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瑞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现代性包含的维度十分多样,以至于单一的学科往往无法弄清本学科以外的相关维度到底有哪些。但是,对于人文社会科学来说,现代性包含着以下几个主要维度则是共识:集中化的国家暴力、公民权利、资本主义经济、劳动分工和市场的细化、社会流动、大众消费等等。对于整体取向的社会学来说,这些维度具有不同的解释意义,因此被不同程度地关注过。但是,近几十年,另一种取向的社会学——即个体取向的社会学则将目光更多地投向了现代性的另一种维度,即个体化[1](P26)。相对而言,个体取向的社会学研究能够更加清晰地描写个体的处境。
在西方社会学中,德国社会学家贝克对个体化现象做了较多的探讨。他对个体化与性别秩序之间的关系的分析尤为精细,得出的结论不仅对认识西方国家的相关现象有很大的意义,而且也对我们认识中国社会的有关变化很有启示。
如果将个体化理解为生活方式和生活处境的独特化,那么,自文艺复兴以来,被不同的思想家和学者思考和研究过的个体化现象和面相可谓种类繁多。布卡尔特既探讨过文艺复兴时期的个体化现象,又思考过欧洲人走向世界以来人类对伟大的人物即“真正的个体存在”的标准达成共识的过程[2](P209, 212)[3](P161)。韦伯将宗教改革以来新教徒的处境概括为孤独化和个体化,并认为人的这一处境是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的前提[4](P122-123, 346-347)。伊姆霍夫分析了19世纪到20世纪初家庭中世代间约束的松动带来的个体化。而雷德尔和科卡则认为,现代社会的流动性(如农民离土离乡和快速城市化等现象)是导致个体化的重要因素[5](P206)。哈贝马斯则从生活世界的合理化角度分析了个体化现象:在他看来,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原本呈现为整体的生活世界分化成了许多具有自身规范的小世界,而原先只需学习和内化一种世界中的规范的社会成员,现在必须适应分化的世界,学习许多小世界中的规范和规则;当这些规范和规则被单个的社会成员内化并且构成了其同一性的内涵时,他们就变成了独特的个体,个体化也就成为显著的社会现象[6](P439-444)。卢曼则更多地将个体化描写为个体对外在可能性自觉的过程;在传统社会中,只有社会等级中的上层人士才具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在印刷术的支持下,这类个体被其他阶层的成员所复制,因此他称传统社会中的个体性为“复制的个体性”。到了现代社会,社会的功能分化使人们可以在许多领域选择自己的发展和生存空间;通过选择自己的事业,对社会提出自己的要求,个体获得了自己独特的个体性等等[7](P191-196)[8](P359, 361)[9](P133, 136)。
这些先哲们思考的多样性一方面说明了个体与社会的关系问题至晚自文艺复兴以来已经是社会中的一个显著问题,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这一问题的变化特征。那么,身处全球化浪潮中的我们每一个人如何看待自己时代的个体化?要回答这个问题,可能还需看看当代有影响的学者的相关思考。德国社会学家贝克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可以说一直在以个体为出发点进行社会学的思考和研究。虽然他关注的个体是西方社会中的个体,但是由于当下的全球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现代西方社会模式的扩散化,所以,他的思考和研究结果对其他社会中的人思考自身社会中的相关问题,至少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贝克认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的西方国家——尤其是在德国,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与以前相比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种变化已经不能用现存的社会学概念简单地描写为“人的处境和意识的变化”了,而是“必须被想象为社会化的一种新形式的开始”,被理解为“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中的一种形态转变或范畴性的转变”[5](P205)。
