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民国旧体诗话的入世情怀

2014-04-16 13:26彭继媛
江苏社会科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南社旧体诗诗话

彭继媛

试论民国旧体诗话的入世情怀

彭继媛

民国旧体诗话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及国内战争期间均有创作,其中南社诗话的革命倾向,滑稽诗话对社会人生的嘲讽、批判,其他较为突出的旧体诗话强烈的现实关注,彰显了民国旧体诗话的入世情怀,相对于此前的旧体诗话显示出了可贵的现代性思想质素。

民国旧体诗话 入世情怀 现代性思想质素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诗话自北宋时代崛起以来,一直以中国古代诗歌评论的专著形式而跻身于文苑诗坛,作为传统诗学的一种著述形式,它的存在是与传统旧体诗的写作和研究密切联系在一起的。走过宋的崛起、金元的衰落、明代的复兴、清代的鼎盛,时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中国诗话发生了历史性的创新和变革,出现了“旧体诗话和新体诗话”[1]“现代诗话”是指以普通话为语言形式又含有新内容的“新体诗话”,“旧体诗话”是指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仍然以文言为语言形式、以复古崇古为创作旨归的诗话。新旧诗话的区分参见蔡镇楚:《诗话学》,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64-165页。并存的局面。而旧体诗话作为与中国现代文论著作并存于现代语境中的传统文化的一支,一直因单线性的现代文学史研究弊端备受冷落,加之1912-1917年间旧体诗话数量颇丰,因此本文所指的“民国旧体诗话”当是指1912年至1949年间用文言写作、沿袭了中国传统诗话体式的诗学批评论著。而民国旧体诗话作为新旧知识、中西文化并存的社会产物,必然地表现出传统性与现代性共存的复杂品格。以此角度来观照民国旧体诗话,一部分诗话因批评主体知识结构、文化思想的现代嬗变导致了诗话文本作为批评客体从诗话批评对象、题材内容、诗论、批评形式、批评思维等一系列相应的现代嬗变。而就诗话题材内容来说,传统诗话主要集中在探究诗歌源流、论得失、述本事、谈诗法之类,因为诗话之起源本来是诗界同好记叙诗林轶事、共赏名篇佳句、交换写诗心得的一种随兴而作的批评体式。在这样的情势下,历代诗话批评家几乎与世隔绝,毋需有深切的社会关怀,也不必有那种集体政治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因此具有强烈积极的政治介入欲望的诗话在传统诗话中是极为罕见的。直到清末,诗话这种批评文体才开始全面系统地反映现实社会人生中的重大历史事件,如清林昌彝《射鹰楼诗话》专论鸦片战争时代之诗,《饮冰室诗话》专论戊戌变法过程中的诗人诗歌,但这样的诗话毕竟是少数。而到了民国时期,数量高达几百种[1]蔡镇楚《石竹山房诗话论稿》(湖南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422-445页)列举的近两百条现代诗话书目,其中有一部分旧体诗话;张寅彭《新订清人诗学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74页)所附1912-1949年一百六十六条旧体诗诗学著作书目;蒋寅《清诗话考》(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51-690页)附录收45条旧体诗话书目;李德强《中国近代报刊诗话的流变》(《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指出,自1905至1919年十四年间,近代报刊共刊载出二百九十九种诗话作品。而据笔者的收辑,粗略估计目前自1912至1949年三十七年间散见于各报刊杂志的民国报刊诗话高达四百余种。的旧体诗话中关心时事政治、社会人生、历史变故以及凸显时代特征的内容逐渐增多。本文选取民国旧体诗话中的南社诗话、滑稽诗话及其他较为突出的旧体诗话作为考察对象,深入分析民国旧体诗话作家们的入世情怀,并通过这种入世情怀折射出民国旧体诗话中所蕴涵的现代性思想质素。

