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锡生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析疑匡谬 辩明正义
——评孙虹《梦窗词集校笺》
钱锡生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孙虹教授的新著《梦窗词集校笺》已于2013年12月在中华书局出版,全书共一千四百余万字,集汇校、汇注、汇考、汇评于一体,汇校底本采用彊村丛书本《梦窗词集》,校本有31种之多,还有各类选本15种,几乎穷尽了与梦窗词相关的所有版本;汇注对前此各种注本不捐细流,广泛吸纳,但又推陈出新,纠正诸家笺注有数百条之多;汇考则以梦窗生平行踪为本,结合时、地、景而考之;汇评也有很多补充,仅过录海内孤本的批校语就有9种。全书洋洋洒洒,汇为大观,这是她继《清真集校注》后的又一部力作,更是梦窗词研究史上一部集大成式的作品。
吴文英词的笺注,前有杨铁夫的《吴梦窗词笺释》(该书最早为1936年无锡民生印书馆印本,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有陈邦炎、张奇慧校点本),后有吴蓓的《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他们都是四明功臣,其笺也都是集成之作。孙虹的新笺与之相比,有什么新的特点?综观全书,规模宏大,难于一一尽言,本文主要围绕其“考辨”一栏,谈一些认识和体会。
杨铁夫的《吴梦窗词笺释》在20个世纪30年代出版,是最早一部对梦窗词进行全部笺释的著作,在上个世纪一直独领风骚、影响巨大。杨著最重要的工作是对梦窗情事作了全面的考索,他在《吴梦窗事迹考》中云:“梦窗一生艳迹,一去姬,一故妾,一楚伎。”[1]36并一一罗列有忆姬之意的词,其中有15首为重到苏州时作,有12首是编年词,有70首是无编年词,认为梦窗忆姬之作有97首之多。他在笺释《琐窗寒·玉兰》时又说:“梦窗忆姬之作,居全集四分之一”[1]3。实际上,杨氏笺为忆姬之作的,有115首,梦窗词共有340,这一比例约占其全集三分之一。
孙著对这一论断表示怀疑,认为杨铁夫的这种诠释方法,是把普泛意义上的爱情甚至非爱情词作狭义化,是一种泛“本事”化阐述。[2]她在对这些梦窗词进行逐一考辨的基础上,否定了绝大多数所谓的“情词”。
如:《瑞鹤仙·丙午重九》(乱云生古峤),杨笺:“丙午为姬去后第三年,此因登高节忆姬作。”孙考辨云:“此词为重九感今怀昔,是随幕史宅之再度客杭叹留滞之作,无一语涉及所谓忆姬。”[3]78
《一寸金》(秋压更长),杨笺:“因幌挂而不垂,显是独宿情景,其亦有忆姬之意与?”孙按:“此词无一语涉及所谓苏州遣姬,且是梦窗节令词中少见的不入闺房意的重九抒怀词。”[3]161
《六幺令·七夕》“露蛩初响”,杨笺:“此是七夕忆姬之作。”孙按:“此为节序词……不干所谓去妾遣姬之事。”[3]506
《月中行·和黄复庵》,杨笺:“此亦忆姬之词。”孙按:“此词写苏州重九夜。与友人感怀今昔,非忆姬之作。”[3]725
《永遇乐·探梅》(阁雪云低),杨笺:“此是冶游中忆姬之词。”孙按:“此为冬至节序词,冬至日作探梅之游,非冶游也。”[3]1058
《荔枝香近》“睡轻时闻”,杨笺:“此亦七夕忆姬之作。”孙按:“此词应是就七夕词中固有的爱情承载,对比人间情爱泛泛言之。”[3]534
《扫花游·春雪》,杨笺:“此为重到西园忆姬之作。”孙按:“此为咏春雪词。”[3]408
孙虹认为这些词绝大多数是节序词和咏物词,而非忆姬之作。她的结论是建立在扎实的考辨基础上。首先,她抓住了两个关键点来进行辨析:
一是《琐窗寒·玉兰》“汜人”等词语的版本考据。此词是梦窗词集的开卷之作,也是杨铁夫笺释本建立“苏州去姬”词群的逻辑起点。杨笺云:“此词更于姬之来踪去迹,详载无遗,可作一篇‘琴客小传’读。”[1]3然而杨笺此说的前提却是没有版本依据的“汜人”之疑改以及“海谷”之径改,原文起首五句应为“绀缕堆云,清腮润玉,记人初见。蛮腥未洗,梅谷一怀凄惋。”杜文澜本校曰:“‘记人’疑‘汜人’之误。”后出诸本皆从杜本之疑改作“汜人”,杨笺又误作“氾人”,从而使唐沈亚之《湘中怨解》中太学进士郑生与鲛宫仙女汜人的爱情传说,羼入了这首赋咏兰花词的阐释中。而“梅谷”,彊村四校本径改为“海客”,也属不妥。同时,孙虹提出,此词咏“玉兰”,如要用“汜人”典,必须同时满足三个前提:一是有“重见”之义,二是出自楚湘,三是水中花卉,方可两相比拟。然而玉兰生于幽谷而非水中,所以不能满足第三个条件。“梦窗用典极为谨严,不可能咏谷中兰花却滥误及此。”[3]12因此,孙虹的结论是:“此词有可能寓入了词人的爱情体验,但不能以莫须有的‘汜人’为影事把《琐窗寒》阐释成爱情实录。”[3]12
二是对梦窗词中“燕”意象的考辨。孙虹认为:“杨铁夫之所以对梦窗词进行‘泛本事化’阐述,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梦窗词中‘燕’字的出现频率极高。我国古代文学中,‘燕’确实可以作为姬妾的代名词。”[3]59然而杨铁夫对梦窗词中出现的“燕”字,几乎都解作了“去姬”。而持同样见解的人也很多,夏承焘在《天风阁学词日记》中采纳周癸叔意见,将燕作为歌妓之名:“考得梦窗有二妾,一名燕,湘产。”[4]125而吴梅在《汇校梦窗词札记》中也提到过:“梦窗词中所用‘燕’字,泰半指人。如上《瑞鹤仙》词云:‘最无聊,燕去堂空’,及此词下叠‘总难留燕’,皆是也。《绛都春》词题:‘燕亡久矣,京口适见似人。’则质言之矣。”[3]59
孙虹认为,梦窗词中大部分“燕”意象不能作这种截然的划分,其蕴含的意义,至少有四种情况与所谓姬妾爱情无涉:一是词中多处用杜甫《发潭州》‘樯燕语留人’诗意,表现惜别情怀。二是用王谢堂前燕、旧巢新燕意象表现盛衰今昔之感。三是借写身如社燕、天涯为客之羁思;甚至人不如燕的况味。四是以‘莺燕’泛称游女、歌妓或称贵人家姬妾。[3]60
即使是与爱情有关,此“燕”也不一定有特定的对象,梦窗词中有三首出现“莺燕”意象并且显寓“本事”的词作,分别是《绛都春·燕亡久矣,京口适见似人,怅怨有感》:“南楼坠燕,又灯晕夜凉,疏帘空卷。”《昼锦堂》:“难忘处,犹恨绣笼,无端误放莺飞。”《新雁过妆楼》:“宜城当时放客,认燕泥旧迹,返照楼空。”孙虹认为这些人皆为与梦窗有过密切接触的歌妓,“这些词作中的爱情对象仍然不是所谓‘苏州去姬’(‘苏州遣妾’),而是与歌妓之间的情感纠葛。”[2]125
其次,她针对具体作品作具体分析。有的词仅是咏物词,在咏物中表现了词人之心志。如《庆春宫》“残叶翻浓”,杨笺:“此为在伎席忆姬之作。”孙按:“此为咏荷之作。词人透过吟咏莲荷及云英未嫁之典,抒写虽未遇于时,却未肯俯仰俗流之心志。”[3]273《过秦楼·芙蓉》(藻国凄迷)同样如此,杨笺:“此为重到西园忆姬之作。”孙按:“词与《庆春宫》(残叶翻浓)同为咏荷兼写虽未遇于时,却未肯俯仰俗流之心志。”[3]458
有的词通过考辨其创作时、地,也可否定其情事之说。如《诉衷情》“阴阴绿润暗啼鸦”,杨笺:“此亦是忆姬之词。”孙按:“此词应写于宋亡之后。”理由有三,其一,词中有“红云深处春在,飞出建章花”,建章花代指南宋宫殿,此词凭吊之意甚显。其二,词中“陌上断香车”实寓今昔隔世之感。其三,此词或亦同汪元量一样,是曾为赵氏(嗣荣王)门客的泣血洒泪之作。[3]684《点绛唇》(卷尽愁云)亦写于同一时间,杨笺“说灯前事者,姬尚在时也”。孙按:“此词应同写悯周之悲,是亡国后写于杭州。”[3]677既然是宋亡之后的词作,自然是关乎国事而无关乎情事。
