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敬
(上海大学 社会科学学院,上海200444)
《老子》用词非常之独特,学者将其概括为“正言若反”,如钱钟书在《管锥编》中说:“夫‘正言若反’,乃老子立言之方,五千言中触处弥望。”[1]“正言若反”是指正话反着说的意思,语出《老子》二十八章:“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①后来,学者就用这四字概括《老子》的语用特点。如学者刘云汉云:“‘正言若反’一句,集中概括了《老子》一书中使用的修辞方略,即在逆向思维中以悖异的语言形式来实现正面表达的目的和揭示正面的真实意义。”[2]然而深入分析可以发现,用“正言若反”来概括《老子》语用特点未能全面揭示其独特性及深刻性。
《老子》语用的独特性及深刻性首先体现在老子对传统语词意义的颠覆和转换上。具体而言,《老子》对传统语词意义的颠覆和转换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用柔性向下性的语词来表达其合“道”的思想。以传统的语境来看,或者按照惯常用语习惯来看,这些柔性向下性的语词带有很大程度的贬义性,往往被用以表达和描述消极不可取的语义行为和思想,但在《老子》这里,这些语词却被赋予刚性向上的力量,用以表达其对高尚、向上人格的追求,这是对传统语义的一个巨大颠覆和转换。老子所用的柔性向下性的词汇非常丰富,有“闷闷”“昏昏”“愚”“拙”“讷”“昧”“虚”“冲”“雌”“辱”“敝”“下”“黑”“少”“柔”“缺”“不居”“不为”“后”“孤”“寡”“垢”等不胜枚举。如《老子》二十章说: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这段话表述了老子得道后的一种精神境界,而用词却是一连串柔性向下性的词语,如“傫傫”“昏昏”“闷闷”等。《广雅·释训》:“傫傫,疲也。”意思是指疲惫不堪,没精打采的样子。“昏昏”是指“暗昧的样子”,“闷闷”是指愚钝不够精明的样子。这些意思在传统语境背景下带有很大程度的贬义性。与之相对的则是“昭昭”“察察”“熙熙”。“昭昭”是光耀明亮的意思,“察察”指精明能干的意思,“熙熙”指人们兴高采烈的意思,这些词通常具有积极向上的内涵,然而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昭昭”“察察”“熙熙”却是用以描述“俗人”不合于“道”的非智慧性作为,而“傫傫”“昏昏”“闷闷”在这里却用来描述合于“道”的智慧性作为,表达其“道通为一”的人生境界。在这一语境下,“傫傫”“昏昏”“闷闷”具有了用以表达高尚道德修养的涵义,赋予了其与原本语义相反的内涵。通过这样的转换,老子成功地实现了对传统语词意义的颠覆和转换工作,将柔性向下性的语词重新加以提炼,赋予其积极向上义,进而用这些经过他提炼的旧词来表达其全新的哲学思想。再如《老子》二十八章说: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这章描述人在社会中应当如何居处作为。老子在这里给出的答案是,人应该要“守雌” “守黑”“守辱”,这大大出乎人们通常惯有的思维。“雌”这里指谦弱的意思,“黑”这里是愚昧不开窍的意思,“辱”这里指卑下,被人瞧不起的意思。这些语词在传统语境下大都不具有积极向上的内涵,有时被作为贬义词使用。在这里,老子却将其作为褒义词使用,赋予其积极向上的语义内涵,用以表述其合于“道”的智慧性作为,如此“守雌”“守黑”“守辱”在通常语境下看来是弱者的表现,在这里转变为有道者的智慧性作为,其概念内涵和意义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样的章节在《老子》八十一章中随处可见,这里不再累举了。
2.以刚性向上性的语词来表达其不合“道”的思想。以传统语境来看,或按照惯常的用语习惯,这些刚性向上性之词应该用以表达和描述积极向上的语义行为和思想,但在《老子》这里却是用以表达其不合“道”的非智慧性作为的思想,不具有积极向上义,反而成了是对“道”的残害。这是对传统语义的另一个巨大颠覆和转换。老子所使用的刚性向上性之词同样也是很丰富的,如“强” “刚”“敢”“伐”“盈”“锐”“仁义”“圣智”“利器”“企”等不胜枚举。如《老子》七十六章说:
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这里“坚强”“兵强”“木强”在传统语义下是具有刚大向上的积极语义,但在老子这里却成了消极的语义之词:“坚强者死之徒”“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所以进而推出强大只能处在下方,终不能胜过柔弱,如此一来“强”也不具有了原先积极向上的意义,反而成了死亡的征兆。再如《老子》十九章说: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
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圣”“智”“仁”“义”都是时人普遍追求的东西,是儒家、墨家等所崇尚的智慧和道德追求,而老子在这里却要人们将其抛弃,回到“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心境,认为这些是不合“道”的非智慧性作为,是对“大道”的残害。“流俗重‘文’,老子重‘质’。老子视‘文’为巧饰,违反了人性的自然。巧饰的流行,更形成种种有形无形的制约,拘束着人性的自然。”[3]149如此,“圣”“智”“仁”“义”这些人们平时所崇尚的理念在瞬间失去了其积极向上的意义,给人的思维带来了颠覆性的转变。关于通行本与《郭店楚简》本在“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两句的异文,这里不作讨论,而以王弼注本为据。
从以上这些例子可以看出,老子所使用的这些语词,虽与传统无异,但其所呈现的意义,却与传统语境下的语义存在极大的差异,即在传统语境来看是贬义的、不可取的、不具有积极向上之义的,在《老子》中却是用以描述合于“道”的智慧性作为,完全转化为褒义词;在传统语境下看来是褒义的、可取的、具有积极向上性的,到了《老子》这里却用以描述其不合于“道”的非智慧性作为。这是对传统语词意义的巨大颠覆和转变,其概念内涵和意义都发生了极大的转换。
如果将《老子》这一语言特征,与儒家典籍里面的用词特点来作比较的话,就显得更加鲜明。如“恭近于礼,远耻辱也”(《论语·学而》),这里“耻辱”当作贬义词来使用,在《老子》里面却是当褒义词使用,如“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老子》二十八章)。这里“守辱”而为“天下谷”,显然是当做褒义词来使用。“好学不好仁,其弊也愚”(《论语·阳货》),这句中的“愚”字被当作贬义词使用,不够聪慧的意思,这也是当时“愚”字所具有的一种普遍性用法,但在《老子》那里就变成了褒义词,成为对人生境界的一种追求,如“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心也哉”(《老子》二十章),这里“愚”字表达的是一种至高的人生境界,“愚”的概念发生了惊天的变化。“道德仁义,非礼不成”《礼记·曲礼上》,道德仁义礼,这是儒家的追求,也是当时人们的追求,在《老子》这里成了应该被摒弃的累赘,如“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十八章)、“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三十八章),轻轻几句话就将儒家所追求的,当时人们所趋向的高尚之词义纳入其不合于“道”的非智慧性作为。两家对比,其语用上的特点就异常明显,而其背后是思想世界的极大不同。
老子为什么能够实现对传统语词意义的颠覆和转换。从语言层面看,语词的意义决定于这个语词所处的语境,语境改变的同时语词的意义也会随着改变。弗雷格为了反对当时的心理主义,他在《算术逻辑》中提出了研究语词意义的三条基本原则,其中有一条就是语境原则,即“必须在句子联系中研究语词的意谓,而不是个别地研究语词的意谓”。[4]这就是说一个词的意义,不是固定不变的,它可以在不同的语境条件下发生变化。语境原则通常被表述为“一个词只有在句子中才有意义”,其核心思想就是“把句子作为意义的基本单位,就意味着不能单独地考虑词或概念的意义,而只能把它们看做句子或命题的部分才有意义;同样,对意义的研究不能从词或概念出发,而只能从句子出发”。[5]老子哲学之所以能够实现对传统语词意义的颠覆和转换有赖于其独特的语境。
