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尘仕子到精神隐士
——对纳兰性德思想及其词作的马斯洛式解读

2014-04-15 05:26
关键词:纳兰纳兰性马斯洛

王 哲

(广西大学 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4)

从红尘仕子到精神隐士
——对纳兰性德思想及其词作的马斯洛式解读

王 哲

(广西大学 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4)

纳兰性德为我们留下了家家争唱的《饮水词》。词中所呈现出来的人生追求正是纳兰性德自我实现历程的显现:从追求普通人世的政治理想到失意情殇自疗,在红尘中跌跌撞撞了一大圈,终于感悟到生命意识的本源:缘起性空。他将个人的无奈、不幸上升到社会、人生的虚无空幻。纳兰性德虽然没有遁入空门,却在精神上得到了顿悟,成了红尘中的精神隐士,达到了真正的自我实现。

纳兰性德;纳兰词;需求层次理论;超越型自我实现;“缘起性空”

纳兰性德(1655-1685),原名成德,避太子讳改性德,字容若,别号楞伽山人。容若诗文俱佳,尤以词名世。况周颐将他推为“国初第一词人”[1]121,王国维更称之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1]217;而作品当时曾被“传写便于村校邮壁”[2]754,以至“家家争唱”①出自曹寅《题楝亭夜话图》,见《楝亭诗钞》卷2。,严绳孙赞其“虽列之花间、草堂,左清真而右屯田,亦足以自名其家矣”[2]6。夏承焘在《词人纳兰容若手简·前言》中总结道:“我们若认为他是满族中一位最早笃好汉文学而卓有成绩的文人,他的令词是五代李煜、北宋晏几道以来一位名作家,那是他可以当之无愧的。”[3]

纳兰性德作为清词的代表人物,一直以来都是研究的热点,且成果颇丰。从时间上来说,可分为三个时期:一是纳兰逝世后的晚清时期到民国初年。他的师友徐乾学、顾贞观、韩菼、严绳孙等,在墓志铭和哀辞里对纳兰及其词作都发表过看法,但较为随意,带有主观色彩,还不能称之为学术研究。稍后的梁启超、王国维等新型知识分子,则开始以一种纯粹审美的眼光观照纳兰词,直言其词真切自然的特点。二是1919年五四运动到1949年建国初期。长篇学术论文出现并成为主流,赵景深、徐裕昆、刘大杰、张任政等人的研究已开始由作者生平向作品文本转变。三是1979年至今。出版有关纳兰性德诗词文献整理和研究著作10余种,并成立纳兰性德研究会,《承德民族师专学报》也开辟“纳兰性德研究”专栏,这一时期的研究具有科学性。若从研究的重点来分,又大多从纳兰的生平、思想和作品三个方面展开。生平方面,主要集中在对纳兰爱情婚姻的研究,还有对其年谱、墓志铭的修正,以及觇梭龙的论争。如姚崇实《纳兰性德婚姻略考》、陈子彬《〈纳兰性德年谱〉补遗》等。思想方面,评论家多从政治思想、文艺美学思想和经学思想三个方面进行研究。如刘德鸿《论纳兰性德的思想轨迹》,以及姚崇实《〈通志堂经解序〉简论》等论文。作品方面,历来是纳兰研究的重点。首先是基础性的注释和校正,重新辨识、整理、刊印纳兰词。其次,集中于对纳兰词题材、词风等艺术表现上的研究。再次,对纳兰诗、文、赋、书法的研究也别具特色。

随着研究的深入,缺陷也逐渐显现:大量论题重复出现,主要囿于传统批评方法止步不前。在学术研究国际化、现代化的当下,我们应该尝试着运用先进的现代理论或者跨学科的方式来研究纳兰其人、其作品,让作古的东西不会被历史尘封,继续闪现出时代的光芒。笔者将在深入分析纳兰性德思想及词作转变的基础上,尝试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运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探究其转变的原因,给现代读者一个别样的理解切入点,从而更好地吸收继承纳兰精神。