孙虹虽然否定了杨铁夫将梦窗词作泛“本事”化阐述,但又认可梦窗词中有艳情本事,只是数量不多。她认可杭州亡妓说,在《渡江云·西湖清明》(羞红颦浅恨)中的“考辨”中云:“梦窗与这位西湖歌妓曾有一段情事,后来此歌妓离杭,此写访之未遇。”[3]32除此词外,还有五首,“这些词作记录了梦窗与彼美西湖相识,送别至西兴渡口,屡访不遇及悼亡的全过程。”她还在《吴梦窗杭州情词及“亡妾”、“亡姬”辨说》[5]一文中,对前贤总结的吴梦窗词作中十四首杭州情词进行了勘比剔抉,认同其中四首,另外加上三首相关情词,共七首词作构筑了杭州情词完足的“自证链”。
孙虹也认可苏州恋情说,只是否认其为在苏州时的家姬,而是一位营妓。在笺释《瑞鹤仙》“晴丝牵绪乱”时云:“梦窗集中未见分毫纳娶蛛迹,称姬称妾未能相宜。”[3]68在笺释《扫花游·送春古江村》时云:“杨笺意谓此时姬尚在苏州,同居西园,因不及姬。遍检梦窗情词,共居西园之所谓苏姬其实未曾有也。”[3]421
孙虹还认可杨铁夫的楚伎说,并进一步具体化。她在对《满江红》进行考辨时称:“梦窗集中共有五首与重午相关的词作……所有重午词作,都与扬州纠结不解。考梦窗于杭京游戏幕期间曾游楚州,必经之路为淮南东路大都督府所在地扬州。年轻时的淮安之行曾在扬州逗留,结识一位歌妓,并与之共度重午……梦窗一生艳迹,除苏州营妓、杭州亡妓之外,尚有此扬州歌妓。”[3]127
吴蓓的《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出版于2007年,共76万余字,该著在体例上,“汇校”之外,又加“声律”,“笺释”之后,又有“集评”。在汇校上采用五本对校,在排序上将同调之词放置一起,在笺释上采用逐句推求,逐字注释,可谓体例新颖,资料周全,后出转精。
吴笺的目标是,“力争纠正前人缺失,尽量解答以往梦窗词解读过程中留下的疑难问题。”[6]15其中,她最重要的纠正是全面批驳杨铁夫的“情事说”。在其《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及论文《梦窗“情事说”解构》[7]中,她认为杨铁夫的“情事说”类似于《红楼梦》研究中的“索隐派”,由它造成了梦窗词的大量误读现象,这又反过来加重了梦窗词的晦涩难懂。为此,她提出了一个颇具创意的“骚体造境”法。所谓骚体造境法者,是以男女之情喻亲友之爱,比附于屈骚香草美人之思。
吴文认为:“总之,男人可以假扮作女人,或者说通过女性角色来言事,是诗词本身的传统。梦窗在这些酬赠之作中频频运用的正是这一种传统的手法。”[7]58“这种骚体造境法,在梦窗集中绝非偶一为之,而是有相当的篇幅。”她认为:“我们实在不应忽略,梦窗集中,骚体造境的符号俯拾即是。”[6]前言10她在其前言中一口气举了梦窗酬赠词中26首之多,认为这些词采用了“骚体造境”,而吴笺中共界定梦窗集中有58首词为“骚体造境”的代表。
如她在笺释梦窗《解语花·立春风雨中饯处静》一词时云:“梦窗于赠别词中巧设情境,隐去自我身份,用妇人代己言,以男女之情言友朋之情,譬若词中‘骚体’。”“前贤不审此种手法,解词难免支离其意。”[6]126在笺释梦窗《绛都春·燕亡久矣,京口适见是人,怅怨有感》一词时,吴文云:“这个‘燕’,完全可能也是一位男人,是梦窗的一位朋友,或许是他所曾依附的一位权贵(比如梦窗投赠最多的史宅之即早逝)。在他死后多年,梦窗偶然于京口见到一位与他面貌神情(词中说最相似的是眼睛)相似的人,于是激发一段回忆感慨。用‘骚体造境’法演绎,于是便成为这样一段凄怨的‘情事’。”[7]61她还断言:“梦窗集中会有真实的感咏爱情的作品,但在数量上并不太多。”[6]前言11吴蓓对自己的这一发明颇为自信,她在其论文中说:
“骚体造境法”,帮助我们确立了这样一种理念。当这种理念上升于整个梦窗词的观照时,我们所获得的,是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原先的枝蔓纠缠,如今一通而百畅;原先的疑窦郁积,如今冰释而雪消;原先的十步之外不见森林,如今但见眼底苍郁一片,生机原发。总之,于梦窗词,我们看到的是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景观。[7]60
孙虹在《梦窗词集校笺》中对吴蓓的这一重大“发现”基本不予置评,只是在《瑞龙吟·送梅津》一词的集评中引述了吴蓓的这一说法。但后来孙虹专门为此撰文《梦窗词“骚体造境”阐释法献疑——与吴蓓女士商榷》[8],对吴蓓作为“骚体造境”典例的若干首词,她逐条重加按语进行了辨驳:
如《瑞龙吟·送梅津》,吴笺:“此亦梦窗‘骚体造境’酬赠法。”孙按:“此词戏仿梅津丽情笔意,却无涉男女爱悦。”[8]80
《水龙吟·用见山韵饯别》,吴笺:“此词颇用‘骚体’,作者托身女子,以男女情喻朋友谊。”孙按:“此词运典涉及宫人韩氏与儒士于祐的爱情故事……于祐与被遣放的宫人缔结姻缘事属偶然,凿空为实言之,则有违君臣之大体。”[8]81
《倦寻芳·饯周定夫》,吴笺:“此词亦用‘骚体造境法’送行,以男女私情寄友朋情谊。词人以花、美人自托。”孙按:“此为梦窗集中不多见的脉络井井的送别词作:上阕先写苏州送别,再写二人情谊,并遗憾不能同往杭京行乐。下阕先写对友人宦途的祝愿,再写友人在苏州时,居杭妻子的思念,以及赴阙之后的琴瑟和谐与西湖游冶。词中虽然浸润着对友人的怀念,但未尝以‘美人自托’。”[8]80
由上可见,孙虹否定了吴蓓的“骚体造境”说。她认为造成吴蓓此说的缘由,一是失注误注。如《风入松·麓翁园堂宴客》:“欢宴良宵好月,佳人修竹清风……贞元供奉梨园曲,称十香、深蘸琼钟。”吴笺云:“‘欢宴’二句入‘宴’题。用男女欢会事作喻,梦窗惯常手法。佳人:喻指宾客。修竹清风,喻宾客清雅、温煦、倜傥的风仪。”“‘称十香’二句表面写美人侑觞,实承上片‘佳人’之喻写‘朝士’们(宾客)觥筹交错的情景。”[6]462又如《烛影摇红·饯冯深居,翼日其初度》:“正西窗、灯花报喜。柳蛮樱素,试酒争怜,不教不醉。”吴笺云:“西窗,梦窗借美人而自喻,谓当相候于西窗之下,剪烛相庆。……柳蛮樱素,如集中‘红围’之用,借喻届时满座高朋。”[6]552孙虹在论文中通过对这些词语典故的详细疏解,认为吴笺多有很多误注或失注之处。二是过度推阐。如“围红”意象。吴蓓认为:“梦窗不仅习惯于将自己比作美人,他还时常将朋友化作女身,如果是一帮朋友,他就用‘围红’意象来拟之。”[7]60如她在笺释《庆春宫》“别岸围红,千艳倾城”时,虽然交代了“围红”一词的出典:“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载:唐申王冬日苦寒,令官妓密围而坐,以御寒气,谓之妓围。”但吴笺又按云:“梦窗集中多用围红意象,未可迳作妓席解。此乃梦窗借屈骚之法,当领其作意。此首以围红托喻百花,解时当从尘俗之意脱略出高致。梦窗别处多借‘围红’以花草事喻友朋情,围中之人,非必侑酒之妓,实多指高朋之辈也。前人解读梦窗词,常于此等处误解,不可不审。”[6]133后来她在论文中进一步发挥道:“梦窗集中的‘围红’意象,却不可径依现实而解。我们既肯定了‘骚体造境法’,此‘围红’也就不妨看作是此种手法的一个构件,或者说是零件。……如果读此词句,脑中出现的真是歌伎的身影,那么便是曲解了词意。”[7]60-61与“围红”意象相似的,还有蛮素、燕、西园等。如梦窗《霜叶飞·重九》“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吴文云:“这里的‘蛮素’,很可能是‘骚体造境法’的又一个零件,它所指代的,乃是昔日的同性好友。”[7]61这些说法想象臆测的成分很多,不太符合梦窗词的本意。