一、南社诗话的革命倾向

南社是1909年柳亚子与陈去病、高天梅等同盟会员成立的民主革命的文学团体。南社诗话从一出现就承载着革命的使命,即集中体现南社诗人呼唤国魂、宣传民主革命的思想。

南社诗话作为革命诗话,多爱国之情,慷慨之音,诗话注重诗品和气节,欣赏雄浑寄托之作。周实《无尽庵诗话》所表现出来的革命倾向是很突出的。他辛辣批评叛变弃国、无节操之人,如批评吴梅村“名士作贰臣,气节扫地”[2]周实:《无尽庵诗话》,刊于《无尽庵遗集》,中华民国元年十月初出版,上海国光印刷所代制,第1卷第1页,第1卷第1页,第1卷第5页,第2卷第9页。,批评作亡国之臣赵孟頫及模仿其书画之后人“恬不知耻,甚至作为此语甘受千秋唾骂……吾不知其心肝何在”[3]周实:《无尽庵诗话》,刊于《无尽庵遗集》,中华民国元年十月初出版,上海国光印刷所代制,第1卷第1页,第1卷第1页,第1卷第5页,第2卷第9页。。同样他热情推崇革命斗志之人及其能唤起爱国情怀的诗歌,如他认为民主革命志士秋瑾,多感世之诗,其《黄河舟中感赋》和《长崎晓发口占》所表现出来的“女侠之思想襟抱足使吾辈须眉愧死无地,即以末枝诗论亦足以上抗老杜,况馀子哉”[4]周实:《无尽庵诗话》,刊于《无尽庵遗集》,中华民国元年十月初出版,上海国光印刷所代制,第1卷第1页,第1卷第1页,第1卷第5页,第2卷第9页。。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周实对陶渊明的赞赏,与世人对陶渊明作诗“胸有元气,自然流出,读之觉与《三百篇》,去人不远”的崇拜不同的是,周实以为陶渊明“名臣之后,处易代之时,惓怀君国,奋欲图报。洎乎大运已倾倒,无可无力,乃退而以诗酒,桑麻自隐,然慷慨激昂,艰苦卓绝之语,时时溢于楮墨。今略记于此,以见先生乃当知仁人志士,未可以岩栖石隐之流目之。或谓先生谦和恬淡,钝任自然,岂知先生之心者哉”[5]周实:《无尽庵诗话》,刊于《无尽庵遗集》,中华民国元年十月初出版,上海国光印刷所代制,第1卷第1页,第1卷第1页,第1卷第5页,第2卷第9页。。陶渊明看似恬淡,但实是报国无望之后的退隐,其诗作中时时有慷慨激昂、艰苦卓绝之语。曼昭《南社诗话》、胡朴安《南社诗话》、朱剑芒《南社诗话》均为南社诗人的专门诗话。曼昭《南社诗话》涉及到了于佑任、方君瑛、朱执信、汪精卫、沈荩、何克夫、林天羽等三十余位南社革命党人的革命历程及诗事、诗作。辑录黄摩西“沉着痛快,回肠荡气,令人激昂不能自已”之《调寄洞仙歌》“神州沉矣,问天公何苦,做尽伤心赚今古。剩青山一片,收拾英魂,算配得江左梅花阁部。瘴江风浪恶,惨绿愁红,欲采芙蓉已暮秋。破碎旧山河,青骨红颜,总付与无凭气数。正此际重看劫灰然,有壮士耨锄,美人桴鼓”[6]曼昭:《南社诗话》,《南社诗话两种》,〔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页。,可略见南社诗人之深沉忧国情思。胡朴安《南社诗话》辑录了高旭、陈去病、周实、宁调元、傅熊湘、宋教仁、苏曼殊、李叔同、潘飞声、诸贞壮、马君武、胡寄尘等数十位南社革命志士之诗和事迹来激发世人的革命斗志,其中宋教仁、周实、宁调元等为国捐躯的南社诗人的作品尤能发挥诗歌的社会功能。朱剑芒《南社诗话》辑录了南社有关史实和南社诗人慷慨激烈之作。其中大觉“未溺死灰仍帝制,难将热血换民权”、“大错已成添国耻,宝刀未试为余羞”、“披龙探虎知无我,投笔荷戈更有谁”等诗句,以及大觉与作者针对袁世凯盗国之秋的唱和之辞“不信江山终破碎,奈无人物定安危!读书万卷宁甘隐,磨剑十年大有为。天意苍茫我独醒,头颅一抚一心悲”[1]朱剑芒:《南社诗话》,马以君主编《南社研究第六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34页。等诗句,尤能体现南社诗话的革命倾向。

