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悦笛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在东西文化间共建“全球生活美学”①
刘悦笛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作为今日国际美学界出现的最新的思潮之一,“生活美学”被普遍认为形成了新世纪最新的美学运动。按照西方学者的基本理解,一方面,从反对方面来说,“生活美学”是对于传统的狭隘美学方法的反拨,因为这种方法仅仅“以艺术为中心”而忽略了更为广博的生活世界;另一方面,从建构方面而论,“生活美学”所要寻求的正是,艺术经验与其他类型的“生活经验”之间的连续性,并对于这种经验的连续性进行积极认知。
经过了所谓“生活美学转向”,美学研究的对象终于发生了根本转变,与美学相关的人类活动,并不限于拥有“审美属性”的艺术或者自然,人类的“审美经验”便拥有了超越艺术与自然的更广阔的意义,美学由此真正回归到了生活世界。这就意味着,在生活美学革新之后,所谓的“审美分析”开始转向了生活世界的所有领域,这便极大地拓展了美学研究的领域,并开始在东西方美学界得到了同步性的推进。
在“后分析美学”的整体历史语境里面,西方美学界都出现了“生活美学”的新思潮,具有双向共同建构之妙。由此可以说,“生活美学”正在成为全球美学发展的新路标之一,这也折射出信息化革命之后生活发展的新趋势。令人深感遗憾的是,20世纪后半叶“分析美学”尽管具有强大统治力的传统,却无视自然与生活的存在。“生活美学”的发展最初主要是囿于欧美文化的语境,但对于日常生活的关注,目前已成为了东西方学界的某种基本共识,这预示着国际美学走出传统而回归生活的必然之途。当美学真正开始回到生活的时候,都强调了这样的原则:一面是人们通过艺术来看待“美学的生活”,另一面则是人类要通过“生活的美学”来观照艺术!
从历史的序列来看,西方学界出现的第一本生活美学文集,乃为 2005年出版的《生活美学》,该书集结了 11位西方美学家与伦理学家来论证“生活美学”的合法性。这本文集提出,“生活美学”既是对于(被限定在理解艺术作品的传统上的)哲学美学领域的拓展,也是在寻求美学的崭新领域,该新领域就是“更广阔的世界自身”,也就是生活世界本身。[1]其后,生 活美学的 著 作 纷 纷 出 现 而 形 成 了 主导性的 潮 流,墨 西 哥 学 者 凯 蒂 亚·曼 多 奇 (Katya Mandoki)2007年被译成英文的《日常美学》则把矛头指向了西方美学传统,该传统的缺陷就在于,把艺术与现实分离开来,还把审美与日常生活分离开来[2]。日裔 美 籍 学 者 斋 藤 百 合 子 2007年 出 版 的《日常美学》,同样反对“以艺术为中心”的美学,而沿着“以审美经验为中心”的美学之路走下去,开拓了日常生 活 审 美 的 方 方 面 面[3]。美 国 哲 学 家 托 马斯·莱迪2012年最新出炉的《日常中的超日常:生活的美学》,不仅从分析语言的角度解析了日常审美话语,而且致力于生活美学的本质、审美经验的属性、审美与非审美连续性的研究,从而以更高的哲学姿态建构了生活美学[4]。
正因这些美学家与学者的最新工作,在进入 21世纪之后,生活美学已然成为了一种具有“全球性”(globality)的美学思潮,从而获得了系统而深入的拓展,尽管这些成果都需要得以初步的总结。刘悦笛与柯提斯·卡特主编的《生活美学:西方与东方》致力于从东西方对话的角度,共筑“生活美学”的全球性形态。
这本文集聚焦于这种“新美学”的进展上面,九位来自美国、德国、加拿大、新西兰、土耳其的美学家与四位来自中国和日本的专家学者,在“生活美学”的基本阐释与领域拓展诸方面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他们之间甚至还有思想上的交锋。从文化比较的角度看,东方学者更关注于如何在与全球美学融合当中,以自身的美学传统作为依托,来参与全球美学的建构;而西方学者的中心题旨则更倾向于,如何从将以艺术或自然为主体的审美,转化为更广泛的指向日常生活的“审美经验理论”,而东西方的努力其实是“和而不同”的。
正因如此,我们将这本文集的副标题定为“东方与西方”(East and West),这表明本文集的主要特色,就在于不仅呈现出了生活美学在西方的最新拓展与新近状态,而且,也关注于从东西方的互动之间来推动全球美学的共同发展。这也是该书不同于以往西方生活美学文集与专著的最重要特点。换句话说,《生活美学:东方与西方》文集将“生活美学”这一主题置于东西方的“文化对话”当中来加以重新建构,它真正的理论目标是要熔铸出一种具有全球性的生活美学新形态,也就是“全球生活美学”。
