融春气，日色横窗。细忆前事，还是红楼一梦。”中间插补在三种补书中最难，既要瞻前，又要顾后。如冯梦龙补“征田虎、王庆”的故事，宋江义军打了两场大仗，一百单八将一个也没有牺牲，因为他是补书，后面还有征方腊，如果有人阵亡，后面就没法出场了。还有一类是书后续补。这类补书就是通常所说的续书，它从原书的结尾续写。如《红楼梦》的高鹗续书，还有《水浒后传》、《后西游记》、《续金瓶梅》、《红楼圆梦》等。另外，百回本《水浒传》后三十回，也有人认为是续书。后续之书，根据原书与作者的不同，又有不同的接续方式：有的续写原书尚在世的人物的故事，如《水浒后传》、《续西游记》，高鹗的《红楼梦》续书；有的续写原书人物死后转世的故事，如《禅真后史》、《红楼复梦》；有的续写原书人物后代的故事，如《三国志后传》、《说唐后传》、《小五义》；有的续写原书人物鬼魂的故事，如《续红楼梦》。当然，有的补书人物比较复杂，既有原书中人物在世的，也有转世的，如《续金瓶梅》。与前两类补书相比，这类补书从原书末尾续补，相对比较容易，作家只需瞻前，不必顾后。因此，这种补书写得最多。

章回小说补书按其存在方式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与原书合为一体，如高鹗的《红楼梦》续书、冯梦龙的《新平妖传》前十六回、冯梦龙的《水浒全传》的“征田虎、王庆”的故事，这些补书都与原书一同刻印，甚至被一些读者视为原书的一部分。这类补书的作者仔细研读原书，揣摩原书的人物性格、叙事风格乃至作者的创作意图，尽可能做到补书与原书的统一。高鹗根据曹雪芹原书第五回中的人物判词和前八十回中埋下的伏笔，补写了四十回续书，尽管绝大多数学者认为高鹗的续书不及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但也承认续书将一部残缺的小说补写完整，并将宝玉与黛玉的爱情写成了一出大悲剧，多数人物结局的安排基本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其补写的成就不可抹杀。另一类是脱离原书独立存在。如《西游补》、《水浒后传》等。这类补书的作者主观上并没有将自己的作品与原作合二为一的动机，只是借原书中的人物和故事，写出自己对社会与人生的感悟。静啸斋主人的《西游补》尽管还是以孙悟空为主人公，却并不是写他降妖除怪，保护唐僧上西天取经，而是写他为鲭鱼精所迷，幻游青青世界的经过，表达了他对卖国投敌、科举取士等社会问题的看法，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三

为什么一些小说家热衷于为他人的小说作补书？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有些作家认为原书存在重大缺陷，需要弥补。如俞万春深受金圣叹的影响，认为施耐庵的《水浒传》“无一字不描写宋江的奸恶，其所以称他忠义者，正为口里忠义，心里强盗，愈形出大奸大恶也”。而罗贯中的《后水浒》“竟说得宋江是真忠真义，从此天下后世做强盗的，无不看了宋江的样：心里强盗，口里忠义。杀人放火也叫忠义，打家劫舍也叫忠义，戕官拒捕、攻城陷邑也叫忠义。看官你想，这唤做甚么说话？真是邪说淫辞，坏人心术，贻害无穷”。于是撰写《结水浒》(即《荡寇志》)，“提明真事，破他伪言，使天下后世深明盗贼忠义之辨，丝毫不容假借”。少海氏对《红楼梦》大为不满，认为“前书荣府，应以贾政为主，宝玉为佐，而书中写贾政似若赘瘤，乃《红楼梦》之大病”。“前书八十回后立意甚谬，收笔处更不成结局。”因而作《红楼复梦》，“此书本于《红楼梦》，而另立格局，与前书迥异”。花月痴人不满于《红楼梦》“欢洽之情太少，愁绪之情苦多”，于是撰写《红楼幻梦》，“幻作宝玉贵，黛玉华，晴雯生，妙玉存，湘莲回，三姐复，鸳鸯尚在，袭人未去，诸般乐事，畅快人心，使读者解颐喷饭，无少欷歔”。冯梦龙补《平妖传》、高鹗续《红楼梦》，也是因为原书或有疏漏，或有残缺。

