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宇,李 武,顾烨青
(1.上海大学 图书情报档案系,上海200444;2.上海交通大学 媒体与设计学院,上海200240;3.江南大学 图书馆,江苏 无锡214122)
古人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于学术研究而言,自然也不例外。“方法是人们用来理解或解释事物时所运用的程序”[1]62,它“源自于科学家共同体内所形成的一个松散的共识”[2]15。《周易·系辞上》中说:“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用现代社会科学的话语体系去阐释这种“仁”“智”差异所产生的根源,我们不难发现正是由于主体的价值立场和方法取向的不同导致了对相同客体的认识结果的不同。正是由于研究方法对于研究人员和研究结果具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因此研究方法历来受到研究人员的高度重视。
亚里士多德在《工具论》中就开始系统地思考科学研究方法及原则,创立了古典逻辑体系[3]。在当前这种学科之间流动性日益增强、知识结构突变的宏观知识背景之下,新兴交叉学科、横断学科和综合学科不断涌现,人们在解决具体研究问题时,纷纷借鉴和运用本学科以外的知识和方法来进行问题的求解,依此来实现知识的创新和知识总量的累积。因此,研究方法在研究进程中的作用和地位得到空前的凸显,正如米尔斯所说:“科学方法严格限定了人们选择研究的问题和表述问题的方式。”[1]61
1999年6月15日,江泽民同志在第三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上作了重要讲话,会议的主题是“动员全党同志和全国人民,以提高民族素质和创新能力为重点,深化教育体制和结构改革,全面推进素质教育,振兴教育事业,实施科教兴国战略,为实现党的十五大确定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宏伟目标而奋斗”,特别指出“今天,面对世界科技飞速发展的挑战,我们必须把增强民族创新能力提到关系中华民族兴衰存亡的高度来认识。”自此后,学术界对学术研究的创新也开展了深入讨论。顾海良认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创新突出的表现在三个主要的方面,即学术观点创新、学术体系创新和研究方法创新[4]。王子舟认为学术创新应具备下面5种条件之一:①因实践发展需要而发明一种新概念或提出一个新观点;②获得了一种新的可作为实证根据的资料来源;③采用了一种新的研究方法;④开辟了一个新的有价值的研究领域;⑤创立了一种新研究范式[5]。虽然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对学术研究的“创新”给出自己的标准,但研究范式或研究方法的创新是他们的共识。学者们之所以如此强调研究方法的创新,这从另外一个侧面也彰显了研究方法在研究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和意义。
我国的学术传统历史悠久。在历时2000多年的帝国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主要精力集中在文学、历史和以教导人们如何“为人处事”为核心的儒释道思想上,产生了以汉赋、唐诗、宋词、明清小说为主体的丰硕文学作品,以二十四史为代表的汗牛充栋的历史典籍,以及以不断地对先圣前贤的著作进行注疏为主要形式的思想著作。这三个部分一起构成了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学术的主干,即现代西方科学话语体系下的人文科学。这种以人文科学为主流的学术传统,它的主要研究范式是以主体背景为依托的对研究客体的理解和阐释,这里所说主体背景包括研究主体的个人经历、知识结构、价值立场等。它强调的是主体对客体的体验和感悟,并不重视按照严格的程序和步骤对研究客体进行考察而产生知识。然而,这种中国学术传统中所不具备的规范化、程序化的知识生产方式正是现代科学话题体系所强调的研究方法。因此,从知识产生的层次来说,我国的学术传统就是忽视研究方法的。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的知识分子为了实现救亡图存的政治理想,本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和“学为政本”的学术理念,在中国传统的知识土壤上引进移植了现在西方人文社会科学。