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文, 陈李萍
(1.苏州大学 比较文学研究中心,苏州215123;2.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应用英语学院,北京100024)
在当代科技美学与视觉图像艺术所构成的历史转型中,美国科技巨星、苹果公司总裁史蒂夫·乔布斯的遽然离世所造成的冲击异常剧烈,除去对这位杰出科技人才损失的痛悼之外,乔布斯所设计的苹果公司符号,一颗形状不无怪异之处的──残缺的苹果──作为影响最大的当代图像艺术与科技文明的代表作引发世界无限的想象:这种波诡云谲的形象学范式与高科技艺术符号,它为何如此奇形怪状?它代表了怎样的一种美学观念与想象?
其引发的必然是一种更为广阔的对当代科技文明特别是对美国新文化与当代科技文明的历史语境的反思,对于乔布斯,完全可以这样说:知我罪我,惟在这残缺的苹果!因为答案并不是在当代科技文明本身,而在于距今一千余年前的一股东方佛教思潮──中国唐代起源的禅宗思想──是它影响了当代科技巨子的思想与审美观念,也是禅宗所特有的“残缺美学”,作为美国“新文化”思潮的推动力之一,在21世纪“终结”于高科技的认知理念,成为风靡全球的一种新审美观念的标志。
荷马史诗的《伊利亚特》开篇就具有西方美学的象征意义:女神厄利斯向人间掷下了金苹果,上面写有“送给最美的女神”。金苹果作为美的图象代表在西方可谓历史久远,但正是在苹果公司的图标中,金苹果变成被啃了一口的残缺苹果。学者们从禅宗心理分析给出答案。在乔布斯13岁时,他曾拿着一本《生活》杂志——封面上是令人震惊的比亚法拉的一对饥饿的儿童──问牧师“上帝知道这些吗?他知道这些孩子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乔布斯宣布,他再也不想崇敬这样一位上帝,他也再没有去过教堂。不过,他倒是花了好几年时间研究并尝试实践佛教禅宗的教义。”[1]14在之后的成长中,禅宗思想对乔布斯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大学时代,乔布斯就阅读了铃木俊隆(Shunryu Suzuki)的《禅者的初心》(Zen Mind,Beginner’s Mind)以及帕拉宏撒·尤迦南达(Paramahansa Yogananda)的《一个瑜伽行者的自传》(Autobiography of a Yogi)等书,对他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素食主义与佛教禅宗,冥想与灵性,迷幻药与摇滚乐──那个时代寻求自我启迪的校园文化中,这几样标志性的行为,被乔布斯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集于一身”[1]33。不仅如此,乔布斯还亲自跟随铃木俊隆及其助手乙川弘文(Kobun Chino)禅修过很长时间.
乔布斯传记中写道:乔布斯对东方精神,尤其是佛教禅宗的信奉,并不是心血来潮或者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他投入他特有的那种激情,这些东西也在他的性格中根深蒂固。“史蒂夫是个十足的禅宗信徒,”科特基(Daniel kottke,乔布斯在里德学院最好的朋友,两人一起去印度朝圣,早期苹果雇员[1]IX)说,“禅宗对他的影响非常深。这一点你可以从它极简主义的美学观点和执著的个性上看出来。”[1]32
从唐王梵志、寒山等狂放狷介、举止怪异的诗僧到宋代的“狂禅”流派正是后世的披头士与“跨掉的一代”的榜样,古代社会中惊世骇俗的怪异行为不过反对宗教禁欲主义的精神表达,而在当代美国,则发展为追求个性自由、回归自然甚至保护生态的号召,这就是后来被人称为“美国新文化”的思想潮流。正是来自于禅宗的世界观与伦理观念在美国本土与战后青年一代的反对理性中心主义与反抗俗世道德伦理的思想相结合,古老的东方宗教教义与西方社会叛逆观念,共同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化理念,乔布斯是这种理念在科技领域的践行者,在全球化时代的高科技革命中绚丽绽放。
