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埂顽石·神瑛使者·通灵宝玉·贾宝玉四者关系新论

2014-04-15 06:27陈义海
关键词:顽石贾宝玉曹雪芹

陈义海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青埂顽石·神瑛使者·通灵宝玉·贾宝玉四者关系新论

陈义海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曹雪芹借用朱熹理学体系中心、性、情等理论构建了贾宝玉的身心宅体:人由理与气和合而成,贾宝玉跟脖子挂的通灵宝玉结为一体,其中贾宝玉是气聚而成之形体(肉体),通灵宝玉是不灭之理。性是理,性是心之不动,是心之静;情是性之用,是心之动;性、情、心三者实为一物,则通灵宝玉即为心。心之不动是为性,青埂顽石是也;心之动是为情,神瑛侍者是也。所以,通灵宝玉、青埂顽石、神瑛侍者三位一体,是为心;套上外在的气聚之形,共同组成了《红楼梦》中脖子上挂着通灵宝玉的贾宝玉这个 “人”。

《红楼梦》;青埂顽石;神瑛使者;通灵宝玉;贾宝玉;佛教文化

《庄子·盗跖》篇云:“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生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1]429人生在世,犹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又有种种烦恼和忧愁困扰缠缚,开心的日子屈指可数,真是佛家所说的“人生皆苦”。遭遇家族变故、生活陷入困顿之中的曹雪芹显然赞同“人生皆苦”的说法,借林黛玉之口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文中有关《红楼梦》的引文均出自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受篇幅字数限制,余下引文不再标明出处、回数、页数。欢乐很短暂,如秋天原野上的兔子一晃即逝。贾宝玉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却也烦恼重重:薛宝钗和林黛玉的明争暗斗,没让他少费心;袭人与晴雯的刀来枪去,让他左右为难;大观园内外的人情世故,如秦钟死、秦可卿亡,也伤了他不少心神;没人招惹时他也会自寻烦恼,如见杏树花落结子,他联想到邢岫烟:“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贾宝玉的人生充满烦恼,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们又何尝过得舒心。探春道:“我们这样人家,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人生苦短,为何不快乐过一辈子呢?《庄子·达生》篇讲了一个小故事:“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悬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1]253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生不自由不快乐,有两个原因:一是个体无法预料、没法掌控的外因,诸如天灾人祸;一是个体能够控制、可以改变的内因,诸如七情六欲。故事中单豹的人生惨剧就是由外因造成的:不幸遇饿虎,被饿虎吃了;张毅的人生悲剧则是由内因促成的:东西驰走,被内心贪婪的欲望吞噬了。《红楼梦》对人生多烦忧原因的阐释,因袭了《庄子·达生》篇的观点,贯穿小说始终的线索人物甄士隐和贾雨村类似单豹和张毅。甄士隐善养其内,“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他后来陷入烦恼窠臼,完全由外因引起:先是家人霍启弄丢了女儿英莲,尔后隔壁葫芦庙的一场大火把他府邸烧成一片瓦砾场,接着投靠老丈人封肃,被半哄半赚去不少财产,又不时听到些“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之类的现成话,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吓,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贾雨村专养其外,一心想着如何钻营,在人际场中如鱼得水,先是受甄士隐馈赠银两,上京赶考;尔后蒙林如海推荐,赴京谋职;接着遭贾政提携,补授应天府,他人生跌宕起伏,完全是内因在起作用:贪婪。首次做官就因“有贪酷之弊”,导致“龙颜大怒,即批革职”;再次做官,仍然贪心不死,徇私舞弊,乱判葫芦案,巴结贾府;后见贾府失势,“怕人说他回护一家”,“便狠狠的踢了一脚”,致使贾府被抄;最终又“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今遇大赦,递籍为民”,小说结束时贾雨村仍酣睡在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始终穿不过欲望的丛林。