2012年 9月,在中国举办的“新世纪生活美学转向:东 方 与 西 方 对 象”(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Aesthetics Towards Everyday Life:East and West”)的会议,已成为了国际美学界举办的首个生活美学的国际盛会,当时与会的八十多位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探讨的主要话题就是“生活美学”的东西方对话与互动。该文集就是在那次会议的基础上编辑而成的,我们为此还力邀四位国际美学界的重要美学家与学者参与其中,进而形成了目前的格局。
总而言之,作为东西双方同时兴起的美学新潮,在“生活美学”这个新论域当中,东西方美学之间正在形成“平等对话”的关系。这与“自然美学”与“环境美学”兴起于英美而东方只能加以追随不同,东方美学历来就拥有“生活的艺术”(art of living)的强大传统,这个传统可谓是源远流长。起码在中国,哲学家们更愿 意 使 用 “Living Aesthetics”这 个 用 语,因为“Everyday Life”更 像 是 在 意 指 一 个 领 域,而 “Living”则指向了审美存在的状态。这是由于,东方本然就具有悠久的“生活美学”传统,无论是中国的文人艺术还是民俗艺术,日本的茶道与园林艺术,韩国的陶瓷艺术与民俗绘画,都是“生活美学”的艺术表征。
更重要的是,来自中国的“儒家美学”与来自印度的“禅宗美学”,在东亚文化当中成为了生活美学的重要的思想来源。西方学者也看到了“生活艺术”(The Art of Living)的 东 方 资 源,聚 焦 于 诸 如 禅宗之类 的 所 谓 “精 神 传 统 ”(Spiritual Tradition),将全球的人类日常经验作为核心来加以建构[5],这也是东方学者正在致力于的工作。东方学者进而指出,不论是中国还是日本的传统美学都可被视为“生活美学”的“原生态”,从古典到当代这些文化当中的生活美学传统从未中断过,并在而今得到了创造性的转化。
实际上,西方 美 学 也 不 乏 “艺 术 化 人 生 ”(artful life)的思想,从思想源泉上可以上溯到尼采美学(甚至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时期),下追到福柯“生存美学化”的后现代思想。查克瑞·辛普森2012年的新著《人生作为艺术:美学与自我创造》就认定,所谓“作为艺术的人 生 (Life as art),就 是 坚 持 不 懈 地 将审美贯彻与落实到一个人的生活、所见与所思当中”[6]。从全球美学 的格局 着眼,这种 “艺术 生活”或者“艺术化人生”的思想,其实恰恰构成了中国古典美学的“根本生成范式”,这是由于,中国美学从根本上就具有“审美生活化”的基本取向,这是不同于西方美学传统的最深层差异,也是以中国美学为代表的东方美学可以对全球美学做出贡献的地方。
如前所述,“生活美学”的建构,在中国是最具本土传统的美学,中国美学从本源上就是“生活美学”(无论是“儒家生活美学”、“道家生活美学”、“禅宗生活美学”还是“审美化生活”的各个方面)②,然而必须指出,“生活美学”在现代西方思想当中也是深有渊源的。与康德美学所主导的脱离生活的基本取向不同,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杜威这些奠定了 20世纪西方哲学体系的最具代表性的哲学家,不仅反对欧洲传统的“主客二分”的那种固有的西化哲学思维方式,而且,在美学沉思当中都异曲同工地出现了“回归生活”的趋向,这才是“生活美学”的哲学源泉。
早在上世纪 20年代初,影响了德法哲学界的海德格尔就标举出“实际的生活经验”,到了《存在与时间》它才被更虚化的“此在”所代替,但两者的基本思路却是一脉贯通的。海德格尔趋向于将艺术当作人的本真的生活方式之一,在艺术活动当中才能“自行置入”真理。深刻制约了英美哲学发展的维特根斯坦,在他思想的后期也就是《哲学研究》当中则倡导了回归“生活形式”的思潮,由此而来,艺术就被视为一种“生活形式”。维特根斯坦自己也直接认定,欣赏音乐便是人类生活的一种表现形式。奠定了美国新大陆哲学基调的杜威,他的美学理论的核心就在于:延续艺术与经验的本然的关联,恢复艺术与组成经验的日常事件、活动和痛苦经历之间的延续关系。旧实用主义者所说的“经验”既指客观的事物,又指主观的情绪思想,其实就是物与我融成一体的混沌整体。实际上,无论在“旧实用主义美学”还是“新实用主义美学”当中,生活与艺术之间的连续性都被接通了,可以说,生活经验的完满就成为了艺术,这也就是“生活的艺术”。