当然禅宗思想不仅塑造了这位计算机专家的社会伦理与人生价值取向,使他不拘行止,独立特行,追求对世俗道德的超越,更为重要的是促成了他生命价值的体现形态──现代计算机技术更新──尤其是认知观念的革新。如果说我们的世界如同一个金苹果,那么在高科技的视域中,它其实并不是完美的,相反,它的实际图式应当是“残缺的”。现代科技的终极意义并不是美化这个世界,而是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真象。残缺的世界并非不美,而且可能就正因为是残缺的,才可能是真实的美,这就是科学技术之美,是科学真实的力量所在。这种设计思想正是实践了禅宗美学观念。铃木大拙曾经引用了禅宗的公案:有人问唐代禅师赵州从谂:世人说你有完美的趙州石桥,而我所见的只是驼背木桥。赵州回答:你只能看到驼背木桥,你没有看到真正的石桥。对方问:什么是真正的石桥,赵州回答:骡马从上过,驴子从上过。[2]115这就是禅宗的说教,世上只有真实的骡马驴子践踏的桥,而没有美仑美奂的桥的想象。世界上只有被人咬得殘缺的苹果才是真实的,而不存在神话的金苹果,以表现这种禅理为目标,就是乔伊斯为苹果公司所规定的宗旨,这是残缺苹果图象的价值所在,贡献在于将科技认知方式革新以具有禅宗美学图式表达出来。
这种美学观念是如此的异彩纷呈,苹果计算机那行之若水的、没有通常的设备的无形无踪的设计观念。因为计算机内部的噪音会让人无法集中精神,乔布斯认为这有悖于禅意。在终其一生的产品设计和创新中,禅宗思想都如影随形地影响着他,他对禅宗的“物我为一”的狂热以及积极的追求彻底改变了个人电脑、动画电影、音乐、移动电话、平板电脑和数字出版六大产业。深陷于乔布斯的世界里你看不到芯片、电路板,只有印度、甲壳虫、长距离慢跑和佛教,在如今高度紧张、漠不关心的世界里,这些符号是非理性的,是一种禅宗的“顿悟”。禅宗尤其是以慧能为代表的南宗禅特别讲究“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禅宗自诩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以心传心”的“心法”。“顿悟”是其最具特色的悟道方式,佛祖拈花释迦微笑的典故,突出的也是一个“悟”字。严羽曾称赞盛唐诗歌“惟在兴趣”,意境设置犹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当然,最有代表性的仍然是这种残缺符号本身,这个符号本身就是一种具有顿悟的符号,而且它经过当代科技的图象化,有震撼人性的视觉效果。它要求人类从理性中心的桎梏下解放出来,从直接的体悟来认识这个世界,掌握这个世界。如同美国精神分析学家佛洛姆所说:
禅的目的在于开悟:对真实直接而非思虑性的把握,没有烦脑与知性化作用,如实认识到自己同宇宙的关系。[3]158
仅从这种独特东方思维方式与高科技所创造的图象的相通,其实是东西方美学的结晶,深厚的哲学与历史维度使其魅力十足,这未尝不是苹果公司与乔布斯保持创新性的主要因素,在这一层次的研究将会使我们更了解当代社会科技审美的深度要求,甚至包括全球化时代的市场价值,因为具有文化传统的美正是全球化时代的“有美同美”。
当然,禅宗美学观念对于年轻的乔布斯得以“藻雪精神”,为以后的创造准备才具,其根本原因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时代的语境所形成的,特别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新文化思潮中的禅宗诗,就这种审美观念最重要的实践成果。
在美国文学史上,20世纪50年代美国文学“寂静的十年”反倒促成了“垮掉的一代”的产生和发展,“垮掉”意即社会习俗已经“垮掉了”、“陈旧了”、“过时了”,杰克·凯鲁亚克早在1948年自造了“垮掉的一代”这个术语,1957年,凯鲁亚克的《在路上》问世,使他成为“垮掉的一代”的代言人,这些青年摆脱了崇高信仰,失去了生活目标,只想勉勉强强混日子,追求麻醉、安慰和娱乐,他们以放纵感官享受的方式寄托自我,一切荒唐、淫乱的行为,都被视为超凡入圣。
与这种人生态度不期而遇的是禅宗思潮,有人指出,凯鲁亚克使用“垮掉的一代”这一术语是参考了海明威的“迷惘的一代”,但是他的术语意义更加积极:认为垮掉的一代是摆脱偏见束缚的“极乐”之人,而对于凯鲁亚克来说,这是极为重要的东方佛教与西方基督教哲学的巧妙结合。
