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婉华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应用外国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格列佛游记》第四部分“慧骃国游记”一直是评论的热点,几个世纪以来,围绕着慧骃,耶胡和格列佛的争论从未平息。然而就重要性而言,学术界已经达成共识:此卷是解开本书最终意义的关键所在。文学评论家梅里尔·克拉布(Merrel D. Clubb)更认为:“对《慧骃国游记》的阐释和见解是斯威夫特批评的中心问题”[1]206-207。但是,作为一部基调是喜剧性的讽刺作品,其引起的争议之大,却不得不令人瞩目和诧异。
动物拥有人类的智慧,甚至比人类更聪明,品德更高尚,这样的作品在文学史上是有传统可循的。哲学和文学史上,也有相当多的学者主张“人性本恶”。但是,借格列佛之口,《慧骃国游记》对人性的抨击之猛烈,已经超越了一般性讽刺鞭挞的限度,达到了诅咒、恶骂的程度,这在中世纪以来的动物文学传统中是极为罕见的。也许这就是斯威夫特被经常冠以“恨世者”头衔的原因。
那么,格列佛对慧骃的推崇和对人类的痛恨鄙视,是否代表了作者的态度?到底此卷的最终意义是什么?这两个问题与亚瑟·凯斯(Arthur Case)在1945年提出的经典疑问一脉相承,即,“《格列佛游记》的写作意图到底是什么?”[2]105。如何看待此问题成为所有重要的评论文章无法绕过的中心问题。
从这个议题出发,学者们对于此卷主题的解读多种多样,甚至南辕北辙,直接引发了斯威夫特批评史上著名的“软派”和“硬派”之争①。硬派代表基本对慧骃持肯定态度,认为格列佛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作者的看法,即,慧骃作为耶胡——即堕落的人类代表的对立面,是真正值得效仿的理性动物。学者乔治·舍伯恩(George Sherburn)认为,就任何时代的人类社会中所有已知的缺点来看,慧骃国要更为理想和美好。尽管慧骃的生活比较枯燥,这只是“斯威夫特对‘自然界完美杰作’的不完美体现”[3]96,因为“从逻辑上来看,描述完美事物是不可能的事情”[3]96。罗纳德·S.·克兰斯(Ronald S. Crane)则认为,威夫特的写作目的是给人类以残酷、幻灭性的一击,即人是世上唯一能思考的动物的观念是错误的[4]300-307。因此,格列佛最终被驱逐出慧骃岛,而且回国后变得愤世嫉俗,自然是对人类一直自诩为理性动物的最大嘲讽。
在《格列佛游记》出版后一个多世纪内,硬派一直占据评论的主导地位。实际上这一时期的许多评论是愤怒而负面的,他们认为斯威夫特是个“恨世者”,因而对之谩骂诅咒,其中最著名的自然是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的怒斥:“(第四卷)是一个怪兽向人类胡言、诅咒。无论是思想还是语言都卑劣不堪,疯狂、猖獗、淫秽……”[5]37。但反过来看,这些激烈的反应却反证了慧骃理性的正当和完美,学者们不能容忍的是将人类的美德放到一群马身上,这对当时兴起的充满个人主义骄傲的人类自觉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进入20世纪,多种学术思潮的兴起提供了对此卷再阐释的可能性。也就在此时,软派开始进入评论的主战场。他们认为斯威夫特笔下所有人物都是其讽刺的对象,只是有的明显而张扬,如耶胡,而有的讽刺意味则隐秘和微妙得多,如慧骃和格列佛。凯瑟琳·威廉姆斯(Kathleen Williams)认为,慧骃“对读者来说,并不是个值得赞扬的范例,实际上,它们有时荒谬,甚至令人厌恶”[6]276,她认为作者嘲讽了慧骃的绝对理性所表现的“无趣的傲慢(humourless arrogance)”[6]276,从这个角度来看,慧骃也是人类自大的代表。更有激进的学者,如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认为人完全无必要去模仿一个剥去感情后冷冰冰的完美理性模范,因为除了理性,“他们没有爱,友谊,好奇心,害怕,和悲伤,主宰他们的理性实际上是对死亡的渴望。……似乎他们为了像尸体一样活着”[7]。而格列佛将慧骃看做完美典范的盲目崇拜,只能证明他的轻信和天真。