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杜威分别成为了“存在主义”哲学与美学、“分析哲学”与“分析美学”和“实用主义”哲学与美学思潮当中的思想巨擘,他们分别在德法美学、英美美学与美国美学这三大主流美学界成为了思想的先驱者与主导者。有趣的是,尽管这三类美学思潮对审美与艺术的理解不同抑或相去甚远,但在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与杜威这些创始人那里,却都出现了哲学上“走向生活”的共同路向。在美学上也是如此,杜威要求艺术消融在经验之流里,维特根斯坦的后继者则将艺术归之于诸如社会惯例的规定,海德格尔则希望艺术承载本真生活的重任。如此看来,无论海德格尔的存在性活动,维特根斯坦的语言行动,还是杜威的经验的延续,在“回归生活”的美学取向上,都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之上。这种殊途同归,也给了后代的“生活美学”研究以最深刻的哲学思想启迪。
从美学研究的领域来看,今日的国际美学思潮可以说已经被“一分为三”:艺术、环境与生活形成了今日美学研究的三大领域,“艺术哲学”、“环境美学”与“生活美学”研究,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成为“三角形架构”。
这意味着,当代艺术、环境与生活的美学已经成为了全球美学发展的新潮与主潮。与此同时,国际美学界正在追随哲学界形成一种“文化间性转向”。在强调所谓“文化间性”的时代,文化之间的比较、跨文化的沟通只是初级阶段,西方与西方、西方与东方、东方与东方之间的“文化融合”变得愈来愈重要。恰恰在艺术、环境与生活这三个新方向上,东西双方的美学得以交融推重和融汇拓展,从而推动了全球美学的对话和发展。这种发展在理论上既是对西方传统美学某些重要话题的反拨和延续,同时也必然会随社会经济与文化的推进产生新的观念形式,这便是东西方美学进程的基本历史事实。
从目前来看,在这三种美学当中,“生活美学”的发展潜力无疑是最为巨大的。以分析传统为主导的艺术哲学目前仍是绝对主导,但在“后分析”的时代,使用了认知与非认知两类方法论“环境美学”在过去三十年来却得到了发展,如今则进入到了总结、普及与教育的晚期阶段。然而,“生活美学”的发展可以说是方兴未艾,东西方的哲学家们正在共同致力于这一新的美学生长点。
作为在东西方近十年来的美学新潮,“生活美学”本身就是美学多元化的产物。全球美学从关注艺术、环境进而开始关注生活与最终回归生活,实际上,这也带来了美学上的一种“生活论转向”。国际美学在文化上的多元化,或者说经历了“文化间性转向”,也成为了推动“生活美学”发展的重要动力,东方美学界也正在融入“全球对话主义”当中。在越来越频繁与充分的国际交流当中,东方学者愈来愈意识到,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在西方兴起的生活美学,由于自身的理论与践行局限,开始面临某种基本困境:一方面,西方传统审美观念就是以“非功利”作为基本的态度,特别是自康德以来更是如此,然而问题是,审美活动却还是需要“规范性”的确证的;另一方面,“日常生活”及其“普通经验”却又是如此的生动,但同时它们也可能就是“平凡”的,那么,究竟该如何处理审美与生活之间这种“内在的紧张”呢?对于“主客二分”的西方生活美学而言,这始终是个难解的谜题,这也恰恰构成了西方美学尚未解决的内在矛盾。在这个意义上,东方美学可以给出许多中肯的意见,因为在东方传统美学那里,“审美非功利”与“艺术自律”的思想皆为西方的舶来品,审美与生活原本始终就处于一种“不即不离”(既紧密相关也并不疏离)的关联当中,生活与审美在东方传统那里属于 “一个世界”。
按照东方学者的理解,生活美学则是立足日常经 验 (ordinary experience),并 指 向 超 日 常 经 验 (extraordinary experience),且在两者之间形成了内在的张力结构[7]。这就需要在日常经验与超日常经验之间进行必要的划分,并寻求两者之间的辩证对话的关联,而传统欧洲美学往往将审美经验一味地视为“超日常经验”。还有审美与伦理的关系,在东方文化与美学特别是中国儒家所主导的美学那里,也是处于深度融合当中。在这些关键点与共通处,东西方美学都可以进行更为深入的对话与交融。
