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伊莎的面纱”:《海隅逐客》殖民地女性形象建构

2014-04-14 20:53:17王晓燕公荣伟
关键词:康拉德殖民者威廉斯

王晓燕,公荣伟

(1.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024;2.苏州大学 比较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苏州215123)

在19世纪的西方文学叙事中,女性的生活往往经过了男权文化世代延续的侵凌和过滤,她们的身体、话语权以及她们的存在价值和历史影响力都受到忽视。尤其是殖民地土著女性作为西方文化和男权文化的“他者”,一直处于被忽视和被低估的边缘位置。还原她们在殖民历史中的作用,聆听她们微弱的声音,了解她们的诉求,可以让我们接近历史真实。为此殖民地女性形象的塑造成为形象学一个颇有意味的课题,这也是康拉德在殖民地叙事中不可忽视的内容。

《海隅逐客》取材于威廉·林格船长的真实经历,他长期来往于马来半岛一带,他被马来人尊称为“海大王”,他成了《阿尔迈耶的愚蠢》、《海隅逐客》、《救援》中林格船长的人物原型,构成了“林格三部曲”。《海隅逐客》主要讲述了白人威廉斯与伊斯兰女性爱伊莎的爱情悲剧,揭示了殖民地白人与土著人的势力争夺,也反映了白人殖民者之间的利益冲突,故事中异族女性形象的刻画尤为鲜活。而爱伊莎这一女性形象就是康拉德殖民地女性形象建构的一个突出代表。

一、爱伊莎的面纱

康拉德在1918年写给巴雷特·H·克拉克的信中说:“我恳请您注意这样一个事实,象征的三重概念已经覆盖了整个生活领域。所有文学的重大创造都离不开象征,因为象征,作品才拥有了复杂、力量、深度和美。”[1]749康拉德认为,所有伟大的文学创作都是象征的,只有通过象征,才能让读者从中获得感染、奥秘和美感,了解事物的复杂性。《海隅逐客》中“爱伊莎的面纱”有两重内涵,第一重内涵是:在对异族女性的身体想象中,“爱伊莎的面纱”象征着伊斯兰妇女的身体,是她们身体的符号和隐喻。这重内涵是白人殖民者对殖民地女性身体想象的依据。第二重内涵是:在后殖民理论中,东方伊斯兰女子的面纱有很深的文化符码和宗教意蕴,是一种象征符号,它为我们揭示了西方男性霸权与东方女性在婚姻、爱情、家庭、文化、习俗、宗教信仰等方面的矛盾纠葛,展现了一个多元化的世界。

按照伊斯兰法律,女子必须戴面纱,不得穿高跟鞋;女子不得参加工作,女子学校和公共浴室一律关闭;男女之间的接触有严格限制,男医生不得给非亲属女子看病等,这些禁令的目的是置伊斯兰女性于社会生活的边缘,西方白人眼中的伊斯兰女子被双倍地边缘化了。她们怪异的装扮、那面纱所体现的异国情调对白人具有一种神奇的魅力,使白人产生奇怪的感觉。而她们的面纱便象征着她们神圣不可侵犯的身体,是她们身体的象征符号。

白人威廉斯一心想独自占有爱伊莎,包括身体和她的思想,他无法容忍她的异教身份。但爱伊莎的面纱是她身份的象征,也是吸引威廉斯的因素,爱伊莎无法理解威廉斯为何对面纱如此恼怒并怪罪于她。与异族女子单独相处的焦虑和恐惧,文化差异、宗教冲突,语言隔阂像一堵墙横亘在爱伊莎与威廉斯之间,威廉斯无法逾越并且身陷困境。他们从互相吸引到产生误解,最后心生仇恨,威廉斯产生逃离的欲望,爱伊莎在发现威廉斯有妻有子之后感受到被骗的痛苦,在慌乱中把枪对准了威廉斯,这对异国鸳鸯最后生死相隔。“憎恨充斥在世上,充斥在他们俩之间——种族之恨、无望的分歧之恨、血之恨,恨这男人生于罪恶谎言之乡,那地方带给非白种人的只是不幸,别无他物了。”这出悲剧对于白人和土著人是平等的,他们都是殖民政策的牺牲品。