一、纳兰性德的“成长”历程——从红尘仕子到精神隐士的转变

性德生长华阀,是明珠之子,清廷外戚,可他的诗词大都低沉婉转,充满抑郁哀伤之情。正如谭献所言:“以成容若之贵,项莲生之富,而填词皆幽咽怨断,异曲同工,所谓别有怀抱者也。”[4]424从金銮殿上的乌衣仕子,到花间草堂的痴情种子,再到渌水亭畔的出世隐者,纳兰性德的“成长”历程充满了传奇色彩,这其中的原因值得我们去探究。

(一) 从建功立业的红尘仕子到无为避世的精神隐士

在“学而优则仕”的年代里,备受儒家思想熏染的纳兰性德自然是志在天下。纳兰自幼聪慧,17岁入太学,18岁中举人,22岁进士及第,后授以三等侍卫,旋升一等。对于满汉皆通的纳兰来说,文才武功皆优于同辈。《清史稿》载:“性德善诗,尤长倚声。遍涉南唐、北宋诸家,穷极要眇。”*出自《清史稿·文苑传一·性德传》。“性耐劳苦,严寒执热,直庐顿次,不敢乞休沐自逸,类非绮襦纨绔者所能堪也。”[2]743-744徐乾学也赞他:“天姿之纯粹、识见之高明、学问之淹通、才力之强敏,殆未有过之者也。”[2]737-738纳兰天资超逸而又勤奋不辍,自然期望在政治上能有一番作为,其友韩菼在《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神道碑铭》中称:“政事沿革兴坏,民情苦乐,吏治清浊,人才风俗,盛衰消长之际,能指数其所以然。”[2]763适时,三藩之乱未平,边境战火未息,热血沸腾的纳兰性德早已整装待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出自元朝无名氏写的杂剧《马陵道》的“楔子”。他渴望在“一骑红尘来,传有双羽书。慷慨欲请缨,沉吟且踟蹰”[2]85-86这样的戎马生涯里驰骋。他的多首词作都表露出自己建功立业的信念。既有“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4]332的豪情,又有“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2]102的苦闷,还有“唤千古英雄梦醒”[4]155的悲叹。

因病误春闱,纳兰不能如期进入仕途;因父受忌惮,纳兰只能扈从皇帝左右。但是,“纳兰天资聪颖,富情感,又深受汉族传统文化熏陶,故他厌苦鞍马扈从,鄙视宦海倾轧,转而‘甚慕魏公子之饮醇酒近妇人’的轻狂通脱生涯”[5]304-305。纳兰性德年少而多舛:政治失意,情感悲苦,使他常常发出盛衰兴亡、人生无常的感慨。虽身居高位,却厌恶浸蚀人性的浮名蝇利,痛恨暗流涌动的政治斗争;虽侍从帝王,却向往清闲平静的无为生活,感喟时光易逝、万事为空。从小在儒、释、道思想浸润下成长,纳兰在出与入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是不容易的。他所处的阶级和时代决定了他不可能与封建伦理纲常决裂,更不可能抛家弃子、背弃君王、拂袖遁世。尽管纳兰性德说:“三教中皆有义理,皆有实用,皆有人物。”[2]718但实际上,他的儒学思想时常占据上风。正如他自己所说:“学仙既蹉跎,风雅亦吾事”[2]67,“欲隐道无由,幡然逐华缨”[2]96。入仕思想的局限性禁锢了他的肉体,却无法阻挡他心灵上的顿悟和精神上的解脱。奔波的仕宦生涯和悲凄的情感生活,让纳兰明白世事皆虚无:“心如秋潭水,夕阳照已空。”[2]75这种空明境界正是纳兰性德欲出世的心境写照。他自号楞伽山人*“楞伽”是一部佛经的名称,中心为“宇宙万有皆是虚假不实,唯是自心所观而导归于不生不灭之涅槃”。旨在宣扬建立一个平等的不生不灭的涅槃境界。梁佩兰在《挽诗》中写道:“佛说楞伽好,年来自署名。几曾忘夙慧,早已生他悟。”以此祭悼纳兰性德。,即取佛语“楞伽”不生不灭之意,直接表露空幻的心迹;词集初名《侧帽》,后增订改为《饮水》*“侧帽”一词取自名流独孤信歪带帽子的典故,有风流潇洒之意;而“饮水”一词则取《五灯会元》道明禅师答卢行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之意。。这一改变恰恰反映了纳兰从春风得意的红尘仕子到看破世事的精神隐士的思想变化。至此,纳兰已是渐积人生体味而深具感喟。

