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报》副刊建设与知识分子的媒介实践——以《大公报·文学副刊》为例

2014-04-09 12:00汤林峄陈礩煜
关键词:吴宓大公报副刊

汤林峄,陈礩煜

(1.中国传媒大学 传播研究院,北京100024;2.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411105)

20世纪前期,《大公报》是我国颇具影响力的报纸。从1902年创立开始,《大公报》经历了数次停刊、复刊,出资人和编辑群体多次重组,走过了一条艰辛的发展道路,最终成为引导社会舆论走向的民国大报。可以说《大公报》本身就是一部描述20世纪中国社会变迁的百科全书。目前学术界通常认为,《大公报》可分为四个历史时期:(1)创建时期(1902-1916)。1902年6月,英敛之在天津创建并经营《大公报》。(2)安福系时期(1916-1925)。1916年9月,具有军阀背景的王郅隆收购《大公报》,胡政之出任主编。(3)新记时期(1926-1949)。1926年9月,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以新记公司的名义续办《大公报》,达到了《大公报》历史上的繁盛期。(4)1949年后为改革重组时期。其中,新记时期是《大公报》的巅峰时代,这也和其内在的文化精神以及重视副刊建设有着密切联系。

一 《大公报》的文化精神

新记《大公报》的成功有多方面原因,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大公报》独特的文化精神。从英敛之创办《大公报》开始,针对当时商办、官办报纸受到政治势力和利润的束缚,很难办出光彩的现实,《大公报》便确立了非官非商的方针:“从民间的、民众的立场出发,以文人的正义感来看政治、评时局,代表民众的愿望和声音,也是文人论证的园地。”[1]11在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接办《大公报》后,继承了非官非商的特点,在此基础上正式提出了文人论政的方针,“假若本报尚有渺小的价值,就在于虽按着商业经营,而仍能保持文人论政的本来面目。”[2]正因为大公报人的这种坚持,《大公报》的影响日益扩大,1941年获得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颁发的年度最佳新闻事业服务荣誉奖,这是中国报业第一次获此殊荣。

从《大公报》的历史阶段来看,其文化精神在创办初期就已经初现端倪。清末民初的中国报纸大都有较强的政治倾向,创建属于自身利益团体的舆论阵地成了当时办报的首要目标。1902年6月17日,《大公报》于天津正式创刊,创办伊始的《大公报》拥有两项宗旨:保皇立宪与开民智。创办人英敛之具有天主教徒和满族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决定了《大公报》“宗教救国”和“立宪救国”的言论立场。因此,英敛之办报得到了各方面的诸多支持。这一点可以从《大公报》部分股东成员中看出,“在股东中,除了生活在天津的人士以外,还包括生活在北京的法国公使鲍渥、法国天主教主教樊国梁、满族贵族肃亲王善耆。”[3]42复杂的背景决定了当时《大公报》在言论方面保持了其“敢言、直言”的士大夫精神,英敛之在《大公报》上痛骂背弃维新的袁世凯,与之骂战十年,而对已经被软禁的光绪皇帝给予极高评价都是这一精神的体现。1902年,中国社会正值动荡不安,列强加紧瓜分中国的步骤,八国联军侵华,辛丑条约刚刚签订。作为坚定的保皇立宪人士,英敛之的《大公报》视君主立宪为救中国之唯一出路。“中国之政体不改良则已,欲改良唯有立宪。”[4]随着清政府的消亡,英敛之决定隐退,而此时的《大公报》已颇具声望。1916年9月,原股东王郅隆接盘《大公报》。同年,王郅隆聘请胡政之为经理兼《大公报》主笔。①

