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朝鲜王朝建立后,一直与明朝保持良好的外交关系,每年都要派遣使臣出使明朝,这些使臣使行的过程中留下了大量的记录,记载沿途所见所闻,成为研究中朝历史、文化、风俗、经济、地理等的重要材料。朝鲜初期使臣权近在他的使行记录《奉使录》中创作了许多描写中国自然风貌、人文景观的诗歌。其诗歌中所表现出尊明慕华的思想感情,当能代表当时大多数朝鲜士大夫文人的思想倾向。
关键词: 权近 《奉使录》 地理形象 尊明慕华
中国与朝鲜半岛山水相连,交往历史悠久。“朝鲜距京畿最近,内属最早,奉职贡最虔,沐浴醲化亦最久。圣朝六合一家,已视犹困域。”[1]早在唐朝以前,双方就有诗文往来,明清时,朝鲜半岛与中国的交往更加频繁,每年都数次派遣使臣出使中国,其中有一位被明太祖朱元璋誉为“老实秀才”,他就是权近。权近在朝鲜颇有才名,倍受重用。1389年(洪武二十二年),权近作为使臣第一次出使明朝。这一年他37岁,留下了使行记录——《奉使录》。
这部《奉使录》主要内容是“记奉使所历之地,所见之事也”[2]。权近每到一处都写诗留念,用诗歌记录下他的足迹,如《六月辛丑出宿于金郊,是日雨甚》《宿义州》等共出现地名82处[3]。《奉使录》中对于时间的记载也颇为详细,第一首诗题中便含有时间《六月辛丑出宿于金郊是日雨甚》,还有《七月朔丁卯都指挥使贾公珍,馈羊酒,朱、胡两公皆送酒肴》等,都对时间有详细的记录。权近一行人“逾鸭绿江,渡辽河,以北抵于燕。浮河而南,入淮、泗、历徐、兖之墟,溯江汉以达于京师”[4]。其后返回高丽“由淮而北,过齐鲁之东,以涉渤海”[5]。我们可以从这些地点、时间中推测出,权近这次出使明朝约历时三个月,往返中朝两国,行程达万余里。在《奉使录》的众多诗歌中,写的最多的当属沿途所见的中国风光。诗人把使行沿途的美好景色尽收笔下,满满的都是对中国景观的道不尽的喜爱与赞赏,这背后所反映出的是权近及其代表的一大批朝鲜士大夫文人对明朝的向往与喜爱,同时也能看出当时朝鲜事大尊明的社会风气。
一、对自然景物的描写
明朝与朝鲜的界河是鸭绿江,跨过鸭绿江,权近一行人便正式进入中国境内。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写下了《雨中渡鸭绿江》一诗:
出国初踰境,乘槎欲上天。波澜恬不起,河汉迥相连。
暗淡山横黛,微茫水带烟。三江浮一叶,应是望如仙。
权近一行人乘船渡江,“欲上天”可以理解为权近来到中国兴奋的心情,有点飘飘欲仙之感,也可以把“天”理解为天朝上国,明朝是朝鲜的宗主国,权近带着朝圣的心情出使中国,仰慕中华物阜民丰、地大物博。行船带着权近来到天朝,就像带着权近来到天堂一般。江面平静,像是一条纽带联结明朝与朝鲜。朦朦细雨中,远处山色如黛,近处细雨如烟,如临仙境。船沉浮在江面上,远看也是仙舟一叶。权近初出国门,即便是迎着细雨,也难掩欣喜,微雨不仅不是阻碍,反而成为他眼中独特的风景。权近是高丽末期的亲明派,受儒家思想的浸染甚深,华夷观在他的思想观念中根深蒂固,这首诗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权近尊明慕华的情感态度。
纵观权近的《奉使录》,“尊明慕华”贯穿在他的整个思想观念中,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在他的诗中流漏出来,如他的《十九日到直沽里南北二河合流入海处也 自注,北河顺流而下,南河逆流而上》一诗中这样写道:
劳劳驰传客,喜此乘画船。打鼓橹声发,长河云水连。
樯乌疾于马,昼夜飞风前。倏忽数百里,换舟驿楼边。
日暮开流上,又烦人力牵。谁知朝宗意,与水俱沛然。