爱伊莎的面纱有着深刻的文化隐喻,面纱不仅是一种穿着习俗,一种符号,也是宗教、文化、性别冲突的象征,带着面纱的爱伊莎形象也是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冲突的一个象征性表达。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指出“伊斯兰在许多方面都向欧洲提出了真正的挑战。无论是在地域上还是文化上,伊斯兰都令人不安地与基督教相毗邻。它从犹太-希腊的传统中汲取了营养,它创造性地借鉴了基督教,它可以夸耀自己在军事和政治上所取得的无与伦比的成功。”[2]伊斯兰统治的中心总是紧挨着欧洲,实力曾超过罗马,这些历史在欧洲人心中留下难以抹平的创伤。《海隅逐客》中通过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奥马、阿都拉、巴巴拉蚩与美国人林格、威廉斯等人的势力抗衡作出了形象的阐释。小说以林格的离去,阿尔迈耶的发疯、威廉斯的死亡再次证明了阿拉伯人的精明狡猾,他们利用欧洲白人之间的矛盾和人性弱点,达到了瓦解和离间他们的目的,终于从自己的领土上赶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欧洲殖民者。

“爱伊莎的面纱”作为一种“形象”和“意念”,作为一种具有“普遍迷惑力”的东方的隐喻,她那包裹起来的身子代表着新奇与陌生、魅力与诱惑,代表着异类的存在,是一种既怪异又奇特的东西。人们穿着的衣物或佩带的饰物是表现其身份的一种方式,外在的衣物是可见的,它承载着很多文化的信息,爱伊莎的面纱与“东方的”“阿拉伯的”“伊斯兰的”这类观念联系在一起。所以她裹着面纱的身体就不仅仅是私人的、个体的,而是作为普遍的、代表伊斯兰世界的某种东西,白人对这陌生的异质的东西充满好奇渴望,一旦被俘虏后又极力摆脱抵制,这种冲突表现在爱伊莎和威廉斯的彼此吸引又互相排斥的复杂感情纠葛中。

伊斯兰教通过服装,通过女性的面纱作为区别伊斯兰教徒与非伊斯兰教徒的标志,与男性相比,女性更容易被用做社会的标志,因为她们天生就以某种方式将其身体(不仅仅是性的方面)用做标志。伊斯兰这一观念在西方人眼里永远是异端邪说的根源,伊斯兰文明在某种程度上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基督教的对立面,形成对西方文明的威胁。在18世纪,伊斯兰教内的女人在一生中不能与自家之外任何男人接触的传统隔离还是被非常严格地执行着,她们被限定在私人的领域内,假如她们要出现在公共场合,就必须戴上面纱,即使是苏丹某个最心爱的妻子病得快死的时候,伊斯兰民俗准则所允许的最宽限度,也仅仅是允许一个西方医生为一只从厚重的帘子后面伸出来的羞怯的手(尊贵的皇室病人)诊脉,这种女性深藏不露的伊斯兰传统惯例,就是在统治者的爱妻生死悠关的问题上也不能改变。伊斯兰女性的面纱隔断了她们与本族男性的接触,更何况与西方的男性之间还存在宗教的差异。所以爱伊莎受到父亲奥马的诅咒,受到族人的讥笑和嫌弃,阿都拉拒绝为爱伊莎和威廉斯提供庇护所,他认为一个教内的女子和异教的狗纠缠在一起是无法容忍和耻辱的,但信奉基督教的威廉斯与“异教徒”——信奉伊斯兰教的爱伊莎会面,彼此都为对方所迷惑,他把爱伊莎比喻成鲜花,而他总是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现,作者暗示他夺走了未婚女子爱伊莎的童贞,虽然这一仪式没有在故事中出现。在这对“异教”情人之间,作者把符咒加在他们身上,这类符咒通常在一位男子与一位女子之间,他们彼此意识到对方的吸引力,但又相互不了解,因此视对方为危险人物,恰如威廉斯与爱伊莎。