禅宗自中古时代从中国渡海而来,逐渐渗透到日本传统文化:美术、武士道、剑道、儒教、茶道、俳句、能剧……感知着本土文化中无所不在的禅意,铃木大拙等人较早将禅宗思想介绍到美国,铃木大拙认为,禅就是生命的本身,是诗,是哲学,是道德,是一种无限接近人之本质的思维形式……只要是有生命活动的地方,就有禅。禅主张顺其自然、一切随缘,他还将其比喻为应时的苦口良药,可化解战争所带来的恐惧感,并松懈二元对立的紧张、改变他们的念头。这给苦闷绝望中的披头士们带来了心灵的慰藉。美国现代诗的重要的人物,50年时发起“旧金山文艺复兴”,号称“垮掉一代之父”的雷克斯洛思(Kenneth Rexroth),禅宗和尚诗人惠伦(Philip Whalen),美国诗人中的狂热的禅的信徒斯特利克(Lucien Stryk)以及撑起了“中国风格”大旗的诗坛领袖之一加里·斯奈德(Garry Snyder)几乎都与禅宗思想有非同一般的联系。特别是斯奈德,“禅宗美学”这个概念其实是他提出的,他曾说过:
一首好诗就象一个鲜活的生命,具有最凝炼的表达方式、无可比拟的整体性和完全的表现,是人类心理网络的自然交流。……各种佛教的思想与中国古代诗歌的感觉一起,形成了那种织锦一般的部分,我们可以称其为禅宗美学。①Gary Snyder.“Introduction,”in Kent Johnson and Graig Paulenich,eds Beneath a Single Moon:Buddhism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 Poetry[M].Boston,Shambhala,1991:4.
可以说在庞德之后,斯奈德是与中国古代诗歌有关联的最杰出诗人之一。作为一个诗人,与中国禅宗美学最重要的关联当然是其创作,而这正是斯奈德引人注目之处。
斯奈德曾经在20世纪50年代末旅居日本,出家三年,回到美国后在加州北部荒僻的内华达山区隐居,身体力行的过着非文明化的生活。斯奈德的诗《砌石》发表后反响不大,1959年,斯奈德请出了他的师傅中国唐朝诗僧寒山,翻译了24首寒山的诗,合并为《砌石与寒山》(Riprap and cold Mountain poems,也译为《敲打集》)出版,反响强烈,并成为垮掉派最出色的诗集之一。寒山的诗本身就直白自然又禅意深刻,不用典故或象征,如禅宗偈语般简明,与垮掉派的开放诗主旨相近,而寒山唾弃文明社会、隐居山林,有时独言独笑,有时望空谩骂,貌似疯癫,更可成为垮掉派的代言人。斯奈德也同样用朴素的方式理解禅,故而斯奈德的诗也深入浅出又颇具禅意。例如《重岩我卜居》中“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斯奈德翻译为“告诉那些家有银器和几辆汽车的人,名声大钞票多有何用处?”斯奈德的《八月中在沙斗山望哨》中写道:
山谷中云遮雾障
五日大雨三天酷热
树脂在松果上闪光,
在巨岩和草地对面
有成群新生的蝇。
该诗就像大自然一样质朴单纯,希望在山林旷野中找到心灵的依托,与此交相辉映的是寒山的诗《杳杳寒山道》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4]26
这里具有禅诗的机趣,有对幽居于冥想的向望,但是对于这位美国当代诗人而言,创造性的是更为宏大叙事的大自然回归之美,是在一个后工业化社会的现实的自然的再现。这种自然环境中,诗人体味了个性自由与精神解放的真正价值。从这一意义上而言,斯奈德超越了曾经联系频繁的“跨掉诗派”中的部分诗作,不是以金斯堡式的《嚎叫》或是摇滚乐的喧闹取胜,而是一种寒山式的反思与嘲讽,并且将其寓于自然的无语之中。斯奈德尝言:看山就是一种艺术,其中具有“恒久不变的因素”。[5]7这种看法当然极易使人想起禅宗青源惟信著名的一段语录:“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在这三个阶段中,禅宗所重视的是超越内心体验的“彻悟“。斯奈德也对山水进行反思,看到的却是山的恒久不变。就有如李白与敬亭山之间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境界了。从中恰可以看出,起于禅宗,最后走向儒释道的合一,斯奈德曾经对自己的评价,也是有根据的。
斯奈德等人对禅宗(披头士的禅称为披头禅)诗,特别是唐代禅宗诗人寒山的译介与推崇,使寒山在西方大大地火了一把,可谓寒山的异国知音,不同的是,斯奈德把禅宗思想与六七十年代兴起的环境保护主义相结合,修正了禅的出世避世态度,并与尊崇自然的道和强调入世的儒相结合,形成了三教合一的“儒佛道社会主义者”[6]330例如“禅式社会主义”名篇《为何运木卡车司机比修禅和尚起得早》:
在高高的座位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擦亮的轮毂闪闪发光
明亮的柴油机排气管
热了起来,抖动
沿泰勒路的坡面
到普尔曼溪的放筏点。
三十英里尘土飞扬。
你找不到这样一种生活。(赵毅衡译)
这首诗将禅修与劳动相联系,其实正是禅宗思想的中枢,认为禅可以寓于日常生活中,所谓“一切举动施为语默啼笑,尽是佛慧”。禅宗所说的对象都是俗世众生,老妇贫僧,走卒贩夫,强调人生就是禅,世界就是禅,这样的理解当然更具有美国本土特性,符合现实语境,提供了活泼的新话话。斯奈德曾经结合自己的经历谈诗:
我对创作的兴趣在于20世纪的现代派诗歌与中国诗歌。起初是对自然与原野的思考引导我走向道家,继后是禅宗。……我曾经在家里学习禅坐。1955年夏天我在内华达养护公路时,终于进入日臻成熟。我以劳作为写作对象,诗中用了中国古典诗的技艺来写在山中悬崖上的禅思。①Gary Snyder.“Introduction,”in Kent Johnson and Graig Paulenich,eds Beneath a Single Moon:Buddhism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 Poetry[M].Boston,Shambhala,1991:4.
从中可以看到斯奈德的诗学观念其实相当严肃,中国禅宗诗人历来有“学诗浑似学参禅”的说法,并不只是说诗歌的艺术与禅思灵感的联系,更有诗人世界观与禅宗的相通。美国禅宗诗人则更进一步发展了这种观念,将诗歌作为禅学修炼的手段,炼出具有禅宗审美观念的诗歌话语。诗歌评论家叶维廉曾经评论过斯奈德的诗,指出其诗中的诗风、自然与禅思三者的水乳交融的关系:
山水诗中的道家美学强调重获素朴的视觉,任物自由自然的兴现活动;禅宗,在道家的影响下,教我们以或诗或悟的方式生活在自然之道中,三者都引发了史奈德和自然合一的信念。[7]125
这可谓美国禅宗诗的极高境界了,可以用慧远的山水诗作为比较,如《游庐山诗》:
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感至理弗隔。孰是腾九霄,不夺冲天翮。妙同趣自拘,一悟超三益。
同样是一种融佛家与道家自然观于一体的观念,“幽岫栖神迹”、“流心叩玄听”说明佛的“法身”不是置身于自然之外,正是在山水之间,无论是佛法的体悟还是道家“叩玄听”,都是一种与自然合一的手段。
对于美国禅宗的山水诗或是自然诗,无可回避的是生态主义的时代话语。而生态主义与现代科技关系又十分敏感。这位曾经一段时期弃世离俗诗人,从表面上看可能与高科技的奇才乔布斯形成对立,因为斯奈德深刻感受到了工业社会的弊端,在他看来,“现代西方文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它面临的不是核毁灭,更是由于无限制地为利润而生产导致的生态毁灭,只有寻找与大自然和谐的生活方式才能挽救人类”[6]332。
但实际上,正如禅师对于弟子的“当头棒喝”一样,只是认识方式的特性使然,要求更加注意现实与时下。禅不仅仅是个人的修行,更成为改造社会的一种工具,这与史蒂夫·乔布斯将禅意融入苹果产品似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苹果广告语“那些疯狂到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世界的人,才能真正改变世界”(the people who are crazy enough to think they can change the world are the ones who do)或许正是对此最通俗的注脚。
苹果的残缺与八大山人的山水画有共同的来源,表达一种存在的真相,现实总是残缺的,而古希腊美学中的黄金分割所代表的“美”是完美的,这与事实是不符的,于是产生了残缺的美的观念,这是一种现代性的表现,而中国禅宗的理论恰是这种残缺之美的符号体系。
