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什僧团译经及其背后的政治推手

2014-04-10 19:32潘佳宁
关键词:译经鸠摩罗什

潘佳宁,丁 宁

(沈阳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沈阳 110034)

罗什僧团译经及其背后的政治推手

潘佳宁,丁 宁

(沈阳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沈阳 110034)

在中国佛经翻译史上,被梁启超推崇为“两大译师”的鸠摩罗什和玄奘法师,虽时隔三百年之遥,却殊途同归,影响独步一时。他们的译著为后世研习,译风被后人效仿。归纳其成功原因,二人同时具备三点:一、自身精通佛法,兼谙梵汉;二、依遵王命,奉旨译经;三、云集众贤,通力合作。但后人谈罗什译经,往往强调罗什自身才华,却忽略其成功背后的客观因素。这里包括后秦统治者姚兴的鼎力支持和众高僧通力合作。

佛经翻译;罗什僧团;操控论;赞助人

我国的佛经翻译源起于东汉,兴于东晋,盛于隋唐。此一千二三百年间,佛经翻译经久不衰。时间之久,影响之广,硕果之丰,在世界翻译史上可谓空前。在此期间,诸多翻译大师横空出世,各领风骚。但梁启超在其《佛学研究十八篇》中不惜笔墨,着重提到鸠摩罗什和玄奘二人。他说:“译经大师,前有鸠摩罗什,后有玄奘。玄奘法师卷帙,虽富于罗什,而什公范围,则广于奘。”[1]

梁先生将鸠摩罗什与玄奘法师比肩,且称赞罗什“什公范围,则广于奘”[1],可见鸠摩罗什在佛经翻译史的地位和影响。此外,《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一文还写道

姚兴时,鸠摩罗什入关,大承礼待,在逍遥园设立译场,集三千僧谘禀什旨,大乘经典于是略备。故言译事者,必推苻姚二秦[1]。

据此,我们得知鸠摩罗什译经成功有两个外因,即统治者的鼎力支持和三千僧众的通力合作。若以此论,笔者认为如果将成就归于罗什一人,而忽略其成功背后的客观条件,对于赞助人姚兴以及参与译经的其他僧众来说,有失公允。为了更全面、客观地揭示赞助人对翻译活动的影响,本文将重新描述以鸠摩罗什为首的译经僧团(下文简称罗什僧团),并从操控论所及赞助人的视角出发,探究赞助人姚兴对罗什僧团译经活动的影响。

一、非一己之力,乃众人之功

据《高僧传》和《出三藏记集》,罗什之功有二:一、罗什本人深谙法相,尽诵佛旨,短短十一载,共译佛典三十五部,近三百卷①吕先生在《吕佛学论著选集卷五》中第五讲“关河所传大乘龙树学”中提出“三十九部,三一三卷”的不同见解。,且后人仍然为所出经文“十不出一”[2]感到遗憾。二、罗什对梵汉两种语言驾熟就轻,译风曲从方言,一改前人“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2]的译法,首创“新译”,后人将鸠摩罗什与真谛、玄奘、不空并称中国佛教史的“四大译师”。罗什法师对佛经的贡献可想而知。但笔者认为,罗什固然伟大,但不应因皓月当空,而视群星无辉。下文将从译经团队的人数和人员质量,以及众僧如何参与译经这两个层面进行论述。

(一)人才辈出、众僧咸集

五胡乱华后,之前的佛教中心洛阳政局纷乱,僧众四处奔走。随着前秦在长安建立政权,加上统治者苻坚崇尚佛法,长安佛教开始逐渐兴盛,四方僧人聚集长安,弘法传经。据《宋高僧传》和《中国佛典翻译史稿》,早在竺法护、帛远时,就已形成长安僧团的雏形,道安时期逐步发展,鸠摩罗什时期日臻完善,至唐代玄奘法师时达到顶峰。

关于罗什僧团数量的记载,《高僧传》和《出三藏记集》中的记载有所出入:

——《出三藏记集》中《大品经序第二》

——《高僧传》晋长安鸠摩罗什

上述两段记载,关于僧团中参与译经的僧众数量分别为“五百余人”和“八百余人”。当下学者大多倾向于《高僧传》中“八百余人”一说。因资料有限,具体数量无法得知,但两段文字,都足以说明当时有众多僧人与鸠摩罗什一同译经。

此外,龚斌先生在其2013年出版的新作《鸠摩罗什传》中记载这样一段话:

四方沙门慕义向化来长安,乃秦国之光荣。国师罗氏,乃秦国之大宝。岂能阻遏求道者之脚步?命四方关尉,凡欲止长安之义学沙门,勿予阻隔,任其出入[4]。

这段文字记述的是统治者姚兴对各地僧众因慕罗什之名而赶赴长安这一现象的态度。最高统治者的首肯和支持,加上罗什在佛坛独步一时,结果必然是众贤云集长安,群星捧月。在众僧之中,不乏许多高僧。如“冒涉艰危,远奔神国”[2]的龟兹高僧头达多,“以戒节见称,备通三藏”[2]、于早年传授罗什小乘佛法的佛陀耶舍,曾经点拨罗什戒律学的卑摩罗叉,再有在长安与罗什同译《十诵律》的佛若多罗、继佛若多罗之后、完成《十诵律》剩余翻译工作的昙摩流支,还有佛学造诣可与罗什齐名、后于道场寺译《华严》等十五部、一百一十七卷的佛驮跋陀罗,以及罗什身后、继承先师衣钵、为世人敬为“十哲”“八圣”“关中四杰”的弟子道融、僧肇、昙影、道恒、慧严、慧观、道生等诸多名僧。

(二)诸贤襄译、共成硕果

从公元401年鸠摩罗什进入长安,到公元412年罗什去世,短短十一年内,佛经翻译成绩斐然。不但译经总数多达“三十五部,近三百卷”,而且译文“质而不野,简而必旨”[5]。据《高僧传》,其中不少译经工作是由罗什与其他僧人共同完成的。如前文提及的佛若多罗、昙摩流支、卑摩罗叉三僧与罗什共译《十诵律》,再如佛陀耶舍助罗什译《十住经》,并于弘始十二年(公元四一○年)译《四分律》四十四卷,出《长阿含》经。

除上述几位与罗什共同翻译佛经的高僧之外,还有许多僧众参与了译文的修改校对程序。如僧团中的僧睿、僧肇就负责为罗什的译文加工润色。据《高僧传》记载:

昔竺法护出《法华经·受决品》云:“天见人,人见天。”什译经至此乃言曰:“此语与西域义同,但在言过质。”睿曰:“将非人天交接,两得相见?”什喜曰:“实然。”[2

因出《大品》之后,肇便著《波若无知论》,凡二千余言,竟以呈什。什读之称善,乃谓肇曰:“吾解不谢子,辞当相挹。”[2]

上面两段文字记述了僧睿、僧肇两位僧人与鸠摩罗什探究译文措辞时的情景。其中,“什喜曰:‘实然。’”与“吾解不谢子,辞当相挹”两句,形象地描述了罗什对二位僧人的译法和文采表示首肯和称赞。此外,对于罗什译文的不妥之处,僧睿也明确提出自己的看法:

法师于秦语大格,唯译一往,方言殊好尤隔而未通[3]。

僧睿对于罗什的这段批评,记录在《大智译论序》中。他认为罗什虽然通晓汉语,但许多语言的隐含信息仍然不甚了解。对于像罗什这样身份显赫的大师,僧睿敢于直言不讳,一方面揭示了当时译场中知无不言的良好风气,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众僧在译经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

二、法依国主,幸遇姚兴

“法依国主”[8]一词最早是由前秦释道安提出的。道安亲眼目睹了先师佛图澄在统治者石勒、石虎的支持下,佛教大昌的盛世;也亲身感受了失去王权支持后,僧人无依无靠、颠沛流离的凄凉。于是在新野分张徒众时,提出“法依国主”的观点。道安后来有幸遇到了苻坚,成为“译界之大恩人[1]”;同样,罗什僧团若没有后秦统治者姚兴的支持,也很难取得如此斐然的功绩。

操控论的代表人物,美国著名学者AndreLefevere在其《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制控》一书中曾指出:“操控翻译活动的社会因素有三,分别是意识形态,诗学与赞助人。”[6]在该书中,勒菲弗尔进一步指出,赞助人系统中包含三种影响翻译活动的要素,即意识形态要素、经济要素和地位要素。其中,意识形态要素控制翻译的主题,经济要素决定译者的收入,而地位要素决定译者的社会地位[6]。