被林格囚禁在孤岛中的威廉斯神情恍惚,骨瘦如柴,一脸狂野,活像一具干瘪瘪的僵尸,当爱伊莎找到他回到他身边时,他已不再需要任何人,只求有一只船能带他离开这个坟墓般的地方,他在绝望中自言自语,大量的独白像面纱一样形成一道道屏障,把他与爱伊莎隔在两个世界,彼此无法理解,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他不再对她说话,甚至不看她当她不存在,爱伊莎这一异族女子不再光环笼罩,此时此刻在威廉斯眼中,她也是没有人性的——“我是白人,她,一个野蛮人”的意识沉渣泛起,所以威廉斯不再与爱伊莎说话而只是独白,这种独白的意义恰如巴赫金所理解的“它实质上是群体语言系统中对有差异的个体声音的压制”,威廉斯对爱伊莎的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也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彻底地破灭,小说以威廉斯之死证明了种族的不同、文化的差异、宗教的冲突就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墙“a difference of race and level of culture is an impenetrable wall”,他进一步引导人们思考,在殖民地这块重叠的领土上,白人与土著人的历史始终纠结在一起,双方在冲突中相互补充替代、彼此融合也是历史真实的一部分,殖民地不仅是西方永久的贸易场所,也是演绎异国恋情的舞台,异族女性的爱恨情仇在康拉德笔下得以鲜活展示,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叙事,就是对女性边缘化的一种颠覆。

隔着一层“面纱”——这种“面纱”既是身体的象征也是文化的象征,殖民者对殖民地女性进行了一种身体想象,在想象的过程中剥夺了她们的话语权。而殖民地女性不甘于被想象、被控制、被剥夺,她们奋起抗争,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争取自己的话语权。在这种控制与反控制的过程中,殖民地女性形象的建构得以完成。

二、对异族女性的身体想象

在萨义德的《文化与帝国主义》中我们可以读到他关于伊斯兰、阿拉伯、中东、伊斯兰世界的妇女和性别的论述,书中对妇女的身体,妇女的世界有相当的研究。里尔·艾哈迈德曾在《伊斯兰世界的妇女和性别》和费德娃·玛尔蒂-道格拉斯的《妇女的身体,妇女的世界》中涉及到伊斯兰、阿拉伯和中东的女性历史。在欧洲文化体系中强势的男性话语围绕女人和性制造出各种对立的概念:男/女、阳/阴、主动/被动、在场/缺场、理智/情感、文明/野蛮、基督教/异教徒等等,从语言、文化、宗教上建构起对阳性和男权的崇尚,这种现象背后所隐藏的文化深意引起了后殖民批评家和东方主义研究者的高度关注。①相关论述详见(美国)爱德华·W·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康拉德的小说也纳入他们的研究视野,人们可以在康拉德殖民地叙事中得到启迪并找到答案。在《海隅逐客》中,很好地展现了西方殖民者与东方女性的关系问题,这种关系是一种想象与被想象、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但这种关系最终发生了改变。

《海隅逐客》中充满了对女性身体的想象。女性的身体,进而包括女人的性,都是现有语言难以表现的,性别意识引起女性主义和后殖民研究者的关注,“男性中心主义和性别歧视导致对非西方文化中女性的地位和角色的误解和歪曲。然而,如果是误解和歪曲了女性的地位和角色,那么不可避免地也会误解和歪曲男性的地位和角色。由于女性和男性的关联是连锁的,那么歪曲男性与女性的作用就会导致对整个社会系统的歪曲。”[3]这也是康拉德对殖民地女性进行叙写为我们提供的思考和意义。

对于殖民地的欧洲白人男子来说,性是有待解决的问题,也是充满诱惑和冒险的游戏,他们生活在荒蛮丛林、海隅天涯,时时处在危险和崩溃边缘,特别容易被传统化的异国女子所迷惑,无论是肉欲粗俗的或是媚人脱俗的。被放逐的威廉斯也是被异族女子所俘获了的人,他有幸却又很不幸地遇上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女子——爱伊莎,她是一个勇敢刚毅出入火海与父辈和其他族里男人一样见过世面的奇女子,威廉斯在河边初遇爱伊莎,她那纯美的身躯,那半开半闭的双眸投射过来的一瞥立刻摄住了他的神智和心灵。他像一个神志恍惚的人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惊异、好奇、欲望交集的力量诱惑着、牵扯着,再也无法摆脱。威廉斯对爱伊莎的身体想象自然而然的是一种性欲望的表达。

在威廉斯眼中爱伊莎犹如女神,爱伊莎与威廉斯厮守相伴,完全占据了他的身心。土著阿拉伯头领及其下属巴巴拉蚩在与林格为代表的白人集团进行利益领地博弈时,他们利用了威廉斯对爱伊莎强烈欲望,并施计骗走和软禁了爱伊莎,这让心急如焚的威廉斯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的自我已让一个女人用手从内心攫走了,他的才智和自傲、对成功的信念、对失败的愤怒、再次发达的希望都无关紧要了,构成白人男子汉的品质都失去了。他只想带走她,远离她那贱种般的族人,她的眼神她的爱抚令他沉醉,可以征服他的骄傲;他的生命,他从爱伊莎身上得到那种充满激情、肉欲和令人神魂颠倒的生活,对她的迷恋成了威廉斯生活中的慰藉。