从“倚柳题笺,当花侧帽”的风流之态到“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出世之叹,从建功立业的红尘仕子到无为避世的精神隐士,年少的纳兰在精神上快速成长,真正成了红尘中的世外人。

(二) 身份转变背后是儒、释、道思想的交织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历来都受到儒道思想的双重影响。在佛教传入中国后,颇多失意之士以皈依佛门为精神寄托。身在官家,心在佛家,出入于儒释道三家的思想中,纳兰性德选择做一个红尘中的精神隐士。这种折衷调和的行为方式反映出纳兰思想中的矛盾:积极用世思想和消极避世思想的斗争。

满族入主中原后,统治者为加强统治,开始笼络汉族知识分子,他们懂得“治天下以人心风俗为本,欲正人心,厚风俗,必崇尚经学”*选自《清实录》第六册《圣祖仁皇帝实录(三)》卷二五八“康熙五十三年四月乙亥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552页。。康熙帝沿袭这个政策,大力推祟理学。饱受理学思想熏陶的纳兰,一直致力于汉文学的研究。与师徐乾学编著阐述儒家经义的丛书《通志堂经解》,又撰写《合订大易集义粹言》和《渌水亭杂识》二书,将儒家典籍加以整理,并把自己阅读经史的心得体会和与汉族文士交谈的耳闻杂感记录在册。著书的过程也是纳兰接受儒家思想的过程,“三纲五常”“仁义道德”等理性法则在潜移默化中成为他的行事准则:忠君爱国,亲师重友,革新政治,励精图治。他在《盛京》和《古北口》等诗中歌颂帝王业绩,描绘清王朝入主中原后安定祥和的局面,表达了对清王朝的忠诚之意。这些都是儒家积极入世思想的反映。

纳兰性德转而信奉佛道思想,是建立在他对历史和人生观感基础之上的。家国虽处鼎盛,但纳兰则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危机:“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2]763-764再加上爱情和友谊被摧残,理想和希望受阻碍,这些无情的现实让纳兰时时流露出归隐之意。这虽有儒家“独善其身”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佛道思想的表现。身为相国公子、皇廷近侍,他却“羡煞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4]323的生活;而漂泊的扈从生活更让他明白世事如烟、功名如尘。吊古战场,他无限惆怅地吟出:“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4]380登长城,他质问天地:“看来费尽祖龙心,毕竟为谁家筑。”[4]119无论是凭吊兴亡,还是抒发怀古幽情,都是纳兰对世事无常、人生短暂、时光易逝所感受到的孤愤、迷茫、忧郁和哀伤。浮生若梦、万事皆空的感慨在纳兰心头愈加浓烈:“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絮吹欲碎,绕天涯。”[4]143“吾本落拓人,无为自拘束,倜傥寄天地,樊笼非所欲。”[2]86出世思想已经成为纳兰思想的主导,他渴望跳出尘世,无为而为,顺乎自然:“观我生之消息,任天运以卷舒,知显晦之维命,而又何所用其健羡与?”[2]33

纳兰亦官亦隐的状态,就是儒、释、道思想此起彼伏的反应。这种折衷的行为不仅反映出纳兰所处具体环境的局限性,也反映出历史和时代的局限性,而这些是纳兰无法跨越的,但是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空幻无为的佛老哲学未尝不是一种超越性的尝试,也正是这种尝试才是纳兰超越型自我实现的真正动机。

