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娅,王 琦
(首都师范大学 中国诗歌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9)
无法告别的末路骊歌
——评纳娃勒·赛阿达维《周而复始的歌》
孙晓娅,王 琦
(首都师范大学 中国诗歌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9)
纳娃勒·赛阿达维于1973年创作的《周而复始的歌》,以高度隐喻与象征的笔触描摹了埃及底层人民在父权政治文化桎梏下的传统观念、生存方式与现代性进程相互错杂摩擦的生存图景。文章试从其“三位一体”的叙述主体、自我阉割的生存迷宫、叙事夹缝中的艺术手法三个方面来探讨其文学内部的文本意义,进而通过其对现代埃及人民传统生活的透视,探讨埃及人民生活历经现代性的困惑与迷惘,分析作者自觉深刻的启蒙精神与反抗意识。
纳娃勒·赛阿达维;《周而复始的歌》;“三位一体”;艺术手法; 现代启蒙
毫无争议,纳娃勒·赛阿达维是一位让任何研究阿拉伯女性文学的学者都无法忽视的埃及著名作家,作为一位有十余年临床医学实践的医学博士,她曾在埃及卫生部担任公职,还担任过联合国中东与非洲女性计划的顾问。纳娃勒·赛阿达维从195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1年开始发表非虚构类专著,迄今这位国际影响最大的阿拉伯女作家的著作已达五十部左右,某些作品有三十多种语言的译本。她六十年如一日,以备受争议的先锋姿态与犀利文风关注埃及女性的生活境遇,揭露社会底层特别是乡村的愚昧陋习,力图改变埃及社会一些不科学、不健康的习惯和观念。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中后期,纳娃勒·赛阿达维的文学创作发生转型,从早期揭露不公社会之下扭曲的女性生活与女性心理转至探究导致这种社会不公背后深层的宗教制约与文化桎梏。其以深具改革意义的从医经历和清醒的启蒙意识、深厚的启蒙精神,可堪“当代埃及鲁迅”之称。
纳娃勒·赛阿达维于1973年创作的小说《周而复始的歌》以高度隐喻与象征的笔触描摹了埃及底层人民在父权政治文化下的传统观念和生活方式、生存处境,以双生子这一特殊视角巧妙勾连起底层人民的生存图景,在设置“三位一体”①此处“三位一体”区别于基督教中的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术语,仅为本文探讨其文本特点的简称。的叙述主体的同时,从互看视角、身份审视的焦虑等多重维度,勾勒与解剖社会底层的卑微者在无法逃遁的生存迷宫中自我阉割与毁弃的灰色人生。
“稍具科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双胞胎分为同卵、异卵两种,同卵双胞胎由同一个受精卵分裂而成,性别必然是一致的。”[1]而医学博士赛阿达维却在《周而复始的歌》中设置了这样一对诡异的主人公——异性同卵双胞胎,即哈米黛与哈米杜。在科学与人伦双重层面之下,二者异质同构、互为自我的意味更加显豁:“哈米杜和哈米黛就是同一个胚胎,生长在同一个子宫中。一开始,他们是一体的,是同一个细胞,然后一分为二,所有的器官都一分为二,包括眼皮下那细小的肌肉。谁也分不清哪个是哈米杜,哪个是哈米黛,就连母亲也常常搞错。”[2]21作者选取这样一对双生子作为双主人公显然是别有深意的:在底层贫苦劳动家庭中,孩子们的性命都被视若草芥,更何况是模糊他们的性别、年龄与个性心理。