在其1986年出版的成名作《风险社会——在通向另一种现代性的路上》中,贝克指出,个体化有三种意含。一是从历史的规定的社会形式和社会约束中解脱出来,也就是摆脱传统的支配关系和生存处境;二是在信仰、主导性的规范和指导行动的知识等方面失去传统的安全;三是进入一种新的社会约束[5](P206)。在几年后出版的另一部著作中,他又对个体化作了类似的定义:“个体化指的、生产的恰恰是相反的原则:人的生平被从传统的规定和安全中,从外来的监控和跨地域的风俗律令中解脱出来,(被)公开地、依赖(人自己的)决定地、并且作为任务置入每一个人的行动。”[10](P12)
根据这种定义,个体化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因为在一定时期内人们总会摆脱某些社会约束而进入一些新的约束关系。但是,贝克认为,人类(至少是西方人)至今已经经历过一次从传统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显著过程,并且正在经历第二次解传统化或个体化的过程。
第一次个体化是由宗教改革带来的。宗教改革使人们从教会的统治中得以解放,从以上帝的名义得以合法化的等级制度中解脱出来。此后,资产阶级的工业社会逐渐形成。而这种社会给人们提供着几乎无限的自由空间:人们可以征服自然,可以在科学技术的指导下创造和改造世界,可以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和型塑自身,等等。
第二次类似的个体化自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尚在进行中。几百年以来,西方工业社会给人们带来了富足的生活和稳定的、“正常的”生活形式——比如男人工作,女人持家;核心家庭;带薪度年假;享受社会保障等等。但是近几十年来,工业社会中所蕴含的现代化潜能逐渐演变成了一种独立的暴力,这种暴力正在将人们从工业社会的进步信仰和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中解脱出来。
与第一次个体化相比,人们正在经历的这次个体化的解放的后果具有高度的不确定性特征。贝克认为,正在显现的这种个体化的直接后果是,“人们被放进了一种对生活和爱情的自我负责、自我决定和自我危害的孤独,而他们对其既无准备、也没有用外部条件和制度被装备起来”[10](P13)。因此,贝克对这次个体化作了一个新的更加具体的定义:“个体化意味着:人们从内化的性别角色中——正如它们在工业社会的建设方案中为基于核心家庭模式的生活方式被预设的那样——被释放出来,并且他们认为自己(这一点以前一点为前提,并且会加剧之)在受到物质亏待的惩罚时即被迫通过劳务市场、职业教育、流动性来建设一种自己的生活,并且必要时使其与家庭、伴侣和邻里的约束相对立而得以通过和维持。”[10](P14)
也就是说,在贝克看来,人们正在经历的个体化并不是单个的人的自由意识发展到了某种程度而导致的结果,而是社会强制的结果。这种个体化服从着某种“普遍的命令”:在当今的社会中,由于人的生存依赖劳务市场,所以,每一个人(至少或主要是每一个男人)都必须屈从于劳务市场的要求,设计和完成某种职业生平;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必须先具有某种相应的教育水平,还必须满足相应的流动性要求。这里就出现了一个矛盾:一方面,福利国家要求每个人都尽量去适应劳务市场的要求,并且同时维护旧有的家庭生活方式,即核心家庭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职业选择、受教育过程和从业期间的流动性又使个体获得了很多实质意义上的自由,培养出了相应的自由意识,使个体能够寻找和尝试一些新的家庭生活方式或类似家庭的生活方式,从而使旧有的家庭生活形式逐渐瓦解。
实际上,贝克所看到的普遍性(即福利国家和劳务市场)与独特性(即个体)之间的张力关系所引起的后果并不仅仅限于家庭生活形式的嬗变,而是涉及更广泛的性别秩序的变化。限于篇幅,本文只探讨贝克关于个体化对婚姻家庭秩序的影响的研究。要认清这种影响,首先还需更为详细地了解他所分析过的个体化的现象和内涵。
自1983年发表第一篇探讨现代化与个体化的关系的文章以来[11](P35-74),贝克在其后发表和出版的一些文章和著作中又反复探讨过这一问题。综合地看,他提炼出了当下个体化的以下几种主要特征和内容。