晚清以来,随着中国文明优势在西学东渐的风暴中渐渐丧失,知识界向西方学习以挽救民族危亡的呼声越来越强烈。梁启超提出的“诗界”、“文界”、“小说界”等系列革命,就是在这种文化焦虑直接导致的文化信仰危机中产生的。在他的号召和倡导下,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的社会功用受到追捧,并有志于取代诗文的正宗地位,传统文学的格局也发生了相应改变。南社诗人高旭、马君武、于佑任等早年均有游学日本、反清革命的共同经历,他们是梁启超革命主张热心响应者和积极实践者。例如“高旭这一时期仅发表于《清议报》、《新民丛报》、《新小说》上的诗作就达近百首之多,大都具备新派诗的特征”[2]龚喜平:《南社诗人与中国诗歌近代化》,〔兰州〕《西北师范大学》2002年第2期。。因此在激情的革命年代,传达进步知识分子的心声,为革命呐喊很自然就成了南社诗话的重要内容。南社诗话本身所具有的诸多功能突破了诗歌的理论化形态,带有了更为复杂的社会和文学功能。在内忧外患中徘徊的南社知识阶层对诗话的复杂心态已经超出了诗话本身。

二、滑稽诗话的世俗嘲讽

晚清随着“诗界革命”的倡导,20世纪第一个文学社团“南社”社员大量激昂慷慨的热血诗文现于报端。但辛亥革命胜而无果,曾经高涨过的社会政治热情迅速减退,文学表现出对政治的彻底失望和自行疏离。“娱乐消遣”的文学观迅速替代了“开启民智”的载道观[3]详见黄轶:《“开启民智”与20世纪初小说的变革——从“政治小说”到“鸳鸯蝴蝶派”》,《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其实文学成为娱乐的工具,并非自民初始,但大张旗鼓、理直气壮地宣扬文学的娱乐性质,确实是20世纪初期文坛一大特色,而鸳鸯蝴蝶派作品的流传更是推波助澜,使娱乐性形成了一股潮流。民国时期大量的滑稽诗话就是这场娱乐性文学潮流中的产物,即使到抗战后期、抗战胜利后,报刊上仍连载着冯大光主编的蛰存《滑稽诗话》[4]蛰存:《滑稽诗话》,冯大光主编《立言画刊》1939年第41期,1939年第42期,1939年第43期,1939年第53期,1939年第55期,1940年第71期,1940年第91期。,龙(辑)《解颐诗话》[5]龙(辑):《解颐诗话》,《交通部平津区铁路管理局公报》1947年第2卷第40期。。这些滑稽诗话一反正统诗话正经危坐的严肃面孔,在轻松愉快的笔调中表现出生活的情趣,在嬉笑怒骂之间实现其讽喻意义。

晚清之际,以李伯元《庄谐诗话》为代表的滑稽诗话以诙谐有趣、嘲笑讽刺的笔触记录诗坛趣闻,嘲时讽世,尤其对变态的社会和变态的人生进行无情的揭露和有力的嘲讽[6]蔡镇楚:《中国诗话史》,〔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340页。。20世纪诸多滑稽幽默诗话延续了晚清滑稽诗话对政治层面的关注,但更多的是把关注的目光投向社会各个层面,这是与前代不一样的地方。例如蒋箸超在《蔽庐非诗话》中说:“余著非诗话,有一极纯正之宗旨,不可不为阅者告者,则借诙谐以警世是也。本此宗旨,故搜罗极难,即以平生所作,亦多无理取闹,悉摈不录。仅择其尤关世道者录之。”[7]蒋箸超:《蔽庐非诗话》,海上蔽庐出版社民国四年(1915)年版,卷2第13页。诗话中有讽抽大烟者、风流病者、狗仗人势者、为竞选丑态百露的议员等滑稽诗作,在幽默诙谐之间传达是对当前社会的关注隐忧。如录吴双热《嘲选举人》八绝、维衰十绝以嘲讽为选举而奔走钻营者。再如作者为其乡开口闭口言“呜呼”的诗派作诗云:“意谓改良是呜呼,呜呼惟我独呜呼,呜呼乡荐呜呼贡,及第呜呼落呜呼。”[1]蒋箸超:《蔽庐非诗话》,海上蔽庐出版社民国四年(1915)年版,卷1第17页。既幽默风趣又针对时弊。