1925年11月27日,《大公报》停刊。1926年,吴鼎昌与胡政之、张季鸾合股的新记公司接手《大公报》。时任北方盐业银行总经理的吴鼎昌出资五万元从王郅隆儿子手上买下《大公报》,擅长经营的胡政之和擅长文章的张季鸾以劳力入股,联手开创了新记《大公报》。1926年9月1日,新记《大公报》正式续刊。新记时期的《大公报》,很好地延续并发展了英敛之士大夫论政的精神,张季鸾明确提出“文人论政”,他本人积极参政议政,成为蒋介石的座上宾,却又游离在既得利益团体之外,保持了新记《大公报》的独立性。“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社训,既是对英敛之时期“敢言”的继承,也是对王郅隆时期为军阀张目的反思。名声鹊起的《大公报》,很快就与老资格的《申报》并驾齐驱,成为了影响全国的主流报纸。

二 《大公报》的副刊建设

新记《大公报》续刊之初,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三位核心成员就相当注重副刊的建设,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弥补新闻的同质化的不足,以副刊来争取读者。独家新闻是一家报纸的命脉,但独家新闻并不是天天都有,新闻行业的激烈竞争导致了新闻内容的同质化,况且新记接手《大公报》伊始,还不具备撰写大量独家通讯的能力,这时依靠风格多变,内容新颖的副刊来吸引读者,也就再合适不过了。二是娱乐化,休闲化的副刊较容易规避政治风险,也更容易办出一份报纸的特色。因此,新记《大公报》续刊的第一期就在第八版开辟了副刊《艺林》,由新记《大公报》元老何心冷主编。一般而言,副刊分为两种:综合性副刊和专门性副刊。难能可贵的是,《大公报》不仅在续刊之初就有了《艺林》这样的综合性副刊,其后推出的专门性副刊同样数量庞大。②

据统计,从1927年到1937年这十年间,《大公报》先后创办了30余个副刊,内容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尤其是《大公报》上一系列以文化研究为主旨的专门性副刊,成为了推动《大公报》树立全国性声誉的一股重要力量。吴宓主编的《文学副刊》就是其中之一,“具有浓厚学院气的副刊,每期一整版,多为文学界大师们的宏论。”[5]88此外,《大公报》还创办了《星期论文》,邀请社会各界精英贤达,名流学者撰写专文在“社评”中刊发,这在当时中国报纸中独树一帜,得到了社会强烈反响。③从1934年1月7日刊载胡适先生的《报纸文字应该完全用白话》开始,到1949年6月为止,《星期论文》共发表750余篇,作者超过200人,所谈及的内容覆盖面广,观点新颖,在当时社会上树立起了学人论政的权威,不少著名教授甚至以发表《星期论文》为荣。[6]91《文学副刊》与《星期论文》构筑起新记时期《大公报》的文化脊梁。耐人寻味的是,据钱穆回忆,胡适创办《星期论文》竟然成为了《文学副刊》被停办的原因,“雨生本为天津《大公报》主持一《文学副刊》,闻因《大公报》约胡适之、傅孟真诸人撰星期论文,此副刊遂被取消。”[7]165

就《文学副刊》而言,主编吴宓对学术言论平台的向往,是其与《大公报》合作的主因。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吴宓的报业理想并没有与《大公报》同步。在海外求学的阶段,吴宓与陈寅恪、梅光迪等都深深意识到,“中国学术必将受西方的沽溉,非蜕故求新,不足以应无穷之世变。”[8]29回国初期的吴宓,将自身的报业理想与学术生涯相结合是在《学衡》,1921年,吴宓“为了和梅光迪相聚南京东南大学,为理想中的西洋文学系和筹办中的《学衡》杂志,吴宓放弃了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学校的聘请,到了南京。”[9]238因此,吴宓便与梅光迪等人共同创办学术杂志《学衡》。1922年1月,《学衡》创刊。《学衡》杂志的创办过程显得颇为曲折,据《吴宓自编年谱》记载,“在《学衡》杂志出版之数期中,刘伯明及梅光迪两君,每期皆撰文一篇登入。以后,则否。自第二年初之第十三期起,梅君则不再投登一字之稿,反而对人漫说:‘《学衡》内容越来越坏。我与此杂志早无关系矣!’又在初出版之数月中,每月皆在宓寓宅,开社务会议一次。讨论决定再下一期之稿件内容。以后,则不开。半年后,除胡先骕、邵祖平君与柳诒徵、缪风林、景昌极君外,《学衡》社之基本社员,无复有过问社务或谈论杂志内容者矣。”[10]235吴宓于1925年赴清华任教后,《学衡》出现了分裂,“1928年以后,南京的《学衡》成员已经不再与吴宓合作,1932年9月1日,在南京中央大学的学衡派成员创办《国风》杂志,把原《学衡》的大部分作者几乎都吸引过来了。吴宓一人在清华大学无力支撑《学衡》,1933年7月第79期之后,便宣布自第80期改由南京中央大学的学衡派成员接办,交钟山书局出版。实际上,是《国风》迫使《学衡》停刊的。南京的学衡派成员没有再用《学衡》的名字,而是用《国风》取代,开始了一个后学衡时期。”[11]