二、纳兰性德思想变化在其词作上的反映

纳兰性德思想上从入仕到出世的转变,促使他的文学创作表现出极大的创造力和先锋性,不仅提出了一些具有创见性的词学理念,还在创作上实现了从花间小语到醒世恒言的转变。

(一) 具有创见性的词学理念

思想上的变化是深入骨髓的,主导着纳兰的文学创作理念。他一扫词坛浮华奢靡的风气,并将昔人具有开拓性的观点继续深化:提倡悲情词,词的意境要自然,作家要有自己的个性。

纳兰提倡创作悲情词。他认为:“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发乎情,止乎礼义,故谓之性。”[2]697这表明真挚的情感是文学创作的第一要义。不过,纳兰更重视忧患之情,“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2]97。经历忧患,人们可以看透世俗功利,可以从对个体生命的关怀上升到对宇宙万物的深思,可以培养出一种深远高雅的超越性情怀。纳兰对悲情的提倡可以说是对情感论的一个提升。在词学上,纳兰看重词的自然意境。他挣脱主流文化的禁锢,对当时文人所鄙弃的花间词派有不一样的看法。在《与梁药亭书》中坦露:“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调铿锵,自然协律。”[2]532当然,他并不是不分好坏全部拿来:“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2]717这里,纳兰强调词既要典雅庄重,又要清新适用,还要有高远幽深的意境。这也是纳兰所追求的自然本色之词。另外,纳兰作词要求显露作家自己的个性,在理学思想无孔不入的时代无疑具有先锋的性质。“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母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母胸前过日。”[2]699纳兰一语道破明代拟古派全学古人的缺点。文学创作虽始于模仿,但不能对古人一味顶礼膜拜。他大胆斥责当时的文风:“近年来之诗人,皆宋之诗人也,必嗤点夫唐。万户同声,千车一辙。”“盖俗学无基,迎风欲仆,随踵而立,故其于诗也,如矮子观场,随人喜怒,而不知自有之面目,宁不悲哉!”[2]558作家自己的个性是文学活力的源泉,无个性就无文学。纳兰对这些理念身体力行,虽未留下鸿篇巨制,但他所创作的诗词文札让后人百读不厌。

(二) 纳兰词独具的美学特征

王国维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4]427纳兰从一个追求建功立业的红尘士子转变为无为避世的精神隐士,他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故其词本色自明,呈现出情真境凄、思想空幻的美学特征。

1.情真境凄

纳兰性德既是傲气才子,也是多情种子。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说:“纳兰容若深于情者也,固不必刻画花间,俎豆兰畹,而一声河满,辄令人怅惆欲涕。”[4]423在友情和爱情里,纳兰从来都是投入最真的感情。他交友不论阶级:“君所交游,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若无锡严绳孙、秦松龄,宜兴陈维崧,慈溪姜宸英,尤为契厚。”[2]748这些人都是落魄的汉族文人,但是他们的才气傲骨深深吸引了纳兰性德这个满族才子。纳兰既会慷慨解囊救友人于危难,也会与友人共吟诗赋于花间草堂。乐其乐,忧其忧!如《金缕曲·慰西溟》: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听谯鼓,二更彻。 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月。又萧寺,花如雪。[4]325

纳兰深切同情姜宸英(姜西溟)不得入仕的遭遇,给予诸多慰勉。既感慨忌能妒贤的现实,又道出了封建时代有志之士无法施展抱负的心情。严迪昌评价它“慨然长吭,劝慰中透不平”[5]313。全篇紧扣一个“慰”字,对好友尽出肺腑,情意真切自不在话下。最后一句列了“风、月、寺、花”四个意象,用来形容的字眼“西”“冷”“萧”“雪”均带着哀伤的意蕴,为全篇营造了一种萧瑟凄清的氛围。

纳兰词“情真境凄”的特点在友情词中只是小试牛刀,他的爱情词才是千古绝唱。尤其是悼亡词,写得更是一往情深,声泪欲下,夺人心魄。年少丧妻,对纳兰的打击特别大,这也成为纳兰词风的转折点。顾梁汾说:“纳兰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4]423如《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4]209