这种有意的“模糊”不仅表现在二人几近相同的样貌与毫无二致的年纪上,更表现在他们的性格倾向与个性心理上,如文中出现的小男孩哈米杜有时无法辨认自己的男性身份,只有通过掀起袍子看到生殖器才能确认;小男孩哈米杜近乎娇溺地亲近母亲,反复把头埋在母亲的腹部、乳房处;而区别于哈米杜心中的慈爱母亲的形象,小女孩哈米黛经常面对的母亲则是冷漠平静、如雕像般静默的;并且她的行为举止都有意地模仿父亲,“像父亲一样鼓起腮帮,故意模仿父亲的粗嗓门,学着父亲的姿势站在天井里”[2]39,甚至于她觉得自己就是哈米杜,并乐于让别人这般认同。可是,故事并未过多停滞在逻各斯中心主义式的菲勒斯崇拜和意味深重的双性同体叙述中,而是将其转化为菲勒斯背后隐喻的父权制度给普通贫苦大众带来的精神炼狱。在这一文本中,男人阳具与刀互为明喻,暗示着父权制度下男性生殖器官与富有杀伤力的武器具有对他人生杀予夺的话语权与决定权,而背后的暗喻则指向了以男人为主体的宗法制度。“在拉康看来,对于成长中的男性,女性便是一个活生生的,遭到阉割的形象。因此,‘她’便是‘父之名’‘父之法’的象征威胁与创伤。”[3]哈米杜作为哈米黛的对照自我,他无法成功放逐并遮蔽女性身体所传达的象征威胁与阉割焦虑,换言之,哈米黛在他眼里没有物化为纯粹的审美客体,反而沦为时刻提醒他的警示之钟。这在文中的表现比比皆是,在父亲勒令他去追杀哈米黛之时,他切肤地感受到一种恐惧,仿佛这把刀将手刃的是他自己,这是一种切实的阉割恐惧:“锐利的刀尖触着他的皮肉,让他从大腿到小腿再到两脚的肌肉一阵紧绷,人也僵在原地不能动弹。”[2]23同样,在他到达开罗后的一系列遭遇中,每次遇到不能抵抗的暴力对待之时,他立刻会辨认出对方拥有男性阴茎,而他自己却像哈米黛一样,身上只有一道细小的缝隙,仿佛旧伤口。在描述哈米黛时,这种阉割焦虑直接转化阉割行为的实现(可看作是哈米黛对照哈米杜的另一个自我)——作者使用“忧伤是她的一个胎儿”这一比喻,但那却不是健全普通的胎儿,而是“生殖器官齐刷刷被切除,头发浓密,每个孩子大腿边都摆着个玩具,形状类似手枪”[2]48的胎儿。类似于男性生殖器和刀之间的隐秘关联,哈米黛与羊羔之间也有着互喻的类比。在帮佣的老爷家里,哈米黛在待宰的羔羊身上发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接着羔羊被宰杀的过程与其遭受割礼、甚或是被强暴时的场景出现了惊人的相似,同样是脏兮兮的大手掰扯肢体,此时哈米黛已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想象,在她的头脑中,她与羔羊已合为一体,无力抵抗外来暴力对自身的侵害。哈米杜在获得羔羊蹄子后,在得意洋洋之时突然觉察到一种迟来的生命辨认感:“纸缝中露出乱蓬蓬的毛发,毛发后是一张全无血色的脸,已经没有生命的眼睛大而无神地看着天空。……哈米杜也无意识地抬眼看着天空。”[2]42由此,“哈米黛—羔羊—哈米杜”之间便形成了精细微妙的相互置换关系。哈米黛与哈米杜在心理状况与现实遭遇中成为一组对照性抑或对称性的自我,二者相互言说,相互补充,共同构成叙事主体。
在两者之外,另一个叙事主体的建立便是叙述者反复暗示自己与哈米黛、哈米杜之间的对照达成的。在献词里,叙事者就交代了叙事起因——自己曾生下的孩子躺过的地方长出了一棵大树,因此,“本故事献给这个孩子,献给这世上每一棵苍翠的参天大树,献给众神的所有孩子们”[2]10。在后文描述哈米黛沦为性工作者时,相似的笔触再次出现,暗示了叙事者与哈米黛的隐秘相关——“她的脖颈却从这浓黑之中雪白地露出,像树干从森林中探出,把根扎入湿润的土地”[2]51。在叙事之初,叙事者说明从歌唱的闭合圈中走出来一个孩子,此时叙事者所使用的人称代词是第三人称“他”,可走近了细看,却发现这孩子是个小女孩。此时叙事者语调含混地处理了哈米黛/哈米杜的性别问题,其实则暗指了这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两个,甚或至少是指称了两个孩子。随后,当叙事者仔细端详这张脸时,竟然震惊地发现,这个孩子拥有一张与自己一样如假包换的脸。在叙事结束之际,叙事者同样以相差无几的语言再次描绘了这个场面。这就无异于叙事者站出来自陈,当然她接着以更加直白的语言自陈了:“也许,我无时无刻不在凝望着那张脸,它与我如影相随,它甚至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就是我的一只胳膊,一条腿。”[2]12综上可知,叙事者采用大量明喻、暗喻、借喻,架构了一个“叙事者—哈米黛—哈米杜”之间的叙事结构,三者相互借代,命运互生,形成了稳固的“三位一体”的叙事主体。