《学衡》杂志在中国现当代文化界产生过较大影响,学术界对《学衡》以及学衡派的研究一直延续至今,成果颇丰。但这本以“维护传统,慎择西学”为宗旨的学术杂志,其影响更多在学术界内部,相对于胡适、陈独秀等倡导的新文化运动席卷全国的声势,《学衡》还力所不及。加上《学衡》诞生数年后,自身也产生了诸多问题,“《学衡》59期,望之已久。乃寄到后,排版错误之处甚多。而且体例随意改变,令人兴趣索然。种种苦心,悉属空耗,尤令宓悲感自伤矣。”[12]445因此,寻找一个普及面更大,影响更宽广的学术言论平台,是吴宓接受《大公报》邀请的主要原因。④

三 《大公报》与知识分子的合作

1927年底,吴宓开始筹备《文学副刊》,1927年12月,吴宓在日记中表达了对编撰《文学副刊》的自我期许,“前日在城中函张季鸾,谓以季鸾之政治,与吴宓之文学,若同编撰一报,则珠联璧合,声光讵可限量。而乃为境所限,不能合作,各人所经营之事业,均留缺憾。宁不可伤乎?是日上午。又草拟《文学副刊》编撰计划书,寄季鸾。自荐为主持编撰《文学副刊》,不取薪金,但需公费。不为图利,但行其志。”[13]447吴宓在留学之前就在日记中阐明了对媒体的向往。“杂志一途,则近二三年来之趋向,余生好文学,不厌深思远虑,而以修养之结果,期于道德之根抵完全。于风潮之来,可立当其而不移,遇事有正当之判决。社会之恶习,见之多而感之深,故治杂志业,则有以下之利益:(1)旁征博览,学间必可有成。(2)殚力著述,文字上必可立名。(3)针贬社会。(4)发扬国粹。(5)美归后,尚可日日修学,日日练习观察,治事之像,兼有进境。”[14]509回国后,吴宓认识到媒体能促进思想言论迅速传播,走上了与《大公报》的合作之路。毕竟,20世纪初期,我国还没有专业的学术类期刊,有一个可以阐释自己文学思想的报纸,等于获得了一个高校讲堂之外的学术阵地,增强了自身对文学话语权。当然,《文学副刊》之所以能够在《大公报》的历史上拥有如此独特的地位,还有多方面原因:

一方面,《文学副刊》由高校知识界精英群体独立负责采编。如果综合性副刊由报社内部编辑主理,尚能够办得有声有色的话,那么需要掌握大量单独学科知识的专门性副刊,就非报社编辑力所能及。主管《大公报》采编事务的张季鸾深知该问题的重要性,他将目光投向了高校精英知识分子。正是这种对知识分子的笼络,让《大公报》获得了巨大声誉。“在当时的新闻界,《申报》最老;论发行量,《新闻报》最大。但若论反应舆论的权威性而言,《大公报》已名列前茅。”[14]483《大公报》舆论权威的头衔恰恰来源于对当时知识分子的重视,给高校学者提供了一个向公共知识分子转型的渠道。《文学副刊》正是张季鸾和高校文化精英联合的一种尝试。

