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生活与艺术
——晚明生活美学的观念、趣味与表征

2014-04-16 18:49
江汉学术 2014年6期
关键词:美学艺术生活

赵 强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24)

物、生活与艺术
——晚明生活美学的观念、趣味与表征

赵 强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24)

一、生活美学的潮流与景观

晚明时期,闲适消遣之风日益炽盛,其在文化和艺术领域的显现就是大量钟情于吟咏日常生活,赏玩器物清玩,渲染闲适生活的小品文和生活美学著作的涌现。其中较为著名的有高濂《遵生八笺》、袁宏道《瓶史》、张应文《清秘藏》、文震亨《长物志》、屠隆《考槃余事》《起居器服笺》《山斋清供笺》《文房器具笺》《游具笺》、卫泳《枕中秘》和陈继儒《太平清话》《小窗幽记》《妮古录》等。这些生活美学著作的出现,不仅是一时社会生活风尚所趋的文本显现,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又对此种生活风尚产生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四库全书》的编纂者在评价此类著作的时候说:

明季山人墨客,多以是相夸,所谓清供者是也。然矫言雅尚,反增俗态……。[1]

这里所说的“清供”与“雅尚”,就是晚明文人士大夫阶层所流行的在日常生活中藏物、玩物、赏物的生活实践,以及图物、咏物、体物的文艺创作风尚。而其所言的“俗态”,即针对社会大众对这种闲适、优雅的生活方式的摹仿而言——“物”在晚明的崛起,以及与此相关的尖锐批评,常见于明清士人笔端,笔者已 有 专 文 详 述,兹 不 具 论[2]。我 想 强 调 的是,从生活美学的意义上来说,器物清玩在晚明社会的流行,表明了晚明士民整体日常生活水平的提升,其实质是物质性在人的日常生活、情感、审美和精神生活领域的全面凸显。换言之,晚明时代出现了一种将情感、审美和精神生活世俗化、日常化、物质化的生活美学潮流。对于具有较高文化素养和审美鉴赏力的文人士大夫而言,这种生活美学的要义在于借助“物”来装点和营造一种审美化、艺术化的日常生活情境,以便从日常生活中获得积极的情感和审美体验,进而彰显其才情、趣味。如晚明沈春泽在给文震亨的生活美学著作《长物志》所作的序中说:

夫标榜林壑,品题酒茗,收藏位置图史、杯铛之属,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而品人者,于此观韵焉,才与情焉。[3]

“长物”即常行日用中的非必需品,它们与人的衣食住行等生存需求本没有必然关联,此处却将长物与人的才情、趣味关联起来。类似言论在高濂、袁宏道、陈继儒等人的著作中也不乏其例,李渔在《闲情偶寄》中甚至说:“能于此等处(日用陈设)展其才略,使人入其户登其堂,见物物皆非苟设,事事俱有深情,非特泉石勋猷,于此足征全豹,即论庙堂经济,亦可微见一斑。”[4]这就是说,他们开始把日常生活视作自己施展才华、体验美感的“作品”,“生活”具有了与“艺术”并驾齐驱的地位,甚至原本超越俗世生活的艺术品,如琴、棋、书、画、诗、赋、词、曲等都退居一隅,成为营构、润饰“生活”这一整体宏大的“作品”的素材和枝节。

正是基于此种以“生活”为纲领统摄全局的美学观念,在前述生活美学著作中,作者们才会把名画、法帖、旧砚、古玉、名琴等原本高踞日常生活之上,只供少数上层文人士大夫消遣闲情余裕的高雅艺术品,与他们原本不屑寓目且疏于打理的世俗生活、常行日用等量齐观——“开门七件事”与艺术品就在一种以“逍遥余岁”、“受用清福”为旨归的生活追求上获得了平衡和统一。艺术品作为“燕闲清赏”,其怡情、养生的功能日益受到重视,如李时英在《遵生八笺叙》中格外强调,收藏琴棋书画、古董清玩等艺术品应以“遵生之旨”、“有生之乐”为原则,从事艺术创作或鉴赏意在“遨游乎百物,以葆天和”[5]。换言之,就是要增进世俗日常生活的快乐。既然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众多晚明士子宦情不浓,甚至不愿涉身官场俗务,而是流连文酒,醉心享乐,汲汲以“治生”为要务了[6]。