“三位一体”的叙事主体的建立,使得叙事者在交代了叙事动因之后便成功地隐逸,故事的主动权交给了哈米黛与哈米杜。究其二者属于相互对照的关系,可看作为一个个体分裂出来的两个自我——在叙述中,他们也确是一个细胞分裂而来。于是,故事的结构在这里便出现了有意味的错位与置换,原本出于洗刷家族耻辱的“荣誉谋杀”在这里置换为两个自我的博弈,在逃亡与追杀、羔羊与刀枪、阴道与阳具、自由与父权间一直在召唤自我阉割的实现。
在这个无法逃遁的生存迷宫中,二人的行迹遭遇看似相互独立,实际上却是以命运相似场景的重复出现作为勾连二者的有效手段:哈米黛在进城之初便遭遇了一次强暴,而强暴她的人一个明显的标志便是身上挂着的黄铜色的纽扣,他以政府之名在真主面前行凶;哈米杜在刚进城时便被强迫参军,而殴打强迫他的人身上也挂着黄铜色的纽扣,并且殴打之人有一脚狠狠地踢在了他的肾脏上;当哈米黛在老爷家帮佣时,羔羊被宰杀仿佛是她命运的暗示,不久她便再一次陷于男主人的魔爪之下;哈米杜此时得到了羔羊蹄子,却因私逃被再次抓回成为从事家庭服务的仆人,并再次受到虐待;他们曾在黑暗中单方面地相互辨认出对方,但均因外在不可抗拒之力遮蔽了相认的可能,只得一次次擦肩而过,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时时刻刻承担并分享彼此的遭际苦难。
在这场自我阉割的途中,他们没有出路:哈米黛要逃离追杀并生存下去,最后沦为了彻底的性工作者,依靠出卖肉体来换取衣服与食物;哈米杜无法完成洗刷耻辱的使命,最后只得撕毁薄弱的父子同盟,以“弑父”终结焦虑。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哈米黛在回忆了自己遭受割礼(象征保持纯洁的净化)之后,在黑暗之中与哈米杜相遇,并偷走了哈米杜的钱包,用里面的钱填饱了肚子并购置了出卖肉体的行头;她把偷来的钱包放在左乳房里,文中也多次出现哈米杜痴迷于将头埋在母亲的左乳房下;在埃及人的观念中,认为“右比左好”,右是吉祥的,做事要从右手和右脚开始,握手、用餐、递送东西必须用右手,“左边”则有低等之意。在此,一方面表现了女性“净化”之后反而走向了“反净化”之路,暗喻了切除女性性器官这一荼毒女性身心健康的外科手术的荒谬之处;另一方面,则表现了此钱的来路卑劣、用处不明及哈米杜似乎与这两位最亲近的女性有着某种说不明道不明的隐秘关系。哈米杜在这篇故事里最后选择杀死父亲作为终结父权压迫的方式,然而这就是出路吗?埃及作为保留死刑的国家,杀人偿命势在必行,自我防卫式的谋杀无法为其开脱罪名,其终究逃不过权力机构的制裁。在这场追杀途中,哈米黛几次在黑暗中辨认出哈米杜,可哈米杜却极少能辨认出哈米黛,甚至有一次哈米黛驾车与哈米杜迎面相遇,哈米杜究于地位阶层,竟认为这不是自己的孪生姐妹,而是一位不相关的女主人。如果说,之前叙事者有意混淆了性别、年龄等因素,那么在此鲜明的因素呼之欲出——阶层,唯有阶层,宗法制度与资本占有之下的阶层才是鲜明的。二者没有出路的境遇仍然表现在他们在城市奔波途中,忽然涌现出来的家族历史意识,文中两次不合时宜地分别让哈米黛与哈米杜回顾了自己的性别家族史,二者相互补充:“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是没有母亲的,祖母原是男主人府上的丫鬟,却被父亲持刀杀死”[2]27——祖母即从事和她一样的工作,并死于非命,生母下落不明;“他突然明白自己是没有母亲的孩子,祖父曾在默罕默德·阿里的军队里打过仗,随后在狱中死去”[2]54——祖父即同他一样,身为行伍士兵,且在狱中不得善终,生母下落不明。