范左青《古今滑稽诗话》选取的滑稽诗作既有趣味性,也有警世醒人的功用。例如昔人谓知县衙门种种人物有十二生肖之分,某君戏作十二诗称少爷属鼠、封翁属牛、小姐属兔、门告属虎、账房属龙、刑钱属蛇、姨太太属羊、官太太属马、本官属猴、书办属鸡、差役属狗、官亲属猪。可作“牛鬼蛇神,一时并现,可作一旧时代官场之现形记读”[2]范左青:《古今滑稽诗话》,民国十年上海会文堂书局刊本,第32-33页。。如《本官属猴》:“坐衙啊喝性方严,参儿夫人便杀威。移步随行顷刻换,真堪绝倒沐猴冠”,借生肖动物本性之特征对所述其人极尽讽喻之本领。闻见《游戏诗话》借滑稽之诗对丑恶社会现状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如“蜀中狂生”条云:“蜀中有自号狂生者,暇中戏拟唐人诗为数不少。兹录数章于此,借以见数年中四川之现象。其仿王维《鹿柴》云:通身不像人,吹的牛皮响。转瞬入公门,俨作公庭上。”仿裴迪《送崔九》云:“得委征收局,须尽包袱美。莫怕控告人,闹到上官里。”[3]闻见:《游戏诗话》,《娱闲录》1915年第23期。令人发笑的诗作在幽默讽刺的笔触中寄托着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深深失望和不满。岩岩在《还自笑庐滑稽诗话》中指出自己喜好滑稽诗,在于滑稽诗不但可以娱人心目,也是诗家之别调,即诗歌具有讽喻暗指性。如讽刺唯唯诺诺之外交官、长相怪异欠债不还同里某孝廉等。韦父《嘻嘻哈哈室诗话》录其友竹枝词:“十条议案九条捐,不爱声名只爱钱。土木瓦泥齐列举,浴茶柴草更居先。二成好处甘尝粪(因公所议有粪捐,以捐之八成入公,二层则各人分肥。)。一半沾光在禁烟,更有两般堪发噱,教他僧道泪涟涟”[4]韦父:《诗话:嘻嘻哈哈室诗话》,《余兴》1917年第30期,第97-98页。,以讽某乡自治公所为搜刮民财制定的种种征税制度,具有很强的现实针砭性。胡延龄《滑稽诗话》中某人竹枝词:“监学皤皤大度容,斋夫提着小灯笼。检鞋掀帐人无有,十室居然九室空”[5]胡延龄:《滑稽诗话》,《滑稽杂志》1913年第1期,第80页。,嘲讽宁属师范学校世风日下的读书风气。喋喋江湖汉者《滑稽诗话》以辑录俗世生活中可笑之人之事为主,但也通过《嘲教书先生》、《嘲医生》以揭示世界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之罪恶现状。录仲复颇解颐诗作:“几辈时髦新少年,金丝眼镜雪茄烟。谁知好个绣花枕,笑煞旁边一丐仙。七尺昂藏意态狂,可见风貌乞儿装。阮郎岂效穷途哭,为痛斯文吾道亡。文章空有生花笔,节气常流一竹竿。可惜街头势利狗,见人只咬破衣衫”[6]喋喋江湖汉者:《滑稽诗话》,《滑稽杂志》1913年第1期。,以嘲讽表面上趋新但不学无术之少年。孙懼斋和俞稷卿之《戒洋烟》“原非有意吃洋烟,朋友同淘不出钱。那晓瘾头真个上,翻云穷富听凭天”,“买土烧烟当正经,朝朝暮暮不会停。床中宛像灵台样,常点洋灯一盏靑”[7]喋喋江湖汉者:《滑稽诗话》,《滑稽杂志》1913年第1期。等,幽默诙谐又有惩戒之意。以上滑稽诗话在滑稽之笔中流露出严肃的社会思考,有着重要的时代意义。这正如李德强说:“滑稽诗话背后的这种严肃人文思考,正是传统诗学‘刺政’传统在近代社会文明的延续,它带来的不仅是戏谑和玩世的放诞不羁,其中更重要的是作者深沉的反思。”[8]李德强:《近代报刊诗话的娱乐性新变》,〔广州〕《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因此民国诸多滑稽诗话在幽默曲笔的书写中嘲笑社会上各色病态人生和丑陋现象,是讽世诗话,有着很强的入世精神。