人怎么样才能够摆脱烦恼和痛苦的束缚,自由自在生活呢?小说第九十二回里冯紫英说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对于外部世界的变化,人无法预料也无法改变,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远离是非场地,离群索居。在躲也躲不了的情况下,人惟有通过改变内因以顺应外部世界的变化,宠辱不惊,得失两忘,这样也就不会有烦恼了。“隐”在女儿队伍中、赖在大观园里不肯出来的贾宝玉就是通过以内顺外的方式获得灵魂的和平和安宁的。举个例子:小说第二十一回写贾宝玉跟袭人、麝月她们怄气,内心很烦恼。贾宝玉之所以烦恼,外因是袭人她们经常规劝他走仕途经济,内因是他对她们充满爱恋之心。贾宝玉选择了通过改变内因以解决烦恼的办法——“说不得横了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不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当她们死了,消除内心对她们的爱恋之情,就不会因此而烦恼。这种解决烦恼的办法对贾宝玉很管用,“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睡了一夜好觉。通观整部小说,贾宝玉屡次陷入烦恼漩涡,屡次都能从中挣脱出来,快活过日,都得益于这种解决烦恼的办法。例如晴雯、四儿被逐,芳官出家,贾宝玉对袭人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见我怎样。”在小说里,我们看不到贾宝玉试图改变外因的努力,看不到他跟外部世界作斗争的决心,正如他对探春等人所道的:“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又道:“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世事的盛衰荣枯,谁能控制?贾宝玉不是没有作过改变外部世界的尝试。小说第二十二回写林黛玉和史湘云吵架,贾宝玉从中调解,两边说好话,结果两边都不讨好,他很泄气,“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连两个纯真烂漫的女孩子都无法应付,贾宝玉还能去改变那个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吗?无力改变。小说中的贾宝玉选择了以内顺外的生活方式,现实中的曹雪芹也选择了以内顺外的生存方式。“当此时,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这段文字中的“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当是实情。曹家败落之后,肯定有长辈或师友督促他积极进取,以重振家业。曹雪芹背父兄,负师友,既是无奈之举:作为政治犯的后代,他的政敌是封建社会最高统治者——雍正皇帝,这意味着他绝对不可能在仕途上有多大作为,再加上世态炎凉,人情势利,重新获取富贵利禄,可能比登天还难;也是聪慧的选择:历史上大凡选择以内顺外生活方式的人都铸就了不朽的功业。如庄子创立了道家文化,释迦牟尼创立了佛家文化,张载等宋代理学家创立了一代哲学——理学,为人类的精神文明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还有什么样的人生比这样的人生更有意义更有价值?还有什么样的方式比这样的方式更能重振家风、光宗耀祖?曹雪芹倘若听从父兄、师友的规劝,去走仕途经济,他的人生可能就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但他志向高远,以古贤为榜样,在困境中坚持创作《红楼梦》,成就了“不废江河万古流”的伟大业绩,实现了生命的崇高意义和最大价值。由此可见,曹雪芹以内顺外的人生不是消极的人生,他也不是消极颓废的人。那么,曹雪芹是怎样做到以内顺外的?

一个人的穷通寿夭都是命中注定的,强求没有用。庄子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欲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2]143庄子生前很贫穷,思索贫穷的原因,找不到答案,最后得出结论:命该如此!佛家认为此生是前生的果报:前生作恶,此生受苦;前生行善,此生享福,都是注定好了的。朱熹也认为一个的穷通寿夭是与生俱来的,不可更改,只不过他把穷通寿夭归结为禀得的天地间之气所致,说道:“人之禀气,富贵、贫贱、长短,皆有定数寓其中。禀得盛者,其中有许多物事,其来无穷。亦无盛而短者。若木生于山,取之,或贵而为栋梁,或贱而为廁料,皆其生时所禀气数如此定了。”[3]81人降临世间之际禀得的气千差万别,人生际遇因此也各不相同。具体一点说,朱熹认为:“得清明之气为圣贤,昏浊之气为愚不肖,气之厚者为富贵,薄者为贫贱,此固然也。”[3]79曹雪芹明显赞同命中注定的说法,小说中有多处这种观点的表述,如“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否极泰来,荣辱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常保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迟早”。曹家被抄后,曹雪芹由锦衣玉食坠入绳床瓦灶,对这一翻天覆地的变化,经过一番痛彻心肺的蜕变后他表现得非常通达,说道:“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坦然面对命运的安排,身陷困窘泰然处之,专心致志写作《红楼梦》。需要说明的是,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代社会,流行的是“学而优则仕”的官本位文化,没有作家这个专门行业,小说、诗歌写得再好,人情势利的社会也不大认可,鲜有人能凭此名利双收。小说中的贾宝玉诗赋写得很好,却被认为是不务正业,贾政道:“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功夫!”老太太、王夫人等日夜盼他读书仕进,觉得那才是一个男子份里应该做的正经事,如史湘云道:“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可见,曹雪芹生活的时代极端功利,从事文学创作是件非常孤独的事情,尤其是写作像《红楼梦》这样跟社会潮流背道而驰的作品,更是异常艰难,需要超群的大智慧和非凡的大定力。曹雪芹拥有大智慧和大定力,得益于他的认命,能够顺应外部环境的瞬息万变。以内顺外,说起来非常容易,就是不动心。