两次追述祖父母辈,他们感受到了一种历史重复的相似关联、一种命中注定的悲剧性、一种无法逃遁的沉堕力——他们将在召唤自我阉割的外力下一步步走向屈服与毁灭。小说中对底层人的身份与生存被漠视的批判不动声色,冷静而悲戚:“像她这样的孩子降生时,没有政府官员前来记下他们的出生时间,他们偏安在官方视野之外,流浪在历史之外,游离在时空之外;他们不像其他人按部就班地走过童年、青年和老年时期,他们长生不老,因为没有政府官员前来划定他们的死亡时间。他们像神灵一样不受时间的影响,他们的寿命永无终结,也全无年龄划分。”[2]51没有性别,没有年龄,没有来路与去路,没有确切的面容,哈米黛与哈米杜如同两个幽灵般在不属于他们的世界里逡巡穿行,他们不是两个人,他们是千千万万的埃及人。在这个唱着周而复始的歌的闭合圈中,走出一两个孩子,圈子仍会迅速闭合起来,重新形成一个没有出路的生存迷宫,让人永远看不到突破的节点——相信这是作者想要表达的埃及现状。
本篇小说的叙事构思巧妙,题目与结构相互映衬,开头和结尾使用了几近雷同的文字,首尾相连,仿佛是文中孩子们在手拉手地闭合圈中吟唱的首尾相连的歌谣;同时文中大量出现的意识流般的文本叙述,毫无违和感地穿插起本体与喻体、过去与当下、现实与想象;而必要的结构性空白、凌乱的换位与错位,在夹缝中以锐利与准确的目光向读者展示出现代埃及社会生活的多面景观。
在小说开篇,作者便有意把自己分裂为两个叙述指向。一方面,其作为意义指导者,以知情者的姿态首先与读者建立了阅读契约:“要开始一件事还真不容易,特别是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千真万确、细致入微的故事”[2]10;同样,在中间主体故事叙述完结之后,作者故伎重施:“要结束一件事还真不容易,特别是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千真万确、细致入微的故事。”[2]66这就使得作者为本篇安排了两个叙事圈层:第一层在即将讲述故事之前,自己真身在场,由自己引发出故事的起因及自身与故事的关联;第二层则是叙述完整的哈米黛与哈米杜的故事,将自己成功地置身事外,个人行动不关乎真正要讲述的故事进程;在这之中,两个叙事圈层也成为两个首尾相接的闭合的圆,两者相互嵌套,成为一组同心圆结构,“三位一体”的叙事主体也更加稳固。另一方面,其作为冷静旁观者,成功隐逸,以哈米黛/哈米杜的内视角来讲述故事,游刃有余地随意进入人物内心,将历史、家国、宗法及个人意识有效地糅杂其中,触发心理感受与现实评论。
同时,本篇延续了当代国外小说家所钟爱的意识流范式:心理层面的微妙勾连串联起哈米黛/哈米杜的生活场景及与过去经历无法割断的历史联系。如哈米杜经常能由现实的场景引发出母亲、父亲的形象:“这个他认得,是羊羔的血……他便传染了这种恐惧,宽松长袍下细细的双腿不由得一阵颤抖,赶紧跑去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哭了起来。在母亲衣襟上蹭干了眼泪,他抬眼一看,发现母亲的眼睛竟变得像父亲的一样布满红血丝。肩头和胸前的黄纽扣闪着奇异的光……”[2]30这段文字有效地勾连起了“(哈米黛)—羊羔—母亲—父亲—长官”(文中羊羔经常用来代指哈米黛)这一连串的现实与过去交织的场面,既表达了他潜意识里对于要找到哈米黛将其杀掉的想法,又表达了其深受这种唇亡齿寒般自我阉割恐惧的困扰,可这种恐惧所得到的庇护是稍纵即逝的,母亲的脸迅速变为父亲的冷漠追逼,随后在其心中形成了“父亲—长官—父权”的权力行列,加重了他内心的惶惧。再如哈米黛看到羔羊被宰时,很自然地联系到了自己的遭遇:“羊束手就擒,躺倒在地……当时,它的母亲正站在不远处,眼神十分平静,眼睛一眨不眨,眼睫毛也一动不动,罩住母亲头颈、肩背和胸膛的黑纱也一动不动。