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燕
(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云南昆明650500)
董每勘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戏曲研究家,富有学养,精于戏曲之道。其《五大名剧论》更是以详实的资料、细致的分析、富有创建性的研究丰富了戏剧研究理论。董先生认为“戏曲,主要是戏,不只是曲。声律、辞藻和思想,都必要予以考究,尤其重要的是人物想象和情节结构所体现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它是必须由演员扮演于舞台之上、观众之前的东西。”[1]董先生深解戏曲不同于一般的文学形式,他研究戏曲不仅是研究文字、唱曲,更重视“就戏论戏”,重视戏曲的演出性,注重根据戏曲规律,分析戏曲的情节、结构。其在《五大名剧论》中对《西厢记》的分析,正反映了其论剧特色。
钟嗣成《录鬼簿》中写道“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的戏剧成就有目共睹,关于这部杰作的分析之作,汗牛充栋。其中,董先生对王实甫《西厢记》所作的分析,成就之高,令人赞叹。董先生的研究之文,精确准当,但是,细读其书亦觉有可商榷之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是从元稹的《莺莺传》、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发展而来的,虽具体细节有所改动,而大体故事、主要情节则是一脉相承,对后者的分析,往往可以追溯到前二者。基于此,本文试图从《莺莺传》、《西厢记诸宫调》中关于寄简、踰墙的相关情节,分析经过王实甫改编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中的“踰墙”情节,以对董每勘先生提出的“踰墙”之举“矛盾”之说做出解释。
董先生在《五大名剧论》中,提出崔莺莺所寄之诗,即《明月三五夜》,是否即是如张君瑞所解,要求踰墙相会?这个问题确实难解,本人认为应该从《莺莺传》来分析,因这首诗最早出现于此,其生发出的情节当更符合诗歌之意,有助于我们了解此诗,以及作者最初的安排用意。
元稹的《莺莺传》中写道:
是夕,红娘复至,持采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踰。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踰其树而踰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2]136
这段情节中,元稹并未明确说出张君瑞跳墙是根据崔莺莺诗歌的指示。从文中之诗我们大抵可以了解到崔莺莺约张君瑞见面,诗中虽提到隔墙花动,但人经花下,花亦会动,“踰墙”之举不是必然的,或者因为无门可入,恰见到杏花树,张君瑞才选择踰墙。这种或然性使得行为更可理解。
在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中,踰墙的情节得到了强化。张君瑞在跟红娘解释崔莺莺的诗时说:
今十五日,莺诗篇曰:《明月三五夜》,则十五夜也,故有‘待月西厢’之句。‘迎风户半开’,私启而侯我也。‘拂墙花影动’者,令我因花而踰墙也。‘疑是玉人来’者,谓我至矣。[3]179
同样的,王实甫沿用了董解元对踰墙行为的改编。其《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中,张君瑞对红娘解释诗时说到:
“待月西厢下”,着我月上来;“迎风户半开”,她开门待我,“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者,着我跳过墙来。[4]179
在董解元和王实甫的作品中,作者将踰墙写成是崔莺莺诗句的指示,并且加以解释,但其解释显得生硬、牵强,缺乏逻辑必然性。
可见,在《莺莺传》中,张君瑞踰墙并不一定是事前有心所为,或为实际条件决定只有跳墙才能见到崔莺莺。贵族人家,门户森严,跳墙才能相见,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个细节后来发展到《西厢记诸宫调》、《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中,张君瑞猜诗谜而得出踰墙的指示,解释不够符合逻辑。这是董解元改编的不成功之处。
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将原来或然性的行为“踰墙”,变成了张君瑞从崔莺莺诗歌中得出的指示,而张君瑞对“踰墙”动作的解释却并不十分合理。“拂墙花影动”确实未必就是要张君瑞跳墙。这是董解元的一个改编,但是并不成功。张君瑞偶然性的踰墙与猜诗谜去跳墙,其舞台效果差别不大,而逻辑上却显得不够严密。所以,是否崔莺莺要张君瑞踰墙的“谜案”,董每勘先生怀疑得有理,其原因或是改编者改编的不足。
董每勘先生在《五大名剧论》中提到:“原诗‘迎风户半开’跟‘隔墙花影动’由董解元那样加以解释就产生了矛盾。”[1]187董解元、王实甫在剧中,都将“隔墙花影动”解释为跳墙,董先生认为,既然有角门为何还要跳墙?