目前,对于“生活美学”这门新兴的美学学科,有着来自两方面的质疑:一方面,许多论者指出,“生活美学”的概念似乎太过宽泛,容易变得“无所不包”而“漫无意义”,这是因为,生活本身并没有艺术与自然那样的“明确疆域”。他们可以继续追问的是,如果“审美经验”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形成的话,那么,似乎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审美对象”,那就根本不需要特定的“审美品质”,如此一来,美学还需要在此存在吗?另一方面,还有许多论者则指出,既然在西方的“生活美学”以“审美经验”作为内核,与此同时,认定“审美对象”无需拥有额外的审美特征(这些审美活动所独具的特征为传统的美学所津津乐道),然而,人们的“审美关注”如何得到基本保证呢?面对这些基本难题,全球的生活美学家们也都在做出更为积极的回应与辩护,有论者认为审美化的生活仍是存在界限的,有论者认为每个人所拥有的日常生活的审美愉悦还是有特征的,还有论者认为“生活美学”作为一门学科有其存在的“合法性”,但毫无疑问,这种论争将会推动“生活美学”这门新科学更富有活力的拓展!
注释:
① 本文是刘悦笛邀请国际美学协会前任主席柯提斯·卡特(Curtis Carter)共 同 主 编 的 《生 活 美 学 :东 方 与 西 方 》英文文集的导言之前三部分的“改写版”(第四部分为由卡特所撰写的文集各篇文章之简介),该书 2014年由英国的剑桥学 者出版社出 版,Liu Yuedi and Curtis L.Carter eds.,The Aesthetics of Everyday Life:East and West,London: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2014。
② 对于中国古典生活美学的“共时性”而非“历时性”建构,参见刘悦笛、赵强:《无边风月:中国古典生活美学》,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4年版。
[1]Andrew Light,Jonathan M Smith.The Aesthetics of Everyday Life[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5.
[2]Katya Mandoki.Everyday Aesthetics:Prosaics,The Play of Culture and Social Identities[M].Farnham:Ashgate,2007.
[3]Yuriko Saito.Everyday Aesthetics[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
[4]Thomas Leddy.The Extraordinary in the Ordinary:The Aesthetics of Everyday Life[M].Broadview Press,2012.
[5]Crispin Sartwell.The Art of Living:Aesthetics of the Ordinary in World Spiritual Tradition[M].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1995:1.
[6]Zachary Simpson,Life as Art:Aesthetics and the Creation of Self,New York:Lexington Books/Rowman and Littlefield,2012:284.
[7]刘悦笛.生活中的美学[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190-217.
责任编辑:刘洁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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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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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悦笛,男,辽宁锦州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国际美学协会(IAA)总执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