老子哲学语境的独特性可以通过与其他学派著作进行比较来呈现。然而这个对比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在此不能做非常细致的分析和比较,仅以儒家代表的著作《论语》作为比较对象,因为《论语》语境是传统性语境,具有典型的代表性,也代表了通常生活中惯有的语境和语词用法。《论语·雍也篇》有这样一段对话,子贡问孔子:“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孔子回答:“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这段对话可以与《老子》第二章的一段话进行比较:“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在《论语·雍也篇》这段对话中,子贡向孔子询问,“假若有这么一个人,广泛地给人民以好处,又能帮助大家生活得很好,怎么样?可以说是仁道了吗?”孔子回答道,“哪里仅是仁道!那一定是盛德了!尧舜或者都难以做到哩!”[6]从这段话的语义来看,其对话前提显然是子贡还处在“还没有广泛地给人民以好处”的基础上,即还未“博施于民”,但有意于立志做这样一个仁道之人,因此他才会有如此一问。再如《论语·子张篇》的一段话“子夏曰:‘博学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这段话里同样是立于还未“博学笃志”的基础上生发的,因此他才说要“博学笃志,切问而近思”,说明这段话的潜在对话对象是还未“博学笃志,切问而近思”,并立志于追求仁道之人。
再来看《老子》文本中的这段话,这段话的意思是讲圣人应该以无为来处事,“万物兴起而不造作事端;生养万物而不据为己有;作育万物而不自恃己能;功业成就而不自我夸耀。正因为他不自我夸耀,所以他的功绩不会泯灭。”[3]84从这段话中可以明显感受到,其话语发生的前提是基于“万物作焉”(“万物兴起”)、“生”(“生养万物”)、“为”(“作育万物”)、“功成”(“功业成就”)的基础上,也就是说,老子这里所说的话是以业已有大成就和有大作为的基础上生发的,这与《论语·雍也篇》里的这段对话语境相差很大。这样的篇章在《老子》文本中处处皆是,如《老子》四十五章:“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其立论基础都是基于已经有所大成的基础上的,只有在这个基础上,只有针对在如此基础上的人,其语义行为才能为真,才能有效。如果一个普通的人,或者一无所成的人,把自己搞得拙笨、鲁钝,那不是老子意义上的拙笨、鲁钝,这更不是一种境界,这与老子所要谈论的“拙”和“讷”相去甚远。如果功业无所成就,那么又如何“不居”呢?通过简要分析可以看出,《论语·雍也篇》里的这段对话在还没有大成就、大作为的条件上,讨论如何成就个人的大成就和大作为,而《老子》的这段话是在已经有大成就、大作为的条件上讨论如何让已经成就的大作为、大功业不会失去,如何让其进一步发展。因此《老子》许多篇章都以“圣人”如何如何放在一句话的开头,而许多学者也认为“无为”的主体是圣人或者侯王,如刘笑敢便认为“圣人才是老子无为理论的最主要的行为主体”,“无为是圣人的行为准则,而不是对一般人的要求和期待”。[7]在刘韶军看来,“整体理解《老子》全书,可看出‘无为’的行为主体为‘圣人’或‘侯王’,而非任何人。”[8]然而结合上述可以看出,“无为”的行为主体并不只有“圣人”和“侯王”,只是因为“圣人”和“侯王”暗含了已经处在大作为、大成就的条件上。
可以说,《论语》里面所进行的对话前提条件是立于还没有大成就、大作为的人或事,而《老子》里面所探讨的是已经处在有所大成就和大作为的状态上的人或事,前者目的域指向如何获得大成就、大作为,成为“圣人”和“有道”之人,后者目的域指向是如何让已获得的大作为、大功业不会失去,可以长久,即老子所说的“没身不殆”(《老子》十六章),追求的是“长生久视之道”(《老子》五十九章)。所以《论语》里面谈论的主题大都是一个普通人如何成为一个君子以及如何成为一个圣人,以及如何成就圣人的功业,其他诸子之书也一样,而唯独《老子》谈论的是如何让圣人的功业长久不殆,如何使有道之人的修养更上层楼,这是《老子》文本不同于诸子百家的一个重大区别,如果不注意到它们之间话语发生的具体语境,而以通常的语境去阅读《老子》,就会对老子哲学产生极大的误读。例如,“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五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八章)这些篇章都是立论于已有大成就的基础上,之所以“不仁”,那是基于“圣人”的基础上,之所以“不争”,那是基于“利万物”的基础上。“不争”一词在这里表现出的是一种大智慧、大境界,这个语境上的“不争”才是老子所崇尚的“不争”,这样的“不争”才是老子所谓的“不争之德”“配天之极”(《老子》六十八章)。如果离开这一前提说老子提倡“不仁”“不争”的行为,进一步认为老子的“无为”思想是消极避世的,那是对老子的极大误读,这根本不是老子意义上的“不仁”和“不争”。