在封建制度的中国,王权高于神权,佛教若要发展,必须得到王权的支持。而姚兴正是一位礼敬贤哲的少数民族统治者,他曾为夺罗什一人,举众攻打凉州;罗什入长安后,他又建造译场,亲自参与译经,选拔贤能,创建僧官制度。这一系列兴佛重贤的政治举措,正是罗什僧团译经成功背后不可或缺的客观保障。作为赞助人,姚兴对佛经翻译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崇尚佛法,躬亲译事

赞助人系统三要素中,意识形态要素控制翻译的主题,即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可以决定翻译的内容。首先,姚兴本人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出于对佛教的信奉,对罗什等佛法精湛的高僧自然是礼敬有加。姚兴对罗什的敬重赏识,从《高僧传》中的一段文字可见一斑:

兴待以国师之礼,甚见优宠。晤言相对,则淹留终日,研微造尽,则穷年忘倦[2]。

从这段描述我们得知,姚兴对罗什格外敬重,先封罗什为国师,而且作为一国之君,经常不知疲倦地与罗什谈论佛经。除了罗什以外,僧团中其他高僧也受到至高礼遇。如弗若多罗,姚兴“待以上宾礼”[2];还有佛陀耶舍,“兴自出候问,别立新省于逍遥园中,四事供养”[2];甚至曾经对罗什出言不逊的佛驮跋陀罗,姚兴也因其离开长安而“闻去怅恨”[2]。

其次,姚兴潜心研习佛经,特别钟意小乘禅定之学,撰写《通三世论》一部。每逢罗什开坛弘法,他都携众臣虔诚学法;每遇罗什译经,他也亲自参与其中。《出三藏记集》中是这样描述的:

法师手执胡本,口宣秦言,两释异音,交辨文旨。秦王躬览旧经,验其得失,咨其通途,坦其宗致[3]。

作为统治者,他亲自与罗什共同商讨旧译中的不足,探究更好的译文。姚兴对佛法的虔诚和译经的支持,自然是上行下效。上自太子姚泓、王公将相,下至平民百姓都对佛教热衷推崇。如大将军常山公姚显、左将军安城侯姚嵩也多次邀请罗什在长安大寺里讲经说法。后秦时期,全国信奉佛教达到了“事佛者十室有九”的程度,佛学在后秦如日中天,自然促成佛经翻译的如火如荼。

(二)建造译场,广罗才俊

Lefevere在描述经济要素如何影响翻译活动时说:“赞助人通过支付作者和译者费用,或者委任工作的方式,以确保其生活的经济来源。”[1]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姚兴在经济上支持罗什僧团译经,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姚兴以国家之力兴建规模宏大的译场,为僧团译经提供专门场地。我国早期的佛经翻译,“多是私人授受,既无一定体制,随时随地,皆可译出。”[15]而罗什僧团的译场则是气势雄伟,环境幽雅的皇家园林逍遥园,园内建寺院澄玄堂,设僧房,派专人服侍。除逍遥园以外,姚兴还陆续建造了长安大寺、草堂寺等诸多译场。

其次,姚兴不惜重金,招揽天下贤能。如前文提到的佛陀耶舍,姚兴为了邀请他加入僧团,“遣使招迎,厚加赠遗”[2];耶舍来到长安之后,又“四事供养,衣钵卧具,满三间屋”[2]。关于姚兴对僧众经济资助,《高僧传》还有这样一段记载:

除此以外,姚兴的经济支持还体现在供养僧人的人数上。前秦道安僧团在其鼎盛时期,人数约千人;但后秦时代的罗什僧团人数,据《高僧传》记载,秦主姚兴专志佛法,供养三千余僧[2]。而《晋书》也有“自远而至”的五千沙门的记载[7]。无论是三千、五千,还是前文提到的直接参与译经的八百僧人,都足显当时的罗什僧团人数空前。可以想象,几千人译场的工作场景是何等壮观,在世界翻译史上也属罕见。而且这样规模的译经活动前后持续了十几年,若不是举全国之力,恐怕根本无法维持其庞大的开销。

(三)创办官译,各尽其才

姚兴对罗什僧团译经的支持,还表现在他以统治者授权的形式,创办官方译场,建立僧官制度;并选拔人才,管理僧团。姚兴时期的译场,较比前朝最根本的变化就是建立了僧官制度,将僧团内部的自我管理规范改为国家授权的僧官机构进行管理。梁启超在《佛典之翻译》一文中将其列为“译事进化之第六端”[1]。

