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中的茶类和茶事

贾 娴

《歧路灯》(以下称《歧》，本文以1980年中州书画社版栾星校注本为底本，例后括号内为所在回数和页码)中出现的涉茶词语很多，包括姜茶、辣茶、煤火茶、人参茶、泡茶、六安、君山、蒙顶、普洱、武彝、阳羡、砖茶、松子元肉茶和元肉砖茶。

一、茶类名称

【姜茶】惠养民只推身上不好，口中不想吃啥。惠观民急命另泼姜茶。(40/378)

姜茶，以茶叶、生姜水煎而成，有利于驱寒醒酒、恢复体力。《本草纲目》载:“姜助阳，茶助阴，并能消暑，解酒食毒……生姜细切，与真茶等分，新水浓煎服之。苏东坡以此治文潞公有效。”现代人亦放柠檬、蜂蜜、菊花和桂圆等多种配料。

《歧》还出现“姜汤”一词:巫翠姐也来探问，谭绍闻无言可答。只得说:“早晨冲了寒气，有些恶心。”巴氏急呼姜汤。(65/619)

“姜汤”亦利于驱寒醒酒，喝姜汤是民间普遍使用的防治感冒之法。

【辣茶】王氏哭了道:“我的儿呀，你吓死了我。我再依靠谁哩!”赵大儿用箸劈开牙关，灌下一口辣茶，绍闻方才哼了两声。(25/243)

辣茶，当是放有辣椒或胡椒之类的茶水。一说辣茶即茱萸茶。茱萸，植物名，香浓味辣，可燥湿祛寒。南宋邢凯《坦斋通编》:“夔门有曲鳝瘴，以茱萸煎茶饮之良愈，谓之辣茶。”《舆地纪胜》卷一八一:“賸甘饴作酒，最苦藙烹茶。”注云:“监地接朐忍，多瘴，土人以茱萸煎茶饮之，可以辟岚气，以其味辛，名曰辣茶。”乾隆十九年《庆远府志》:“茶辣，即茱萸。”清钱谦益《列朝诗集·甲集第十八》:“千山万山皆戴石，十日九日长出云。水鼠夜啼人不见，峡猿暮啸客偏闻。近水刺桐知驿舍，倚山毛竹即人家。趁虚野妇沽甜酒，候客溪童进辣茶。”此诗为明代林弼所作，表明明代亦有“辣茶”之称，多为乡野村间所用。雍正《广东通志》:“康熙五十九年七月，进贡皇上辣茶一柜，计三百枚。”可见，辣茶还曾作以贡品，或是因制作或配料的差异，使其有低昂之分，而后者就可能会成为进贡的对象。

【煤火茶】(他)得了西席，就不饮煤火茶，不吃柴火饭，炭火煨铜壶，骂厨子，打门役，七八个人伺候不下。(105/983)

煤火茶即用煤火炉子烧的开水。

以上三种虽冠以“茶”名，实非真正意义上的茶。今豫地惯称“白开水”为“茶”，“茶”则是放了茶叶等的水。《歧》是一部具有河南方言特色的小说，所以以“茶”称“水”的这种情况也应是存在的。

【泡茶】少时，尤公差人送上好油酥果子一匣，说是路上点心泡茶。(10/116)

泡茶，茶饮名。宋元明人喝茶，往往把干果、蜜饯等沏在茶中，称“泡茶”。如《水浒传》第十八回:“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将到门首，多走进一个茶坊里面，坐下吃个泡茶。”

【人参茶】到了次日早晨，被卖过鬼以及秀才主人翁，说吃了江瑶碟子，喝了人参茶，四川郫筒酒三十壶，讹诈了一个苦哩田地。(80/778)

人参茶，即茶叶、人参等煎水而成。亦可加入枣仁、柠檬、菊花等。从文例看，“江瑶”是一种名贵的肉食，郫筒酒是指四川郫县酿造的一种酒，故“人参茶”应是价高质良的上品茶。《神农本草经》认为人参有“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的功效，是一种稀奇名贵的药材。《本草纲目》亦极为推崇，认为它能“治男妇一切虚症”。

【君山】众人喝茶时，也不知是普洱，君山，武彝、阳羡，只觉得异香别味，果然出奇。(16/166)