综上所述,老子思考问题维度的不同,决定了他用语的语境也不同,他的语境大大超出了通常惯有的语境,给人的思想以极具震撼的冲击。在他独特的语境背景下,传统语词在他的文本中才具有了不一般的意义,对传统语词意义的颠覆和转化才有了现实的可能性。
《老子》与其他诸子百家之书的语境不同最终落实在语句上,落实在对句子的使用上,通过改变传统语词的使用习惯或用法,进而在语义上获得新的意义和内涵。也就说,我们所使用的语词的含义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可以通过改变它们的用法来转变它们原先的意义。 “我们称之为‘符号’、 ‘词’、‘语句’的东西有无数种不同的用法。而这种多样性绝不是什么固定的东西、一旦给定就一成不变。”[9]18也即,“可以这样解释‘含义’:一个词的含义是它在语言中的用法。”[9]33具体而言,老子改变传统语词的使用习惯或用法主要有以下两种方式。
1.在业已功成的条件下加上刚性向上性之词来表达其不合“道”的思想。刚性向上性之词在传统语义下带有褒义性,而这褒义性语义的获得则是基于其语词的传统用法,即不将刚性向上性之词用在功成的状态上,而老子在此却是反着用,将刚性向上性之词用在功成的基础上,其语义也在这一用法的改变下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这一表达方式分为两种不同的情况。
一是于刚性向上性之词 (刚性向上性之词表示已处在功成的条件上)上再加上刚性向上性之词。如《老子》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老子认为一事物在达到其完满的时候,不以柔弱的方式去作为是非智慧作为,必然会走向毁灭的道路。“持”“揣”“金玉”“富贵”,其中“金玉”是人们普遍的追求,“富贵”是人们普遍的向往,这些刚性向上性之词表明事物已处于刚大盛有的条件之上,在此之上,老子复用“盈” “锐” “满堂”“骄”等刚性向上性之词组成句子来表达其不合“道”的非智慧作为的思想,分别诫之以“不如其已”“不可长保”“莫之能守”和“自遗其咎”,随之这些刚性向上性之词所具有的积极语义消失了。再如《老子》七十三章: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这里“勇”是刚性向上性之词,表达刚盛的状态,“敢”也是刚性向上性之词,合起来表达其不合“道”的非智慧作为的思想,随之这些刚性向上性之词被赋予了消极的语义。这一表达方式在书中出现的几率不多。
二是直接用刚性向上性之词,有意无意隐去其功成的条件。如《老子》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能够享有“五色”“五音”“五味”“难得之货”和“驰骋田猎”的人,说明其已处在功成的条件之上。因为在古代能够享受到这些的一般都是士大夫阶层的人,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普通老百姓是难以达到的。老子隐去了这一条件,直接用“五色”“五音”“五味”“难得之货”和“驰骋田猎”这些刚性向上性之词来表达其不合“道”的思想,劝其复归于朴。原本“五色”“五音”“五味”“难得之货”和“驰骋田猎”都是时人需要花很大力气去追求的东西,在普通人心中是富裕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老子看来这是不合“道”的非智慧追求,是应该要被超越的,而超越此的出路就在于返归自然,因此这些词在这里也不再具有先前的积极向上之义,语义在此语境下被颠覆。
2.在业已功成的条件之下加上柔性向下性之词来表达其合“道”的思想。柔性向下性之词在传统语境下一般不具有积极向上的语义,这是基于其传统的语词使用习惯,即不将柔性向下性之词用在功成的状态之上,老子在此反其传统语词用法而行之,将其用在功成的基础上,给人的惯有思维习惯造成一种突兀的效果。这一表达方式同样可分为两种情况。