……哈米黛没感到痛苦。她的眼睛干干的,一滴泪都流不出……又是那熟悉的粗嗓门:‘哈米黛!’她赶紧放下衣摆遮住双腿,提起一桶水向死羊泼去……”[2]37-38这段文字无比流畅地将哈米黛与羔羊联系在一起,无一丝生硬气息,“羊羔—母羊—母亲—哈米黛—羊羔”这一连串的联想借喻,既生动表达了哈米黛与羊羔一样处在宗法制度下受人宰割任人蹂躏的地位,又表现了母亲们往往借宗法之名成为见死不救的帮凶与旁观者,在受过荼毒伤害之后认同传统陋习,进而成为一代又一代最虔诚的卫道士来规约自己的骨肉。作者在全篇能够游刃有余地使用意识流的笔法,与哈米黛/哈米杜的同构有着不可或缺的关系,二人遭际大同小异,心理进程异曲同工。意识流手法的使用节约了大量的笔法铺陈,实现了人物物化与事物喻指之间的迅速转化,打破了客观的时间与空间限制,抓住并延长了场面的瞬间感,截取并延展了场面的空间感,于血腥恐怖之处不动声色,在诗意盎然之处令人凛然。
小说值得称道的还当属巧妙应用的“结构性空白”。这种“结构性的空白”出现在两个叙事所组成的闭合的圆中,颇像压强过大蒸腾出来的气泡。但正如有些毁灭人的方式却能保全人一样,文中的这种有意识的缺漏恰似其独特完整形式的一个突出表现。文中对哈米黛何以摆脱了女仆身份而成为性工作者、哈米杜为何在街头与哈米黛相遇而认不出以及二人相遇之后哈米杜为何将手中的刀剑转向了自己的父亲,均未能解答。整个故事述说到此就颇有一点“解密装置”的意味。以最后的结局为例,哈米杜路遇哈米黛之后,忽然插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情节:哈米杜在长官的命令之下枪杀孩子,并且这发生在他因私逃剥夺了盔甲装备之后,“那不止是一个孩子,而是千百个,千百万个。他们倒在柏油路面上,七窍流血。……他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本是个孩子,被一只大手猛推一把,推进了这片海域”[2]63。这段文字以极其显豁的方式象征了哈米杜追杀哈米黛的行为,严厉的长官就如同是冷漠的父亲,这次谋杀哈米黛的预演行为深深刺激了哈米杜,使得他将利刃扭转,杀死了他的父亲。时空之间的巧妙转换,不仅让哈米杜感觉到自己像做了个梦,甚至这段“弑父”场景在读者眼中也颇像一个梦境;但亦可反之,哈米杜曾流浪开罗的经过倒像一个梦,他可能从来都未曾离开这个小村庄,他也确确实实真的杀死了父亲,而那段长长的不甚实际的梦境则是他同卵姐妹哈米黛的真实人生。“哈米杜睁眼时,天已大亮。他十分肯定方才原是做梦,便从草席上一跃而起,出了门。……孩子们彼此牵着长袍的衣襟,站成一个大圆圈,绕着圆周跑。”[2]65这也许才是故事真正的结局,又回到那个大圆圈,又回到那个找不到任何突破节点的圆圈,而独自在城市流浪的哈米黛的命运呢?那已在她回忆祖母时完全揭晓。一代又一代都将这么生活下去,闭合的圆圈不承载任何个体的荣辱兴衰与苦乐前景。
新历史主义有一句名言:重要的不是历史所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历史的年代。关于宗法社会中揭露与启蒙的话题历来被各种各样的文艺作品所描述,尤其是熟悉中国现代文学的受众更不会陌生,但我们要思考的是这样的主题为何要在1970年代初被赛阿达维重新讲述,它在其时的被讲述又发生了怎样新的“变奏”?