什么是不动心呢?《庄子·天道》篇云:“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扰心者,故静也……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圣人休焉。”[2]211道家把不动心的状态称之心如明镜,心如虚空。佛家也把不动心的状态称之为心如虚空,心如木石。黄檗断际禅师道:“如今末法向去多是学禅道者,皆著一切声色。何不与我心心同虚空去,如枯木石头去,如寒灰死火去,方有少分相应。”[4]35百丈怀海禅师进一步说道:“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无所辨别。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现,如云开日出相似。但歇一切攀缘,贪嗔爱取,垢净情尽,对五欲八风不动,不被见闻觉知所缚,不被诸境所惑,自然具足神通妙用,是解脱人。”[5]惟有心如虚空,心如木石,才能不染万物;不染万物,方能不被万物扰乱心志;不被扰乱心志,就可获得大智慧、大定力、大快乐,心想事成,一如《庄子·天道》篇所言:“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2]212有句禅语说道:“难化之人,心如猿猴。”[4]43不动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心如猿猴难以驯服。如何驯服其心呢?首先要识别其心。这里的心是个笼统的概念,指人的内心世界。人的内心世界到底有哪些东西呢?对这个问题,庄子没有给出答案,原因是他只说不做。朱熹道:“老子犹要做事在。庄子都不要做了,又却说道他会做,只是不肯做。”[6]2989庄子知道,要摆脱烦恼,获得自由,惟有心不动。那怎样才能使心不动呢?庄子没做过,自然没有具体的方法和步骤。佛家创始人释迦牟尼经过一番刻苦的修心,真正做到了四大皆空,但他说得比较简略,只说人的内部世界有种种心,如利益心、柔软心、随顺心、寂静心、调伏心、寂灭心、谦下心、润泽心、不浊心、离瞋心、离痴心、小心、广心、无量心、略心、无上心,降服种种心便得解脱;他把解脱状态也解释得比较玄乎,说解脱者名曰虚无、无为法、无病、诸漏疮疣永无遗余、安隐、无有等侣、无有尘垢、无逼切、希有、虚寂、美妙、救护、归处等等,使人想学却无从下手。后来禅宗六祖惠能提出明心见性,对人的内部世界作了稍微详细一点的划分,把心和性直接区分了开来。朱熹道:“佛学自前也只是外面粗说,到梁达摩来,方说那心性。然士大夫未甚理会做功夫。及唐中宗时有六祖禅学,专就身上做功夫,直要求心见性。士大夫才有向里者,无不归他去。”[6]3274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对人的内部世界阐释得最为详尽的,当属宋代理学家,其中朱熹集合众人智慧,提出了性、情、心、意等名义,又加入外来之气这一概念,把“人”解析得最为透彻。

