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纳兰性德的悼亡词

李 娟

词作为我国古典文学的一种体裁，源于中晚唐、盛于宋、衰于元、明清时期再次繁荣。清词在我国词的发展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出现陈维崧、朱彝尊、顾贞观等著名的词人，其中成就最高并且独具特色的应首推相门富贵公子——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1655—1685)，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后因避讳太子名而改为性德，一般被称为容若。曾有记载:“自幼聪敏，读书一再过即不忘。善为诗，在童子时已出句惊人，久之益工。”容若天资聪明，文武双全，曾做到皇上身边的一等侍卫。纳兰短暂的三十余载却创造了卓越的成就，熟读经史集，将读书心得和笔记编成四卷集《渌水亭杂识》，此集涉及各个方面的知识;他还主持编辑了一部1792卷的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他更是我国词坛上的一朵奇葩，短短的一生留下三百多首词，有词集《侧帽集》、《饮水词》，词中最杰出的是爱情词，最令人感动、潸人泪下的是其悼亡词。王国维称他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一、纳兰性德的情感经历

1.初恋表妹。容若走于仕途，却一生为情所困，自我评价“自古情多”。王国维对他的高度评价:“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容若短暂的三十一载岁月，挣扎于富贵与自由，爱情与离别等许多矛盾之中。

一个相门翩翩公子的人生世界里的几个女性，初恋表妹，发妻卢氏，续妻官氏(记载极少)，爱妾沈宛都对他一生有着重要的影响。容若与表妹俩小无猜、情投意合、天作之合，但是成婚之前，表妹却被选入宫中，成了皇妃。初恋的失败，让他痛不欲生，这段历史在正史中并无太多的记载。如《如梦令》:

正是轱辘金井，满砌落花红粉，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谁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这首词描写青年男女一见钟情，四目对望，惊鸿一瞥，心神恍惚，词人将人物的神情状态，内心世界表现的淋漓尽致。

另一首《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钗心只凤翘。待将呼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

这首词描写少女偶遇自己喜爱的男子时矛盾的心理，害羞的脸如同秋雨过后芙蓉淡淡的粉色，两个人见面想要去打招呼却又没有勇气，呆呆地凝视着男子的离去。这也是封建社会对女子的束缚，词中的男主角可能就是容若，那女子爱慕他已经很久。以上两首词经常被认为是容若写给没有和他成婚的初恋表妹的，词中描写他们短暂的爱情，两个人情投意合，门当户对，最终却也没走到一块。

2.爱妾沈婉。值得一提的还有江南才女沈婉，她是个女词人、女作家，既聪明又美丽，是容若的好朋友顾贞观介绍他俩认识的。但是由于门第和出身悬殊，加之父母的强烈反对，二人最终也无法走到一起。尽管彼此都向往着可以在一起的幸福生活，但现实总是残酷的。沈婉理解容若的难处，无奈主动离开容若，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被人们所惋惜。

容若对她的相思之情难以抑制，如《望江南》:

春去也，人在画楼东。芳草绿粘天一角，落花红泌水三方。好景共谁同?

这首词写春天过去了，沈婉也离开了，词人站在楼上观望，绿草满地，红花遍满水边，这样的美景和谁一起欣赏呢?表面上是伤春，实则睹物思人，沈婉的最终离去，使容若再次陷入寂寞凄凉之中。他在阳台上倚望了一会儿，转回去又写《鹧鸪天》:

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惊节 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词中的“独背”、“玉笛”、“黄花”、“惆怅”等冷艳的词，无不流露出词人内心的孤独，感慨人世，惆怅命运，自己无法与喜欢的人在一起，触景伤情，写出如此的伤感之句。容若回京后，两次因寒疾告假在家，情感受伤，导致身体也出现问题，曾想去江南找沈婉，但被朋友顾贞观给阻拦，毕竟知道那是没有结果的爱情，保持着“此情可待成追忆”也挺好。

3.爱妻卢氏。容若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是原配卢氏，她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天资聪颖，美丽端庄，一个大家闺秀，经常被容若将她与古代的才女谢道韫相提并论。十八岁的卢氏和二十岁的纳兰结婚，被赐为淑人，俩人恩爱，感情深厚，婚后的生活无比幸福。一首词《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锦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此词描写了新婚夫妇的新婚画面，灯光下的卢氏在容若的眼里显得更美了，但是俩人都相互看得谁也不说话，可能是都不好意思开口，有点害羞。婚后两个人的生活过的很甜蜜，“绣闼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夕阳西下，夫妻相依的坐着，欣赏着美景，一幅非常幸福的画面呈现出来。“芍药栏边携素手，暖语浓于酒”，俩个人手牵手，说着甜言蜜语，走在路上，幸福的生活着。