谈到中国现代文学,谈到启蒙,我们极其自然地将鲁迅先生与赛阿达维的作品串连在一起,尤其是本篇中两个孩子在本国陋习之下所受到的身心荼毒,更是与鲁迅先生笔下那急切的“救救孩子”惊人地相似。事实上,赛阿达维也坦陈自己是鲁迅先生的读者,激赏鲁迅先生早年弃医从文,认同“开启人们的理性、根除愚昧,远比开启人们的腹腔、根除疾病来得重要”[4]7。反观鲁迅先生在20世纪初创作的一系列启发民智的小说与杂文作品,如《狂人日记》、《药》、《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等,也是立足批判与抨击中国的传统陋习和民众的精神奴性。赛阿达维在此向度也历有建树,古代奴隶制的残余在埃及社会仍然根深蒂固,“割礼”即陋习之一,其更甚于中国女子的裹脚,是以切除初生男婴和幼小女童的性器官来维护道德和承诺纯洁。这对于一位医学博士来说显然是触目惊心的,她所接受到的现代医学与乡下陋习构成了激烈的碰撞,唯有以笔当枪,来呼吁人们觉醒。但同中有异的是,鲁迅先生笔下的宗法批判多是将矛头指向了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学,而赛阿达维则是指向了本国的宗教。众所周知,埃及作为一个宗教国家,全民信教,约90%的人口信奉伊斯兰教逊尼派,约10%的人口信仰基督教的科普特正教、科普特天主教和希腊正教等教派。埃及虽然并非政教合一的国家,但宗教势力仍对政府有很大的影响力,很多政党与政治人物均有浓厚的宗教背景,宗教团体仍能够有力影响政府。2011年1月25日,埃及爆发反政府示威;2011年11月28日至2012年1月11日,埃及人民议会选举分三个阶段进行,代表穆斯林兄弟会的自由与正义党成为议会第一大党。通过对这些时政资料的爬梳,我们能够很直观地明白宗法制度及传统观念在现代埃及人的正常生活中占有怎样的比重,而赛阿达维便是在这样的政治与文化环境中执着地拿起笔书写人民的苦难生活。
此篇小说创作于1973年,其时埃及正处于萨达特执政时期。赛阿达维曾在1987年创作《伊玛目之死》来讽刺已故执政者萨达特,其所代表的执政政府在作者看来“依赖外国援助坐吃山空,简直把埃及变成了美国殖民地,民不聊生,失业率居高不下,疾病横行,大众闭目塞听”[4]6,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周而复始的歌》这篇小说寄寓了作者对家国深切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情,其不甘于臣服者的隐居哲学,反而疾笔高呼。这也就恰如其分地解释了她历年来的遭遇:曾在1971年被革职,1981年被捕入狱,1990年代被迫流亡美国。因此,逃离与反抗的叙事主题便反复出现在她的创作之中。“周而复始的歌”乃至文中反复出现的闭合圆圈的叙述技巧与结构安排,都在表达某种深切的迷惘:文明表象之下的荒漠,无所不在的精神桎梏,何处是我家园的忧患……此篇小说虽在“献词”中明确地表达了要献给众神的孩子,但事实上,作者曾在埃及乃至美国的公开场合毫不避讳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一个无神论者献给众神孩子的作品显然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姿态,其启蒙的态度也愈加暧昧不明,无论身在何处,她都尴尬地处在一个“在而不属于”的地位。这如百年前的鲁迅的审视和痛苦如出一辙:“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5]或许,这才是赛阿达维的启蒙小说少有光明结局的真正原因:腐朽的歌声还在唱着,看客们嬉笑着把玩别人的苦难,而不知自己身后的那张黑网也在悄悄收紧——曾经的文明古国静默在一曲首尾相接无法告别的骊歌之中。
因作品中常常笔调鲜明地批判宗教、政治与性等敏感问题,赛阿达维曾被迫流亡海外多年,1996年结束流亡,2001年见证了暴风骤雨般的埃及革命,2013年底以埃及街头革命为素材创作的小说《鲜血》得以出版。如今的赛阿达维已届八十高龄,但其仍然以高度的热情与创作力为埃及的民众生活大笔挥毫,或许不该问询其对埃及现状的看法,或许不该质疑其作品中的矛盾龃龉,或许正应了那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6]。