另一方面,张季鸾对吴宓的认可。最早进入张季鸾视野的《文学副刊》主编人选,正是清华大学的吴宓。事实证明,吴宓也确是合适的人选。首先,吴宓留美之前一直有志于报业,从美国学成归来后,在清华教授英国文学和翻译学。归国之初,吴宓立即与志同道合者共同创办了《学衡》。由此可见,由吴宓主编《文学副刊》不仅在学科方向上一致,而且其编辑经验相当丰富。同时张季鸾与吴宓是老乡,同为“关学”的继承人,张季鸾是“关学”传人刘古愚的及门弟子,吴宓之父与姑父也拜在刘古愚门下,其少年时读书的“宏道学堂”也是刘古愚培植过的,两人在文化根基上同出一脉。“陕西近现代的文化名人,很多都接受过刘古愚的教育。民国时期著名的‘陕西三杰’,其中两个就是他的学生:于右任、张季鸾。他们都深受老师的影响:对人生社会持进取态度,处板荡之世则谈兵论剑,由改良而趋于革命。”[15]5因此,在吴宓归国之初,张季鸾就“盯”上了他,邀请他到《大公报》出任文艺编辑,只是当时的吴宓将重心放在《学衡》的创办上,并没有接受张季鸾的邀请,只能在空隙时为《大公报》供稿。时至1927年,《学衡》开始举步维艰,承印《学衡》的中华书局提出停办,吴宓在思想上也力图寻找新的突破,此时,张季鸾开始筹划创办《文学副刊》,双方终于走到了一起。

1928年1月2日,《文学副刊》第一期正式刊发。

注释:

① 学术界论述《大公报》时,大多认为王郅隆时期的《大公报》乏善可陈,其原因大多集中在王郅隆的身份上——王郅隆是安福系的财神爷,他接手《大公报》后独家经营,不接受外人参股,《大公报》也沦落为军阀的喉舌。但从文人论政的角度来说,王郅隆时期对日后新记《大公报》的发展也起到了积极作用。首先,胡政之、张季鸾从王郅隆时期的《大公报》上深切感受到,依附某一政治团体会对报社发展产生毁灭性打击,王郅隆办《大公报》沦落到最终十余份印量就是最好的例证。其次,王郅隆时期《大公报》对文人论政的背离,强烈刺激到了《大公报》人,对日后新记时期《大公报》提出“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四不”方针具有间接的推动作用。

② 1927年元旦,《大公报》推出了第一个专门性副刊《白雪》。

③ 据方汉奇主编的《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二卷记载,“星期论文”每周请一位专家学者撰文,论述时事政治和社会、经济、文化、军事、外交等各种问题。这个专栏最初由胡适为首的8人轮流撰稿,后来队伍逐渐扩大,几乎囊括国统区的知名专家学者。(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92页。)

④ 据陈纪滢回忆,《大公报》开辟各种学术性副刊,是全国所有报纸最成功的一家,知道今天似乎没有一家报刊堪舆媲美,这也是吴宓选择文学副刊的原因之一。

[1] 杜素娟.沈从文与《大公报》[M].山东: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

[2] 张季鸾.本报同人的声明[N].大公报,1941-05-15.

[3] 侯 杰.《大公报》与中国近代社会[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

[4] 本日庆贺万寿之感情[N].大公报,1903-08-18.

[5] 吴廷俊.新记《大公报》史稿[M].湖北:武汉出版社,2002.

[6] 贾晓慧.创新:《大公报》留给天津文化的记忆[J].理论与现代化,2007(1).

[7] 沈卫威.“学衡派”谱系[M].江西:江西教育出版社,2007.

[8] 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6.

[9] 沈卫威.回眸“学衡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10] 吴 宓.吴宓自编年谱[M].北京: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95.

[11] 沈卫威.我所界定的“学衡派”[J].文艺争鸣,2007(5).

[12] 吴 宓.吴宓日记:第3册[M].北京: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98.

[13] 吴 宓.吴宓日记:第1册[M].北京: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98.

[14] 方汉奇.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二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

[15] 王润泽.张季鸾与《大公报》[M].北京:中华书局,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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