“君山”指君山茶，属黄茶。君山，古称洞庭山、湘山，是八百里洞庭湖中的一个小岛。君山茶包括君山岛产的君山银针、君山毛尖等。同治《湖南省志》载:“巴陵君山产茶。……岁以充贡。君山茶盛称于唐，始贡于五代。”《红楼梦》中有“老君眉茶”，指的是君山银针。

【蒙顶】门徒捧茶来，道士斥道:“这样尊客，可是这等磁瓯子及这般茶品待的幺?可把昨年游四川时，重庆府带的蒙顶煎来。”(75/726)

蒙顶即蒙顶茶，产于四川雅安、名山、芦山三县交界处的蒙山之顶，故名“蒙顶茶”。相传蒙山种茶始于西汉末年，时名山人吴理真亲手种七株茶于上清峰，当时被称为仙茶。唐代《国史补》中将蒙顶茶列为黄茶之首，奉为仙品。

【六安】蔡湘奉上茶来，三杯分献。绍闻道:“六安近产，景德俗磁，惶愧，惶愧。”(75/729)

“六安”指六安松罗茶，松罗同松萝，属绿茶。因安徽松萝茶因产于黄山市休宁县的松萝山得名，而六安松萝仿徽茗，清乾隆《霍山县志》中载:“茶……曰松萝，仿徽茗之法，但徽制截叶，霍制全叶。”史载六安茶始于唐代，宋有茶中“精品”之誉。明代曾一度作为贡品，许次纾《茶疏》有:“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名品亦振于南，山陕人皆用之。南方谓其能消垢腻，去积滞，亦甚宝爱。”清初六安茶被定为贡品，嘉庆九年《六安州志》云:“天下产茶州县数十，惟六安茶为宫廷常进之品。”

【普洱】众人喝茶时，也不知是普洱，君山，武彝、阳羡，只觉得异香别味，果然出奇。(16/166)

普洱即普洱茶，是黑茶的代表。产于云南西南部，因产地中的部分地区在清代属于普洱府，故名。唐宋元明时期，“普洱”名为“步日睑、步日部”，至清才叫“普洱府”，而茶名在清代前已称“普茶”。“普”是“扑、蒲、濮”的民族称谓同音异写，“濮人”是最早种茶的民族，“普茶”即“濮茶”。

【武彝】众人喝茶时，也不知是普洱，君山，武彝、阳羡，只觉得异香别味，果然出奇。(16/166)

武彝即武彝茶，亦武夷茶，因武夷山亦称武彝山。武夷茶即武夷岩茶，是乌龙茶的明珠。“武夷岩茶”是产于闽北祟安县武夷山岩上乌龙茶类的总称，品种以“大红袍”最为名贵。据载，唐代民间就已将其作为馈赠佳品，宋元被列为“贡品”，元代在武夷山设立“焙局”“御茶园”。清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卷六·木部》载武彝茶“出福建崇安，其茶色黑而味酸，最消食下气，醒脾解酒。”谢观《中国医学大辞典》:“武彝茶，茶之产于福建武彝山者。”

【延平茶】武彝茶，普洱茶，延平茶，各种细茗。(52/486)

延平是福建省南平市的一个区。宋元丰年间南平茶已是进贡朝廷的佳茗，南平的延平贡茶品质之佳，深得当时礼部尚书黄裳(南平人)的高度赞赏。明嘉靖三十六年，武夷山皇家“御茶园”荒废，无茶进贡，便改贡延平茶。徐勃《茶考》云:“嘉靖建州郡守钱业奏免群茶(武夷茶)，将岁编茶夫银200两解京，造办解京御茶，改贡延平。”

【阳羡】众人喝茶时，也不知是普洱，君山，武彝、阳羡，只觉得异香别味，果然出奇。(16/166)

“阳羡”借指宜兴出产的茶。宜兴在今江苏，秦汉时称阳羡，故名。唐代，阳羡茶成为名茶，史称“阳羡贡茶”。茶圣陆羽隐居浙西时曾在宜兴茶区活动，对阳羡茶的具体情况无疑非常熟悉，阳羡茶的地位也得益于他。宋吴曾《能改斋漫录·方物》:“张芸叟《画墁録》云:‘有唐茶品，以阳羡为上供，建溪、北苑未着也。’”

【砖茶】忽一日，孝移不吃夜间晚酌，蒙头而睡，说是胸膈作酸。德喜儿泡莲粉，不吃;问说烫甜水鸡蛋儿，也摇手不用;只吃了一口元肉砖茶。(10/112)