第一,贝克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西方国家的经济发展以及福利国家的建设和健全使人们享有很高的物质生活水平和社会保障与安全。这种发展的后果是,对单个的人来说,家庭的阶级或等级属性所提供的条件逐渐失去了意义,家庭的供给功能也随之消失,这样,每个人只能依靠自己来生活,只能自己掌握自己的职业命运。在这一历史演变的过程中,个体学会了选择,学会了把握机遇应对危机和化解矛盾,成为了个体。
随着个体进入劳务市场,他们不断得以摆脱家庭、邻里关系和职业的束缚,也不断地从地域文化和地域情景中解脱出来。贝克认为,劳务市场中的一些集体命运如大众失业、劳动力贬值等等虽然会使个体偶尔寻求重新进入这类约束关系中,以期得到帮助和慰藉,但是,从总体上看,福利国家所提供的框架条件能够使个体摆脱这类约束,从阶级和性别约束中解脱出来。
第二,贝克认为,当下的个体化正在消除寓于传统范畴中的思维所依赖的生活世界的基础。这类范畴主要包括一些大群体社会如阶级、等级和阶层等。在他看来,福利国家和劳务市场的组合已经稀释乃至消除了社会阶级,以至于西方社会已经进入了一种无阶级的资本主义时期。在这一社会中,等级式的社会氛围和阶级文化的生活形式均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体化的生存形式和生存状况。因此,个体的状况之间虽然具有不平等现象,但是,个体已经难以被归类于阶级、等级和阶层。在这种社会状况中,个体要生存,就必须将自身“打造成他们自己的生活规划和生活方式的中心”[5](P116-117)。
第三,贝克认为,个体化是危机的个体化。二战以来——尤其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西方国家所面临的日益严重的失业问题也导致了人们的生活形式的解传统化和个体化。贝克发现,当今西方国家的失业呈现以下特征:一是长期失业者和从未就业者的人数增加;二是失业人数的统计与实际失业情况不符。这样,庞大的失业队伍和多样的失业情况就冲淡了阶级划分的指标——任何阶级或阶层的人都可能失业;导致失业的体制问题被政治性地转换成了个体的能力问题,社会的危机变成了个体的危机[5](P117)。
第四,贝克指出,个体化是从性别状况中的解放。他认为西方社会的高离婚率表明,女性已在很大程度上从对婚姻的依赖和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在健全的家庭中,由于男女两性均要应对劳务市场、职业教育或培训以及流动性的影响,家庭生活也就处于职业要求、教育或培训强制、养育子女的义务和家务劳动等因素构成的张力场域中。健全的家庭因此也变得不稳定了,变成了“受时间限制的谈判家庭”,它由独立的个体组成,是一种充满矛盾的目的联盟,其中的情感交换是由个体自己达成的规则所调控的,因此是可以终止的[5](P118)。
第五,家庭内部的个体化同时也是工业社会所代表的一种对半分的现代化方案所导致的结果。本来,现代化的原则是个体的自由和平等,但是,在工业社会中,自由和平等却首先和主要是对男性有效的原则。工业社会要有效运转,人类的另一半——即女性——实际上不应享有这种权利:女性不应就业,否则,工业社会的基础之一核心家庭的稳定会受到威胁;女性不应独立,否则,她们对男人的依赖会消失,从而会拒绝无偿做家务、抚养孩子,等等。这样,工业社会的运行实际上同时在消解其自身的一系列原则和基础:家庭道德、性别命运、婚姻、生育和性禁忌等等[5](P118)。
第六,当下个体化的另一个特征是在与文艺复兴时期的个体化以及与工业化早期的个体化相比较时得以突显的。 如果说文艺复兴时期的个体化的主要社会后果是等级制的破坏和阶级社会的出现的话,那么,工业化早期的个体化是导致了家庭框架取代社会阶级的后果。两次转变的后果都是群体取代群体。而当下的个体化的后果则是个体取代群体:逐渐地,不再是家庭,而是单个个体变成了社会整体的生活世界的再生产单位。无论是在家庭中还是在家庭外,单个的个体都是以市场为中介的生存保障以及与此相关的生平规划和组织的主体。但是,贝克强调,当下的个体化并不意味着个体从一切外部强制中被解放出来了。相反,与个体化同时出现的是生存处境的制度化和标准化。就是说,不依赖家庭和阶级背景的个体却依赖很多领域中的诸多制度:劳务市场、职业教育、福利规划、交通、消费、医疗、各类咨询,等等。由于与这些领域的联系是必要的,同时也是受规范调控的,所以,当下个体的处境就呈现明显的标准化的特征。