总而言之,在软硬两派的学者看来,如何阐释慧骃的理性,及如何看待格列佛及他的最终结局,实际上决定了对本书最终的解读是喜剧性还是悲剧性的。时至今日,两派的争论仍然毫无定论。但是,无论“软”、“硬”两派如何争论,他们的立论都把整个游记的解读建立在一个有逻辑性的,具有一贯性的叙述文本之上。然而,当我们从整体上认真审视此卷,会惊异地发现文中随处可见各种后现代式的叙述矛盾、混乱、不连贯。而这些自相矛盾的叙述话语既相互冲突又相互补充,形成显性和隐性文本。后者对前者不断地破坏和颠覆,使文本的含义复杂难懂,从根本上解构、消解了最终意义的存在,从而出现了“多中心”,“多含义”的现象,也许这能很好的说明为什么这部传统意义上的儿童文学作品会引起几个世纪的喧嚣和争吵的原因。本文试图从分析争议的焦点——慧骃和格列佛的形象刻画——着手,揭示此卷中的后现代性特质,从而对此卷的最终意义提出另外一个可能性的解读。
慧骃是个令人困惑难解的角色。在格列佛的眼中,它们体现了18世纪启蒙理论家们所极力推崇的“理性文明”。他们崇尚自然理性,以理性指导一切行为,提倡“友谊和仁慈”,生活得简单克制。然而从另一方面看,他们像是程序设计的机器人,从出生,教养,婚姻,生子到死亡,任何一举一动有着规定的程序,高兴时不过分兴奋,悲伤时则毫无伤心之情。这种“纯粹理性”的让无数评论家们棘手不已。几百年来人们追问,这样以启蒙学者笛卡尔标准看来是理性楷模的生物,是否是人类一直孜孜以求的“理性文明”?“硬派”的回答是肯定的,“软派”则截然相反。
但是,这两个派别的观点虽然相互迥异,但他们的立论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即把慧骃当作一个有机的、自成体系的“整体”看待,其具有的理性或美德是一种稳定的,内在固有的完整特质。顺而推之,以这种稳定的天赋理性为基础,慧骃们组成的社会是自成体系,平稳运转的团体。然而,如果通过文本细读,我们会发现这种叙述的稳定性和一致性大成问题。在短短的一卷中,文本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基调,它们相互矛盾冲突,最终使整个慧骃的形象撕裂,从而破坏了整个叙述的完整性。这种“描述”——“颠覆”的过程,在文中并不鲜见,作者似乎在进行一种后现代式的“建构”—“消解”的写作游戏。
这在文本中最突出的体现表现在对慧骃的“理性”描述上。评论家们在激烈争论的慧骃“理性”这个问题之时,却鲜有注意到它本身蕴含的自相矛盾的特质。根据格列佛的叙述,慧骃的理性像一盏明灯,一把标尺,指引慧骃找出正确答案,并衡量它们的行为是否正确。“它们的理性也不像我们的理性那样,可以引起争论。在我们这儿,人们很可以就一个问题的两面似是而非地辩论一番。但是它们却会使你马上信服,因为它们的理性并不受感情、利益的蒙蔽和歪曲,所以它必然会令人信服”[8]245。因此,格列佛“好不容易才使我的主人明白‘意见’这个词的意义,好不容易才让它明白为什么一个问题会引起争论”[8]245。在极力肯定和赞扬了慧骃的“理性”后,在后面的章节中,却又匪夷所思地出现了自相矛盾的情节:不识“意见”为何物的慧骃主人,在全国代表大会做出驱逐格列佛的决定后,对格列佛坦言,它并不完全赞同代表大会的决议,其实,它“很愿意留我给它做一辈子事,因为它觉得我虽然天性卑劣、能力有限,但却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模仿‘慧骃’的行动,而且现在我已经改掉了一些坏习惯和坏脾气”[8]257。慧骃主人的“意见”在此表露无疑。