本诗开篇就道出了权近欣喜的心情,诗中说船行不舍昼夜,飞驰向前把风都甩在后面,这是权近对自己急于“朝宗”心情的具化。最后一句中的“沛然”就是水势盛大的样子,又表明他不仅急于“朝宗”,而且内心的激动之情就像奔腾入海的河水一样磅礴浩荡。整首诗都倾注了权近强烈的尊明慕华思想。这种情感源于明朝与朝鲜共同的文化基础,政治上和思想上所具有的高度一致性。《明史》中指出“朝鲜在明,虽称属国,而无异域内”。朝鲜文人崔溥也说:“盖我朝鲜,地虽海外,衣冠文物,悉同中国,则不可以外国视也。”并且权近又是朝鲜当时著名的性理学家,重视伦理纲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念在他的思想中根深蒂固。这种纲常观念推及两国之间,明朝和朝鲜的藩属关系之下,明朝为君,朝鲜为臣,臣事君为礼之常情,且明朝与朝鲜之间互动良好,朝鲜慕华之情由上而下不断膨胀,认定明朝为华夏正统,诚心追随,在《入黄河 自注,自湖达河十五里,河口填塞,水浅舟难进,水夫犹喜报云,此水涸旬有馀日,项者站船至此不得行,别沽小船以进,今幸有雨水生,舟可达河,及既入河,适有东风遡流西上,舟行自疾,夫过涸水得雨,溯急流得风,非有天助能然乎,我国家事大之诚能感天地,可信矣》一诗中:
浅水行舟欲进难,篙工犹喜雨增澜。推移得达黄河裡,更快张帆溯汗漫。
三韩僻在海东堧,事大诚心格上天。夜雨洒添将涸水,秋风吹送溯流船。
不论是自注,还是诗中一再提到“事大之诚”“事大诚心”,这种情绪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朝鲜一直以来都有“贵中国,贱夷狄”的华夏观念,自诩为“海外小中华”,认为其地位是高于其他夷狄的。高丽时期一度差点被元朝的铁蹄踏破,后来明朝推翻元朝的过程中,一直就有亲元和亲明两派,李成桂建立朝鲜后,积极与明朝建立良好的关系,一方面是出于政治考量,另一方面也是认为明朝才是正统的中华文化的继承者,朝鲜终于摆脱了被“夷狄”操控的那段屈辱处境。明朝恢复中华正统让亲明的权近,内心花开朵朵,一心事明,其心之诚,尽书诗中。权近自小饱读诗书,倾慕书中所绘的神州胜景,一朝被选为赴明使臣,得以有机会畅游一番。在中华大地上,一路走来目不暇接,满眼是盛世美景,内心无比激动,诗兴大发,作《黄河》一诗:
旧闻黄河天上来,今见浊浪连空开。东流奔放疾于泻,飚驰电迈声驱雷。
龙争鼍吼振鬐鬣,怒涛极目高崔嵬。或如甲骑战平陆,刀抢奋击何雄哉。endprint
东风吹帆溯流上,快若逸骥施鞭催。小生游燕历齐鲁,欲赋远游惭非才。
自将胸中有豪气,俯视河水同看杯。唯思禹功被万世,倚舷发啸声正哀。
诗中化用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句,既有李白的浪漫飘逸之风,又有苏轼的豪放洒脱之气。声音的雷霆万钧之势,波涛的滔天浩荡,用骑兵轰然奔腾、刀气遽然刮过来形容黄河胜势之壮,可谓大哉!美哉!正因诗人胸中有豪气,下笔才能有此豪迈之感。奔流的长河如流淌的时光,历史如跑马灯一般,一幕一幕闪过诗人的眼前,人类的悲剧喜剧、相聚离开都消解在时间里,追思泽被万世的大禹,终究追寻不到什么,不禁发出哀吼。整首诗磅礴大气,追思先贤,思考人生,内涵丰富、情感深沉。
二、对人文景物的描写
权近事大慕华的情感抒发在他沿途所见之景中,一座座古城,一个个亭台楼阁都向他诉说着自己的历史,勾起诗人无限思绪。在《入辽东城》中:
漫漫平野渺无垠,粉堞横空望似云。杰阁翚飞增壮势,雄藩虎据稍前闻。
风尘已息三边警,旗鼓长闲六卫军。奉使远游胡不乐,如今天下正同文。
平野中矗立一座规模宏大的城池,与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有相似的意境,而平野更能衬托出城市的雄浑威武。辽东城也就是今天辽宁的辽阳,明朝时,这里因为是边陲重镇,所以规模较大,楼阁宫室皆建得高峻壮丽。权近对这一边关重镇、虎踞龙盘之地,早有耳闻。而这没有警鸣、没有整装士兵的壮丽平和的边城景色,正是权近所乐于见到的。当时李成桂刚刚建立朝鲜王朝,经历高丽末世的朝鲜,百废待兴,最需要的也是这种没有干戈、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因此权近看到这一切,内心不禁产生了岁月静好的感叹。“天下同文”正是天下太平的表现,也是诗人认定朝鲜与明同属一家、无分内外。权近早就有游历四方之志,可惜生在海东一隅,他在《宿鞍山驿》中提到:
我生四方志,郁郁东海隅。躯干已老大,未得游八区。
今逢天下恭,帝德隆唐虞。幸哉奉使命,千里来驰駈。
辽城镇海北,繁庶真名都。桓桓公侯老,烈烈方召徒。
乘时翊天命,杖钺恢皇图。升堂得成礼,优待颜有愉。
招邀为设饗,馈遗仍供厨。拜辞出城郭,四牡临长途。
莫投鞍山驿,迎接有馆夫。逢人感情义,但愧言音殊。
信知四海内,尽是吾友子。晨兴又催骑,去欲趋天衢。