如果我们将乔布斯的“残缺苹果”作为21世纪新科技的图像,那么这种残缺之美并非空前绝后,甚至欧洲艺术中就有先例,这就是古希腊雕塑弥罗岛的维纳斯(the Venus of Milo)也就是众所周知的“断臂的维纳斯”。这是古希腊古典美的象征,受到维克多·雨果、拉马丁和萨克雷等人推崇。虽然其“断臂”也曾引起不满,认为不符合古典美的规范。但仍然有艺术理论家认为,其断臂与残缺正代表了一种古朴与沧桑之美。后世的艺术家们修复断臂,创作了许多完整的雕塑,却并不受欢迎,都无法取代这个残缺雕像的作用。正像艺术评论家彼得·福勒(Peter Fuller)所指出,这种残缺美并不只是“艺术的商标”,而是一种更为普遍深刻的美学观念,它可以在“铅笔、绘画、汽车、地毯、纺织物、沙龙、饭店、塔、减肥食品、美化产品甚至保险多多等的广告和推销符号”[8]III可以想象,正是这种残缺美的大众接受普遍性,使得断臂的维纳斯可以与残缺苹果图象成为时代文化的象征,其中有一定的美学的内在相通。
禅宗主张“物体的不完整形态和有残缺的状态”的理念,希望超越物体现象关注其精神,并进而发现精神世界的规律和变化,从而达到精神与想象的相互统一,因为不足,所以才有增进的空间。苹果符号的残缺形态,让观者去联想和补充这不完整的空间,同时体现出一种残缺之美,或许还会令人对之留下一丝伤感。因而这不完整形态的残缺之物,常常留有一个无限的空间和再创造的余地,让人们细细品味这种不完整的、质朴的、天然去雕琢之美的符号时,反倒觉得其更接近人性化,这残缺的符号中,似乎蕴涵“物盛则衰”、有生有灭”的禅宗理念。
中国唐代的杜甫曾经在大唐王朝由盛转衰时哀叹“国破山河在”,痛感山河虽在国家却已残缺破碎,几百年后的美国,加里·斯奈德写下了下面的文字:
松树在沉睡,杉树在破裂
花挤裂了路面。
八大山人
(一个目睹明朝覆灭的画家)
住在树上:
“虽然江山已亡
笔
能绘出山河。(赵毅衡译)
斯奈德曾经说过,就是要借用杜甫诗意来表达生态主义思想,所要传达的是山河在工业化进程中被污染被破坏而面目全非,主张自己环境保护主义来“想象”美好河山的重建,这种想象有一种禅宗思想的铺垫,则更加具有重现与再生的哲理性。其中所提到的八大山人将“残缺的美”的观念在其山水画中表现的淋漓尽致。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是明朝宗室,明亡后削发为僧,后入道教,然而他亦僧亦道的生活并非因宗教信仰,而是为了逃避清朝统治者对明朝宗室的政治迫害,借以隐蔽和保存自己,由于他特殊的身世,和所处的时代背景,使他的画作不能像其它画家那样直抒胸臆,而是通过他那晦涩难解的题画诗和那种怪怪奇奇的变形画来表现。八大在《鱼》这幅画的题画诗说:“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表达了自己对于国破家亡、复国无望的伤感和无奈,山河仍是旧山河,然江山已亡,于是他只能用笔画出这残缺破碎的山河。
受身世境遇的影响,朱耷绘画艺术的特点大致说来是以形写情,变形取神,着墨简淡,运笔奔放,布局疏朗,意境空旷,精力充沛,气势雄壮。他的山水画多为水墨,枯索冷寂,满目凄凉,于荒寂境界中透出雄健简朴之气,反映了他孤愤的心境和坚毅的个性。画中那些山、石、树、草,以及茅亭、房舍等,逸笔草草,看似漫不经心,随手拾掇,而干湿浓淡、疏密虚实、远近高低,笔笔无出法度之外,意境全在法度之中。这种无法而法的境界,是情感与技巧的高度结合,使艺术创作进入到一个自由王国。他的形式和技法是他的真情实感的最好的一种表现。笔情恣纵,不构成法,苍劲圆秀,逸气横生,章法不求完整而得完整,这种不完整也正体现了残缺的美的概念,斯奈德说“笔,能绘出山河”,山河破碎,画中山河也残缺了,禅意的作品虽然描绘的是一个极静空灵的意境,但却表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空寂,虽“身在尘世”,却要寄情于内心的禅定。”跨越千年,跨越千山万水,二人在诗画中相知。
朱耷的画中颇多表现诗禅之意,诗人叶舟曾作《八大山人》诗一首,描写他晚年的生活情况,“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蓬蒿丛户暗,诗画入禅真,遗世逃名志,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八大山人的际遇和画作似乎也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人的一生也和禅宗的“残缺美学观”相似,都是在完美与不足、满足与遗憾、成功与失败的过程中反复轮回。八大山人有过十三年的佛教生涯,这使得他的画中有意无意的便多了些禅真之趣,或许正是这些引起了斯奈德的共鸣,并在诗中将八大山人引为象征。如果从视觉艺术角度来看,这种图像符号所形成的冲击功能使作品具有崇高甚至怪异的冲击力,超越世俗的“甜俗”的美学,在中国美术史上,中国文人画就是以这种美学观念为代表的。而这种审美却正与西方艺术包括印象派画家莫奈以及达利,甚至和毕加索等人的立体主义相呼应。当然,方兴未艾的“并置主义”等亦是其中之一。