卢氏不仅是他的妻子，而且是他的知己。《荷叶杯》:“知己一人谁是，已矣。”他们俩人感情伉俪情深，“桃根桃叶终相守”，发誓要长相厮守，永不离弃。但是容若也有点担心是否他们可以白头到老呢，毕竟花无长红，月无常圆，写下“一树红梅傍镜台，含英次第晓风催。深将锦幄重重护，为怕花残却怕开。”

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幸福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婚后的三年，卢氏因难产去世，这在容若心中成为了永远的痛，从此他写了大量的悼亡词来祭奠他们美好而又短暂的爱情。

二、对卢氏和命运的悼亡

1.对卢氏的相思和悼念。悼亡词并非容若所创，《诗经》首开悼亡之先河，后出现潘岳的《悼亡词三首》，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六年春遣怀八首》，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容若的悼亡词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他首次花如此大的笔墨，创作了大量的悼亡词。

容若与卢氏的感情深厚，他们的爱情不同于古代夫妻间“亲情式”的爱，而是一种热烈的男女之爱。叶舒崇有“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之语。新婚后过着甜蜜的生活，他渴望与妻子“一生一代一双人”，但现实却并非如此，“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与爱妻的生死离别，使他词中出现了“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的断肠语。容若的悼亡词更能体现他的词风“哀感顽艳”、“婉丽凄清”，令人肠断欲绝。陈维崧认为其词:“哀感顽绝，得南唐二主之遗。”他的好友顾贞观评价其词:“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确表明悼亡的有七首，未标明但是有悼亡之意的有二三十首。

容若与卢氏的感情伉俪情深，他对卢氏的思念无时无刻不流露出来，在每一个时节都可以触及他内心的痛处，亡妻的忌日、七夕、除夕、重阳、清明。

容若词标注悼亡的是:《青衫湿遍·悼亡》、《青衫湿·悼亡》、《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沁园春·瞬间浮生》、《南乡子·为亡妇题照》、《于中好》、《沁园春·代悼亡》。在他的悼亡词展示了丰富的意象，青衫、寒雨、清泪、残阳、落花、寒夜、西风、空阶、秋风、月亮、孤灯等，这些“寒意”的事物，表现出了一种凄凉的美。

《青衫湿遍·悼亡》的卢氏离开半个月后写的，为了抒发自己的悲哀、伤痛之情。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 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 般消受，蔓草残阳。拼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这首词字字含悲，句句泣泪。首句写到了纳兰的伤心程度，妻子的早亡，使他痛苦成泣，衣服全都哭湿了。在他需要妻子安慰的时候，她却无声的离开了，但是灯光下仍然有妻子扶病操劳为他缝补衣服的剪刀声，可见妻子对他的关怀无微不至。容若一个富家子弟，从来不缺衣服，但是妻子却带病在灯下为他缝补，只能说明夫妻间感情深厚。接着想到妻子平日里就很胆小，害怕一人独守空房，但现在却只有梨花影作伴，词人心中难免会伤痛，为妻子担心。他愿意给亡妻指明回家的道路，使他们在梦中团聚。接下来词人描绘了卢氏墓地的“一般消受，蔓草斜阳”的凄凉景象，流露出了词人对妻子深切的悼念之情。“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妻子在九泉之下还在为“我”操心，希望“我”可以好好生活。生死殊途的夫妻感情竟如此令人肝肠寸断。

还有值得一提的是《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新婚三年，两个人生活过的幸福甜蜜，但现在离妻子去世已经三年了，前三年，后三年，他们的两种完全不同的境况。容若以为妻子的离去，三年一直都是个梦，现在终该醒来，但“料也觉得，人间无味”，妻子不在了，自己也觉得人间没有什么意思了，还不及亡妻在的“夜台”。上阕最后一句埋怨妻子答应要与自己长相厮守，现在却把他一人抛弃在人世。下阕写到如果在九泉之下可以互通书信，他就可以了解妻子的喜怒哀乐和与谁相伴。这样的担心，使他每天晚上都辗转难眠，不忍听凄凉的琴声。词人想与妻子来世再成为知己，但是又害怕俩人都薄命，“再缘悭，和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词人无限凄凉而又绝望的心境表现出来，如此动人心弦的悼亡词，蕴含了容若无比真实的内心情感。