朱熹道:“人之所以生,理与气合而已。天理固浩浩不穷,然非是气,则虽有是理而无所凑泊。故必二气交感,凝结生聚,然后是理有所附著。凡人之能言语动作,思虑营为,皆气也,而理存焉。……然而二气五行,交感万变,故人物之生,有精粗之不同。自一气而言之,则人物皆受是气而生;自精粗而言,则人得其气之正且通者,物得其气之偏且塞者。”[3]65在朱熹的理学体系里,人是由气和理和合而成的,气组成了人的形体(肉体),气的千变万化既形成了人和物的区别,也形成了人气质的千差万别,“人所禀之气,虽皆是天地之正气,但滚来滚去,便有昏明厚薄之异。盖气是有形之物,才是有形之物,便自有美有恶也。”[3]68那理是什么呢?朱熹道:“性只是理……性非气质,则无所寄;气非天性,则无所成……未有此气,已有此性。气有不存,而性却常在。虽其方在气中,然气自是气,性自是性,亦不相夹杂。”[3]68跟气相辅相成的理是性,人死气消而性却长存。并且,朱熹认为性是纯善,不善的只是气,道:“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来善底,有生下来便恶底,此时气禀不同。且如天地之运,万端而无穷,其可见者,日月清明气候和正之时,人生而禀此气,则为清明浑厚之气,须做个好人;若是日月昏暗,寒暑反常,皆是天地之戾气,人若禀此气,则为不好底人,何疑!”[3]69那性又是什么呢?“生之理谓性。”[3]82什么是“生之理”?朱熹解释道:“至大而天地,生出许多万物,运转流通,不停一息,四时昼夜,恰似有个物事积踏恁地去。天地自有个无心之心。《复卦》一阳生于下,这便是生物之心。”[3]60天地孕育出自然万物来,“春风吹又生”,年复一年只是一味地生;天地对待万物的态度只一个,就是让它们生,命它们生,赋它们生的力量,其它没有任何表示,“某谓天地别无勾当,只是以生物为心。一元之气,运转流通,略无停间,只是生出许多万物而已……万物生长,是天地无心时;枯槁欲生,是天地有心时。”[3]5生之理,可以说天地生物之心。天地生物之心一向被认为是仁心,“发明‘心’字,曰: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气而生,故此心必仁,仁则生矣。”[3]85这个心有动静之分,静时便是天地无心之时,动时便是天地有心之时;静时似无情,动时似有情。既说性是天地生物之心,则也有动静之分。朱熹道:“性以理言,情乃发用处,心即管摄性情者也。故程子曰: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此言性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此言情也。”[3]94又道:“性是未动,情是已动,心包得已动未动。盖心之未动则为性,已动则为情,所谓‘心统性情’也。”[3]93心包容性、情。性是静时状态,似无情;情是动时状态,似有情。心、性、情看似三物,实质一物,“且如心、性、情,而今只略略动著,便有三个物事在那里,其实只是一个物。虚明而能应物者,便是心;应物有这个道理,便是性;会做出来底,便是情,这只是一个物事。”[7]2527心不动是性,‘感物遂通’便是情。情是“遇物而发”[3]97,前提是要有这个物,且能与物发生感应。性纯善,情则有善与不善,“有感而动,即有善恶”[8]2395,“心之本体本无不善,其流为不善者,情之迁于物而然也。”[3]92意则是情之用,“性是不动,情是动处,意则有主向。如好恶是情,‘好好色,恶恶臭’,便是意”[3]96,“意因有是情而后用。”[3]96意也是动,也有善意与恶意之分,所谓“诚无为,几善恶”[8]2394。朱熹说:“几者,动之微。”[8]2393又解释道:“微,动之初。是非善恶于此可见;一念之生,不是善,便是恶。”[8]2394意是沟通情与物的中介,是情流向于物的桥梁。欲则是情发出来底,“心如水,性犹水之静,情则水之流,欲则水流之波澜,但波澜有好底,有不好底。欲之好底,如‘我欲仁’之类;不好底则一向奔驰出去,若波涛翻浪;大段不好底欲则灭却天理,如水之壅决,无所不害。”[3]94志是“心之所之”[3]96,属于情。才是“心之力,是有气力去做底”[3]96,它与心、情都合着气。德“也是有是气而后有是德”[3]97,“人之有才者出来做得事业,也是它性中有了,便出来做得。但温厚笃实便是德,刚明果敢便是才。”[3]97至此,人内部世界的心、性、情、意、欲、志、才、德的来龙去脉都被朱熹解释得一清二楚。据之,人认识自我身心就比较容易了。曹雪芹生前真正做到了心如虚空,心如木石,他通过贾宝玉这一艺术形象展示了他那独特的生命历程。曹雪芹对贾宝玉身心的阐释,借用了朱熹的气、心、性、情等理论,体现在青埂顽石、神瑛侍者、通灵宝玉、贾宝玉四者的关系上。