这首词是纳兰性德为妻子画像时所作,抒述见像不见人之哀情。“ 凭仗”二字,寄托着他想达到解脱的希望;然而“一片伤心画不成”。“梦”“醒”之间更加深了思念之苦,透露出词人厌弃尘世宦海、在爱情中寻找归宿的心绪。其情真自不必说,“盈盈”“更更”两词用重叠的手法,加深了这种悲凄的意味。从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出自叶舒崇的《皇清纳腊室卢氏墓志铭》。纳兰词中的爱情词多达141篇,这使纳兰词风整体呈现出“哀感顽艳”[4]423。

2.思想空幻

“情真境凄”这个特点在纳兰词中表现较为明显,另外一个“思想空幻”的特点则需我们深入体会。儒、释、道三家思想的交织,使纳兰在肉体“走投无路”的时候能够很快找到人生价值和精神寄托。“缘起性空”*“缘起性空”是佛教的主要教义,认为任何万物是靠各种条件聚合而成,没有实在的自性。没有永恒存在的事物,因为最终都会消失。这种思想既看到了事物本质空的一面,同时又看到了事物客观存在即假的一面,这才是认识事物的正确思维方式。的感悟在纳兰后期的词作中也多有表露。如《浣溪沙》:

败叶填溪水已冰,夕阳犹照短长亭。何年废寺失题名。倚马客临碑上字,斗鸡人拨佛前灯,净消尘土礼金经。[4]67

这首词是作者于旅途中见到“废寺”有感而发。意境荒凉冷寂,以繁华消歇之景寓意古今贤愚都已成空。“斗鸡人”与“倚马客”相对应,指的是贵族公子,此处应指词人自己。纳兰渴望能永远远离红尘俗世,遁迹空门,日礼佛经。纳兰从思想上对“性空”有了深刻的理解,愿意做一个红尘中真正的精神隐士。

翻阅纳兰词,似有梵呗鸣响:“世事看奕棋,劫尽昆池灰。长安罗冠盖,浮名良可哀。不如巢居子,遁迹从篙莱。”[2]80“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4]312“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悠然一镜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记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映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4]265在纳兰自己看来,他已经是佛门中的一员了。

三、用马斯洛理论对纳兰性德思想及其词作变化的现代化解读

从上文的分析中,我们了解了纳兰性德的思想和词作的变化。但是,我们不能停留在现象上,应该继续探寻现象背后的规律。笔者尝试运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来解读纳兰性德思想及词作发生变化的现象,为读者提供另外一种理解视角,使对纳兰的研究不再囿于传统批评圈子。

(一)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内涵及其在文学上的应用

亚伯拉罕·马斯洛(Abraham H·Maslow)与弗洛伊德齐名。如果说弗洛伊德学说是研究心理病态的学说,那么马斯洛心理学则补上了健康的一部分[6]15。“马斯洛心理学是人类了解自己过程中的一块里程碑。”[6]169掌握马斯洛心理学,对于解读文学作品,探析作者的创作心理是非常有益的。从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看,纳兰性德的思想和创作变化实际上是他不同时期的不同需求。马斯洛认为,人类的需要是分层次的,由低到高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与归属的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

生理需求是人们最原始、最基本、最迫切的需求,若不满足就会有生命危险。安全需求比生理需求高一级,当安全需求未得到相应满足,人们就会感到害怕、彷徨,身心无所依恃。已具适当安全感的人,则开始在群体中寻找自己恰当的位置,希望找到一种认同感和归属感。如果爱与归属的需求也满足了,尊重的需求便开始出现,其中自尊最为重要。人类最高级的需求是自我实现的需求,即成为你能够成为的那个人。自我实现意味着充分地、忘我地、全神贯注地体验生活,从而实现自己的理想。马斯洛认为只有低级需求得到一定满足后,高级需求才会出现,它们是层层递进的关系。人的五种需求不可能完全满足,越到上层,满足的百分比越少。高级需求不像低级需求那么迫切,所以很难被察觉甚至容易因暗示、模仿和错误的信念和习惯与其他需求搞混淆。因此,一个人如果真的能了解到自己的高级需求,就已经很成功了。在这一方面,纳兰性德就是一个成功的人,他发现自己的最终需求并不是功名利禄,而是心灵思想上的自我实现。