以至于,“晚清以来的学人基本心态是‘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6]。民国时期是我国传统社会体制瓦解、新型社会体制尚未完全建立的变革、整合的时代。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产生空前激烈的碰撞,在冲突与融合之中,新的话语模式、新的思维方式、新的学术精神开始确定。一些学贯中西的知识分子在综合运用传统的和西方的研究方法在各自的学术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形成了“社会转型、学术兴盛、方法创新是三位一体”的学术繁荣局面。
然而,在那个百废待兴的时代,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将主要的精力集中于对问题的研究,而缺少对研究方法的反思和系统整理。虽然也有如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等少量方法专论[3],但它们大多局限于西方人文社会科学方法在中国传统学术领域中的运用,而且这些论著也未能在知识界引起普遍的对研究方法的反思。
因此,从学术传统来看,中国的知识分子缺乏像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的对研究方法的关注;从我国现代社会科学学术体系的创立来看,研究方法本身就有一种先天性的缺失。正如薛其林所言,“对学术方法本身的反思和研究的缺失以及对已有方法向外界渗透的限制,就成为区别于西方的中国传统学术方法的突出特色。”[3]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与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界之间交流的加强、留学西方学成归国人员纷纷加入到国内社会科学研究队伍中,研究方法的规范化越来越受到国内社会科学研究人员的关注,研究人员对研究方法的反思也越来越深刻。“正是研究方法论使社会科学成为科学”[2]87,研究方法的规范化,促使社会科学的整体学科地位获得提升,也促使管理阶层和社会公众对社会科学的关注度日益加强。
社会科学的发展得利于对科学方法论的研究和科学方法的应用,特别是大量定量的科学研究方法和技术的引进和使用。这促使我国的社会科学研究进入研究范式的转型阶段,即从定性研究走向定量研究、从宏观叙事走向微观分析、从局部研究走向整体综合。但是我们也不难发现,在现有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应用中也存在着不少问题,特别是在选择研究取向和移植研究方法时表现得更为明显。
社会科学的研究有三个不同的研究取向:实证主义,诠释主义和批判主义,大部分现行的社会科学都是建立在前两个研究取向基础之上的[2]90。实证主义强调对研究对象进行程序化的系统观察,辅以缜密的逻辑推理,严格的可再现知识生产过程的检验方式。正如科学哲学家米勒所说:“实证主义是科学最常见的哲学面貌”[7]4。这种科学的知识生产方式使得实证主义研究取向对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人员具有难以抗拒的巨大吸引力。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人员纷纷秉承实证主义研究取向,以此来加强自己“科学研究”工作者的学者身份;并力图以实证主义作为工具,来强化社会科学的“科学”地位。因此,实证主义成为现代社会科学领域“最古老、最广为使用的研究取向”[2]90。
我国的学术研究有着悠久的人文传统,而且这种人文传统与学术研究缺失规范化、程序化的研究方法是相伴相随的。20世纪后期,国内从事社会科学研究的学者纷纷力图改变我国研究方法缺失的学术传统,希望通过科学的研究方法的运用来加强社会科学的“科学”地位。一时,实证主义研究取向在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界广被推崇。然而,由于我国在20世纪中期出现过十多年的学术断层,现今活跃于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舞台上的学者虽然对实证研究有较为扎实的理论把握,但是却缺乏像20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样学贯中西、精通中国学术传统和西方研究范式的学术巨擘。因此,我国现今社会科学界的实证主义研究取向在一定程度上缺乏与本国学术传统和土壤的融合,是一种扎根欠深的舶来品。过度强调这种缺乏实践土壤的实证主义是非常危险的,“传统是一切语言和一切思想的源泉,即使在批判过去的情况下,也同样如此”,哲学家伽达默尔曾经警示过世人:“没有传统的人注定要扮演小丑。”[8]
