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生于安徽怀宁高河镇。1979年以十五岁之龄进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3年毕业后于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讲授哲学。1989年3月26日在河北省山海关卧轨自杀。在短暂的一生中,海子为我们留下了二百余首高质量的抒情诗,七部具有实验探索精神的长诗《太阳·七部书》和八篇诗学札记。
要全面理解海子的诗歌创作,就必须联系海子具有明确诗歌抱负与创作理念的诗学观。海子的诗学观集中体现在八篇诗学札记中,包括五篇以海子自己长诗的序言和后记:《寻找对实体的接触》(《河流》原序)、《源头和鸟》(《河流》原代后记)、《民间主题》(《传说》原序)、《寂静》(《但是水、水》原代后记)、《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以及具有总纲性质的《诗学:一份提纲、随笔《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和三则私人日记(收入《海子诗全编》分别作于1896年8月、1986年11月18日和1987年11月14日)。
海子诗学虽然具有零碎的断章性质,但是具备很高的诗学价值,从中可以透视一些重要诗学问题。本文就从海子写于1986年8月的一则日记出发,对其中涉及的海子诗学观作简单的梳理,以一个侧面进入海子的诗歌世界。
一、“意象平民必须攀上咏唱贵族”
虽然海子的理想是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歌”,在文论中也多集中于史诗的论述,但是写于1986年8月的一则日记中透露出海子对于抒情诗歌的见解。在这则日记中,海子发表了自己对于抒情诗歌语言的见解,“中国当前的诗,大都处于实验阶段,基本上还没有进入语言。我觉得,当前中国现代诗歌对意象的关注,损害甚至危及了她的语言要求。”[1]这里,海子批评的矛头指向了朦胧诗歌,认为对“意象”的过度倚重损害了诗歌本身。千百年来,中国文学形成了一系列经典的意象,渗透着一种传统的文化感,古诗中对月怀人、叶落悲秋等系列的象征意义不胜枚举。朦胧诗尽管有着巨大的反叛与不同,但也不例外地继承了意象的象征性,顾城的“黑色的眼睛”、舒婷的“橡树”等等,虽然这些意象包含着诗人的深情,但是一旦意象被反复运用,固定的联系模式和审美趣味必然损害了诗美的本身,牛汉在《诗的新生代》中说:“‘意象!真让人讨厌,那些混乱的、可以无限罗列下去的‘意象,仅仅是为了证实一句话甚至是废话。假如六十年前新诗的标志是白话文,那么,今天应该再一次提出:新诗必须是白话文的新诗。再也不能容忍那些标签们的术语,褪色的成语,堆砌铺张的形象,和充满书卷气、脂粉气的诗。”[2]朦胧诗歌发展到后期,在思想艺术、语言形式等方面缺乏创新性,强烈的政治使命感和启蒙精神难以获得广泛的共鸣。于是,从韩东的“诗到语言为止”到于坚的“拒绝隐喻”,新一代诗人展开了又一次诗歌的美学变革,提倡回到日常生活的口语化写作。不同于第三代诗人对意象的革命式反叛,海子对朦胧诗意象的警觉采用了诗意的表达,并不是取消意象,而是反对意象的僵化。“而月亮的意象,即某种关联自身与外物的象征物,或文字上美丽的呈现,不能代表诗歌中吟咏的本身。它只是活在文字的山坡上,对于流动的语言的小溪则是阻障。”海子认为,“月亮”的意象其负载的象征与美丽已经凝固了,逐渐远离了诗歌吟咏的鲜活生命,只是僵硬地“活在文字的山坡上”。而诗歌本身有如流动的小溪,如果仅仅停留在固定的陈旧意象上,不注入创作者新的体验和感悟,赋予其崭新的意义,那么意象的使用就会阻碍诗歌的艺术发展。正如奚密在《星月争辉:现代汉诗“诗原质”举例》一文中所探讨的,“月”的意象从《诗经》以降经魏晋到唐宋,已由单纯的思人思乡演变为超越时空、缩短时空距离的力量与精神寄托,更涵括了古今宇宙不移的循环法则,现代诗歌缺少再进一步地开阔。