这种又爱又恨的感觉让威廉斯欲罢不能,爱伊莎这个可爱而调皮充满异域情调的女孩让他的生命充盈,在她身边,他变得像孩子般柔软,像吸了鸦片一样迷醉。威廉斯已身陷情欲地狱,堕落的头脑不愿想及它的终结,对于这种快乐的牺牲者来说,快乐的尽头,就是磨难的开端。但爱伊莎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她用严肃的大眼睛望着他,眼里并没有附和的神色。他的想法跟她的了解距离很远,因此爱伊莎与威廉斯的心灵与思想并未达成过一致。威廉斯对爱伊莎的身体想象只是从西方文化的眼光入手,所以就注定他不能与爱伊莎达到灵与肉的交融。非但不能交融,威廉斯反而被爱伊莎掌控,他受欲望驱使,成为了爱伊莎的奴仆。

“不像许多其他19世纪的小说,康拉德的小说并不主要关注家庭关系以及性问题,或者个人在社会冲突中的发展……在康拉德很多的作品中,有很多观点与现代的政治和道德观念相悖,包括女权主义和后殖民理论;问题是,如何才能正确地阅读康拉德。”[4]2-10由此可见,康拉德的作品意蕴丰富,读者可以从各个角度去阅读康拉德。正如在《海隅逐客》中,对康拉德笔下性的理解不能单纯从原始本能的欲望去理解,还要考虑到当时整个的社会环境。殖民者在殖民地肆意妄为,殖民地女性只是他们发泄肉欲的工具,但是总会存在异数。威廉斯身为殖民者,却被爱伊莎所掌控,其欲望的含义发生改变,性得到引申。这就预示着,殖民地女性已经开始觉醒,她们不甘心沦为殖民者发泄欲望的工具,她们要反抗。殖民者对殖民地女性占有性的身体想象在这一刻被终结。

批评家罗伯特·汉普森从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理论入手对康拉德的文本进行分析后认为:“康拉德的关于马来群岛的作品是从他本身的经历和西方构建的马拉西亚入手的,康拉德认识到西方对马拉西亚的这种文化构建正渐渐地消亡,而且,在西方试图将非西方文化西方化的过程中,出现了诸多问题。”[5]134斯蒂芬·罗斯在《康拉德与帝国主义》中把康拉德对帝国主义的兴趣视为对全球化问题的关注,他说:“康拉德的小说在面对全球资本主义扩张形势下已经取代了民族——国家的概念,并且在他的小说中论证了这一变化对个人的影响。”[5]134综上所述,包括康拉德本人和他的研究者,都看到了康拉德文本中的西方视角,但这种西方中心主义在文本中正渐渐地消亡,康拉德观察殖民地人民和文化的视角从西方视角升华到了全球视角。这种视角在描述殖民者对殖民地女性的身体想象中,具有一种客观性,也更精确地叙述出殖民者与殖民地女性的关系问题。从西方视域出发,进而发展到全球视域,康拉德的文本具有了更多的包容性和复杂性。

三、殖民地女性的话语建构

康拉德对土著女性和伊斯兰妇女的叙写独具特色,虽然她们与男性共存在殖民地这块领土这段时空,却往往处于被言说、甚至被妖魔化的地位,女性经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被强势的男性殖民者话语所遮蔽。托马斯·莫泽称康拉德对待女性的方式是:“康拉德从来没有贬低过自己以忧郁的、多愁善感的方式对待女性的倾向……”[6]163由此看来,康拉德没有歧视女性的倾向,在心理上,他将女性与男性同等看待。鲁斯·L·纳德尔哈夫特是最早用女性主义理论分析康拉德和他的作品的,她认为:“康拉德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比人们普遍认为的具有更重要的作用,这些女性是男性虚荣心和帝国主义臆想的“智能电阻”中心,他用女性形象的视角批判男性中心主义和帝国主义扩张。”[7]181苏珊·琼斯也认为:“不同于传统观点,康拉德不是一个男性中心作家,女性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作品,在他的小说中女性形象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在他进行公开阅读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提到女性形象。”[5]132纳德尔哈夫特和琼斯打开了一个研究康拉德的新视域,这个视域从女性主义理论出发,对康拉德的文本进行了理论阐释,让康拉德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以崭新的面貌出现。