民国时期诸多滑稽诗话或纯粹为娱乐、游戏、消遣,或在轻松谐趣之间传达着警世的讽喻目的,延续着中国传统文学以消遣愉悦为主要功能、以劝诫为目的创作的观念,是中国现代俗文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此值得一提的是,被文坛戏称为“鸳鸯蝴蝶派”的作家最初多为南社革命家,可以说对政治的失望,使得他们由“开启民智”转向对现代平民日常生活的关注。而民国时期滑稽诗话作家将关注的视野转向民众特别是市民的日常生存现状,是否恰恰也反应了滑稽诗话作家在新旧交替时期别样的人文关怀?而这种转变终究改变了历代诗话对正统“雅文学”一贯的关注,实现了诗话雅俗一体的现代性。因此尽管民国时期滑稽诗话多刊登在报刊杂志,篇幅极其短小,但它的出现却仍有不可忽略的历史意义,这正如有学者说滑稽诗话的产生“不仅丰富了诗话的内容,也对诗学艺术和文风的转变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1]李德强:《近代报刊诗话的娱乐性新变》,〔广州〕《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

三、其他民国旧体诗话的现实关注

民国旧体诗话中除了南社诗话、滑稽诗话以其很明显的革命倾向、世俗关注表现出与历代诗话的不同,表现出对现实的关注,另一些旧体诗话也以其独特的视角和独特的表达方式显示出对国家命运的关怀。

郭则澐《庚子诗鉴》专述庚子(1900)义和团抵抗八国联军入侵北京诗事;王熙《方家园杂咏纪事》专述慈禧、隆裕二后母家诗事,不异于一部清代王室兴衰史;陈作霖《可园诗话》述道、咸、同、光时期民生国计之变故;童逊组《薿薿室诗话》记述袁枚、阮元、林则徐等风云人物的诗事;《惜阴轩诗话初编》作者张昇三身处清亡民兴国体变更之际,意以国事为重,编辑诗话为“借人酒杯,浇我块垒”之举。而以下诗话大多出版于民族解放战争如火如荼的斗争年代,在当时号召民众,鼓舞斗志,团结抗敌的革命斗争发挥了巨大的精神作用,如宁调元《民族诗话》专述明季抗清人生之诗,多慷慨之作。梁乙真《民族英雄诗话》专录近代著名民族英雄的生平和创作。祝嘉《军国民诗话》专述我国自古以来大诗人及奇男子的有“刺激性”的诗歌。王遽常《国耻诗话》专录自鸦片战争起至淞沪之战之国耻国痛诗事。吕光锡《桃花源诗话》多述武陵之地慷慨激昂且立志恢复故土之诗事等等,无不与时代的号召遥相呼应。

在此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吴宓、杨香池诗话对国民劣根性的忧思和批判。吴宓直言不讳地批判中华民族的劣根性:“国于天地,惟恃民德,无之则虽富亦贫,虽强亦弱。而道德者无分公私,无间中外,首在重义轻利。近见某君引顾亭林之言,谓治黄河必先使人严义利之辨,否则徒糜巨款而河不治。呜呼!岂特治河之事,吾中国人素乏宗教、美术,而重利禄,好货财。所谓处世,实即自私。偶或好名,实亦图利。海通以后,未能窥知西洋文化生活之精深本源,但慕其物质经济之强盛,采其重功逐利之学说,于是增长恶风,变本加厉。试观报纸中所载社会新闻,或则假借礼教道德之美名,以为争财夺利之缘饰(如因家务或婚姻名分,涉讼法庭,皆为争遗产。),或则巧用救国益群之标语,以为投机营业之手段(如商店竞销之广告),甚至如最近破灭汉字,斫丧国魂之种种所谓文字改革运动,亦以‘国难’为根据,为理由,岂不可愤可伤哉!”[2]吴宓:《空轩诗话》,《民国诗话丛编(六)》,张寅彭主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72页。(以下选自《民国诗话丛编》的诗话,均出自本版本)