马斯洛理论的重点在于自我实现理论。为了明确自我实现需求与其他各级需求的区别,他又提出了匮乏性动机和成长性动机(超越性动机)概念。成长性动机是被自我实现的趋向所激发的。“受成长性动机支配的人的知觉往往是超然的、被动的、不干预的知觉,他更能感知对象的内在本性,超越事物的二元对立。”[7]47这种超越性的需求使人性达到最充分的成长,如果被剥夺则会引发“灵魂病”。据此,马斯洛又将自我实现者分为健康型自我实现者和超越型自我实现者。前者主要是更实际、更凡俗的人,他们更多的是生活在此时此地的世界里。后者则更经常地意识到存在王国,生活在存在水准。后者比前者更高一级。我们作为高级生命个体的人,不应仅仅是达到基本生存的需求,还应创造美好的人生境界,不断满足人性的需求。马斯洛的超越型自我实现理论指向了人生的终极价值与人性的美好境界。

马斯洛把自我实现看成是人成为自己潜力所能达到的一种愿望,也就是说从人的本性出发,“一个人能成为什么,他就必须成为什么,他必须忠于自己的本性”[8]29。如果不跟着本心走,那他的理想和现实之间就会充满矛盾,造成悲剧的一生。纳兰性德即是如此,他的人生追求正是自我实现的过程,从追求普通人世的政治理想到失意情殇自疗,在红尘中跌跌撞撞了一大圈,终于感悟到生命意识的本源——缘起性空,达到了真正的自我实现——成为红尘中的精神隐士。

(二) 纳兰性德的自我实现之路

纳兰性德生于温柔富贵之家,长于红墙碧瓦之间。他的思想性格的形成不能不受到外在环境的深刻影响。从最初追求建功立业的红尘仕子,到苦守爱情的痴情种子,再到无为避世的精神隐士,纳兰的每一次选择都是由当时最迫切的需求决定的,那么运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解读其思想和词作发生转变的现象就不仅具有可行性,还具有现代性,且更容易被当下的读者接受。

1. 彷徨的乌衣仕子——安全中的不安之感

马斯洛认为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是人的需求中最基本、最强烈的需求。一个人如果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就谈不上高层次的需求了。这一点对于纳兰性德来说根本就不需要考虑:纳兰性德的曾祖姑是满清开国皇帝皇太极的生母,父亲纳兰明珠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为康熙朝权倾一时的首辅之臣,其母罗氏为一品夫人。纳兰性德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根本不需要为生存、安全担忧,这也意味着纳兰一出生就有更高的人生需求。“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2]763-764

少年时的纳兰以建功立业为人生最高追求。但作为皇帝近臣,终日耳闻目睹(包括其父在内)的是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朋党倾轧。他曾在《渌水亭杂识》中写道:“黄雀白龟蛇鱼之类,犹知衔恩图报,况人乎?彼怀私罔上,负恩蔑礼者,曾虫鱼之不如矣。”[2]635这说明他对官场上的争斗和陷阱既感厌烦,又深自怵惕。既欲建功立业而不得,又感青春易逝时光不再。每天只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伺候皇帝,“君日侍上所,所巡幸,无远近必从”。这种生活使他感到十分压抑和厌倦。这在他的诗词中经常表现出来。如《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三年此离别,作客滞何方?随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阳。世谁容皎洁,天特任疏狂。聚首羡麋鹿,为君构草堂。”[2]106从中可以看出,面对官场倾轧、政治险恶,纳兰很想弃官隐居。但是侍卫的身份将他禁足,自我实现的第一步就这样被限制了。此时的他感到迷茫彷徨,没有归属,权势富贵所带来的表面安全掩盖不了内心的不安。曾经追求的东西忽然间没有意义,那么理想将情寄何处,魂归何方?隐隐的不安在高官显位中更为明显。