如今明朝皇帝盛德堪比上古贤帝尧舜,天下在他的治理之下和平统一。他恰逢盛世,授命使行,肩负了重要的责任,成为两国友好的桥梁,这也是他实现自己理想的大好机会,四海之内皆朋友,海阔天空任遨游。权近这一路都在用一种愉悦的心情去看、去听、去体会,所以他的所见、所闻、所感都是美好的事物,他诗中表现出的也尽是繁华盛世、壮丽美景。这种情感在所有朝鲜的使行记录中具有极强的代表性,代表了当时的士大夫文人普遍的崇明心态,同时对于明朝的繁华,除了钦慕之外,更激发了这些士大夫文人振兴祖国、报效朝廷的决心,希求让自己的国家也能强大,让自己的国人也能享受这样安宁富足的生活。
在权近的眼里,这次使行就像是一次游历,一步一景,移步易景;也像是一次探险,无处不新鲜,无处不好奇。每到一处都有感而发,留下许多对明朝景物的感悟,如《宿山海卫迁安驿古长城之尾迁门镇也》:
蓟北长城固,燕东重镇分。雄色山海大,威制犬羊群。
绕郭池生浪,妆街柳拂云。塞门天下隘,备御要屯军。
山海关因其依山襟海之故而得名。明人概括山海关的战略地位,称其“内拱神京,外捍夷虏,最契紧处”。权近来到山海关,看到盘踞在这里的长城,不禁感叹“雄色山海大”,山海关虽然庄严肃穆、雄霸一方,但也不是冷酷无情的,也有它温情的一面,“绕郭池生浪,粧街柳拂云”,写的就是护城河柔波生浪,街上柳条随风浮动,轻声诉说着它的铁汉柔情。诗歌中的最后两句笔锋一转,又道出了山海关是天下要隘、屯军重地,将山海关“天下第一关”的地位再一次强调,更突显了山海关在军事上的重要性。权近将山海关塑造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性化的城池,更符合山海关的实际,也显得更加真实。
过了山海关,北平城也就近在咫尺了。这北平城对于权近来说,绝对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到达这里的权近毫不犹豫地提笔写下《入北平城前元旧都也》一诗:
翼翼都城镇四方,百年财力亦雄强。楚声忽入酣歌里,非是天亡自速亡。
在明朝之前,燕云地区被少数民族统治了455年(913—1368)年之后,终于在朱元璋的领导下,重新并入汉人的统治范围之内,这座元朝人倾“百年财力”兴建的都城依然镇守在这片土地上,时至今日仍旧雄伟壮观,岿然不动。“楚声忽入酣歌里”一语道出了元朝灭亡的本质,不是天要亡元,而是元朝统治者昏庸无度、统治无道、苛刻百姓,元朝的残暴统治最终导致农民起义,在一片讨伐声中轰然倾覆。虽然诗人客观地描写眼前的景致,并没有强烈的感情倾向,但纵观全诗,却不难看出诗人认为元朝的灭亡是顺理成章的,元朝既不是华夏正统,统治又失道失德,覆灭也是理所当然,本诗也是在平实的叙述中,透露出权近对元朝的憎恶。
三、结语
权近思想中的华夷观根深蒂固,怀着一颗无比虔诚的朝圣之心,来到明朝,一路上尊明慕华的情感在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们仅从这些触景生情的写景诗中,就能感受到权近对中华文化的喜爱,对明朝的倾慕。朝鲜半岛一直自诩为“海外小中华”,认为其他少数民族都是夷狄,故而轻视他们,虽然在明朝以前朝鲜半岛长期受其他少数民族政权的掣肘,但朝鲜自身却始终不承认他们的正统统治地位。明朝建立后,中华正统得到恢复,权近等一众士大夫文人内心的欢欣自是不言而喻。带着这样的心情,权近的使臣之行所作诗歌中所表达的慕华之情也就得之有因了。
注释:
[1]出自纪昀著,孙致中,吴恩扬,王沛霖等校点:《纪晓岚文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2][4][5]出自权近:《奉使录》,韩国东国大学校出版部,2001年版。
[3]其中鸭绿江和朝鲜京城等几处出现两次。
参考文献:
[1]林基中.燕行录全集[M].韩国:东国大学校出版部,2001.
[2]王克平.明朝与朝鲜的诗赋外交研究[M].香港:亚洲出版社,2011.
[3]纪昀著,孙致中,吴恩扬,王沛霖等校点.纪晓岚文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赵文婷 吉林延吉 延边大学 13300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