另外,就算是全国代表大会本身也并非铁板一块,能按照自然理性的指引而做出一致的决定。这从文中描述的这个国家唯一的辩论可看出,即,“是不是要把耶胡从地面上消灭干净”。如何评论这个问题暂且不说,从“辩论”这两个字可以得知,慧骃当中是存在有“意见”的,而且并非如前文所说的“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辩论、吵闹、争执、肯定、虚伪或者含混的命题等等罪恶”[8]245。那么它们的“理性”就成为了似是而非的伪概念。这个叙述消解了慧骃自身对理性所下的定义,形成一个诡异的悖论,从而瓦解颠覆了慧骃“理性”的逻辑和一致性。
这种互相矛盾的现象在文中还可以举出多种例子。如慧骃主人认为人的长相劣于慧骃,并从皮肤、四肢,五官等各方面挑出了各种毛病,如人类“两只眼睛都朝前,不转动一下头部就看不到两边的事。……要是不把前脚举到嘴边就吃不到食物,为了这种需要,自然才给我装上一些关节(指手指)”[8]221等。在嘲讽了人类身体结构的不足后,接下来的第五章却又间接肯定了人类手足的灵巧。当格列佛向主人描述人类战争伤亡众多的相关情况时,慧骃主人认为他在夸大其词,因为“你们的嘴平平地贴在脸上,除非双方彼此同意,是没有办法互相咬起来的,同时你们的前后爪又短又软,我们的一只“耶胡”可以把像你这样的一打“耶胡”赶跑。所以再重新计算一下在战争中死亡的人数,我只能认为你说的是“乌有之事”[8]226。格列佛“笑它太无见识”[8]226,告诉它人类可以用双手制作出“加农炮、长炮、火枪……”[8]226等等杀人武器和先进的战舰,所以可以造成巨大的战争伤亡。这样,原本用来抨击人类的残忍和暴虐的叙述,却吊诡地消解了之前对人类身体实用性方面的嘲讽。
再如,在第三章中,作者描述了慧骃品格中的诚实和真诚,它们的语言中没有表示说谎或者虚假的词,所以“当我谈到“说谎”或者“说瞎话”的时候,它听懂我的话有很大困难”[8]218。但在格列佛出于对耶胡的强烈痛恨和鄙视,要求他的慧骃主人不要称呼他“耶胡”,也不要让它的家人和得到它允许前来看我的朋友这样叫他的时候,慧骃主人答应了,并“要大家以礼待我”[8]217,值得注意的是,它这样做并不是尊重格列佛的个人意愿,而是因为“这样会使我高兴,就会使我变得更为有趣”[8]217。并且,在接下来的第五段,又开始暗指格列佛是与耶胡一样的“畜生”[8]220。这种暗示了慧骃前后不一致的描述,会给读者的理解造成相当地迷惑。
另外,最为重要的是,慧骃的言语也体现了这种前后矛盾的特质。如在第四章中,慧骃主人在谈及言语的时候是这样说的:“言语的作用是使我们彼此了解和对于事情的真实情况获得了解……”[8]218。言语在慧骃看来是透明的,他们只是思想的直接表达或载体。许多人类社会中的词语,如“权力、政府、战争、法律、刑罚和许多别的事[8]222”,“在它们的语言中根本没有什么词汇可以表达”[8]222。因为慧骃的“需要和情感远比我们的简单”[8]220,所以“它们的词汇不很丰富”[8]220。更重要的原因是,它们认为,“既然我们自命为理性动物,那么对于一个理性动物来说,自然和理性就足以指示我们,什么事我们应该做,什么事我们不应该做”[8]227。