2.重情的傲世才子——在情感世界中找到归属

本以为没有生理和安全需求之忧的纳兰会比普通人更快乐,不料反而有了更多的烦恼。马斯洛在其心理学中道出了原因:“人在满足了生存、安全的需求之后,就渴望被尊重,希望人格与自身价值被承认。”[9]1

人的第三层需求是归属与爱的需求。无意于仕途的纳兰性德,将爱情、友情视为归属。马斯洛说:“现在这个人会开始追求与他人建立友情,即在自己的团体里求得一席之地,他会为达到这个目标而不遗余力,他会把这个看得高于世界上任何其他的东西,他甚至会忘了他当初饥肠辘辘时曾把爱当做不切实际或是不重要的东西而嗤之以鼻。”[6]35这句话用到古人纳兰性德身上也十分恰当:他是真正的八旗子弟,却喜结交落拓文人;行走于仕途,一生却为情所累。友情和爱情织就的世外桃源暂时满足了纳兰归属和爱的需求。在友人面前,纳兰的真、纯可以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堵墙落笔,凌云书扁。”[4]319“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4]292“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4]316……这些都显示出纳兰性德已经超越了富贵功名、世俗界限,体会到一种宝贵的东西丧失后的悲哀,并上升为强烈的生命体验。

3.万人敬重的高位却得不到真正的尊重

在爱与归属的需求暂时得到满足的情况下,人就会产生更高一级的需求——尊重的需求。其中,自尊最为重要。如果无法满足,人就会感到自卑、无助、迷茫。纳兰的地位和权势自然是万人羡慕,但是他修身立行,自珍自重,对于阿谀逢迎之人鄙弃不屑。徐乾学说性德对于来客“非其愿交,屏不肯一觌面,尤不喜接软热人”[2]755。对于才高、不肯悦俗之人,却披肝沥胆、推心置腹。共同的兴趣爱好、天赋异禀的傲世才华使纳兰不仅在汉族文人的圈子里找到了归属感,还赢得了他们最诚挚的尊重。马斯洛说:“最稳定的,因而也是最健康的自尊是以别人给他应得的尊敬为基础的,而不是来自外部的名声、荣誉或是谄媚。”[6]37扈从侍卫的身份并没有使他得到他那个阶层真正的自由和尊重。侍卫一职在外人看来是飞黄腾达的阶梯,而实际上只是皇帝的奴才,没有尊严可言。这对于纳兰来说,真正的尊重需求并没有得到满足:一则不能快意于沙场,消褪了壮志;二则也不能有自己的时间,虚掷了年华。正如纳兰好友顾贞观所言:“……安知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2]834-835

4. 缘起性空——世外人的自我实现

以上分析多从外部环境着手,纳兰完成转变的最根本原因还是自身的觉醒。马斯洛曾说:“由成长性动机推进的人实际上却有可能被他人妨碍。对于他们来说,决定满足以及良好生活的因素存在于个体之内,而不是社会内。”[7]208从人的本性出发,他提出自我实现理论,并细分为健康型的自我实现和超越型的自我实现,其中后者级别最高。超越型的自我实现者“同迄今描述过的任何一类人相比,都有着更加彻底的个人化,同时又有着更加完全的社会化,有着对人类更深刻的认同。”[7]221在表面繁荣实则破落污浊的封建社会,遗世独立的纳兰透察世事人生,他对“缘起性空”思想的感受既是自我精神的升华,也是对万物本质的一种顿悟。万物亦有亦无,有无双遣,本体“无”贯穿着万事万物。这就是纳兰性德的超越型自我实现。

