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延
(河南工程学院发展规划处,河南郑州451191)
《庄子》是一部哲学著作,然而却有极强的艺术性,庄子的文章,有的直接议论,有的富有逻辑推理,但这些都与形象描写密切地结合在一起,寓说理于形象之中。
《庄子》中有一些“真人”“至人”“神人”,他们称谓上虽有不同,但实质上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庄子虚构出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大都荒诞怪异,无常人之形,也无常人之性。有的风餐饮露,遨游于四海之外;有的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心如死灰,身如枯木。然而这些千奇百怪,端倪莫测的人物身上,却共同体出庄子“无为而无不为”的社会理想。
庄子“无为而无不为”的理想人物的出现,不是从天而降的孤立现象。这些人物的基本特点实际是南方学派世界观和社会理想的集中体现。“无为而无不为”的社会理想是与南方学派的哲学核心——“道”分不开的,在南方学派中,“道”是“全”与“无”的统一。老子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1]279。”在这里,“有”与“无”并不互相排斥,而是相辅相成。这个“有”不是具体的实在,而是涵盖万有的“全”。他们把“全”与“无”这对相反相成的范畴结合在一起,创造了无所不有而又无对立面的“道”。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2]36”,又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2]56。”“道”一方面是无所不包的“一”,也就是“全”,另一方面,又是庄子所说的“环中”,处于“无”的状态。庄子说:“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只要演奏就会有一些声音被遗漏,而不演奏,声音才能保“全”,才能达到音乐美的极境。庄子的“至乐无乐”(《至乐》),老子的“大音希声”都是这个意思。他们以音乐说明有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必然是一偏,原来的“全”就被破坏了,只有“无”才能“全”。所以,处于“无”的状态,便达到了“全”的境界,这就是所谓的得“道”。这种“道”的思想体现在治理天下方面就是“无为而无不为”,从而使天下大治。庄子理想中的人物就是以“无”达到“全”这一思想的形象化。
这些人物身上所体现出的社会理想是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密切关系的。周秦之际是动乱异常的年代,诸侯之间,争斗吞并不已,连年征战,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中,安定的社会局面便为大多数人所渴望。庄子中理想人物的产生归根结底就根源于此。庄子对社会上的种种恶劣现象深恶痛绝,因而向往一种自然无为的宁静世界。他对混浊的人间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在《则阳》中,他谴责了统治者“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逼得人去作盗贼。他把各国的纷争比作蜗牛角上的争逐,表示了对为争地而战的厌恶。在《列御寇》中,他用舐痔得车的比喻,辛辣地讽刺了那些争权夺利的无耻之徒。庄子在批判现存社会的基础上,吸取了南方学派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和由“无”而“全”的哲学思想,幻想出一个在他理想人物“无为而无不为”统治下的世界。这种所谓“至德之世”是最“朴素”“自然”的时代,庄子所追求的纯朴自然的境界,是幻想解决一切问题的绝对自由,不只是为了自己适意,也包括安定天下。在《刻意》中,他否定了那些无益于社会的避士养形之士,而追求一种有益于社会的无为政治。他说:“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这样的统治能使“天下平均,无攻战之乱,无寿戳之形”。(《达生》)能够“并包天地,泽及天下”。(《徐无鬼》)正如郭沫若所说:“庄子在事实上也并不是完全忘情于世道的人。……他也谈到治天下的道理。”庄子的社会理想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太史公在《论六家要旨》中更进一步提出了无为而治思想在动乱年代的意义,他说:“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时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庄子的理想人物所体现出的无为而治、弥乱靖世的思想,反映了动乱之世要求安定的呼声,代表着下层百姓、不得志之人以及统治阶级中某些阶层人们的意愿,具有一定合理性。
在《庄子》的理想人物当中,有的既有内在神奇,又有外形美丽,如姑射山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更有一些奇丑无比的“美人”,他们在艺术上比姑射山“美人”更有价值。如《德充符》中,王骀是个残兀,哀骀以恶骇天下,闉跂支离无脣驼背曲脚而歪身。《人间世》上的支离疏更是丑得出奇,他“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他们一个个奇丑无比,但都是了不起的圣人。王骀能与孔子中分鲁,相貌丑陋却能悦君王,使君王以之为美而以常人为丑。哀骀它“以恶骇天下”,而且“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但“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人们并不以其异乎寻常的畸形为丑,反以为美。