在《海隅逐客》中康拉德着力刻画了性格鲜明的异族女性的形象——爱伊莎、乔安娜,以包裹着她们的面纱为象征符号,提出了一系列的隐义和内涵——“面纱”即是她们的话语权。康拉德从“面纱”入手为殖民地女性重新正名,让她们的爱恨情仇得以展现,让她们的话语权得以抒发,使她们以独立自主的形象出现。

在帝国统治区域,殖民话语的权力很容易使白人产生一种仁慈救世主的幻觉。森巴镇的白人都带着这种感觉,威廉斯如此,林格先生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被称为“海大王”,自认为是老大,代表着自由和秩序,注定是森巴镇的领导者。西方人将判定谁是好土著,谁是坏的,因为土著只有经过他们的承认才存在。他们创造了土著,他们教给土著说话和思想,带给了土著福音和恩惠。

无论是美国人林格,还是威廉斯,他们都是殖民帝国的代言人,这套话语决定了他们的思维定势,恰如威廉斯身上所呈现出俯视一切的典型的欧洲殖民者的意识心态,它深深根植于后殖民主义理论所揭示的帝国话语的“中心/边缘”“主体/他者”“男权/女性”的关系之中,西方的文化传统既具有男权中心的特点,又以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为根基。在小说里,具体可表述为:文明的白人男性威廉斯行使着主宰着的权力,显得高贵机敏,支配了土著妻子一家的生活,而乔伊娜及其家人则像动物般愚笨无知和肮脏,像仆人般侍奉威廉斯,处于绝对服从和被奴役的地位。有评论者认为:“康拉德的小说具有保守性,也充满了自由主义的思想,这与马克思的思想十分合拍。他并不单单是关注人的行为动机,他也积极关注公共利益的缺失、个人主义在全球文化中的失位以及社会的复苏、改革。”[4]21就是因为康拉德的心中充满了自由和改革的思想,所以他对殖民者的强权意识和霸权思想充满了厌恶。他刻画殖民地女性形象的目的就是要粉碎殖民者的强权意识。

在这种对立关系中,土著女性的话语权往往被忽视、被弱化甚至被抹去,然而她们在寻找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表达内心的愤怒。由于威廉斯挪用公款,被胡迪公司的会计文克先生算计了,文克先生对威廉斯知之甚详,相信他很能干,很精明——精明能干得讨人嫌,文克决意要消除胡迪老板对这位合伙人的信任,以铲除竞争对手为快事。白人圈内人也因为威廉斯的贪污垮台而幸灾乐祸,妻子对他的态度更令他难堪,他本来是准备让乔安娜跟他离开这里暂避风头的,没想到这位平时“受惊害怕,毫无作为””“阴郁沉默”的土著女人却一反常态,语言咄咄逼人,她终于有了说话的权力:

“喔!你这个了不起的人!”她慢吞吞地重复,左望右看,好像在预想突围逃遁的途径。“你还以为我会跟你去挨饿。你现在垮了。你以为我妈跟伦纳德会让我走?而且跟你走!跟你!”她藐视地重复着说,提高了嗓子,把孩子吵醒了,低低呜咽起来。

“乔安娜!”威廉斯喝道。

“别开口,我已经听到许多年来等着要听的事了。你呀!简直垃圾不如,你一向把我踩在脚下。我已经等了好多年了,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怕你的了,我不要你,别走近来,啊……”他伸手做出恳求的表情时,她高声尖叫起来,“啊!走开,走开,走开!”她身向后退,眼睛又怒又惊地瞪着他,威廉斯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意外得愣住了,不知她脑袋里的愤怒与反叛从何而来。[8]21