[1] 牛子牧.笔与手术刀——记埃及医生、作家纳娃勒·赛阿达维[J].世界文学,2014(4):84.
[2] 〔埃及〕纳娃勒·赛阿达维.周而复始的歌[J].世界文学,2014(4).
[3] 戴锦华.电影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22.
[4] 〔埃及〕纳娃勒·赛阿达维.致中国读者[J].世界文学,2014(4).
[5] 鲁迅.呐喊·自序[M]//鲁迅全集:第1卷.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19.
[6] 鲁迅.野草·希望[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78.
(责任编辑:王学振)
AReviewofAdadEvale’sTheSonginaCycle
SUN Xiao-ya, WANG Qi
(ResearchCenterofChinesePoetry,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Adad Evale’sTheSonginaCycle, written in 1973, portrays in a highly metaphorical and symbolic manner the survival circumstance blending the traditional view, survival modes and the modernity process of people living at the bottom of the Egyptian society under the shackle of patriarchal political culture. This paper attempts to discuss the textural meaning of the novel in liter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he “trinity” narrative subject, the self-castrated survival maze and the art technique in the narrative crevice so as to explore the Egyptian people’s puzzle and confusion in their modernity process and analyze the author’s conscious profound enlightenment spirit and rebellion awareness by scrutinizing the traditional life of the Egyptian people.
Adad Evale;TheSonginaCycle; “trinity”;art techniques; modern enlightenment
本文为2013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编号:13&ZD122)系列成果之一
2014-09-11
孙晓娅(1973-),女,辽宁营口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诗歌研究动态》之“新诗卷”与“古诗卷”执行主编;王琦(1989-),女,河北馆陶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生。
I106.4
A
1674-5310(2014)-11-008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