由上文分析可知,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王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虽在解释踰墙上有值得推敲之处,但是,这个解释与“迎风户半开”并不矛盾。分析这个问题,可从两个方面入手:
董每勘先生认为“诗中所说半开的户一定是指围墙的角门儿”,由此,董先生提出既有角门儿半开,张君瑞何须踰墙。
“迎风户半开”中的“户”指的到底是何处之户?参看《莺莺传》中写张君瑞踰墙后,“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可见,诗中这个“户”原就是指西厢之户。终《莺莺传》全文皆未出现角门之说。这个“户”指的是西厢之户,非角门。
所以,崔莺莺所说“迎风户半开”指的是西厢之户半开,并未涉及角门,角门之事皆为红娘之事,与莺莺安排无关。张君瑞先踰过墙,达于西厢,而西厢户半开相迎是合乎逻辑的,并不矛盾。至于为什么在王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中,没有提到西厢之“户”,反而多了角门,这跟红娘这个角色是相关的。原文可见出,崔莺莺原本是在屋内的,去花园烧香是红娘所请,其是红娘的举动打乱了崔莺莺原本的安排。是故,离了西厢,不提西厢之户,而多了角门。开角门这个情节在《莺莺传》、《西厢记诸宫调》中皆无,显然为王实甫的创造。
从《莺莺传》中,我们可了解到关于张君瑞踰墙约会的原始情节安排为:崔莺莺在十五夜时,在西厢房内,半开门户等待张君瑞。张君瑞行至墙外,因杏树踰墙。作为该诗的最早出处,这样的情节安排才是最符合诗意的,最原本的相会模式。
而到了王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该模式内容更为丰富曲折,多了开角门的动作安排,从而出现了董每勘先生认为的矛盾之处。
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在这个情节中,加重了红娘的戏份。红娘欲参合此事,促成好事,又怕莺莺发现自己知道这个秘密,而让情节变得更加曲折、复杂。
红娘没有清楚了解崔莺莺的安排,将莺莺叫来花园烧香,或许觉得更方便于两人相会。关于花园烧香,崔莺莺原想推脱,她说到:“花阴重叠香风细,庭院深沉淡月明。”[4]194但是红娘却道:“今夜月朗风清,好一派景致也呵!”[3]194由此,红娘将待月西厢的故事移到了花园。
红娘将崔莺莺请到花园烧香后,为了给她们两个独自约会的机会,她又借机说去关角门。红娘在戏中说的是“姐姐,这湖山下立地,我开了寺里角门儿。怕有人听俺说话,我且看一看。”[4]195可见,角门原是红娘开的,与崔莺莺无关,显然莺莺诗句中半开的“户”不可能指红娘开的角门。董每勘先生认为诗中“半开之户”指的是角门显然有误。
同时,红娘去关角门,在角门等张君瑞,就能预先知道张君瑞来约会了没,并且告诉他莺莺在湖山下。崔莺莺约张君瑞原是要瞒着红娘的,所以红娘为了不让崔莺莺发现自己知道约会之事,虽开了角门,还是叫张君瑞按原计划,跳墙去。所以红娘说“你休从门里去,则道我使你来。”[4]195这就很明白地解释了为什么角门开着,还是要张君瑞去踰墙。这是红娘的心思,董先生认为“当时墙门是开着的,只是张生自信谜儿猜得准确,一心一意要跳粉墙。”[1]186
张生在发现角门开着,而依然要跳墙,其原因,一是约会之时,欣喜而不够理性,自己所猜诗谜先入为主,所以只想着跳墙;二是他的“擎天柱”红娘让他跳墙,张生信任、依赖红娘,同时红娘说的话正和了他的想法,所以,张生便只想着跳墙。这是从张君瑞的角度而言的,张君瑞一心欲“踰墙”确有其心理依据。但是,“踰墙”更重要的是从红娘方面来看。董先生认为是红娘开了角门还是让张君瑞踰墙,“仅仅是有意逗他才恶作剧地教张生不从门进而跳粉墙;”[1]186这个解释似没有切实的证据。红娘让张生跳粉墙实是为了不泄露自己知道莺莺约会之故。所以红娘开角门和张君瑞踰墙并不矛盾。
董每勘先生在《五大名剧》论中分析《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时,提出开着角门与让张君瑞踰墙是矛盾的。通过以上分析可知,“户”原指西厢之户,由于红娘的参与,多了角门一事,而角门实与崔莺莺无关。张君瑞根据崔莺莺之诗踰墙或解释地不够合情理,但是崔莺莺着张君瑞踰墙与角门开着二者之间并不矛盾。
笔者从《莺莺传》、《西厢记诸宫调》入手对情节进行分析,以此对“踰墙”作出一些解释。不妥之处,还望方家指正。
[1]董每勘.五大名剧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2]汪辟疆.唐人小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朱平楚.西厢记诸宫调注译[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2.
[4]张燕瑾.西厢记新注[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