同时,可能是对传统研究范式的一种极力否定,国内学者在引进实证研究的时候片面地将实证研究等同于以实证主义为根基的定量研究。事实上,这种认识是有较大偏颇的。实证研究的核心特征是强调以经验观察作为理论建构的现实依据,这种特征是为定量研究和定性研究所共享的。后者包括历史学和社会学的方法、建立在社会语言学基础上的话语分析、建立在符号学基础上的文本分析,以及源自人类学的民族志等方法。
“调查员和航海者通过多个位置的观察来测量两物体之间的距离。通过不同的角度或观点观察事物,他们就能确定它的实际位置。这个过程被称为三角校正(Triangulation)。”[2]188社会科学研究也是一种“三角校正”的过程。实证主义研究取向只是人们观察世界的一个角度,过于强调实证主义研究取向不利用于人们获得对客观世界的真实、正确的认识,而且实证主义研究取向有着本身不可避免的认识缺陷。实证主义逻辑基础是将研究对象视为缺乏创造力和同情心的物体。在此基础上,实证主义研究取向的有两条最为基本的研究假设:①社会现实不是随机的,而是有着固定的模式和秩序;②人们的活动是以外在因素为基础的,相同的外在原因对每个人产生相同的结果[2]87-119。在此两条基本假设的前提下,大范围的统计资料才具有真实的意义,才能成为人们发现社会规律和运行秩序的手段。我们不难发现,实证主义研究取向的逻辑基础和基本假设都是存在争议的,这也是米尔斯、布迪厄等社会科学巨擘对实证主义研究取向进行批判的根本原因所在。
研究取向的选择体现了不同的科学哲学观对社会科学研究的影响,不同的研究取向决定了研究中所运用的具体研究方法不同。在学科相互交叉、相互渗透的今天,研究方法已经开始大范围的突破人为的学科分界。研究方法在不同学科之间得到移植和运用成为目前社会科学研究方法论上的主流。然而,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移植中暴露出一些问题[9,10]。
(1)盲目移植、胡乱引进
自启蒙时期科学制度开始确定以来,自然科学一直处于知识系统的强势地位。社会科学为了改变自己弱势学科地位,稳固自己的“科学”身份,从孔德(Auguste Comte)时代起,社会科学研究人员便开始借鉴引进自然科学研究方法,采取以“社会科学科学化”为目标的移植引进自然科学研究方法的发展模式[11]。在学科相互交叉相互渗透的大学科背景下,移植借鉴是必要的,但是也不能忽略这种借鉴过程中所产生的问题。如果对自然科学的方法在社会科学应用中的可行性和使用范围不加推究,也不考虑其在该研究问题中的必要性,一味追求新奇,脱离社会科学的学科特点和实际的研究需要,势必造成人力物力的浪费。
(2)生搬硬套、囫囵吞枣
从事社会科学研究的人员,大都缺乏扎实的数理知识背景和系统的数据处理技术的训练。在引进移植一些定量研究方法和数据分析技术时,特别是像模糊数学、计算机仿真、非线性分析等定量研究方法时,往往对其概念和要点领会不透,甚至移植引进者自己都不了解所移植的研究方法和理论是否成熟可靠,在处理所移植的科学方法和社会科学的结合上,造成机械的套用或简单的解释说明。这种现象在很多的论文中都有所体现,比如说一上来就是来个回归分析,也不首先看看是否符合开展回归分析的前提条件。如果是相关关系,也不看看两个变量是连续变量还是离散变量,一用基本就是Pearson r系数。
(3)喜新厌旧、忽视主体
在移植引进其他学科方法后,就会形成一些冠以某一学科专名的新方法。在处理新方法和旧方法之间的关系问题上,研究者普遍的倾向是认为新方法强于旧方法,有的甚至认为要用新方法取代旧方法。据一项对于中美研究方法运用的比较分析表明,国内定量研究的论文数量明显少于美国,但是国内运用结构方程模型分析数据的文章却是美国对应数据的7倍[12]。这其实就是国内普遍存在的问题,即喜欢“追逐新方法”的科研习惯,喜欢用新方法唬人。其实“杀鸡真的不必用牛刀”,社会科学研究工作效率的高低和研究成果水平的高低并不取决于所用方法的新旧,而是取决于是否针对具体问题综合运用适当的研究方法。在方法移植引进过程中,较易形成许多新的交叉学科或研究领域,这些新兴领域便成为新的学科增长点和研究热点。这使得研究人员倾向于强调研究方法,过度关注新兴热点,从而忽视了对本学科主干领域的深入研究。如果这一现象无限制发展下去,最终可能导致社会科学的学科特色的逐渐消失。