砖茶是以茶叶、茶茎，有时还配以茶末压制成的块状茶，又称茶砖。砖茶主要供给边疆民族饮用，由于他们肉、奶食品吃得较多，长期饮用砖茶能助消化，《唐史》载“嗜食奶酪，不得茶以病”。它是汉族人创造并在茶马互市中交换给西北民族的一种商品，被誉为“西北少数民族生命之茶”。

【元肉砖茶松子元肉茶】1．忽一日，孝移不吃夜间晚酌，蒙头而睡，说是胸膈作酸。德喜儿泡莲粉，不吃;问说烫甜水鸡蛋儿，也摇手不用;只吃了一口元肉砖茶。(10/112)

2．张正心引篑初上的大厅，泡的松子元肉茶奉到。(108/1005)

松子即松树果实，俗称松子仁，具有滋阴润肺、美容抗衰和延年益寿等功能。元肉即晒干后的龙眼肉，历来被视为贵重的滋补品。中医认为，元肉是补血益心之佳果，为益脾长智的要药。《本草纲目》中记载:“食品以荔枝为贵，而资益则龙眼为良”。这些果肉可以在茶水中自行调配，可谓之“泡茶”。

二、茶类词群

除了以上出现的茶类名称，文中还有很多以“茶”为中心的茶类词群，内容涉及茶叶的销售、烹制、沏泡以及品饮等方面，如:茶叶、茶叶店、茶叶钱、茶银、茶水、茶饭、茶食、茶果、茶具、茶皿、茶壶、茶注、茶盅、茶盘、茶碗、茶杯、茶匙、茶灶、茶铛、茶房、茶馆、茶坊、茶肆、茶栅、茶僮、茶丁(伺候主人或客人茶水的人)、茶品、茶仪(赠钱财供饮茶用)。茶具很有讲究:门徒捧茶来，道士斥道:“这样尊客，可是这等磁瓯子及这般茶品待的幺?可把昨年游四川时，重庆府带的蒙顶煎来。”……那道士到内边，只听得钥匙声响，取出两个茶杯，乃是银器，晶莹工致。……绍闻擎杯微嗅，不觉叹道:“真仙品也。况器皿精贵，尤属平生未经。”(75/726)

蔡湘奉上茶来，三杯分献。绍闻道:“六安近产，景德俗磁，惶愧，惶愧。”(75/729)

可见“磁瓯子”是下等容器，而“银杯”“景德磁”为精皿，用此招待客人较有体面。

文中亦有一批与茶相关的容载量词:“盘、壶、洋壶、碗、盖碗、杯、盏、盅”。还有一个借用人的器官作量词的“口”，运用较多。“盘”并非直接盛茶，应是其他器具盛茶后放在盘上。“壶”为陶瓷或金属制的一种有把有嘴的器具。文中赵大儿就用广锡壶下茶叶，还提及“洋壶”，为陶瓷制，即宜兴特产紫砂壶系吸收外来元素的容器。“碗”口大而圆，盛茶量也不会很少。而“盖碗、杯、盏、盅”都是杯子，只是有大小之分、有无把手之别。

文中用“细、热、冷、滚、飞滚、闷、懒”7个词形容茶品质或状态。“细”为精致义，指茶叶本身的品质。“热、冷、滚、飞滚”皆指用来泡茶的水的温度，“滚、飞滚”是指泡茶用的沸水。而以“闷、懒”形容茶，有拟人意味，指喝茶人的身心状态。

程嵩淑望孝移笑道:“闷酒难吃，闷茶也难吃。二公结姻的事，潜老已是两边说透，我一发说在当面。我不能再迟两天吃谭兄启媒的酒。”(4/36)

《汉语大词典》“闷酒”指烦闷时喝的酒，首引《水浒后传》第一回:“四个说得投机，猜枚行令。阮小七也连吃了几大碗闷酒。”“闷茶”当是“闷酒”的仿词。有俗语“喜酒，闷茶，生气的烟”，意为人在喜悦时喝酒，烦闷生气时喝茶或抽烟。

文中有关喝茶、倒茶等方面的行为动作词亦很丰富，如:

【吃喝饮 呷】饮，即喝。呷，则指小口地喝，有品尝之义。在《歧》中“吃”达101处，而“喝”10处，“呷”7处，“饮”4处。其中“饮”非口语词，如“不饮煤火茶”句为盛希瑗所言，而盛宅先人做过布政使，故盛宅是有身份地位和文化修养的门第。这种用词情况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18世纪北方官话内部词汇上存在的差异。