第七,由于在当今的个体化过程中个体虽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独立性和自治的可能性,但并没有摆脱外部强制,而是进入了很多新的、自己选择的强制领域,所以,贝克将其称为“一个历史性的矛盾的社会化的过程”[5](P119)。这种矛盾性的显现以及个体对它的意识会导致一些社会文化的共同性出现,如公民倡议和社会运动,个体对某种“自己的生活”的期待和寻找由于这种期待往往会遇到的社会和政治的限制和抵抗,所以,社会上不断出现新的“寻找运动”,形成了另类文化和青年亚文化。处境相似的个体会不断用自己的生活和身体尝试建构一些社会关系。贝克认为,近几十年来西方社会经历的一些新的社会运动如环境保护运动、和平运动、妇女运动等,一方面是由政治和工业对私领域和个体的自身生活的侵入(以及性别间日益突显的矛盾)导致的,另一方面也是人们在解传统化、个体化的生活世界中形成自己的社会同一性时的集体困惑的表现[5](P120)。
贝克认为,解传统化与个体化使西方社会的共同体消失殆尽。但是,人们对共同体的需求和渴望并未消失。这种状况使得以爱情为基础的共同体变成了几乎唯一剩下的共同体,爱情本身也变得无限重要。由于这种共同体越来越经常地仅仅由相爱的双方组成(西方人越来越多地选择不要小孩或晚生少育),所以贝克称其为“二人存在”(Zweisamkeit)。
那么,在爱情已变得如此重要时,性别秩序受到了哪些影响呢?广义上看,性别秩序指的是男女两性在社会各领域所具有的行动机会的安排,这些领域既包括宏大的场域如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等,也包括微观的生活领域如家庭、类家庭的生活形式(如未婚同居)等等。在其与性别秩序相关的研究中,贝克关注的更多的是微观层面的性别关系,而且主要是婚姻和家庭关系中的性别秩序。
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人经历了第一次个体化的浪潮。德国史学大师雅可布·布卡尔特曾经指出,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们的意识梦幻般地或半睡半醒地处于一幅共同的面纱之下,这幅面纱由信仰、认识局限和幻觉编织而成。透过这层面纱,人们只是在一些普遍性的形式如种族、民族、联盟、家庭中看见自己。但是,在文艺复兴时期,这幅面纱首先在意大利被风吹走:犹如从睡梦中醒来,人们开始客观地观察和对待国家以及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主体的力量越来越大,人变成了精神的个体,并且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地位。布卡尔特还强调,在当时的意大利,不仅是男人觉醒了,而且一部分女性也有了主体意识。一些伟大的女性当时甚至以具有男人的精神和气质为荣[3](P161,428)。当然,从今天男女平等的立场出发来看,这种态度不一定表明女性具有了个体意识。
如果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已经出现了个体化,那么,今天的西方国家所经历的个体化与当时有何区别呢?贝克认为,两个时期的个体化之间的本质区别在于,在文艺复兴时期,只是少数人有权过自主的生活;而在今天,社会则要求越来越多的人自主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并且,社会所提供的一些基本条件如劳务市场、劳动和社会福利权、养老保险等都在为个体化提供便利。
贝克指出,个体化的扩展在婚姻的社会历史演变过程中表现得尤其明显,或者说,个体化对婚姻秩序的影响尤为显著。他的观点是,在西方世界,婚姻从以前的对个体来说不自由的制度演变成了今天的纯粹个体决定和建构的产物。
在前工业社会,婚姻对当事人的行动来说呈封闭状态。就是说,当事人既无择偶权,又无安排缔结婚姻的过程的权利;甚至在结婚以后,男人和女人的一些生活细节,他们的劳动和经济活动、性生活、相互间的权利和义务基本上都是社会安排好的、受社会风俗约束的[12](P52, 57, 79-89)。偶尔有人超出这一秩序而行事,也会受到家庭和村庄联盟的严厉惩罚,因为当时的社会监督是无处不在的。一般人基本上都将相关的社会期待和约束内化成了正当的、自然的东西,对其不加任何质疑。在此意义上,贝克称前现代社会的婚姻为某种“内化的自然法”,其基础一方面是上帝和教会权威的恩赐,另一方面是当事人的物质利益。的确,如很多社会史方面的研究所证明的那样,在前现代的欧洲,男人和女人缔结婚姻的目的是共同生存:共同经营一个农庄或手工坊或其他行业的生产单位,共同生养子女作为继承者和赡养者[13](P126)[1](P21)[12](P86-87)。在这种以宗教约束和物质利益为基础的婚姻的劳动和生活形式中,个体几乎完全被忽略,尤其是女性的个体存在更加被忽略[12](P87)。婚姻秩序实际上寓于以上帝的名义设想出的那种宏大秩序之中,它并不是为个体的幸福,而是为传宗接代、为贵族的家庭统治的延续等等服务的;它构成了社会秩序和等级稳定的基础。