从理论上来说,任何一门学科的理论研究,只有运用科学的方法才能揭示研究对象的内在规律,而所运用的科学方法又是该学科理论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在具体的研究实践中,社会科学研究人员尤其要防止对方法过分地推崇与迷信,认为只要有方法,什么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方法固然重要,但是直接面对具体的问题更为重要。只有从具体的研究问题出发,依据研究对象的特点选择不同的研究方法,灵活运用,才能发挥研究方法应有的作用。方法必须依托于特定的研究问题,只有以具体的研究实践为基本出发点,才能产生研究方法的创新,产生研究成果的创新。
在坚持“问题本位”的基础上,社会科学研究在方法上要处理好以下几组关系,以实现我国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创新与学术创新。
研究方法本身并无优劣之分,每种研究方法都有自己的优缺点,关键是要把研究方法的选取与研究问题相结合。对于社会科学领域的问题,理所当然地应该选择实证方法,把对问题的考察和解答建立在观察和逻辑的双重根基之上。但人文艺术学科强调的是个人的创造和独特体验,用实证研究恐怕事实上也绝对不是最好的研究工具。
另外,在实证方法内部,同样也要根据研究问题选择以数理统计为基础的定量研究或以文本分析为基础的定性研究。总体而言,社会科学已经走过了经验描述阶段,目前正由理论综合阶段向数理论证阶段发展。现代技术手段在社会生活与决策中的普遍使用,使得实验法、调查分析法、统计分析法、数理分析法等定量研究方法成为社会科学研究的常用方法,从而改变了过去研究方法偏重于历史比较分析和基于情境的逻辑演绎法的不足。但是,我们不能矫枉过正,以问题为本位的研究本身就要求研究人员从不同的研究视角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实现社会科学研究的“三角校正”在研究方法上必然要求定量与定性相结合,而且,定量与定性方法的结合也是进一步提高我国社会科学研究水平的又一直接动力。
伴随着现代科学的高度综合化和整体化趋势,从自然科学或在社会科学内部各学科之间移植引进研究方法已经成为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既是人类认识发展的要求,也是社会科学自身进步的需要。研究方法移植所起的补充和完善作用是毋庸质疑的。当前,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移植应以“集约型”移植为目标,即有目的地选择移植,进而建立起适合各自研究领域的特色研究方法体系;避免生搬硬套、不考察方法适用范围与使用条件的“粗放型”移植。
在科学技术高度发展、各学科不断渗透的今天,社会科学通过研究方法的移植形成了很多新的专门方法,比如连接分析法、内容分析法等。方法是解决问题的工具,关键就在于如何运用。因此,方法无所谓“新旧好坏”之分,方法的合理运用才是社会科学研究人员重视研究方法的根本意义所在。在解决具体的研究问题时,以问题为本位,选择恰当的研究方法,切忌喜新厌旧。在判断研究方法创新时,应以方法在实际研究中的运用效果为基础。具体而言,可从3个方面来考察:①新方法的运用是否能够解决已有方法所不能解决的问题,②新方法的运用是否较之已有方法在解决同类问题时显得更加简洁有效,③新方法运用于分析同一问题时所得出的结论是否较之已有方法所得出的结论更加准确可靠。
社会科学的进步离不开研究方法的创新,研究方法的创新必须立足于研究对象的现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离开研究对象与研究对象的生态空谈研究方法,只会导致新概念满天飞,而对如何解决实际问题于事无补。如牟宗三所说:“讲科学方法,不落于学问本身,而只是在外面转,顶无聊,顶害事。”[13]研究方法形成于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不断交流的这一动态过程之中,正如徐复观所说:“方法是研究者向研究对象所提出的要求,及研究对象向研究者所呈现的答复,综合在一起的一种处理过程。所以真正的方法,是与被研究的对象不可分的。”[14]研究方法的创新只有立足于研究对象的实际、立足于我国的学术传统,才能塑造出更多的像陈寅恪一样 “以诗证史”的方法大师、学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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