然而诡异的是,这些词汇在话语系统的不存在,并不代表在它们的实际缺席。在格列佛被强制离开慧骃国时,他的主人虽然不赞同,但是却不得不服从于全国代表大会的“郑重劝告”[8]257。因为“它们根本不知道怎样能够强迫一个理性动物去做某一件事,它们只能够劝它或者郑重劝告它去做这件事,因为它们认为谁要违反理性谁就放弃了作理性动物的权利”[8]257。如果它不服从这种“劝告”,即它就不是理性动物,那自然不会有任何权利。这种与法律——由立法机关制定,国家政权保证执行的行为规则——并无根本上的区别。另外,慧骃的全国代表大会,这个每隔四年召开一次,讨论重要事务的机构不就是人类意义上的国家管理机关——政府吗?再如,慧骃驱使耶胡劳役,如果它们不顺从,就把它们碾死,这样的行为,和人类的“刑罚”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语言前后矛盾情况在文本中并不少见。
这些言语在慧骃语言系统中是“缺席”的,然而它们的事实上是“在场”的。这些沉默的行为“在场”与言语的严重背离,颠覆了慧骃的语言逻辑,使慧骃的对言语的定义——言语使我们彼此了解并获得真实信息——自行消解,语言的交际功能成为了书中最大的笑话。因此,当文本中格列佛费尽全力让慧骃了解人类语言中这些代表否定、贬损性质的符号时,本意是对人性的极力嘲讽和大力鞭挞,却反而将慧骃的荒诞和不可理解暴露于读者之前。尤其在第三章中,慧骃对自己名字下的定义是:“万物之灵”[8]214,以友谊和慈善著称。然而,其后面的“行为”(灭绝耶胡,驱逐格列佛),却最终颠覆并消解了这点。这种带着后现代黑色幽默色彩的场景,在这个18世纪经典文本中居然重现了。这样,当慧骃主人向格列佛描述它们的美德和理性,与其后相对立的潜在叙述话语并置时,这种荒谬和相悖感觉愈加强烈。
因此,语言的不可靠性本质实际上在此已经挑明。这一点奇异般地隐喻了20世纪以“语言论转向”为标志的后现代思潮对语言的看法,即,语言不再是表达思想的“有用而可靠的工具”[9]57,而是自给自足的客体,威胁着要背叛、控制作者。因此由语言构成的文本无法证明最终意义所在。
格列佛的形象也与慧骃一样引起重重争议。20世纪前的评论大多认为格列佛就是斯威夫特的代言人,他的观点就是作者的观点,这也是斯威夫特被一些评论家称为“恨世者”的主要原因。近代的观点则指出作者和主人公的思想并不能相等,正如不能把莎士比亚等同于李尔王一样。也有学者察觉到了这个角色的前后不一致,但他们大多认为格列佛是“去过太多地方的糊涂旅行者”[10]367,或者是最后“陷入疯癫和分裂状态的”[11]56可怜人,以从逻辑上给出最终的解释。然而,争议并未因此而停歇——他是在多大的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思想?他最终的结局,是对现实的尖锐讽刺,还是对自身成为被洗脑后的“只会爬行的呆子”的自我嘲讽?这些争论一直难分难解。然而如果探究争论的本质,还是在于格列佛形象本身。与慧骃不同,格列佛的形象并非两面对立那么简单,他比慧骃更为不连贯和破碎,就像一面多棱镜,反映出多面的形象,这些形象互相冲突,最终使对其的阐释陷入混乱状态中。
格列佛在第四卷刚出现时,是一个典型的欧洲绅士的形象,他有见识,有礼节,有一定的心计。如他初次遇见耶胡时,特意选择隐蔽的地方仔细观察它们的行为举止,并认定自己与它们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他预备好小礼物,打算送给当地的“野人”,表现了他的世故和精明;他通过观察和学习,学会了慧骃的语言,证明他的聪慧和机敏。同时,他还声称自己热爱祖国和人类。这正是典型的《鲁滨逊漂流记》中的白人殖民者形象——有才能,有雄心,富于冒险创业精神,具有强烈的白人种族优越感。