二、以“生活情境”为基准的艺术观

笔者注意到,在这种生活美学风尚的熏染下,人们的艺术观念和鉴赏、评论标准,也发生了很大改变。众所周知,在传统艺术等级序列中,文章乃“经国之 大业,不朽之 盛事”[7],是首 屈一指 的;其 次 为诗赋、词曲;末等为书画、琴棋。也就是说,愈是个人化、审美趣味愈纯粹的艺术样式,在以“经世致用”为整体性原则的文艺品第中,地位越低——至少人们在公开场合的言论如此。即使在书法与绘画这两种向来被称作“同源”的艺术样式中,也有细微的区分,如现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赵孟頫所绘之《双松平远图》上有作者题识云:

仆自幼小学书之余,时时戏弄小笔,然于山水独不能工。[8]

众所周知,赵子昂以书画名世。但他却说绘画乃“学书”之“余事”,称之为“小笔”。这正如传统文人将“词”视为“诗余”一样,其间的高下、轻重之别,自然不难体会。这种艺术观念,在明代前期一仍其旧,如叶盛《水东日记》所载:

范启东闻之前辈云,士大夫游艺,必审轻重,且当先有迹者。谓学文胜学诗,学诗胜学书,学书胜学图画。此可以垂名,可以法后;若琴弈,犹不失为清士,舍此则末技矣。[9]

文中所言范启东,名范暹,字启东,一字起东,昆山人,是永乐间著名的花鸟画家,其书画颇为当日馆阁名公看重,人称“范苇斋先生”。他列出的艺术样式之价值序列——“文—诗—书—画—琴、弈”,其依据无疑是典型的传统文艺品第方式。然而,在晚明生活美学蔚然兴起之际,出于美化日常生活情境的现实需求,字画、器物等物质形态的艺术品却受到了更多欢迎,它们在当时社会艺术观念中的等级、序列也水涨船高。究其原因,诗文创作一方面需要长期的文化涵养才能形诸笔端;另一方面也不够直观,因此难以运用到装点日常生活情境中来。故而诗文一道,在人们观念中的地位大不如前。如何良俊在《四友斋画论》中曾说:

余观古之登山者,皆有游名山记。纵其文笔高妙,善于摹写,极力形容,处处精到,然语言文字之间,使人想象,终不得其面目。不若图之缣素,则其山水之幽深,烟云之吞吐,一举目皆在而得以神游其间,固不胜于文章万万耶?[10]

诗文因其间接性而在与书画的竞逐中败北。这种艺术评论尺度,只有到了明代中后期才会盛极一时。如万历名士陶望龄也有同感。其族兄陶允嘉(字幼美)藏有唐寅所绘《七贤过关图卷》,珍视异常,秘不示人,陶望龄称其“蓝关一图寒色浅,半轴生绡珠百辇。吾兄宝惜廿载余,愁疾时时试披展……紫檀作匣锦作裹,好把深重贮妖娈。生平秘惜肯轻示,惟 有 香 炉见 开 卷 ”[11]。 陶 允 嘉 以 此 画 见示诗名满天下的陶望龄,希望他能题诗其上。出人意料的是,此画突然亡去,不知所踪。陶望龄为表劝慰,凭记忆作长诗一首,摹状《七贤过关图卷》所绘的景致、人物,极尽工妙。其诗作是否实现作者的初衷并非我关注的重点,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一事件背后透露出的艺术观念的变迁——过了一段时日,此画失而复得,陶望龄再观唐伯虎图卷与自己诗作,不禁怅然自失:

吾兄宝其画,令我韵其尾。画亡有余恨,题诗为昭洒。当时讶诗意,颇与画趣同。去画不可见,见我诗篇中。兼亦宝我诗,二宝相雌雄。一潜一在匣,每有精光通。新篇为召呼,果与旧物逢。一笑获其耦,画返诗无功。诗长更踈缺,画短穷纤浓。乃知有声类,不及无声工。[12]

毋需过多阐释,诗作的最后几句已经足以说明问题。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如陶望龄的好友袁宏道甚至认为,人生不必专攻诗文,一技一艺皆可令人成名不朽,“作诗不成,即当专心下棋”,“又不成,即当一意蹴鞠搊弹”,“凡艺到极精处,皆可成名,强如世间浮泛诗文百倍”[13]。在他看来,传统艺术格局中不入流品的“末技”,竟然可与诗文等量齐观!

这不能不说是生活美学之兴起所带来的艺术观念的巨变。在何良俊、陶望龄和袁宏道等人的谈论中,我们看到,绘画或其他技艺、艺术形式之所以优于诗文,在于它们能够在有限的形式中“穷形尽相”,呈现出自然“山水之幽深,烟云之吞吐”的景观,能够给观赏者带来直观的、感性的审美愉悦和体验。

三、文化权力格局的开放与重构

作为建构审美化、艺术化的整体性生活情境之构件的艺术品,既然以直观的、感性的审美愉悦为宗旨,其边界、壁垒自然也就随着其呈现形态的具象化、物质化而被打开。前文说过,诗文等相对超越世俗人生、日常生活的艺术样式,对创作者或欣赏者的文化和艺术修养、审美鉴赏力有一定的要求。这就造成了一种将社会大众排斥在外的艺术和审美格局。而对于书画、器玩,尤其是制作精良,工艺水准很高的日用之物,如家具、乘舆、居室装潢等而言,这种文化、艺术修养和鉴赏力要求对于欣赏者或占有者而言就相对降低了。后者只需有足够的财力,便可从“形式”上构建一种具有艺术氛围的生活情境。所以,在晚明时期,兴起了一股以直接获取感官刺激和愉悦为目的的生活时尚,其重要标志就是艺术、工艺品收藏之风,从少数具有深厚文化积淀和审美素养的上层文人士大夫阶层,逐步扩展到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甚至不少下层文人,也为此“呕心出血”、“典衣破产”[14]。如何良俊在得出绘画优于诗文的结论后说:

世人家多资力,加以好事,闻好古之家亦曾蓄画,遂买数十幅于家,客至悬之中堂,夸以为观美。今之所称好画者,皆此辈耳。[10]

其实,务求“观美”的生活“时尚”不限于书画,只要能够提供直观的、感性的情感和审美体验,都有可能成为一时之风会,尤其是那些与日常生活关系更为密切,更直接具体形态的“物”,如茶酒美馔、鲜衣怒马、文房清玩、花木禽鱼、泉石山岚等,就更具时尚的潜力了。在传统观念看来,这种将日常生活空间艺术化、优雅化的时尚无异于劳民伤财,是奢靡浮华、世风日下的表征,如范濂曾不无激愤地抨击世风:“皂快偶得居止,即整一小憩,以木板装铺,庭蓄盆鱼杂卉,内列细棹拂尘,号称书房,竟不知皂快所读何书也?”[15]这种附庸风雅的社会生活风气,在正统士人看来自然是不可理喻的。

然而,对于摹仿者而言,这种行为实际上寄托着其内心对于文化和社会身份的期待——在明清戏曲和小说中,我们常常能读到市井小民、江湖侠士可以打扮成“斯文秀才”、“风流名士”的模样,这种服饰器用、居室布置方面的生活时尚,实际上传达出农、工、商和游民阶层对于优雅、精致、艺术化的日常生活方式的向往。而晚明风行一时的生活美学观念和生活美学著作,则为满足此种期待提供了理论和方法上的指南;晚明物阜民丰的经济社会成就,则为此提供了相当的物质和经济储备。

从这种意义上说,“生活美学”在晚明的兴起,也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传统社会的趣味、审美区隔,促成了审美权力和机制的开放和重组。这在某种程度上又涉及到晚明社会的结构和秩序裂变了[2],就此而言,晚明生活美学不仅是文艺、美学领域的话题,还与中国社会的历史演进与转型这一宏大历史命题不无关联。

[1]四库全书研究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7:1639.