二是一些作者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施耐庵、罗贯中的《忠义水浒传》叙以宋江为首的梁山好汉从反抗官府到接受招安的全过程，借以表现其忠义思想。陈忱之《水浒后传》叙《水浒传》中征方腊幸存的三十多位梁山好汉再度起义，反抗贪官恶霸，抗击入侵金兵，最后到海岛建国，受宋朝皇帝赐封。雁宕山樵《水浒后传序》云：“我知古宋遗民之心矣。穷愁潦倒，胸中块磊，无酒可浇，故借此残局而著成之也。”陈忱为明末清初人，自号古宋遗民，写小说叙北宋亡国，众将领抗金救驾，在海岛建立基业。其“胸中块垒”就是明朝遗民不愿臣服新朝，希望复兴故国的心理。蔡元放《评刻水浒后传叙》云：“此传之续水泊残剩诸人，其人则犹是《前传》之人，而其事则全非《全传》之事，可同年而语矣！”可谓陈忱的知音。丁耀亢的《续金瓶梅》主要内容写《金瓶梅》中在世和转世的主要人物的善恶报应，“以因果为正论，借《金瓶梅》为戏谈”。书中也详细描写了北宋王朝的灭亡，金人惨绝人寰的烧杀抢掠，让刚刚经历过明清鼎革的明朝遗民很容易联想到清人征服明朝的战争。丁耀亢因此被告发入狱，书也被下令焚毁。联系丁耀亢胞弟、从侄因抗清守城而死，丁耀亢本人曾谒刘泽清、陈抗清等史实来看，《续金瓶梅》确有作者的怨愤与寄托。关于《西游补》，天目山樵认为“是书虽借径《西游》，实自述平生阅历了悟之迹，不与原书同趣，何必为悟一子之诠解”。

三是有些作家看到原书热销，想借原书推销自己的作品。逍遥子见“曹雪芹《红楼梦》一书，久已脍炙人口，每购抄本一部，须数十金。自铁岭高君梓成，一时风行，几于家置一集”，于是作《后红楼梦》，叙黛玉还魂复生，林家兴旺发达，宝黛喜结良缘，宝玉考中进士，授庶吉士，擢侍读学士。为了让其续作像《红楼梦》一样畅销，逍遥子竟然假托《后红楼梦》系曹雪芹原稿，其序云：“同人相传雪芹尚有《后红楼梦》三十卷，遍访未能得，艺林深惜之。顷白云外史、散花居士竟访得原稿，并无缺残。……爰以重价得之，与同人鸠工梓行，以公同好。譬如断碑得原碑，缺谱得全谱，凡临池按拍家，共此赏心耳。”在《后红楼梦凡例》中重申：“书系曹雪芹原稿。每卷有雪芹手定及潇湘馆图章。全书并无残缺。故以重价得之，照本付梓，间有须修饰处，亦未增减一字，欲全庐山真面也。”篇首还伪造《曹太夫人寄曹雪芹先生家书》作为“原序”。《后红楼梦》的思想倾向与《红楼梦》有天壤之别，绝不可能出自一人之手，逍遥子谎称《后红楼梦》为曹雪芹所作，只不过借原书之影响来兜售自己的作品，且手法十分拙劣。《续红楼梦》的作者秦子忱比逍遥子老实，但借《红楼梦》来推销己作的动机却完全一致。他在《凡例》中指出：“兹续本开篇即从林黛玉死后写起，直入正文，并无曲折，虽觉突如其来，然正见此本之所以为续也。虽名之曰《续红楼梦》第一回，读者只作前书第一百二十一回观可耳。”其用心显而易见。作者还一再强调《续红楼梦》与原书相同：“书中所用人名脚色，悉本前书内所有之人。盖续者，续前书也，原不宜妄意增添。”“书内诸人一切语言口吻，悉本前书，概用习俗之方言。”正如《海沤闲话》所言：“《水浒》之后，有《荡寇志》，其主人则《水浒》中人之还魂也；《红楼梦》之后，有《续红楼》，其主人皆《红楼梦》中人还魂也。此等思想，可厌已甚。在作者，不过欲借此以便于传尔，究竟传不传，岂在是？二书文字，《荡寇志》尚可；《续红楼》甚恶。《荡寇志》今坊间尚可购得，《续红楼》则稀见矣。于此，尤可见传与不传，自有道也。”如果补书没有独立的文学价值，著书者指望借原书传世，只能是一厢情愿，徒劳无益。