【捧献奉掇请让陪待】皆在有客人的场合下进行，具有恭请、尊敬义。“捧、献、奉、掇”皆指用双手端茶。“陪茶”是“陪酒”的仿词，意指陪侍茶席。“待茶”谓请客人喝茶。

【下茶】孔耘轩道:“现成，不嫌舍下果子粗糙，愿送些以备公子下茶。”(38/356)

有“下酒”一词，指以菜佐酒。“下茶”由此仿造，谓以佐茶，可作下茶者为一些糖果糕点等即茶食。

【看茶】旧时招呼家里人给客人端茶。常作茶馆里的招呼用语，今亦用。

文中还有几个表动作的词，有“烧、烹、泼、泡、倾、斟、注、擎、请、乞、散、要、提、拿、送、取”，或谓雅词，或为俗用。

随着茶文化渐渐深入民间日常生活，一些熟语便相应产生，如:

【粗茶淡饭】绍闻道:“……只是目下负欠太多，索讨填门。济宁这宗银子，又被人拐了。盛大哥还欠咱一百二十两，他又不在家。这当下该怎的一个处法?……只是日子当下难行。”冰梅道:“……夏天只要凉快地方。冬天炉中炭火，床上棉褥。剩下的人，粗茶淡饭都可行的。只要大叔叫兴官念书，即如做豆腐卖，生豆芽卖，我也情愿在厨下劳苦。”(76/737)

指简单粗劣的饮食，形容生活简约。语出宋黄庭坚《四休居士》诗序:“自号四休居士。山谷问其说，四休笑曰:‘粗茶淡饭饱即休。’”客家人饮食方面十分节俭，饮茶以解渴为要，有时用米做汤淘饭，即所谓“粗茶淡饭”。

因谭家“目下负欠太多”，“日子当下难行”，饮食变得简单平常、“饱即休”当在情理之中。

【呼茶唤酒】(姜氏)知谭绍闻在前边料理帖式，那呼茶唤酒之声，真似莺声燕语。这谭绍闻好奈何不下这段柔情也。(70/670)指以茶酒招呼客人，形容很忙碌。清痛哭生《仇史》:“忽听得背后拍的一声响，忙回过头来，见正是狗儿满头流汗的道:‘好累坠，整忙了半天，呼茶唤酒的。’”

【残茶剩水残茶剩酒】1．俺娘家几门子人，都来当客封礼，我受不哩这残茶剩水。(100/933)

2．管贻安道:“那就讨扰不成。残茶剩酒，叫狗攮的吃，我不去。”(34/321)

指吃剩下的茶水或茶酒。用残剩之茶待人，应是一种不礼貌、不尊敬的行为。例中说话人的语气表现出不满、生气。

【衣服厚了嫌压的脊梁背疼，茶热了怕烧着嘴唇皮】

谭绍闻在家时，走一步非马即车，衣服厚了嫌压的脊梁背疼，茶热了怕烧着嘴唇皮。到此时，肩上一个褡裢，一替一脚步行起来，如何能吃消?(44/407)

用于形容娇生惯养，受不了一点儿苦累。绍闻是谭家大少爷，平时都有下人在侧伺候，如今在外无马无轿，吃不了苦、受不得累。

在前文所述的茶类中，六安、阳羡、武彝、君山都一度成为贡品，专为宫廷所用。而谭家高祖官位才居县令，这些茶类在以谭府为中心的人物活动范围里普遍出现，且与茶相关的物事竟如此丰富，作者身经康雍乾三朝，其对茶类接触必然较多，表明清代饮茶之风深入民间市井，亦凸显作者对语言文字的感知和驾驭能力之高。

清代饮茶逐渐成为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内容之一，原因有很多方面，如茶庄、茶行、茶号纷纷出现。康熙、乾隆皆好饮茶，对于上流社会饮茶风习的推动起到相当大的作用。还有王公贵族、清代文人及中产阶层对于品茶很有讲究，如壶泡杯饮上讲究茶具的审美。清代茶叶有“贡茶、官茶、商茶”之分，“官茶”由政府委派官员招茶商领引纳课后，从产茶区贩运到陕甘等地交售给官府的茶马司，然后由茶马司将茶叶与西北等地少数民族交易马匹。所以西北“砖茶”流入中原内地，也是我国民族文化交流往来的一个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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