孙虹认为:词人之间的酬酢饯别,难入缠绵之情,与词之体性略相龃龉,所以梦窗此类词作往往兼代赠主妻妾叙意,以“闺房”增益妩媚之意态。但梦窗的这类酬酢词,皆为写实之境。这就解释了梦窗酬酢词中确实存在着这样一种“闺房”的现象。同时,孙虹又指出:“吴氏‘骚体造境法’,狭义地坐实了词中男女角色转换,得出的结论有可能背离词人作意。”[8]79她通过对梦窗这些词的重新疏解,认为:“阐释梦窗词,必须以词集为中心,旁涉典制、物性等等;一论所出,赅及数卷。吴氏多因失注误注,或过度推阐,梦窗词作被进行了‘易性’阐释,这非但没有解构前贤笺注中合理的爱情因素,反而消解了其词七宝眩曜的美感价值,恐未能对梦窗深旨抉微发覆也。”[8]83
由此,孙虹把杨笺列于苏姬杭妾的泛“本事”化阐释、吴笺列于“骚体造境”的词作,通过考辨从方法论上动摇了其根本,使之全部各归其类,还原梦窗词本来面貌。
梦窗词研究,除杨笺、吴笺之外,还有很多前贤与当代学者,孙虹在前人基础上,接踵继起,愈推愈密。在其“考辨”一栏中,她用力最多的是对前人成说的一一辨驳,主要围绕三个方面。
一是辨明创作时间:书中《梦窗编年词一览表》共得编年词154首。除梦窗注明干支的12首,郑文焯考出“新词稿”作年的16首,及夏承焘、刘毓崧、吴熊和、钟振振系年数首之外,新考编年词近百首。
如辨《瑞龙吟·送梅津》作于淳祐十年秋天:“夏笺此词曰:‘词及垂虹桥、齐云楼并有“西湖到日”句,盖在苏送梅津赴杭。’并确定写于淳祐七年(1247),杨铁夫、刘永济亦倡和此说;实误。……此词实为饯送梅津外任的词作。……是淳祐十年秋天写于苏州。”[3]591
辨《贺新郎·为德清赵令君赋小垂虹》作于宝庆二年(1226)。朱笺、夏笺通过南宋德清赵姓县令的比勘,考定此词写于嘉定十七年( 1224)赵善春任上。孙据《德清县志》(卷之五)“职官表”:“赵善春,嘉定十七年任。黄锺,绍定元年任。”表明赵善春自嘉定十七年(1224)至绍定元年(1228)四年皆任德清。而该词显示,梦窗为赵令君任上重到刘郎,而“记留连、空山夜雨,短亭春酒”,表明初游德清是空山新雨之秋,短亭饯别则为“春酒”,此次再游是“官梅清瘦”之初春,其间的时间跨度最少是三年,故知此词至早也应写于宝庆二年,此时赵善春仍在德清任上。[3]741
辨《瑶华·分韵得作字,戏虞宜兴》,作于淳祐三年(1243)十二月。词曰:“有秀荪、来染吴香。”表明写于吴地,与梦窗在苏幕时间相符的虞姓宜兴知县,唯虞兟一人。《咸淳重修毗陵志》(卷十)秩官门:“宜兴。虞兟,淳祐三年十二月。”可以确证此词的写作时间,词中“冰澌细响长桥,荡波底蛟腥,不涴霜锷。”“冰澌”云云,可与写于深冬十二月互为印证。[3]1595-1596
辨《踏莎行·敬赋草窗〈绝妙词〉》,作于宋亡之后。朱笺词题“绝妙词”为周密词集《蘋洲渔笛谱》,但周密《浩然斋雅谈》三次自称《绝妙好词》为《绝妙词》,而据夏承焘《周草窗年谱·草窗著述考》:“草窗此书(《绝妙好词》)自选其‘送陈允平被召’词及《乐府补遗》题白莲词,结集必在宋亡之后。”梦窗既赋周密结集于宋亡之后的词选《绝妙好词》,又隐括吊唁故国词中警句,可以确证卒于宋亡之后。[3]1736-1737
二是辨明创作地点。梦窗一生行踪不定,四处漂泊,他的词也表现了各处的名山胜水和人文古迹,孙虹通过对其创作地点的考辨,进一步细化了梦窗的行谊。