康拉德通过乔安娜的反叛重构了弱势群体的话语权力,她不再沉默,不再逆来顺受,终于找到机会表示内心的压抑和仇恨,对话中她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妻子口气生硬,态度坚决,她意识到即使没有威廉斯施恩,她的一家人也不会饿死,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白人威廉斯居然被赶出了家门。文明世界的排斥,胡迪的失望,妻子的驱赶,这些“仇恨”在他身边潜伏了多年,他却浑然不知,这让他怵然心惊。他从一个蛮族人的“救世主”堕落成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痛苦、耻辱和愤怒的人。他带着孤芳自赏的味道、难以掩饰的胜利者情绪和对拯救土著妻子一家的庄严承诺生活在自己虚构的生活中,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失误就让他落入白人世界的陷阱和被土著妻子所遗弃的困境。威廉斯的被驱逐也意味着殖民地女性自我独立意识的觉醒,她们撩开了遮蔽着她们身体的“面纱”,努力争取自己的话语权,发出自己的声音。殖民地女性开始以独立的形象崛起。

四、冲突与二元对立

非洲作家钦努阿·阿契贝撰写了《非洲的形象》一文,认为康拉德是个“彻头彻尾的种族主义者”、“他丑化了非洲人,所以《黑暗的心》不应被视为伟大的文学作品”,他还呼吁“研究康拉德的学者应一致将康拉德视为种族主义者和帝国主义者”。[5]127阿契贝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了许多批评家的反驳。亨特·霍金斯反驳说:“康拉德虽然接受了殖民主义,但他却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事实上,康拉德十分反对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5]127彼特·弗乔在《想象非洲:康拉德:<黑暗的心>中的种族主义与帝国主义》中为康拉德辩护:“阿契贝误解了康拉德……在康拉德的时代,种族和帝国主义有十分复杂的内涵,从现在起,评价康拉德应该从他所处的时代语境下判断。”[5]133如上所述,康拉德并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他反对种族主义和帝国主义,在他的文本中,倾注了对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批判。要批判必须先大胆地揭露,将最野蛮最丑恶的现象——殖民主义揭露出来加以批判。《海隅逐客》大力书写了殖民者与殖民地人民的种族冲突问题,从威廉斯和爱伊莎的爱情悲剧入手,塑造了殖民者威廉斯的悲剧形象,刻画了殖民地女性的觉醒意识,深入揭露了殖民主义的罪恶。

小说叙事充分展示了种族冲突和肤色歧视,尽管威廉斯在孤寂中依恋爱伊莎,但“我是白人,她,一个野蛮人”的意识挥之不去,殖民者一开始就设置一种生理上、语言上、宗教文化上以及心理上的暴力情境,把土著塑造成一群兽性的形象,一旦这种非人化妖魔化得以实现,种族主义优越性得以实现,把土著看成野兽就是一种逻辑的必然结果,在殖民者心中,“白种人”作为“一种理念,一种性格类型,一种存在方式”,这种优越意识在殖民者威廉斯身上根深蒂固。

因此,在康拉德的殖民地叙事中白人既是一种观念,又是一种现实。它涉及一种对白人世界和非白人世界所采取的立场,它意味着白人在殖民地以某种特定的思维和说话方式,根据一套特定的规则和符号编码行事,甚至有选择地感受到某些特定的事物。它意味着特定的判断、评价、姿态。它是一种权威形式,在它面前,非白人失去说话权力,在殖民政府,领事机构和商贸组织,“白人”成了非个人化的普遍信念,身为“白种人”或使自己成为“白种人”是一种非常具体的存在方式,一种把握现实、语言和思想的途径,在“白人”与“非白人”的二元对立中,前者总是侵蚀着后者,在小说中,土著往往是被驯服的对象,甚至沦为白人的工具。康拉德跳出这个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他提醒人们不要忘记殖民地纠结历史中的复杂性,海外殖民贸易和从事贸易赚来的钱为欧洲白人提供了舒适的生活保障,也为殖民者带来成功的荣耀,就像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一样,白人在殖民地安全与危险同在,稍有忽疏就要在冲突中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生命。

小说也表现了宗教冲突。威廉斯是一个基督徒,在他眼里,神秘的伊斯兰教的女子爱伊莎充满了诱惑力,他离开妻子之后与爱伊莎邂逅而两情相悦,甚至产生拯救爱伊莎的想法,把她从她父亲和族人身边带走,然而他的一厢情愿得不到爱伊莎的理解,爱伊莎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独立意识,他要把威廉斯留在自己族里,留在自己身边,要在威廉斯与白人之间竖起一道墙,这样她就可以永远拥有心爱的男人了。她在“海大王”林格面前为威廉斯辩解,为自己的幸福而争取机会,林格对这个头人奥马的女儿——异教女性也是满怀兴趣:“你这女人,我想,心胸大得足以匹敌男人:可是你始终还是女人,我,海大王,对你是没有什么要说的”,在林格观念中,这个异族女子是没有资格与他对话的,她的声音是可以忽略的,她的欲求也无关紧要,这是一个男人们的世界,尤其是一个白人男性掌控的世界。