小说家作补书之动机如上所述，就某一位作者而言，补写小说的目的并不像笔者所述那么单纯，高鹗续《红楼梦》，直接目的是补曹雪芹小说之缺，未尝不是借《红楼梦》来推销自己的小说。俞万春作《荡寇志》，一方面是要消除罗贯中续书中受招安、征方腊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看中《水浒传》“人人喜看，个个爱听”的传播效果，续书可以借此流传，不然，他怎么会将自己的七十回小说回目序号直接标注为从第七十一回到一百四十回呢？

四

在中国章回小说史上，各类补书数以百计，而具有较高思想、艺术价值的作品寥寥无几。自清代以来，文人学者对这类小说大多不屑一顾。刘廷玑《在园杂志》云：“作书命意，创始者倍极精神，后此纵佳，自有崖岸，不独不能加于其上，即求媲美并观，亦不可得；何况续以狗尾，自出下下耶。”陆绍明《月月小说发刊词》云：“又有奇者，袭其名又袭其实，自为翻陈出新之作。如邱氏著《西游记》，而后人又著《后西游记》；元人著《西厢记》，而后人又著《西厢记》；曹氏著《红楼梦》，而后人又著《红楼梦》。画虎类狗，刻鹄成鹜，诚不足观也。”解弢《小说话》云：“凡续编之书，概无佳作，如《红楼》、《水浒》、《聊斋》诸后续者是也。”俞平伯在《红楼梦辨》开篇就提出“续书底不可能”，他说：“从高鹗以下，百余年来，续《红楼梦》的人如此之多，但都是失败的。”“我以为凡书都不能续，不但《红楼梦》不能续；凡续书的人都失败，不但高鹗诸人失败而已。”前人大多针对续书而言，而这些评价基本适用于所有补书。

为什么补书“概无佳作”，甚至获“画虎类犬”、“狗尾续貂”之讥？在我看来，补书失败的最重要的原因是续补作者缺乏原作者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纵观古今中外杰出的小说家，之所以能写出感人至深的作品，无不与其独特的人生际遇有关。曹雪芹也不例外，他出生于一个世代显贵之家，小时候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对贵族家庭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迎来送往、升官免职等大小事情都十分熟悉。因此，他能够细腻而逼真地描摹贾府中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仆人丫鬟各色人等的生活状况。生活是作家创作的源泉，有生活不一定能写出好的小说，没有生活则绝对写不出优秀的作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三回有一条眉批：“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捎)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脂砚斋非常形象地道出生活与创作的密切关系。陈少海、秦子忱、沈懋德这些下层文人，他们没有亲历过贵族家庭的生活，不熟悉这些人物的言行举止，只能如庄农人想象皇帝的景况，不可能续写出一部能与《红楼梦》媲美的补书。即便是才华横溢的吴敬梓也写不出一部反映贵族家庭生活的小说。同样，没有经历过元末明初社会动荡的曹雪芹，也不可能写出一部成功的《水浒传》补书来。