这两首是容若标明悼亡的七首里比较精绝的，更能表现对亡妻深切的悼念，此外，容若未标明悼亡但是有悼亡之意的词的数目有所争议，大约有二三十首，典型的有几首。如《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此词描写天上、人间、阴间，天上的月亮一月之中只有一晚是圆的，多缺少圆，比喻夫妻聚少离多，由于容若特殊的职位，经常陪伴在皇上身边，卢氏在世的时候没有好好陪伴她，心中留下了遗憾。词人想象天上的明月是亡妻，自己不怕寒冷为妻子送去温暖。但是无奈尘缘最容易断绝，燕子却依然在帘钩上叙说。最后“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词人在亡妻坟前哭诉，希望他们可以双双化蝶，一起飞向远方。这词感情充沛，表达了词人的一片痴心，对亡妻的深切思念。

另一首更令人神痴意迷的《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 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上片写沉思，下片写对往事的追忆。西风吹来，黄叶飘落，如此的场景显得无比的萧条冷落，在斜阳里词人独自沉思往事，回忆起与妻子在一起度过的美好生活。醉酒春睡而莫惊，赌书消得泼茶香，前半句表现了词人对妻子的体贴和照顾，后半句表现出夫妻二人温馨的生活，化用了李清照与赵明诚夫妇的故事，过着高雅而有趣的生活。但是以前这种非常普通的事情，现在却成了可望而不可及，只留下自己孤身一人在人世间，无法实现。三年短暂的快乐也许只是为了让容若日后的回忆更加痛苦，这也可能就是他的人生悲剧。

2.对命运的悼念。容若生于乌衣门第，繁华世家，但他一生却体弱多病。他的《虞美人》中写到“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临江仙》中的“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这几句词都反映了他身体状况不是很好。骑在马背上的民族崇尚武功，加之容若身体多病，又是八旗子弟，父亲使他从小就练习骑射武艺，为了变得更强壮一些。容若天资聪颖，所以武功也很不错。文武双全的容若17岁就进入国子监，18岁顺天乡试中举，22岁殿试列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后授三等侍卫，后循进一等，武官正三品。

容若的思想和心境经历了一个由初入仕途的兴奋转入厌倦官场的过程。19岁因寒疾遗憾的错过了殿试，写下《幸举礼闱于病来廷试》，22岁中进士，不久便担任侍卫，激动兴奋，但过了不久，随着爱妻的去世，他厌恶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劳累的侍卫生活，发出强烈的人生感慨，向往和追求自由，想要逃脱这个樊笼。他在给顾贞观的信中说:“倘异日者脱履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药臼茶铛，销兹岁月，皋桥作客，石屋称农。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官冕，是吾愿也。”自己向好友倾诉心声，想着并且有朝一日不当官了，便去乡村当一个地地道道农民，表现出了容若所向往的自由生活。

容若也可谓“壮志难酬”，一年四季基本每天出门在外跟随皇帝办事，在此期间作了60多首边塞词，来寄托他心中简单的理想，例如《金缕曲》:“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鳞阁才教留粉片，大笑拂衣归矣。”这其中化用杜甫的诗句。容若的诗句中流露出他的理想，希望老百姓生活下没有战争的一个安静祥和的环境里，但却无法实现。

心中的壮志难以实现，这使容若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孤独和苦闷，这也正是他真实生活的一种写照，与其一生富贵荣华、繁华似锦的生活也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这样的一个翩翩富贵公子如今不是在深宅大院里享受着的生活，而是被无情的命运所捉弄，一直处在多种矛盾纠结之中，肯定难免会有些无奈，真可谓偏偏是“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容若一生才华横溢，感情丰富，可谓一波三折，短暂的三十一载却使他成为了中国词坛上的一朵奇葩。

纳兰的悼亡词最为出名，情感至深，潸人泪下，但是在经历这么多事情后，他悼念妻子的同时也在悼念自己的命运。《蝶恋花》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词人无奈妻子的离去，也是对自己人生悲剧的无奈。如《山花子》:“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又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半世浮萍”，半生的命运如同浮萍随水漂流，由妻子的离开想到自己的命运，家境、地位显赫的容若，内心却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忧伤。

妻子的离开固然使词人伤心至极，成为一条导火索，纳兰借此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愤懑不平。自己的理想抱负终究难以实现，现实的残酷无情，挚爱的逝去，自己漂泊不定的命运，使纳兰成为了“人间惆怅客”。

［1］王友胜，童向飞．纳兰词注［M］．湖南:湖南出版集团，2005．

［2］纳兰容若．通志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4］苏樱．纳兰词［M］．陕西: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5］赵淑侠．凄清纳兰［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9．

［6］况周颐．蕙风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7］叶嘉莹．清词论丛［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8］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