众所周知,有关“国民性”或“民族性”思考是“五四”启蒙运动中最主要的话题之一。“国民性”的提出应回溯到晚清,曾有学者指出:“有关国民性的概念最初是由梁启超等晚清知识分子从日本引入中国,是用来发展中国的现代民族国家理论的。”[3]〔美〕刘禾:《跨语际实践》,宋伟杰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76页。梁启超在《新民议》、《论中国国民之品格》、《论中国人种之将来》等多个文本中,批评了中国国民精神的种种“腐败堕落”之处,并表明自己倡言“新民说”,“欲以探求国民腐败堕落之根源,而以他国所以发达进步者比较之,使国民之受病之所在,以自警自厉自策进……”[1]梁启超:《新民议》,《饮冰室合集》第1册,饮冰室文集之七,〔北京〕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05页。这以后有关国民性的讨论就在与西方的对比中热烈展开。到了五四前后,东西方民族性思想的、文化的及“种性”的差异(优劣),即国民性问题,几乎是广为人知的话题。五四运动期间,陈独秀、鲁迅则将“国民性批判”发展为对“传统文化”的全面批判。在这个声势浩大的“国民性批判”和“传统文化批判”思潮中,中国现代的知识精英几乎全都声气相投。李大钊、胡适、钱玄同、蔡元培、梁漱溟、林语堂等等,竞相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毫不留情地批评国人的弱点,最后达成一个共识,大家顺理成章地将“国民劣根性”看作中国不能及时实现现代化的最主要障碍[2]引自摩罗:《“国民性批判”是否可以终结?》,〔北京〕《中华读书报》2011年3月14日。。而吴宓等作为倾心于传统文化精髓的诗论家,他们同样在这场国民性思考的宏大潮流中,沉痛地思虑,强烈地批判。

杨香池《偷闲庐诗话》忧国忧民的情怀在民国旧体诗话中是很突出的。他不仅表达对现世境况无限的忧虑,还进一步思考治国的方法,他说:“天下之事理,未有一成不变者,亦未有变而可保其无鄙陋者。”[3]杨香池:《偷闲庐诗话》,《民国诗话丛编(三)》,第715页,第715-716页。作者认为善变与不善变都有各自的利弊,治理国家政事应注意变通:“是善变与不善变,皆互有利弊之潜伏。故在识者之主张,治国之道,不能因噎废食。取长舍短,存善去恶,是大智慧。持此而论,治事为政,改革变通,皆宜有所斟酌损益。”[4]杨香池:《偷闲庐诗话》,《民国诗话丛编(三)》,第715页,第715-716页。作为文化人,杨香池在诗话中关注治理国家之道显示了其殷切的爱国热忱。而作者从中西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的差异引出治理国家的变通之道,凸显了旧体诗话的现代性。其实,将中国的变革放在“文明”发展不可抗拒的世界潮流的大视野中去考虑,乃是戊戌维新思想家在戊戌变法全面启动之前就已基本形成的重大思路。中国虽是一个举世闻名的文明古国,现代意义的文明却是通过日本从西方引进的。1910年,留日学生主办的《国民报》首次出现了“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这两个集合概念。而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秉承“物质、精神(或道德)”二分的“文明”概念观来判定中西文明或文化之特点和优劣的议论更加流行了。杨香池在1934年出版的《偷闲庐诗话》中将文明分为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就是对当时二分“文明”概念认识的反应。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杨香池强调的中国精神文明其实是指以儒家正统的思想观念及其伦理道德为中心的中国传统文化,与新文化运动中包含着自由、平等、民主等质素的精神文明概念是相去甚远的。这与20世纪20年代由张君劢、梁漱溟、梁启超等提倡的东方精神文明有一脉传承性。然而尽管如此,杨香池作为一个传统诗论家能借用“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外来概念思索政事之变通,其对家国、民族之振兴等问题的考察和思考无疑也接受了现代精神的影响。