如辨《西河·陪鹤林先生登花园》,其园林在绍兴。张如安在《吴梦窗生平考证二题》[9]一文中提出:“袁正献即袁韶之父袁燮,所筑‘是亦楼’在甬上(今浙江宁波)。”孙按:“袁韶非袁燮之子,而是袁升之子。”“朱、杨、张等前贤时彦皆以为袁园即四明袁氏园……对照袁燮所记其园始末规模,其中不能无疑焉……会稽正有名为‘花园’的园林,其依稽山傍镜湖的建制与词中所写相仿佛。”[3]542
辨《烛影摇红·麓翁夜宴园堂》,其园堂在杭州。“云麓园在何地,吴熊和、钟振振二位先生持论与杨铁夫相同,认为云麓园在四明月湖。然就此词内证看,史氏云麓园在杭州。梦窗另一首赠史氏的词作《水龙吟·云麓新葺北墅园池》中有‘好山都在西湖,斗城转北多流水’,明写有园池在杭京。此词中‘银台双引’、‘香沾袖’、‘签声转漏’明显写朝官夜直的生活状况。”[3]1146
辨《醉桃源·赠卢长笛》,其沙河塘在杭州。吴梅《汇校梦窗词札记》:“今苏州娄门外有沙河,中有堤,俗名沙河塘。梦窗此词,当在苏作。”孙虹据词中“沙河塘上旧游嬉”:杭州沙河塘为嬉游之地,而苏州沙河塘并非游赏胜地。又据词中“断肠吴苑草凄凄,倚楼人未归”,卢长笛是吴人,沙河塘若在苏,则不必说“人未归”,故吴说非。[3]702
辨《瑞鹤仙·赠道女陈华山内夫人》,其华山是无锡惠山的古称。吴熊和引范成大《吴郡志》:“华山,在吴县西六十三里。”孙虹引陆羽的《游惠山寺记》:“惠山,古华山也。……华山上有方池,池中生千叶莲花,服之羽化。”《无锡县志》也有惠山金莲池的记载。这里是禅流道伴的修行乐土,陈氏“华山”是沿用无锡惠山古称所起的道号,兼指修道地点。[3]112
辨《尉迟杯·赋杨公小蓬莱》,杨公小蓬莱在湖州乌程县。朱笺、夏笺以为“杨公小蓬莱”在衢州,杨公为衢州太守杨彦瞻。张如安《吴梦窗生平考证二题》一文引《光绪乌程县志·金石》,考出此词中的“小蓬莱”应归属“云溪隐杨氏”[9]53,但其引文多处错讹。孙虹据清《南浔镇志》:“端石棋枰刻字。有‘宋绍定辛卯六月既望刻石’。云溪隐□氏小蓬莱棋局。明嘉靖癸亥纪泉石改制。”结合镇志所载明代纪官《重得石枰记》,进一步考出词中“湖阴”指洞庭太湖之南,云溪指杨氏小蓬莱西面的“溪塘”。此地宋属乌程,正是梦窗年青时曾游历的地方,集中《惜红衣·余从姜石帚游苕霅间三十五年矣,重来伤今感昔,聊以咏怀》,即是晚年再游故地的词作。[3]21-23
三是辨明交游人物。梦窗一生交游广泛,杨铁夫《吴梦窗事迹考》罗列交游六十余人,孙虹在此基础上,新考得沈皞、虞兟、孙德之、李宗勉等人,共得交游八十多人。
如辨《西平乐慢·过西湖先贤堂,伤今感昔,泫然出涕》,其赠主对象为袁韶。张如安在《吴梦窗生平考证二题》指出词中“歌断宴阑,荣华露草,零落山丘,到此徘徊,细雨西城,羊昙醉后花飞”数句,化用温庭筠《经故翰林袁学士居》诗意:“西州城外花千树,尽是羊昙醉后春。”采用藏姓名笔法,通过化用故实点出了凭吊对象为袁学士,即先贤堂创建人袁韶。[9]55孙虹认为张说可从,“但其中仍有疑窦,这就是梦窗词作一般都不忌讳写出赠主,此词却闪烁其辞,其中的原因可能与史家所称理宗‘端平—淳祐更化’有直接关系。”袁韶生前为显宦,身后却寥落,这与“端平更化”有关。袁隶属史弥远同党,是台谏攻击的对象,所以梦窗对赠主不便直言,闪烁其辞。[3]567
辨《绛都春·饯李太博赴括苍别驾》,其李太博为李宗勉。朱笺:“疑此太博即李伯玉。”孙虹认为此李太博非李伯玉,“然《绛都春》送行地为‘吴苑’,赴官地为台州,现存史料中李伯玉两无其事,定非李伯玉。”[10]272“勘比《宋史》及相关史料,梦窗在苏州仓幕时间内李姓曾任太博、且赴台州任者,亦仅李宗勉一人。”[3]1074