马斯洛在研究自我实现的人的过程中,发现自我实现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现象:会产生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颤栗、欣快、满足、超然的情绪体验,即“高峰体验”:“处于高峰体验中的人无为而为,也就是说,他顺应天性,听任自然,任其所为,而不是人为控制。此时,他已把自己从非我中解放出来,不再受其支配,不再循规蹈矩,亦步亦趋,而是按照自身的内在规律和法则行事,最大限度的成为自身。”[10]纳兰的空幻感受就是自我实现过程中的高峰体验,他在残酷的社会环境和包容的自然环境中得到了顿悟,看到了世界万物的本质:缘起性空。马斯洛说:“在高峰体验中,我们作为世界万物的代理人,察觉整个世界或它的遗产。只有那时,我们才察觉世界万物的价值,而不是我们自己的价值。”[9]235处于高峰体验中的纳兰对空幻的领悟超越了自身的局限,从对世俗宦海的厌恶、疏离到对万事万物的空幻感受,一次又一次的高峰体验使他完成了超越型的自我实现。细读纳兰词,我们会发现这种人生如梦的空幻感贯穿始终:“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4]261“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4]113“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4]310“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4]13……纳兰把自己对社会人生的感悟发之于词,给世人留下了永恒的思考。

身处花柳繁华地,心游俗世喧嚣外。纳兰的一生短暂,思想上却经历了痛苦的变化,在自我实现的路上踽踽独行。解析纳兰词,我们可以看到:他希望有所作为,而现实却让他趋于无为;他忠于爱情,爱情却总是得而复失;他热爱自由,而自由偏与他无缘。从现代理论角度来看,他从寻求生理安全需求的满足,到寄生命于情感,再到尊重需求的不被满足,这条路走得快却劳累。只有处于永恒的大自然中,超脱于尘世,纳兰才能感受到心与境的和谐,将个人的无奈与不幸上升到社会人生的空幻虚无。古语云:“世界的所知,眼睛是知者;眼睛的所知,心智是知者;心智的所知,心灵是知者。”纳兰性德在社会理性和自我天性的矛盾中,在出世入世的结点处找到了平衡——成为了红尘中的精神隐士,他为自己的精神思想找到了栖息地。

[1] 况周颐,王国维.蕙风词话·人间词话[M].王幼安,校订,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 张秉戍,叶嘉莹.纳兰性德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5:525.

[4] 纳兰性德.纳兰词笺注[M].张草纫,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5] 严迪昌.清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6] 弗兰克·G·戈布尔.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M].吕明,陈红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7] 亚拉伯罕·马斯洛.马斯洛的智慧——马斯洛人本哲学解读[M].刘烨,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

[8] 亚拉伯罕·马斯洛.动机与人格[M].许金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29.

[9] 亚拉伯罕·马斯洛.人性能达到的境界[M].方士华,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

[10] 亚拉伯罕·马斯洛.自我实现的人[M].许金声,译.上海:三联书店,1987:263.

(责任编辑: 喻世华)

简讯

经教育部社会科学司同意,全国高等高校学校文科学报研究会于2014年4月至7月开展了第五届全国高校社科期刊评优活动,旨在展示近四年来高校社科学术期刊所取得的成绩。经总评委会议评定,我刊副主编喻世华同志被评为全国高校社科期刊优秀主编。该同志于2014年11月21—23日出席了在广州的颁奖仪式。

FromOfficialinWorldofMortalstoSpiritualHermit——Interpretation about Nalan Xingde′s Thoughts and Poetry by Using Maslow′s Theory

WANG Zhe

(School of Literature, Guangxi University, Nanning Guangxi 530004, China)

Nalan Xingde leaves us the popular poem of Yinshui .The life pursuit in the poem reflects the process of Nalan Xingde′s self-realization .In the pursuit of the political ideal and self-treatment of frustrated love , he finally comes to realize the origin of life consciousness :the empty origin .He attributes personal frustration and misfortune to life′s emptiness .Although he doesn′t follow Buddism, Nalan Xingde has a spiritual epiphany and becomes a spiritual hermit in the mortal world and achieves the true self-realization.

Nalan Xingde; Nalan′s poetry; hierarchy of needs; transcendental self-realization; empty origin

2014-09-02

国家社科基金“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阅读调查及资料库建设”(13&ZD120)

王哲(1991—),女,河南三门峡人,广西大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艺学、文艺批评研究。

I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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