如果说,男人和女人的统一在前现代是劳动和经济的统一,那么,到了现代早期,随着家庭和经济的分离,这种统一被破坏,婚姻共同体的物质基础也随之消失。这种变化对婚姻的冲击是巨大的。由于婚姻秩序是社会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为了维护婚姻秩序和社会秩序,国家和社会建构出了严格的道德和基本法律秩序用以限制人们的相关行为。在现代化的早期,西方国家的婚姻法对个体的自由限制很严,强调个体自由对风俗和法律秩序的服从。当时,这种限制能够普遍被接受,主要与两种事实有关:一是资产阶级取代封建贵族变成了社会的主体,他们要实现自己的利益,就必须维护稳定的婚姻家庭秩序——男人工作、挣钱、养家,女人持家;男人的一切需求在家庭内部得以满足,从而可以无牵挂、精力充沛地工作;稳定的家庭为社会进行人口再生产,等等。二是基督教传统影响深刻,教会在社会转型时期仍然发挥着维护社会风俗的重要作用。
可以说,国家将婚姻秩序置于优先位置、从而要求个体自由服从这一秩序的做法在西方国家一直延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希特勒就曾强调,婚姻不能是自在的目的,而是必须服从一个更大的目标,即种族的扩大和延续[1](P24)。当然,希特勒时期的德国反现代性的倾向比其他西方国家更加明显,其将婚姻秩序打造成国家的分支或国家图像的做法更加激进。但这种现象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了当时的西方人在婚姻秩序中的不自由的处境。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国家的婚姻秩序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国家明确地承认婚姻的独立的私法秩序地位,认为它是自在的目的,而不应为其他目的服务。在对待婚姻秩序时,国家用个体视角取代了整体视觉。
可见,在今天的西方世界,婚姻已经作为个体化的纲领被制度化了,其内容、形式和延续时间完全由当事个体决定。当然,个体所选择的婚姻形式也可能包含着风险,而这种风险也必须由个体自己而不是由国家承担。
但是,贝克强调,婚姻的“个体秩序”并不完全是个体的产物,而是受制度命令、约束的。今天的婚姻必须满足很多新的要求——这些要求来自法律系统、劳务市场、教育系统、福利领域等等。在这些要求的作用下,个体化的婚姻具有多种面相。
在个体化浪潮的席卷下,今天西方国家的婚姻形式正在逐渐摆脱传统意义上的婚姻特征。在传统意义上,婚姻被看作是“男人和女人的被法律承认的、指向某种持续的生活共同体的联结。”[14](P41)而贝克的研究显示,这种婚姻正在快速减少,而具有其他特征的“婚姻”却在增加。
首先是离婚率的增加导致传统意义上的婚姻共同体大幅度减少。1984年以前,离异者重新结婚的情况比较多,但是,今天选择结婚的离异者却越来越少,并且,离异者再婚后重新离婚的现象也在增加。与此相对应,选择结婚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
随着具有法律约束的生活共同体数量的减少,“野生婚姻”的数量却在快速增加。野生婚姻指的是未婚同居现象。一直到上世纪60年代,这种现象在西方国家虽然不被法律禁止但是却不被社会接受,要受到社会诟病和阻碍。19世纪70年代以来,这种生活共同体的数量急剧增加,而且也被社会普遍接受。据估计,1989年联邦德国约有250万至300万人(该国当时的总人口约为5600万)生活在这种婚姻形式中。与此相适应,非婚生儿童的数量也在快速增加:1967年,德国非婚生儿童的数量占儿童总数的4.6%;而到了1988年,这一数量则上升为10%;同一年,瑞典的这一数据为46%[15](P43)[5](P163)[10](P25)。当然,这种婚姻虽然建立在更加自由的基础上,更加符合个体的需求和想象,因此受到很多人的偏好,但是,由于它比依法缔结的婚姻更容易解散,所以,这类婚姻也经常破裂。也由于它们是个体在脱离国家调控手段的情况下缔结的,所以这类婚姻的缔结数量和离婚数量均未被官方所统计。
贝克强调的与婚姻相关的另一种现象是单身现象。他发现,在西方国家,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独自生活,以至于“一人家庭户”(Einpersonen-Haushalt)越来越多。在19世纪80年代末的德国,这类家庭户即已占家庭户总数的35%以上。在大城市,这一数字甚至达到50%。尽管在一人家庭户中生活的人约有一半为人们刻板印象中的单身者,即在职的、未婚的年轻人,以及孤寡老人(主要是老年女性),但总体上看,有意识地选择不结婚、不和情侣一起生活、甚至完整意义上单身(即无伴侣)的人在增加[5](P164)[10](P25)。