[2]赵强,王确.“物”的崛起:晚明社会的生活转型[J].史林,2013(5):69-70.

[3]文震亨,陈植.长物志校注[M].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10.

[4]李渔.闲情偶寄[M].单锦珩,校点.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230.

[5]高濂.遵生八笺:重订全本[M].王大淳,校点.成都:巴蜀书社,1992:1-2.

[6]赵强,王确.“秀才穷鬼”与“受用清福”——“奢靡”世风与晚明士人生活境遇、观念的蜕变[J].华夏文化论坛,2013(10):169-171.

[7]曹丕.典论·论文[M]//中国历代文论选:第 1册.郭绍虞,主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59.

[8]李佳.五代宋元山水名画[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6:64-65.

[9]叶盛.水东日记[M]魏中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41.

[10]何良俊.四友斋画论[M]//邓实辑.中国古代美术丛书:第 3辑第 12册[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3:27-28.

[11]陶望龄.幼美兄以所藏唐伯虎七贤过关图卷戴文进长江图见示而唐画特精妙将令为歌诗系之翌日唐卷亡去不胜惋恨作此解之[M]//歇庵集:卷 2.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231-232.

[12]陶望龄.幼美唐寅七贤过关卷偶失去余作诗解之亡何复归遂书前诗于卷并有后篇[M]//歇庵集:卷 2.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249-250.

[13]袁宏道,钱伯城.寄散木[M]//袁宏道集笺校: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02.

[14]程羽文.清闲供[M]//中国香艳全书:第 1册.虫天子,编.董乃斌,点校.北京:团结出版社,2005:281.

[15]范濂.云间据目抄:卷 2[M]//笔记小说大观:第 13册(影印本).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111.

责任编辑:郑晓艳

(E-mail:zhengxiaoyan1023@hotmail.com)

Moderator words:Currently,“Life Aesthetics”has become the world’s newest aesthetic ideas,the basic way of international aesthetic academia to expand the boundaries of aesthetics is the same.Wolfgang Welsch,a German esthetician,appeals that aesthetic back to daily life,and calls his aesthetics beyond aesthetics,which means beyond the“arts center”.At the 18 th World Aesthetics Assembly in Poland,when Welsch repeated his topic aesthetics beyond aesthetics,he met Arnold Berleant,the US environmental esthetician,who said no to him.But in fact,Berleant’s requirement of that aesthetics towards the environment and Welsch’s proposition of that aesthetics back to life are actually the same thing.However,Life Aesthetics is not like philosophy of art or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which was presented by Western aestheticians and became the dominant aesthetic thoughts.East—West esthetician almost simultaneously proposed the“life aesthetic”concept,and 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s is“Life Aesthetics”in root.Liu Yuedi invited Curtis Carter,the former president of International Aesthetics Association,to edit the English corpus,Life Aesthetics:East and West,comm itted to promote the progress of life aesthetics on a global scale,through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east and west.Liu Yuedi pointed out that life aesthetic was jointly proposed by East and West,it has two kinds of philosophizing resources of East and West,but also facing challenges that need positive response.Zhao Qiang further pointed out that as to the life aesthetic of the late Ming period,the key was the formation of the life idea of that to enjoy the happiness,to build artistic,elegant life situations,to enhance mundane daily life happiness.

(Contributing moderator of this issue:Liu Yuedi)

On Life Aesthetics

(Conversation by W riting)

Life Aesthetics;aesthetic ideological trend;life situations;aesthetic elements

2014-09-07

本 刊网址·在 线期刊:http://qks.jhun.edu.cn/jhxs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国美学的现代转型研究”(12JZD017);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四大奇书’的崛起与晚明审美思潮新动向”(13QN041)

赵 强,男,山东郓城人,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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