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评的反思——从海明威小说的生态主题谈起

2014-04-10 05:08:33
关键词:搏斗圣地亚哥中心主义

李 建

(河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453007)

厄内斯特·海明威是当代美国著名的小说家,他的许多作品已经成为国外文学中的经典之作而为人们所熟知。在我国,海明威的小说一直是国外文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在上世纪,人们对其小说的关注主要集中在“硬汉精神、悲剧意识、死亡意识、虚无思想和妇女观上”[1],新世纪以来,随着人们对生态批评理解的加深,海明威研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人们越来越关注其小说中的生态意义,即从生态的角度重新解读他的小说,正在成为一种新的趋势。但是,考察生态批评的内涵,可以发现海明威小说中的生态主题并非与此相关,其中存在着许多的误解和牵强,由此,探讨生态批评与海明威小说之间的关联,一方面有益于对生态主义理论的重新把握,一方面则有益于对海明威小说的再度理解。

新世纪以来,生态批评在我国逐渐兴起,并对文学研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何谓生态批评?王诺曾说:“生态批评主要是一种生态危机现实迫切需要的思想批评,是以生态整体观、系统观、动态平衡观作为主导思想的、以文学作品为媒介的文化批评,其主要目的是挖掘并揭示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揭示人类的思想、文化、科技、生产和生活方式、社会发展模式如何影响、甚至决定了人类对自然的恶劣态度和竭泽而渔式的行为,如何导致环境的恶化和生态的危机。这才是生态批评最基本的特征和最重要的价值。”[2]显然,它是从人类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切入,以考察研究文学的一种方法。海明威的小说之所以受到生态批评者们的青睐,主要是因为他在小说中以大量笔墨叙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既有安详静谧的大双心河,又有激烈的人与自然的搏斗,此外还有人关于自然的思考,等等,因此,从生态主义的角度考察海明威的小说,的确是一个比较恰当的办法。

从既有的研究中可以看出,人们最感兴趣的是文本中所呈现出来的人与自然的搏斗,长篇小说《老人与海》便是其中较为典型的一个。在传统的视域中,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老人圣地亚哥一直被看作是“硬汉”形象的代表,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固然,老人的结局是悲剧性的,但是我们在他的身上感觉不到什么悲观失望的感伤情调,相反却能在他的身上看到美好和崇高的东西,能看到鼓舞人们斗志的东西。……桑提亚哥决不是悲观绝望的和使人意志消沉的人物,而是一个刚毅坚强、崇高的人物形象,是海明威在漫长的文学生涯中不畏艰难挫折,甚至诽谤攻击,勇敢地探索、前进的化身。”[3]毫无疑问,老人与鲨鱼的搏斗是激烈的,最后,他所捕获的大鱼也被鲨鱼吃的只剩下了骨骼,但是,由它所传达出来的意蕴却不是悲观的,而是充满了对人战胜自然的信心的鼓舞和坚信。因此,人们才认为读者从圣地亚哥身上看到了人类进步的信心和希望。

但是,如果从生态主义的角度考察,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圣地亚哥与鲨鱼的搏斗被认为是人类与自然对立的象征,是人类中心主义在小说中的表达:“在一定程度上,老人捕获大马林鱼、战胜鲨鱼的过程就是人与自然界对立与斗争的写照,其中明显表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传达出一种以与自然敌对和斗争为乐的强烈倾向,凸现出人类对自然的主宰地位和统治权力,张扬着为实现人类的价值而一味追求物质生活或者战胜自然的伟力。”[4]从这段话可以看出,生态批评者对圣地亚哥的批评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在其潜在的逻辑当中,圣地亚哥的拼死搏斗对生态自然带来了破坏,如果鼓励并提倡这种行为,将会对自然带来更为严重的生态危机,从而危及后人们的生存。