以上所描写的生活形式虽然表明了某种发展趋势,但是,贝克强调,这种发展趋势并不意味着私生活领域出现了一种无政府主义和“约束逃避”(Bindungsflucht)[10](P25)。相反,西方国家的婚姻或者与婚姻相关的生活形式的发展是两条平行线式的:一条线是离婚率的高企以及多种类似婚姻的生活形式的增加;另一条线是传统婚姻的保持(约2/3的婚姻能保持完整)。贝克指出,今天的西方国家的年轻人虽然对传统的婚姻家庭观念持怀疑态度,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是期待稳定的伴侣关系和忠诚。这种期待会巩固传统婚姻在一定范围内的存在。
在贝克看来,工业社会的重要社会基石是核心家庭[5](P177)。这种家庭的结构和秩序是:夫妻加两三个孩子;男人工作以挣钱养家,女人持家(包括照料丈夫和孩子的生活、教育子女、做家务,等等)[10](P31-32,P39)。稳定的核心家庭秩序为西方工业社会几百年来的稳定和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社会保障。
但是,如上文所述,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缔结传统意义上的婚姻的人数在减少,家庭破裂的现象在增加。这就使得核心家庭这一基石在动摇。并且,在尚存的约占已建立的2/3的家庭中,传统的性别秩序也在经受挑战和发生变化。
首先,随着女性受教育机会的增加和实际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她们从传统角色中解放出来的意识也越来越强。随着女性在政治和公共舆论领域的话语权的增加,其要求男女平等的呼声在家庭内外也在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这一点直接导致了男性至少在口头上对女性权利要求的承认和让步。研究表明,虽然西方家庭中的男性仍然主要还是扮演传统的角色,即上班挣钱用以养家和培养子女,而不洗衣、不做饭、不照看孩子,但是,口头上他们还是承认女性享有和他们平等的就业、获得独立的经济地位的权利。即使在为男女的传统角色进行辩护时,男性也不再敢公开地宣称女性无就业资格和能力、因而应该和只能承担家务劳动。今天,他们辩护的理由往往是某种“客观规律”:即只有女性才能生孩子、哺育孩子,因此,她们应该在家承担家务劳动[16](P173)[17](P18, 21, 26, 63)。
其次,已有少数男人开始接受配偶的要求,放弃工作,在家做无偿的家务劳动,成为“家庭主男”。这种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今西方家庭中性别秩序的变化,但是,它还远远不能表明这种变化已经成为一种趋势。通过做家庭主男的经历,男人们发现,不上班、做家务意味着要忍受孤独和空虚,而且,由于家庭劳动的成就是不可见的、无偿的,所以,它得不到承认,家庭主男因此也没有成就感和自我意识。基于这种经验,一些家庭主男很快会放弃这种角色,选择重新进入职业生活。而社会对男女角色转换的反应是:赞扬男人,指责女人——如指责她们不像母亲,等等[18](P6, 16-17, 43)[10](P32-33)。
再次,在仍然实践着传统的劳动分工和角色安排的家庭中,男女两性的特殊的个体化的处境也在使家庭秩序变得不稳定。男人的处境是:一方面,大多数男人仍然持有传统的性别角色观念,认为男性的理想是做一个优秀的养家者、称职的丈夫和父亲;要实现这一理想,男人必须取得职业成就,有稳定的收入。在竞争激烈的劳务市场中,要取得职业成就,男人就必须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忍受职场上的强制和矛盾,甘愿受剥削。而恰恰是基于男人的这一处境,用人单位往往无所顾忌地使用雇员,使男人的精力在工作中消耗殆尽。另一方面,在工作中耗尽了精力的男人在感情方面变得十分不独立、依赖一个(由女人操持的)“和谐的家”。同时,男人还必须在性别关系的所有方面保持和谐的声音。显然,这些负荷对很多男人来说过于沉重。为了应对这一处境,男人发展出了一种漠视一切矛盾和冲突的能力。而当女性减少或者终止给予他们理解和情感关怀时,他们会十分失望、无助和受伤[10](P34-35,47-48,201)。女性的处境则是:与以前相比,今天的女性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原则上享有更好的就业机会,但是,实际上,即使在与男性具有相同的受教育水平的情况下,她们在很多就业领域也处于劣势地位[10](P28-30,41)。同时,女性总是面对着男性所没有的一种矛盾,即个体化的职业劳动以及由此带来的独立的经济地位与持家和生育的矛盾。这使得很多即使或恰恰具有性别平等意识的女性也总是徘徊在“自己的生活”和“为他人的存在”之间[10](P34)。