一是于刚性向上性之词 (刚性向上性之词表示已处在功成的条件上)加上柔性向下性之词。如《老子》二章: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不恃,功成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这章老子论述圣人该如何作为,仔细分析会发现圣人该如何作为的表达是通过刚性向上性之词加柔性向下性之词的方式来组成句子,进而传递他的思想:万物兴起而不作其主宰,生养万物而不据为己有,促成万物蓬勃发展而不自恃其能,功业成就了而悄然离去,正因为如此圣人的功业才能得以亘古长存。这里老子用“万物作”“生”“为”和“功成”等词表示其已经处在功成的条件,在此之上,老子分别再加上“弗始”“弗有”和“弗居”等这些柔性向下性之词来表达其合“道”的智慧性作为的思想,随之这些柔性向下性之词具有了刚性向上的意义。再如《老子》八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水哺育万物而不与万物争利,宁愿处于众人所厌弃的地方,老子认为这就是“上善”。这里思想的表达语词“利万物”为刚性向上性之词,“不争”为柔性向下性之词,两者合在一起,组成句子表达其合“道”的思想,随之“不争”具有了刚大向上之义,远远超出了其原先的含义。又如《老子》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蔽。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这章主旨是说合于“道”的智慧作为是不会让事物的完好性完全表露出来。因此,从“道”的角度来说,最完美的往往是看似有缺失的,这样它才能继续发展,不会被穷尽。最盈满的往往是看似空无的,这样它才能继续盈满,而不会枯竭。老子的这一思想通过“大成”“大盈”刚性向上性之词和“若缺”“若冲”柔性向下性之词组合在一起,构成一句话来表达其合“道”的智慧性作为的思想,随之“缺”“冲”具有了刚大向上之义。这种表达方式是《老子》书中最具普遍性的,几乎在每一章节中都可以找到一两句,如第六十八章、六十六章、三十四章等,这里不再一一举例分析。
二是直接继之以柔性向下性之词,隐去其功成的条件。如《老子》六十九章: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迟。
打仗的时候“吾不敢为主而为客”和“不敢进寸而退迟”说明其有为主和进寸的条件,即业已处于刚大或盛有的状态。老子隐去这一条件,直接用“不敢为主而为客”和“不敢进寸而退迟”这些柔性向下性词组,来表达其合“道”的智慧性作为的思想。如此,这些柔性向下性词组也随之具有了刚大向上的意义,颠覆了其原先的词性,增加了其原先不具有的内涵。再如《老子》七十八章:
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
此句表明,能以自己一人之能去受“一国之垢”和“一国之不祥”,说明此人不是普通之人,他必是已经处在功成之态,老子隐去了这一条件,直接继之以“受国之垢”和“受国之不祥”这些柔性向下性之词来表达其合“道”的智慧性作为的思想,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天下的王,而“受国之垢”和“受国之不祥”由原先柔弱向下转变为具有刚大向上的意义。
综上所述,老子通过以上两种方式改变了以往或惯有的语言使用习惯,使传统的语词意义发生了颠覆性的转换,进而在语言层面传递出他独特而伟大的哲学思想,这些思想直接触及人们已定型的生活经验,给人的思维带来了一次深刻的变革。
注释:
①本文所引《老子》章句皆以王弼注本为依据。
[1]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99:436.
[2]刘云汉.正言若反——《老子》的悖异修辞[J].河北学刊,2011(6):236.
[3]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4][德]费雷格.算术基础[M].王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8-9.
[5]叶秀山,王树人.西方哲学史:学术版,第八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111.
[6]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73.
[7]刘笑敢.老子古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560-561.
[8]刘韶军.试论《老子》“无为”的行为主体及丰富内涵[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8(6):83.
[9][奥]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M].陈嘉映,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