这四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红楼梦》第二回写贾雨村跟冷子兴谈论他对贾宝玉的认识,道:“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紧接着他解释了贾宝玉的来历,说道:“当今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之草野,比比皆是……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富贵公侯之家,则为情痴情种……”曹雪芹不仅把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张载、朱熹等人称为大仁者,而且套用了朱熹的理学理论来解释贾宝玉的来历。气凝聚而成贾宝玉之形(肉体)。同为人,贾宝玉之所以有如此奇特的思想情感、个性气质、言行举止,是他的气禀所致,秉得的气正邪交杂。人由理、气和合而成,理寄居、依傍于气而行。贾宝玉脖子上挂的那个通灵宝玉就是理,它依附于气聚而成的贾宝玉这个形之上。“才有物,便有理。”[3]61气一旦聚而成人形,人就生成,理立即如影随形而来,所以通灵宝玉随同贾宝玉一起降生,“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上面有现成的穿眼。”气有聚有散,贾宝玉常说:“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人生,气聚;人死,气散。理却不生不灭,“儒者以理为不生不灭,释氏以神识为不生不灭。”[6]3016气聚之前,理就存在;气散之后,理依旧存在。因此,在贾宝玉未诞生之前,通灵宝玉就存在于天地之间;在贾宝玉“渺渺茫茫兮,归于大荒”之后,通灵宝玉依旧存在,“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性是理,性是心之未动;心之未动,心如木石。青埂顽石便是未动之心,是性,清静无为,如癞头和尚对通灵宝玉说:“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拘来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心‘感物遂通’便是情;情是“遇物而发”,前提是要有这个物,且能与物发生感应。未动之心——青埂顽石后来被女娲锻炼,感物遂通,“灵性已通”,开始动了,于是产生了情——青埂顽石“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人之心得之于天地之心,天地之心不动时似无心为静;动时生物,似有心为仁,因而心之本体即静即仁,纯善。情有善与不善,是善还是不善,取决于所感之物。由于女娲炼石补天是拯救生命,是天下苍生枯槁时欲让其生,表现出来的是仁是善,与心之本体之仁之善相同,故青埂顽石感应、发生的这个情便是善情,是仁,是生物。小说用神瑛侍者这个神话故事来阐明这个动之心、生物之情的特征,写道:“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绛珠草“因那时萎败,幸得一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长生”,这就是枯槁欲生。神瑛侍者便是动之心,是情,是生物之仁。值得一提的是,木石前盟不是男女爱情,神瑛侍者浇灌的是小草,小草修成女体绛珠仙子后跟神瑛侍者在仙界没有发生爱情。青埂顽石听一僧一道“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道红尘中荣华富贵”,“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这是心想动,“是静极思动”,属于意。朱熹道:“未动而欲动者,意也。”[3]96心感而遂通,无知觉,是为情;心欲动而未动,有知觉,是为意。前一个心是性(静),情是静中动;后一个心是情(动),意是动中动。意是情之用,是情的流向。青埂顽石被锻炼通灵,动而生情,但这个仁之情本该去拯济天下苍生的,却遭遇“无材可去补苍天”的困境,闲置无去处,及等意产生后,便一股脑儿归向了意,造成意充盈泛滥,形成了“意淫”。小说第五回写警幻仙子对贾宝玉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泛滥的意又流向哪里去了,流向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去了。因此,贾宝玉极爱在内帷里厮混,极喜欢女儿,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警幻仙子道:“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可见,贾宝玉爱女儿,是仁之情在起作用,不是性欲望作祟,即不是“皮肤滥淫”。