生态批评者对人类中心主义提出了批判,他们提倡人与自然的和谐,在这里,他们重新定义自然,认为自然应该就是其自身原有的样子,“生态批评不仅将自然美置于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它的自然审美观也与传统的自然审美观截然不同。……这种审美旨在表现自然本身的美,而不是表现人对自然的抽象性认识,不是表现人的思想”[5]。海明威从小酷爱自然,他的许多小说中都有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如何对这些描写作出客观与主观的区分并非易事,但是小说《老人与海》中老人出海打鱼,作者借助老人的眼睛对远离海岸线后的山峰与海洋的描写,一般被认为是对自然的客观描写,正如有的学者所说:“这段关于山峰与海洋的描写虽然出自老人的视野,但叙述人只是借用了圣地亚哥的眼睛观察,叙述者的叙述并没有夹杂着老人主观情感。换言之,老人就好比是摄像镜头,他给读者带来的除了自然景物之外,几乎没有所要表达的内容,与其说这段景物描写的重心在于老人,不如说它更客观地展现了远离了海岸线之后的海的另一番面貌。”[6]在生态批评的视域里,海明威小说中的自然描写是其生态伦理观的自然流露,所以,有学者认为:“在他内心深处,自然是生命的源泉,是山坡上微风吹拂中起伏的田野,是一只翱翔在空际的雄鹰,是高高的山冈,是美丽的河谷,是清澈的溪流,是挺拔的树林,是远方的原野,是身后的山峦。因此,他笔下的大自然常常生机勃勃,千姿百态,气象万千。”[4]

对和谐自然的提倡还表现在对生命的礼赞。任何生物的生命都是值得尊敬的,我们所谓的等级与优劣在自然界中是不适用的。王诺先生曾以原野上的食粪虫美不美为例,批判了人们的偏见,由此,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人与生物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人类可以通过对其他生命的理解与尊重,将自身之外的生命存在引到了人类的视野当中。从这层意义上说,《老人与海》中老人与鲨鱼的搏斗便具有了另一重生态学的意义:“老人与马林鱼的搏斗也不仅仅只有对立。他们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在彼此对立和竞争中突出对方的力量和存在的价值。双方是平等的竞争对手,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老人视大海和海里的生物为朋友,认为人和万物是处于同一生命层次的生物;人与生物之间,只有形状大小和智力高低之分,而没有高低贵贱之别,人与任何一种生物在对立的同时又平等相处。”[7]这段论述是对圣地亚哥的礼赞,他对鲨鱼以及其他生命的尊重,不仅让批评家们开拓出了文本的生态内涵,也给人们阐释生态主义思想提供了典型的案例。

众所周知,海明威从小受其父亲的熏陶,对自然有着浓厚的兴趣,但这是否能决定其最终成为一名生态主义者呢?通过阅读海明威的传记可以知道,他的性格十分鲜明,年青时争强好胜,上了年纪之后,也依然不言精神上的失败。海明威的儿子格雷戈里在谈论他的父亲时曾说:“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可以通过分析海明威的全部作品来求得答案。但归根结蒂,有个最简单的答案,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就是海明威本人,或者说是他身上最好的东西。”[8]显然,他的小说与“硬汉”的性格在更多的意义上保持着联系。而从既有的文学研究中可以发现,从生态批评的视角分析海明威的作品是近些年以来的事情,而在西方生态批评兴起的时候,人们最看重的是其小说主人公性格的象征意义。

如果从文本的内部分析,依然有值得重新思考的地方。首先值得注意的是生态批评兴起的根源,在于人类现代文明的扩张,正是资本主义现代技术的广泛乃至泛滥地使用,才造成了生态的危机,因而,此前的社会形态是否能对此负责还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老人与海》中圣地亚哥与鲨鱼的搏斗显然不具有现代的痕迹,无论是其所乘坐的船,还是他所使用的捕鱼工具,都还不是现代化的产品,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所进行的捕鱼依然是生存意义上的劳动。老人出海打鱼是其维持生命的主要劳动,他在回来的途中遭遇鲨鱼,注定是一场殊死的战斗,显然,老人与鲨鱼的搏斗是激烈的,也是悲壮的,除了生存的需要,什么也没有,无论是他对鲨鱼的赞美,还是对鲨鱼的打击,都是在生存这一意义上成立的,事实上,圣地亚哥不仅不具有生态批评意义上的人类中心思想,他的捕鱼行为也不会给自然带来生态危机。