辨《瑶华·分韵得作字,戏虞宜兴》,虞宜兴为赴任宜兴知县的虞兟。雍国公虞允文的孙辈。夏笺:“词云:‘秋风采石,羽扇挥兵’,又云:‘有秀荪、来染吴香’,必允文孙曾也。”但这位曾孙是谁,夏笺语焉不详。孙虹据元郑元祐《蜀虞处士墓碣铭》,知墓主虞炫是虞允文六世孙,而虞兟是虞炫的曾祖父,也就是虞允文的曾孙。高斯得《淳安县修狱记》更为确证:“虞君名兟,乾道宰相忠肃雍公之曾孙。”荪,香草名,与“孙”谐音。因可确考词作赠主为虞允文的曾孙虞兟,又据《咸淳毗陵志》:“宜兴。虞兟,淳祐三年十二月”,知其时他赴任宜兴知县。[3]1595-1596
辨《齐天乐·毗陵陪两别驾宴丁园》,两别驾为王龙荣与孙德之。此词属“新词稿”,作于淳祐三年(1243)。吴熊和《梦窗词补笺》据《咸淳毗陵志》,考定此年通判为谯习、添差通判为王龙荣:“谯习,淳祐元年,朝奉郎。三年八月满。”“王龙荣,淳祐二年九月至三年十一月。十二月离任,寻除太学博士。”但孙虹从词中有“渐风雨西城,暗欺客帽”,考知此词写于九月初重阳节前,而此时谯习已秩满离任,不能有九月丁园之游。又据《咸淳毗陵志》载:“(通判)孙德之,淳祐三年闰八月,奉议郎。”因此梦窗陪游的对象应是王龙荣和接任谯习的孙德之。[3]363
总之,《梦窗词集校笺》通过对梦窗词的汇校、汇笺、汇考、汇评,将梦窗词的研究融会贯通,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孙虹精于考辨,敢于自立,对梦窗词研究中的疑难问题进行了系统全面和深入细致的辨析。薛瑞生先生在序言指出:“予观是编,对梦窗词研究的最大贡献,将在是焉。作者不废前哲今贤考据之功,又不囿于前贤今哲考据之失,对梦窗仕履行实及其交游进行考证。……即此一端,谓为梦窗功臣当不虚美。”[3](序P5此洵为知言。同时,作为一部新著,百密一疏,也不乏可商榷之处。如对梦窗生卒年的考订,还只是一个大致的范围,尚无不可移易之铁证;对梦窗情事,增加了扬州歌妓说,认为所有的重午词,都与她有关,这也仅为一家之言。但这些观点,对我们进一步走近梦窗、了解梦窗的生平事迹不无裨益,相信此书的出版将会使梦窗词研究,提升到一个新的理论水平和认知高度。
[1] 杨铁夫.吴梦窗词笺释[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
[2] 孙虹.梦窗词泛“本事”化阐述献疑[J].文学遗产,2010,(4).
[3] 孙虹.梦窗词集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 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M]//夏承焘集:第五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5] 孙虹.吴梦窗杭州情词及“亡妾”、“亡姬”辨说[J].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6),92-97.
[6] 吴蓓.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7] 吴蓓.梦窗“情事说”解构[J].浙江学刊,2008,(6).
[8] 孙虹.梦窗词“骚体造境”阐释法献疑——与吴蓓女史商榷[J].中国韵文学刊,2012,(1).
[9] 张如安.吴梦窗生平考证二题[J],中国韵文学刊,2000,(2).
[10] 孙虹.吴梦窗年谱[M]//词学:第26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72.
(责任编辑:言省)
2014-09-15
钱锡生(1962- ),男,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