朱熹道:“既复得此性,便恁地行。才去得不仁不义,则所行便是仁义,那得一个不仁不义与仁义之中底物事?不是人欲,便是天理;不是天理,便是人欲。”[7]2541人有喜怒哀乐等七情,喜怒哀乐也被称作情,这个情显然不同于天地生物之仁情,故不是天理。既然不是天理便是人欲,因此人的七情六欲都属于人欲。人欲从何而来呢?上文已说过,欲是情发出来底,“心如水,性犹水之静,情则水之流,欲则水流之波澜”。那么,情的波澜是由什么引起的呢?由于理寄存于气,心很容易感应到气。朱熹道:“才有人欲,便是气也。”[3]68人欲跟气禀紧密相联,则这个催动水流之波澜的东西便是气。气有清浊之分,清浊之气又有什么区别呢?朱熹的学生问老师什么是“湛一气之本,攻取气之欲”?朱熹解释道:“湛一,是未感物之时,湛然纯一,此时气之本。攻取,如目之欲色,耳之欲声,便是气之欲。”[7]2530清气是接近本体的纯一之气;浊气是有各种欲念的气。湛一之清气催不起情之波澜,禀得此气的人便是仁人,他们都比较清心寡欲,人欲不敌天理,常能存天理而灭人欲;攻取之浊气催动情起千层浪,禀得此气的人便是恶人,他们的欲念都比较重,天理不敌人欲,往往为满足欲望而丧天良。《红楼梦》里有个孽海情天的太虚幻境,这个太虚幻境跟神瑛侍者居住的赤瑕宫、顽石依寄的青埂峰明显不是同一个地方,它是个什么地方呢?张载说:“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9]8又说:“气之本虚则湛一无形,感而生则聚而有象。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解。故爱恶之情同出于太虚,而卒归于物欲,倏而生,忽而成,不容有毫发之间,其神矣夫!”[9]10太虚幻境其实是气、特别是浊气(气之欲)的发源地和聚集地,里面汇聚了催生人欲的种种浊气: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此是催生七情的;有群芳髓、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红楼梦”十二支、警幻仙子之妹——美女可卿等,此是催生六欲的。红尘中人的七情六欲都由太虚幻境里面的警幻仙子、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萨等仙女催发而产生,警幻仙子说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这些仙女或使人生情生欲,或使人灭情灭欲。如贾宝玉产生性欲,初试云雨之情,便是警幻仙子催发的,在他梦中“秘授以云雨之事”,让他跟妹妹可卿同房,致使宝玉醒来后“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进入浊气窠臼里,心感应到众多浊气(气之欲),“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这些邪魔招入膏肓了”,致使人欲泛滥,遮蔽了天理,心不能分辨是非羞恶,几乎害死了自己。小说第二十五回写贾宝玉被马道婆陷害得快要死了,一僧一道来救,说:“你家现放着希世奇珍,如何倒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僧人答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验了。”气有聚有散,太虚幻境由气,尤其是浊气(气之欲)聚集而成,本质是空,所以说是幻境。癞头和尚对贾宝玉道:“世上的那些情缘都是魔障。”五彩斑斓的七情六欲实质上是气催发而形成的的海市蜃楼。人一死,气一消,七情六欲统统化为虚无,故云:“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外物感染心,心若不应,物与心不发生感应,则物对心的影响甚微。在太虚幻境里,贾宝玉对催发六欲的群芳髓、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红楼梦”十二支、警幻仙子之妹——美女可卿“甚无趣味”,心对此类浊气感应不大,在尘世中他对吃喝玩乐也不太热衷,喜欢女儿,却鲜对她们产生性趣,如元春晋封为贵妃,众人得意洋洋,“独他(宝玉)一个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对催发七情的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等,贾宝玉甚感兴趣,心对此类浊气感应强烈,赖在里面,仙姑催他走他都不肯走,“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非要看个究竟。在现实生活中,贾宝玉极多愁善感,“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是个不折不扣的情痴情种。性是理,情是心之动,性之用,也可以说是理之行动。理要行动,必须依寄于气。小说中的神瑛侍者想下凡去造幻缘(理行动),就必须跟太虚幻境里的气结伴同行,因此“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绛珠仙子下凡去还泪,并“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种种气跟随情,催生出风月情浓,上演了这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综上所述,曹雪芹借用朱熹理学体系中心、性、情等理论构建了贾宝玉的身心宅体:人由理与气和合而成,贾宝玉跟脖子挂的通灵宝玉结为一体,其中贾宝玉是气聚而成之形体(肉体),通灵宝玉是不灭之理。性是理,性是心之不动,是心之静;情是性之用,是心之动;性、情、心三者实为一物,则通灵宝玉即为心。心之不动是为性,青埂顽石是也;心之动是为情,神瑛侍者是也。所以,通灵宝玉、青埂顽石、神瑛侍者三位一体,是为心;套上外在的气聚之形,共同组成了《红楼梦》中脖子上挂着通灵宝玉的贾宝玉这个“人”。

[1] 王先谦.庄子集解[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

[2] 孙通海译注.庄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 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 赜藏.古尊宿语录:上[M].萧萐父,吕有祥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

[5] 普济.五灯会元:上[M].苏渊雷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133.

[6] 黎靖德.朱子语类:八[M].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7] 黎靖德.朱子语类:六[M].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8] 黎靖德.朱子语类:七[M].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9] 张载.张载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8.

(责任编辑:程晓芝)

2014-04-21

陈义海(1963-),男,江苏盐城人,教授,上海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佛教与基督教关系研究。

I207.41

A

1671-6973(2014)06-009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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