其次,生态主义批评的对象是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除了《老人与海》之外,海明威还有一些小说描绘了人类狩猎的场面,如《非洲的青山》等等,这些小说由此受到了生态主义的批评。然而这里有一个逻辑的问题,即大自然作为人与其他生物所共有的生存资源,无论是谁,都要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向它去索取,如果说小说中的狩猎行为是一种反生态行为,是一种以牺牲生态为代价的生存的话,那么,生态批评的目的是怎样的呢?有学者认为:“人类应建立起一套符合生态伦理学要求的人地关系道德准则和完善的环境法律,帮助人们树立正确的人地关系思想以及正确的经济行为方式,使当代人以及后代人的生态困惑得到最终的解决,也使人类能够在这美丽的自然界中与自然永久地和谐相处下去”[9]。显然,保护生态的目的依然是为了人类的生存,是为了将来的后代人生存所做出的思考,尽管它是有意义的,但是它的思考依然是围绕着人类所展开的,与其所批评的对象相比,只不过在时间上有当下与将来的区别而已。

再次,生态批评者认为相融是人与自然和谐的至境,在这一新的生态环境中,人类不再是自然的中心,人与人之间、人与生物之间真正地做到了平等,所有的生命形式都得到了尊重。正如有的学者所说:“人类只是自然世界生物圈的一个组成部分,并不比其他生命形式更高贵或卑贱,人类无权破坏这个生物圈,对非人类生命的尊重,是人类维持地球生命物种延续的根本保证,是保护生态平衡的关键。圣地亚哥敬重所有非人类的生命,他对人类超越自己疆界的行为进行反思,这不论是对当时的美国人,还是对现代社会的所有人,都有极大的启发。”[9]显然,这一生态观从维护生态的目的出发,克服了人类中心主义,但是,这似乎又在向着生态中心主义倾斜,而在这样的思维中,无论是人类中心主义,抑或是生态中心主义,其共同的前提依旧是人与自然的对立和分离。

总之,生态批评者在海明威的小说中探寻到了生态叙事伦理,在批评其反生态的伦理叙事的同时,也赞赏了其关爱自然的生态意识。但是,从生态批评的根源来看,海明威的小说并没有呈现出自觉的生态伦理来;从生态批评的目的来看,它们为着人类的将来着想,依然属于人类中心主义的范畴;而从生态批评的交融性原则来看,它们尊重所有的生命形式,却又有着生态中心主义的倾向。由此,尽管海明威的小说中有着大量的自然描写,但是如果仅仅从生态批评的角度对它加以阐释的话,恐怕并不能触及文本的核心所在。

[1]刘荣强.90年代国内海明威研究述评[J].国外文学,1999(3).

[2]王诺,宋丽丽,韦清琦.生态批评三人谈[J].三峡大学学报,2006(5).

[3]王宁.海明威的美学思想及创作实践[J].外国文学研究,1983(3).

[4]熊文.自然·人·生态——解读海明威的生态伦理困惑[J].山东社会科学,2010(8).

[5]王诺.生态批评的美学原则[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0(2).

[6]云得煜.生态批评视野中的海明威自然观及其吊诡[J].求索,2013(8).

[7]陈茂林.海明威的自然观初探——《老人与海》的生态批评[J].江汉论坛,2003(7).

[8]格雷戈里·海明威.回忆爸爸[J].外国文艺,1979(4).

[9]周山,谢东华.论海明威的生态伦理观[J].求索,20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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