民国初始,国内政治依然是军阀割据,弊端丛生,国际形势也是强敌环伺,尤其是日本侵吞中国之心日益显露。国家始终处在内忧外患之中,这不能不使具有民族气节的知识分子,无论新旧,无论保守与激进,都以感怀民瘼、忧心国事为己任。当然,对于国家命运的关怀,各类知识分子都会有自己独特的角度,都会有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民国旧体诗话的作者大多持文化保守主义,他们在这个多灾多难的时代里对家国兴亡的关注也多少体现出自己的文化特点。

民国旧体诗话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及国内战争期间均有创作,其入世精神是可想而知的。其实民国旧体诗话的入世情怀要追溯到民国前夕的晚清时代。自晚清1840年的鸦片战争起,中国历时几千年的封建帝国开始土崩瓦解,帝国主义侵略者的铁蹄使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处在乾坤之变、陷于历史漩涡之中的中国诗坛文苑,亦随之发生史无前例的巨大变革。梁启超等一大批立志改革的仁人志士,率先提出“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和“戏剧改良”口号,最先用诗话形式如《饮冰室诗话》举起文艺创作与文学理论批评的战斗旗帜。而民国旧体诗话作家在这历经将近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感受着中西文化大碰撞、大融合的历史潮流。作为在主体意识上承继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思想和忧患意识的民国旧体诗话作家,事实上他们也无法在国难当头之时只作个人风花雪月的吟诵和纯诗学的批判。民国时期南社诗话、滑稽诗话以及其他重要旧体诗话所体现的革命倾向、对现实的嘲讽、对国家命运前途的关注就是他们深沉的忧患意识的集中体现。

众所周知,从1840年开始中国知识分子就把眼睛聚焦西方,现实的原因就是要强国强种。一败再败的现实导致现代性的启蒙与救亡主题愈来愈突出,从辛亥革命的爆发到五四运动的产生,最终造成整个中国知识分子阶层试图通过文化变革来达到政治救亡的目的,而这种使命意识在“五四”达到了高潮。因此当“五四”时期现代知识分子在救亡图存的宏伟大业下,将西方文化无论是进化论、泛神论、性心理学、基督教,还是科学主义、人道主义、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等,都各取所需地拿来,成为批判中国传统文化,追求个人自由的精神武器之时,一些民国旧体诗话用传统的诗学批评样式熔铸进时代启蒙、救亡的内涵无疑与现代诗学的现实关注有着非同寻常的一致性,表现出与历代诗话的极大的差异,也同时获得了不一般的现代性。虽然民国旧体诗话作者大多因文化保守主义者身份,对现实的关注与新文学运动中蕴蓄的启蒙、救亡的爱国思想有较远距离,例如王熙《方家园杂咏记事》、青心居士《藕船诗话》、魏元旷《蕉庵诗话》、陈作霖《可园诗话》、杨钟羲《雪桥诗话》、夏敬观《学山诗话》、孙雄《诗史阁诗话》等流溢着遗民感伤情绪,即便是当时思想已很开明的《偷闲庐诗话》作者杨香池其从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建设的现代角度思考治理国家的变通之道仍无法突破传统思想的拘囿,表现出保守与现代共存的复杂局面。然而尽管如此,以上民国旧体诗话尤其是南社诗话所表现出的革命倾向,滑稽诗话在嬉笑怒骂中对社会对人生的嘲讽、批判,这种强烈的入世情怀仍显示出了民国旧体诗话作家在主体上已经初具现代公民意识,已经荷负起现代社会的批判责任,从而使得民国旧体诗话相对于此前的旧体诗话而言,显示出了可贵的现代性思想质素。

〔责任编辑:平啸〕

On the Active mood in the Old-Style Poetr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1912-1949)
Peng Jiyuan

There were productions of the old-style poetr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roughout the 1911 Revolution,the May 4th Movement,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and the Civil War.The revolutionary inclination of the poems,the satire and criticism on society and life in comic poems,as well as the deep concern with reality,reveal an active mood,which shows a valuable ideological quality of modernity compared to previous old-style poetry.

the old-style poetry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1912-1949);an active mood;an ideological quality of modernity

彭继媛,湖南省吉首大学师范学院副教授 416000

本文系2013年国家教育部人文科学研究一般项目《民国诗话的文献整理及其现代性研究》(项目批准号:13YJA751038)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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