然而,在紧接下去的章节中,格列佛似乎换了一副面孔,彻底颠覆了原来的形象。当慧骃主人质疑人类的能力,认为像它们这样的“一群畜生”是“不可能在水面上随心所欲地使一个容器行动”[8]214时,优越感强烈的格列佛没有反驳。其次,在第三章中,格列佛非常厌恶“耶胡”,不愿意被称为“耶胡”,然而在其后的第四章中,当他向慧骃主人描述自己国家和经历时,却自动地称呼自己同类为耶胡,并且认为自己就是耶胡。最为奇特的是,他其后记录的与慧骃主人的谈话要点中,他却用绝大部分篇幅尖刻地抨击人类的种种恶行。在这些酣畅淋漓的鞭挞中,读者会很容易地联系起《一个小小的建议》中的悲愤的斯威夫特,似乎作者对于现实的巨大的失望和愤恨借助格列佛之口喷薄而出,这最终使他的主人得出了人类比耶胡更堕落和腐坏的结论。然而不要忘了,在之前的描述中,格列佛是个具有强烈爱国意识的人,他不止一次强调自己对于人类和国家的热爱。这样自贬和恨世的格列佛与前面的理智爱国的白人殖民者形象,如同分裂的两个面,无法调和也难以转换。
除了这两个面孔,格列佛表现出了另外一种更令人困惑的形象。有许多评论家都曾从词源学角度指出其名字“Gulliver”所蕴含的意义,认为格列佛是个“gullible”(易受骗的,轻信的)的人,他天真地相信慧骃所讲的一切,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和判断力,成为慧骃口中的“理性”的崇拜者和效仿者,并最终成为“只会爬行的呆子”,因此有学者称格列佛为“天真的叙述者(naïve narrator)”[12]11。但是,格列佛这一形象并不一致。最明显的例子是,当慧骃主人批评人类这种“耶胡”的身体构造时,格列佛并未反驳其中的谬误,给人以一种幼稚轻信的印象。但在第九章中,他却将针线“特意”[8]251借给慧骃,仔细观察它们用“前足的蹄骹和蹄子中间的凹处”[8]251穿针引线,并觉得比他想象中的灵巧得多。读到这里,许多读者会会心一笑,只要比较一下人的手和马蹄的灵活度,都能感受到其中微妙的讽刺意识,然而“容易轻信别人的”格列佛怎么会同时是狡猾而诙谐的呢?最为重要的是,作为观察力不差的旅行者,他能分辨得出马和慧骃的不同,然而却将自己等同于不具有任何理性的耶胡。
世故但爱国的白人殖民者、自贬而恨世的厌世者(也有可能是作者化身)、天真并轻信的旅行者,隐秘的嘲笑慧骃笨拙的旁观者,这些种种不同的人物形象奇迹般地相融在一个人物身上里,这与传统文学意义上一个稳定发展,连贯性强的角色有显著不同。格列佛似乎是一个讽刺的工具,用于多种用途:有时为戏仿嘲讽《鲁滨逊漂流记》中自信的新兴资产阶级,有时为展现自然神论理性学者的荒谬,有时为鞭挞人类的劣根性,等等。然而,作者在其身上赋予的目的和特性越多,以及为最大程度地使用讽刺技巧,叙述的真实性和连贯性就越难以保持。这就导致了格列佛各个“面”的相互脱离和碎片化。“碎片(fragment)”在后现代术语中表示没有中心,没有秩序,“是一种开放形式,充满各种可能性,使其最终意义无法确定”[13]53。因此,失去一个稳定的中心的格列佛,难以理解也无法诠释。因此,最终导致了格列佛最后的结局的解读两极分化,无法调和。
后现代主义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兴起的文学思潮,生活在十八世纪的斯威夫特也自然不可能是后现代主义小说家。事实上,从叙述方式和写作模式来看,《格列佛游记》符合传统现实主义小说范式。如作者运用多种手段,使格列佛的虚拟游历变成一个“真实”的记录。从“格列佛给亲戚辛浦生的信”,“亲戚辛浦生致读者的声明”,到每个游记前描画的“地图”等,都体现了作者刻意再现一个“真实”的人物和客观世界的努力。而且,作者使用十八世纪常用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模糊了小说与真实的界限,使读者潜意识中将作者等同于主角格列佛,增强了虚构的真实性。另外,小说采用了线性情节设置,依照历时性来进行情节布局,故事有头有尾,有根有理,等等,这都是现实主义小说的典型设置②。