曹雪芹人生际遇的特殊性在于，他还亲身经历了从世代显贵到革职抄家的家庭变故，体验了从贵族公子到罪人子弟的世态炎凉，不仅为官作宰的仕途被堵死，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也得不到保障。就是在这种人生困境中，形成了他对社会与人生的深刻认识。因此，他在《红楼梦》中真实地再现了一个贵族家庭的衰败过程，饱含热泪写出了一群年轻人的悲剧命运。《红楼梦》补书的作者，没有体验过从天堂到地狱的人生转折，没有亲眼目睹“几个异样女子”的人生悲剧，也就无法理解曹雪芹为什么要将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写成大厦将倾，将宝黛真挚而美好的爱情安排一个悲剧结局。于是在补书中，写宝玉考中进士，宝黛喜结良缘，黛玉治家有方，贾府重新发达。裕瑞《枣窗闲笔》云：“作者自觉甚巧，殊不知雪芹原因托写其家事，感慨不胜，呕心始成此书，原非局外旁观人也。若局外人徒以他人甘苦浇己块垒，泛泛言之，必不恳切逼真，如其书者。”原书和补书作者，一个是局内人，一个是旁观者，他们所观察和感悟到的不啻天壤之别。《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我们虽然不了解他的生平，但是从小说中可以明确读出作者对社会问题的认识，贪官污吏、土豪恶霸的横征暴敛、草菅人命导致了百姓忍无可忍、揭竿而起，显然反映了下层百姓的心声。曾随父参与镇压农民起义的俞万春绝对不能容忍宋江等人反抗官府、摧城拔寨，还到朝廷做官，于是他虚构了退职的管营提辖陈希真、陈丽卿父女联合官府攻打梁山，擒杀一百单八将的故事。人生经历与思想观念，影响了作家的创作。

补书之难，还难在补书作者必须带着镣铐跳舞。章回小说补书是根据原书的人物和情节来撰写的，作者必须揣摩原作的人物性格、生活环境、叙事特点，亦步亦趋地效法模仿，极大地限制了作家的创作自由。文学创作是一项创造性活动，需要无所束缚，独抒胸臆。而补书写作完全违背了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樵余《水浒后传论略》云：“《后传》有难于《前传》处，《前传》镂空画影，增减自如；《后传》按谱填词，高下不得。”樵余专论《水浒》及其续书，实际上道出了所有补书的难处。

章回小说补书，大多是补名著。名著中的人物栩栩如生，情节新颖生动，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后人补写，由于思想认识、个人才情与原作者有较大差距，很难赶上原作的水准。高鹗续写《红楼梦》，确实比其后的众多续书写得出色，但还是不能令人满意。解弢一针见血地指出：“书非家传户诵者，亦无人肯作牛后，被续之书，概为荦荦名著，是以不易与之颉颃也。”本来补书就不容易，补名著更难。还有一些作者，撰写补书是为了颠覆原作，如俞万春、秦子忱、陈少海等人，其补书与原书完全接不上。章回小说补书，毕竟人物还是原书中的人物(即便是原书人物的鬼魂、转世、后代，也与原书关系密切)，情节还是原书情节的发展，如果完全违背原书人物性格的发展逻辑，胡编乱造，肯定不能为读者所接受，只能以失败告终。

①翠娱阁主人：《禅真后史序》，《禅真后史》，《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页。

②清溪道人：《禅真后史源流》，《禅真后史》，《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页。

③④犀脊山樵：《红楼梦补序》，《红楼梦补》，《古本小说集成》第3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4、4页。

⑤⑥丁锡根编：《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196、1196页。

⑦⑧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72、172页。

⑨张无咎：《平妖传叙》，《古本小说丛刊》第三三辑，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483～485页。

⑩傅承洲：《冯梦龙与忠义水浒全传》，载《明代文人与文学》，中华书局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