然而就是这位异族弱女子爱伊莎打破了男性话语模式,通过抗争找回了殖民地女性话语权和尊严。爱伊莎是一个颇有故事的女孩,她与父亲和族人在枪林弹雨中并肩作战而赢得了族人的尊敬,当白人海大王林格用严厉的声音对她说“别挡我的路,你是奥马的女儿,你应该明白男人在白天会见时,女人该静静地听天由命”时,她强捺着激烈的情绪反驳道:“女人!,不错,我是个女人!你的眼睛看得到这一点,海大王啊!可是你能看得见我的生活吗?我也曾听见过炮火的声音;我也感受过枪林弹雨中,嫩枝树叶在我头上纷纷落下的滋味……”林格对这个狂野却也温柔、强壮而又纤弱、胆怯而又坚毅的爱伊莎不得不刮目相看,不得不折服于心胸和勇气像男子一样的爱伊莎。

爱伊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威廉斯,她应该拥有对威廉斯爱的权力,她必须在他与其他白人之间筑起一道仇恨的墙,这样她和他的爱情就安全了。在这里爱伊莎彻底否定了威廉斯的世界,那是一个罪恶之邦,那里的人们冷眼假心 ,那个世界的白种女人凶巴巴地长着白牙。这充分表明了殖民者与土著居民在宗教上有着冲突与对立。

康拉德有意识地为殖民地土著女性留有一席位置,她们通过言和行影响了周围的世界,言说了白人的世界,言说了自我,言说自己对欧洲男人和女人的感受、对这个世界的体验。评论家伊莱恩·乔丹评论道:“康拉德在他的小说中讲了一些故事,提了一些问题。其中,他富有创造性地提出谁是‘我们’,谁是‘他们’。”[4]24“他们”和“我们”,一种对立的存在方式,正好印证了殖民者与土著女性之间的存在方式。作家为英国文化圈和欧洲人提供了一份异国营养品,他打破了殖民者的种族优越感和欧洲白人意识,为殖民地女性重塑形象、重构话语,以此颠覆殖民话语体系中对女性的遮蔽和扭曲。在《海隅逐客》中,如果威廉斯与乔安娜的关系还是固定在传统叙述模式中,那么爱伊莎的出现使得白人与土著、男性与女性的关系有了彻底的改观,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彼此已互换角色,爱伊莎有着绝对的操控权:

男性/女性(威廉斯/爱伊莎)

放逐者/女神

恐惧/勇敢

仆人/主人

沉迷/理性

被征服/征服者

绝望/希望

死亡/生存

在种族与宗教冲突中,爱伊莎的形象愈加鲜明。爱伊莎在与威廉斯所代表的西方文化和宗教的冲突抗争中慢慢成长,她所代表的伊斯兰宗教文化逐渐摆脱了西方殖民者的控制,完成了对自己身份的确立和话语权的建构。殖民地女性形象的建构便在这种种族、宗教的二元对立中得以完成。

通过殖民地女性形象的塑造和话语的构建,康拉德提醒人们,女性的价值和影响力不容忽视,她们构成殖民地历史中极为重要的部分参与到与欧洲殖民者的抗争中,不仅通过话语的权力来彰显自身的力量,表明自己的在场,同时也通过身体的诱惑或反抗来实现自身的诉求和对男性世界的控制。康拉德以西方人的视角描写非西方世界,在小说中他凸显了对殖民地土著女性的身体想象和话语关注,展示了她们在与本族男权、白人男性的冲突中所表现出的力量、尊严和为幸福而抗争的勇气,让读者撩开历史的面纱,去聆听沉默的异族女性声音、去思考性别、种族和文化冲突等问题,他为我们深入分析殖民霸权和男性中心文化,重新阐释殖民遭遇中的双方历史以及两性冲突提供了生动的文本。

[1]Morton Dauwen Zabel.The Portable Conrad[M].London:Penguin Books,1975:749.

[2]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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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Edited by Elaine Jordan.New Casebook——Joseph Conrad[M],London:Macmilan Press Ltd press,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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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文摘(2022年6期)2022-07-23 05:4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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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中的真实:康拉德小说《阴影线》中的有机共同体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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