但是,传统小说的写作模式并不意味着与后现代性毫无关联。文学上的后现代性并不单指以时间划分的后现代(postmodern)小说,后现代性(postmodernist)是有着比较容易识辨的核心的。学者赵毅衡曾指出,后现代派小说除了具有比较表面,容易理解的特征如“悖论、并置、随意性、非延续性等等”[14]14,其最中心的特质是“文本的自身观照(元小说) 和对本体意义的彻底怀疑”[14]16。其实,早有学者从写作技巧的角度出发,认为《格列佛游记》是对《鲁滨逊漂流记》等一系列“流浪汉小说”的滑稽模仿和嘲讽,这从某种程度上说明了本书的后现代性。但如果要说到它最明显的后现代特征,应该是《慧骃国游记》中表现出来的本体论意义上的不确定性。
《慧骃国游记》的不确定性应该归结于书中的双层叙述结构,即“在表层话语和深层意义之间造成不一致”[12]10。它们之间的冲突构成了后现代主义式的自我解构和颠覆,从而导致意义的多元和消解。在表层显文本上,格列佛极力讽刺了当时英国社会的腐化和罪恶,鞭挞人性的丑恶和堕落,并创造了似乎完美的慧骃来反衬人类本性极端的恶。在深层隐性文本中,人物分裂、碎片化,情节自相矛盾,导致了叙述不连贯,意义场之间的内在逻辑被打破,文本虚构的本质被动呈现,客观上形成了一个意义无法确立的文本。
从这个角度看,无论作者本意如何,《慧骃国游记》是典型意义上的后现代文本。在书中,慧骃和耶胡/人类形成了极端的二元对立,这个对立在书中被确立,随之又被瓦解——分裂的慧骃既可能是绝对理性的代表,又可能是被极力贬斥的人类之恶的同类。格列佛既可能是作者的代言人,又可能是任何能使讽刺最大化的工具角色,他没有本体,既代表一切,又否认一切。“写作”这一行为所具有的背叛性和颠覆性本质,在此卷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么,回到文章开头,《格列佛游记》——或者,最重要的是——第四卷“慧骃国游记”的写作意图到底是什么?实际上,在这样一个充满矛盾冲突的文本中,探究斯威夫特最初用意或作品的绝对意义是徒劳的。我们只能最终确定一点:任何绝对意义都无法确立,文本只能表示不确定性本身。正如保罗·德·曼(Paul de Man)在《阅读的寓言》(Allegories of Reading)中所说的:“解构并不是我们给本文加进去的东西,而是它自身构成了文本”[15]17。
注释:
① 《格列佛游记》评论中的“软派”和“硬派”之分,是由评论家詹姆斯·克列佛(James L. Clifford)所提,后来成为鉴别《格列佛游记》评论文章立场的重要标准。参见 James L. Clifford. Gulliver’s Fourth Voyage: ‘Hard’and ‘Soft’ Schools of Interpretations[A]. In Larry S.Champion (ed.). Quick Springs of sense: Studies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C].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74:33-49.
② 胡全生.英美后现代主义小说叙述结构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10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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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信慧敏.理性与疯癫—格列佛分裂的自我[J].名作欣赏,2013(18):5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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