当然,贝克也发现,现代社会中的一些新的条件在将女性从传统的角色强制中解放出来的同时,也在影响着家庭秩序的稳定。贝克主要强调了三种条件的影响。一是生活条件的改善带来的寿命期待的提高使女性能够在完成家庭义务以后还能考虑就业、实现自我。在过去,女性的生命周期基本上只能满足生育和养大相应数量的子女。而在今天,一般女性在完成这一任务(约45岁左右)后,还有相当长的时间可以就业以取得独立的经济地位,或从事其他自己喜爱的活动以实现自我。二是今天的家务劳动与以前相比发生了质的变化:随着家庭生活的解传统化,单个的家庭与大群体(阶级、亲属、邻居、熟人等)的联系逐渐减少,处于一种“孤岛存在”的状态中,以至于家庭主妇的劳动变成了一种孤独的劳动;同时,技术的发展和家庭生活的合理化导致了家务劳动的贬值——随着很多工具、机器和消费项目进入家庭,家务劳动变成了工业生产、服务业和完整的家庭装备之间的一种剩余劳动;它虽然可有而不可无,但不再能够体现劳动者的技能和价值。基于孤独化和合理化带来的家务劳动的贬值,很多女性想摆脱家务劳动、进入职业劳动以实现自我[5](P182-183)[10](P44-45)。这种现象显然会影响家庭秩序的稳定。三是避孕和终止妊娠手段的使用使女性在很大程度上得以从传统的规定中解放出来。这类手段可以使女性自主地决定是否生孩子、何时生孩子和生多少孩子,并且将这种决定与自己的职业生涯相结合。这样,女性的自我意识会增强,自我实现的机会会增加[5](P183)[10](P45)。
那么,如果说贝克的分析符合西方国家的社会现实的话,他的结论对我们认识中国社会的相关现实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笔者认为,他的研究对认识中国的现实在以下几方面具有启发意义。
其一,中国的改革开放实践在很大程度上借鉴或引进了西方国家的经济和社会模式:市场经济、工业主导、社会保障制度等等。在这种发展中,人们就业机会的选择种类在增加,收入在提高,同时,对劳务市场的依赖也越来越强,越来越多地需要满足劳务市场的流动性要求。这就使得越来越多的人有条件和有必要根据自己的职业生活来安排自己的私生活:是否成家?何时成家?跟谁成家?等等。这种“个体化”无疑已经和正在影响中国的婚姻家庭秩序。目前中国社会中备受关注的剩男剩女现象、离婚率上升的现象等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都与这种变化有关。
其二,中国近30多年来的工业化具有与西方国家的工业化完全不同的国际国内环境。西方的工业化发生在全球范围内无资本和技术积累的前提下,因此经历了漫长的积累过程;中国的工业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来自西方工业化的国家的资本和技术的推动,因此在较短时间内即已有了雄厚的积累。这就使得西方国家的工业化对社会秩序(如性别秩序)的冲击十分剧烈——要完成资本和技术积累,就必须对一切社会资源进行合理化配置乃至革命。而中国社会的工业化却不要求社会做出如此重大的牺牲。这种区别导致了西方国家的工业化带来的个体化使性别秩序发生了和发生着颠覆性的变化——首先是小家庭取代了一切形式的传统家庭(大家庭、组合家庭等),然后是小家庭解散、无约束的婚姻形式增加;先是女性在作为经济共同体的家庭中同时参与经济和家务劳动,然后是女性只从事无偿的家务劳动,再到今天女性离家入职等等。而中国的工业化却能在相对稳定的传统的社会基础上进行——从事所有职业的人都还可以有大家庭的支持;女性自始至终在就业,并不需要忍受做家庭主妇的寂寞、孤独和无地位等等。这种区别也告诉我们,为什么中国社会在短时间内能够取得巨大的工业化的成功而没有在某些方面经历剧烈的社会阵痛。
其三,与西方国家相似,也受西方国家的实践影响,中国社会的性别平等有了长足的进步。中国女性的受教育机会和受教育程度都已经或正在接近男性。这就使得女性的性别意识越来越强,她们在各方面和各领域要求与男性平等的呼声越来越高。这种变化尤其影响着婚姻家庭秩序:由于女性对自己的生活不苟且、有要求,所以,她们在择偶时和结婚后都越来越多地看重自己的想法,以至于单身和离异的女性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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