斯奈德曾经在纽约召开的“中国诗歌与美国的想象”(1977)的诗歌研讨会上有过一段话,这是在他朗诵了自己的诗之后,他说道:
中国文化中的精神遗产主要有两类:一类是禅宗和表现在诗画中的美学;另一类则是老子、孔子、庄子和孟子的思想在诗画中的表现形式。[9]104
我们无意评论他关于中国诗画的美学与形式认证是否妥当,但有一点很清楚,他对于所说的禅宗美学是同时表现于诗与画之中的。从这一观念而言,正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正是深受禅宗思想影响的两位大诗人王维与苏东坡的诗画论的核心。此刻完全可以看到,一种跨越文化与时空的历史链条──禅宗美学──已经将古代中国的寒山、八大山人与斯奈德、乔布斯连接在一起。
美国新文化并不是一种声势浩大或是有完整纲领的运动,甚至有相当数量的人并不承认或并未意识到它的意义,实际上,充其量它也确实只是泛指20世纪中期以来美国文学艺术中兴起并在生态、经济科技等领域的具有创新精神同时颇具叛逆色彩的思潮,从跨掉的一代诗歌、少数族裔主义、生态保护主义、同性恋权益维护、女性主义甚至直到沸沸扬扬的“占领华尔街”等行动。虽然并远统一阵营与规划,但却是一种无可否认的重要而广泛的社会思潮。它并完全针非对某种思想体系,而只是具体以社会现象为直接目标的集中行为。在这种思潮中,文化因素所产生的效应胜过某种政治主张或是口号,它具有深度意象。它所采取的形式同时具有禅宗式的当头棒喝的交果。
公元前4世纪的希腊化(Hellenism)时期,以色列文化与希腊文化相融合,《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希腊文,形成了东西方文化的“融新”(Cyncretism)。中国学者指出:文化融新是全球化不同文化体系间交流创新:
所谓“融新”就是对文化(指外来文化)的有机融合,互补互益,所以这种“融新”并不只是传统的再现,而是革故鼎新,具有改革的性质。这种改革又绝不能脱离本土文化的传统,不是外来文化的移植,而是传统在新语境中的发展。[10]344
不同文化体系间的交流促进世界文化的更新,不断在吸取异已文化菁华,使之本土化,产生新的文化。当代西方理论界盛行所谓的“终结论”,美国福山的《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继承了黑格尔的历史终结论,以西方文化为世界文明发展的终结。近年来尼尔·弗格逊的《文明》(2011)一书再次使得这种“终结论”风行一时。我们并不认可这种文化终结论,从世界文学交流史而言,17世纪以后的西方文学固然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国际学术界“记文化账”的人们经常忘记这样的历史:同样是近代,中国文化曾要有三次大的世界潮流,自17世纪到20世纪中期世界文学史有三次大的中国潮:17-18世纪的中国戏剧《赵氏孤儿》与《图兰朵》、20世纪初中期的中国“意象诗流”与中国“禅宗”思想与寒山为代表的诗歌进入欧美,在文学翻译、文学接受与创作,甚至如本文所指出,在科技思想等多元维度与多种领域产生巨大影响,推动了美国新文化潮流的兴起。世界文化不会终结于某一种模式,而是在多种文化的交流中融新与创造。
当然,美国新文化的主流是本土化的创造,如同中国人将印度佛经禅宗化一样。这就是融新,这种融新是突破时空局限的,可能经历几百年的发酵,才会显现出来。正因为其来自于思维意识的深处,所以禅宗这样具有千年传统的观念才可能有更大的力量,在适当的时机中会创造社会时尚的新图像。异已文化的本土融新所形成的推动机缘当然也是未可预期的。或许正如那位古灵神赞禅师所说:“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这种否定的话语所许的愿,可能恰恰会被历史给出肯定的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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