僧官制度的建立,有其历史的必然性。在此之前的僧团,如道安时期的五重寺,僧团内部的管理主要靠佛教戒律和领导者自身的修行与道德权威来规范,而罗什僧团人数多达五千之众,难免鱼目混杂,良莠不齐。仅靠佛教戒律和僧人自身修养约束管理,显得有些鞭长莫及了[10]。此时的僧团急需一个专门的管理团队,依据国家法令,对众僧加以约束管理,以保证译经工作的正常进行。在这种情形下,姚兴以统治者的身份任命僧官,管理僧团。据《高僧传》记载:

“自童寿入关,远僧复集,僧尼既多,或有愆漏,兴曰:“凡夫学僧,未阶苦忍,安得无过?过而将极,过遂多矣,宜立僧主,以清大望。”因下书曰“:大法东迁,于今为盛,僧尼已多,应须纲领,宣授远规,以济颓绪。僧法师学优早年,德芳暮齿,可为国内僧主。僧迁法师,禅慧兼修,即为悦众。法钦、慧斌共掌僧录,给车舆吏力。”[2]

从上述文字得知,当时的僧官机构共设国内僧主、悦众、僧录三职,姚兴授以官阶,配专人专车供其差遣。僧官体系的建立对规范僧人行为,维持译经秩序都发挥了积极的作用。而且在罗什僧团遇到内部、外部危机时,为僧团化险为夷。

据史料记载,罗什僧团曾经面临两次生死存亡的危机。一次是僧团内部的佛驮跋陀罗挑战鸠摩罗什的学术权威,提出“君所释不出人意,而致高名,何耶”[2]的质问,后来又因为与罗什讨论“色空义”,再次威胁鸠摩罗什在僧团的学术权威地位。这次危机最终是由道恒等人,以僧官之权,“显异惑众”之名,将佛驮跋陀罗师徒驱出长安而平息。第二次是狮子国(今斯里兰卡)的外道婆罗门挑战众僧,欲抢夺僧团在后秦的地位。这一次,罗什、道融为了保护僧团的利益,借助僧官的行政权力,在辩论前设法得到婆罗门所读书目,帮助道融在辩论中获胜,捍卫了僧团在后秦政权国教的地位,客观上也保证了译经活动的延续。

除了创办僧官制度外,姚兴还知人善任,人尽其才。因罗什深通梵语,兼娴汉言,加之其佛学修为和声望,姚兴尊罗什为国师,兼任译主一职,全权负责译经、弘法等学术事宜。但由于罗什曾经两次破戒①罗什曾先后二次破戒。第一次是在龟兹,吕光强迫罗什娶龟兹王之女;第二次是姚兴为让罗什后继有人,赐罗什十名妓女。,在戒律修为方面引人非议,难以服众②卑摩罗叉曾问过罗什授业弟子人数,什答云:“三千徒众,皆从什受法,但什累业障深,故不受师敬而。”见《高僧传——晋长安鸠摩罗什》第54页。,因此任命行为清谨、严守戒律的僧为僧主,负责规范众僧行为;又因为发现道恒、道标二人有治国才能,下诏命其还俗辅政。虽然姚兴在道恒、道标一事上,有利用佛教维护后秦封建统治之嫌,但在客观上规范僧团管理,为译经提供了强大的政治保障。

三、结语

释道安早年提出的“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观点,揭示了翻译活动中赞助人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为后来的罗什僧团译经指明了方向。罗什僧团时期在统治者的支持下,完备了译场分工,规范了译经流程,不但提高了译经的数量和质量,也为后来的佛经翻译培养了诸多翻译人才。虽然统治者姚兴主观上希望通过佛教巩固其封建统治,但他兴建译场,广罗众贤,出经弘法,创建官译等一系列政治举措,都在客观上成就了罗什僧团的辉煌,为佛学在我国的发展提供了必要的物质保障,同时,也极大程度地促进了南北朝时期佛经翻译的发展。

[1]梁启超.佛学研究十八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释慧皎.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2.

[4]龚斌.鸠摩罗什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6]AndreLefevere.Translation,RewritingandtheManipulationof LiteraryFame[M].NewYork:Taylor&FrancisGroupPress,1992.

[7]房玄龄.晋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0]尚永琪.鸠摩罗什译经时期的长安僧团[J].学习与探究,2010.

【责任编辑 杨抱朴】

H159

A

1674-5450(2014)04-0110-03

2014-03-15

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L13CYY022,L12BYY007)

潘佳宁,男,辽宁沈阳人,沈阳师范大学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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