基于此类弊病,海子提出了现代诗歌的“咏唱性”,“旧语言旧诗歌中的平滑起伏的节拍和歌唱性差不多已经死去了。死尸是不能出土的,问题在于坟墓上的花枝和青草。新的美学和新语言新诗的诞生不仅取决于感性的再造,还取决于意象与咏唱的合一。意象平民必须高攀上咏唱贵族。语言的姻亲定在这个青月亮的夜里。即,人们应当关注和审视语言自身,那宝石,水中的王,唯一的人。”[1]这里,海子有着现代的语言观,语言在本质上并非工具,它是光,是澄明之域,让万物出场并歌唱,海子直接进入了语言的本体,他期待着一种新的美学和语言的发展,“意象平民必须攀上咏唱贵族”,这里的咏唱性不是对古典的简单回归,而是一种对于诗歌传统的再次解读。“贵族”是海子对于咏唱的定位,切合了诗歌产生之初与音乐的亲缘关系,“意象”和“咏唱”的结合是海子对于抒情诗歌的理想标准,在诗歌写作中海子实践了这种主张,“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亚洲铜》),“铜”意象的宏厚声响回荡在全诗缓慢的节奏中,祖辈代代的生死被表达得特别冷静、特别深沉。“在什么树林,你酒杯倒倾/在你和泪饮酒,在什么树林,把亲人埋葬”(《夜晚 亲爱的朋友》),“夜晚”这个意象笼罩了诗歌,不断追问的语句、回环往复的节奏将情感弥散,开阔的韵脚契合着寂寞虚无的情感体验,意象和咏唱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二、“抒情就是血”
尽管海子强调抒情诗歌意象与咏唱的合一,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海子的抒情诗歌仅仅是对于“田园意象”的歌咏,“我是说,我是诗,我是肉,抒情就是血。”[1]海子的此类言说有着“肉”和“血”这样的词汇,或许提醒世人他本身的牺牲精神,把生命完全投入到诗歌的灵魂之中,抒情也有着鲜活的生命力量。这种抒情不是无病呻吟,而是一种自发的举动。“抒情,质言之,就是一种自发的举动。它是人的消极能力:你随时准备歌唱,也就是说,像一枚金币,一面是人,另一面是诗人。”海子认为,你必须先是恋人、裁缝、叛徒、击剑者,然后再能成为诗人,唱出恋人、裁缝、叛徒、击剑者的心声。“抒情,比如说云,自发的涌在高原上。”[1]在此意义上抒情有着本真歌唱的意义,那是一种自由的行吟状态,一种生命意识的自然喷薄。
“抒情就是血”暗示着真正的抒情必须抛弃虚假的、表面的歌唱,而进入生命鲜活可感的肉体和灵魂之中。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一文中,海子区分了两种不同的抒情诗人,“第一种诗人,他热爱生命,但他热爱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认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而另一类诗人,虽然只热爱风景,热爱景色,热爱冬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所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局限于个人小小悲欢之中是无法看到“抒情的血”的,只有深入景色中的灵魂,才能感受到抒情的热度。这种抒情要求诗人对于生命的热爱和虔诚,正如荷尔德林诗中歌唱生命的痛苦,令人灵魂颤抖,“‘……保留到记忆的最后/只是各有各的限制/因为灾难不好担当/幸福更难承受。/而有个哲人却能够/从正午到夜半/又从夜半到天明/在宴席上酒兴依旧(《莱茵河》)。也就是说,要感谢生命,即使这生命是痛苦的,是盲目的。要热爱生命,要感谢生命。这生命既是无常的,也是神圣的。要虔诚。”[3]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在海子的诗歌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诸如《日记·姐姐》这样令人动容的诗篇。海子对于真正的抒情诗人境界有着深深的向往,并以他的创作推动着现代抒情诗歌的发展。
从海子这则日记中,我们看到了海子对于真正抒情境界的向往,他对于意象和咏唱的独特见解、“抒情就是血”等观点都具有极大的启示性,在通往抒情的道路上,海子在用生命前行,而海子如何开启并展开他的诗歌理想则期待着更多更深入的挖掘和探讨。
注释:
[1]海子:《日记》,西川编:《海子诗全编》,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7—1028页。
[2]牛汉:《诗的新生代》,中国,1986年,第3期。
[3]海子:《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西川编:《海子诗全编》,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8—1073页。
(马文明 重庆北碚区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 40071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