这种美丑的塑造,是与庄子的美丑观分不开的。庄子清楚地知道,美丑在形式上是有区别的,承认“美恶有间”,同时又认为“道通为一”。他说:“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3]368。”在庄子看来,真正的美与丑不取决于其外形如何,而在于是否得“道”。他认为“天地有大美”(《知北游》),即包容万物之美,而“道”,“生天生地”“覆载天地,刻雕众形”(《大宗师》),包容天地万物,具有至高无上的“大美”。庄子的理想人物与“道”同体,所以,得了“道”便达到了美的最高境界,至于外形上的美与丑是无关紧要的。在庄子笔下,“丑陋的身体”和“美丽的心灵”结合在了一起,它们相反相成,产生出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别林斯基把这种经过艺术家描绘的丑称作“美丽的丑”,是以丑的形式显示美的内容的“丑”。庄子按照自己的审美理想对客观的丑进行改造,利用外形的丑去突出内在的精神美,“把肉体的缺陷,丑的畸形,创成这样独创的、这样迷人的美!”从而使“丑”进入了艺术,成为人们的审美对象。
庄子笔下的理想人物,无论是美丽的姑射山神人,还是丑陋的哀骀它,都不是客观真实的存在,庄子对他们的描写有些给予了具体形象,有把则把这种外在具体形象也抛开了,只留下一个概念,一种精神,让他们对话,进行辩论。他们构成的现实,是一种高于日常现实生活的抽象现实。它们是作者观念的化身,是形象的哲理,具有浓厚的象征意义。
以形象表示哲理的象征,是形象与观念的结合。在《易经》中,作者“观物取象”,拟取具体的事物来表达自己的哲学思想。在《易经》中,事物的形象与单一的原始意义分离,再与人的观念复合,用有限的形象去解释自然与社会间的许多现象,这便是最早的形象与思想结合的象征。如《井》:“往来井,井讫至,亦未繘井,羸其瓶。”以具体的描写说明,当生活中必要的东西来源断绝的时候,不去开辟它的来源,而是把取得这种东西的工具毁掉,只有坐以待毙。《易经》大部分是卜官占卜的实录,所以,《易经》中的象征实际上是在巫事活动中产生,这大约就是最早的象征。巫风比较盛行的地方,象征的观念也就要强得多。在“每事必问卜于鬼神上天”的商人和笃信巫术的南方民族中,象征的观念比较强,人们的思维实易从简单的直观感受中跃出,用具体的物象来涵盖抽象的思想。这种思维方法影响了庄子的创作,他在内涵丰富的形象中揉合了自己的观念,创造出赋有象征意义的艺术形象。
庄子象征艺术最鲜明的特点是超现实的怪诞神奇。《庄子》中的那些理想人物没有一个是平常人。有的神奇,能够“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齐物论》)。如“傅说得之(道),以相武丁,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大宗师》);有的丑陋怪诞,如闉跋支离、支离疏等,怪得不象现实中可能真实存在的人;又有的有人之形而无人之情,如庚桑楚,“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在诸子文章中,以寓言、比喻助论辩的很多,其中的人物形象各式各样,但大都是平常的人,而庄子“更采取了一个新的方向,把‘真人’的面貌,专从奇怪一方面来描写”“意出尘外,怪生笔端”。
庄子的理想人物无论怎样怪诞,怎样虚无,都是被用来表达作者的哲学思想和社会理想的,庄子那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超乎尘垢而驰骋于心灵世界的思想,都通过那些怪诞神奇的理想人物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出来。庄子清楚自己所描写的那些人物实际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在《逍遥游》里借肩吾的口谈到那些描写“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在《天下篇》,他声称“以天下沉浊不可与庄语”,故“以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这正是庄子创作方法的自由。从创作思维过程来看,他为了更好地阐发自己的哲学思想而选取了超现实的手法,把人间和天上的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系列不同于客观事物本来面目和行为逻辑的艺术形象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要表现“无为而无不为”的社会理想,就塑造了姑射山神人,要表现“人为”破坏了人类的纯朴自然状态,就虚构了儵和忽给混沌凿七窍的故事。庄子自觉地在象征中运用超现实的方法,不仅使他的象征艺术别具一格,而且也为我国文学创作开辟了新的途径。
庄子通过那些形形色色的理想人物阐发了“无为而无不为”的社会理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民在动乱中要求安居乐业的愿望。这些理想人物的美丽的丑,以及它们怪诞的象征性,在我国文学史上具有开先河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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