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霞,杨晓河
(1.重庆交通大学人文学院,重庆 400074;2.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关于权力之暴力的叙事
——读莫言的《檀香刑》
蒋 霞1,杨晓河2
(1.重庆交通大学人文学院,重庆 400074;2.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檀香刑》以文学的方式探讨了权力如何通过暴力得以施行,从而实现对中国文化的深层反思。权力的暴力形式直接而集中的体现是刽子手赵甲,权力的反抗形式的集中体现则是农民孙丙为首的义和团,莫言通过这两种力量的较量,探寻拯救民族孱弱的力量。
《檀香刑》;权力;暴力;反抗
莫言的《檀香刑》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在1900年德国人修建胶济铁路、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仓皇西逃的历史背景下,讲述了一桩骇人听闻的酷刑。小说以文学的方式探讨了权力如何通过暴力得以施行,“展现了‘权力的微观物理学’的奇异运作、‘政治躯体’的充分表演、历史书写的吊诡和刑场(广场)狂欢对权力的颠覆”[1],从而实现对中国文化的深层反思。
在小说中,暴力的直接而集中的体现者是赵甲,他的身份是刽子手,所以拟从赵甲与刽子手的关系切入分析。赵甲是一个六十左右的老头,在几十年的生涯中,他杀人如麻,但既不犯法又无罪感,原因就在于他刽子手的职业和身份。在赵甲身上,明显地存在残忍、嗜血等人性恶的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考察“刽子手”这个职业给他带来了什么。剥开赵甲这个“个体”,裸露出来的是“刽子手”这个“共在”,正是刽子手这个职位赋予赵甲以杀人的权力,即是说,如果不是赵甲,而是王甲、李甲、张甲占据了这个位子,也同样拥有免罪杀人权。可见,并不是赵甲本身有什么权力,而是“刽子手”的职位拥有操刀权并进而授权于赵甲。不禁引人发问:刽子手只是一门行当、一种职业,它为什么拥有杀人权呢?究其缘由,它处在权力机制之中。若把权力机制比喻为一张大网,“刽子手”就是网上的一个小结点。正是制度赋予“刽子手”以杀人权,就像君主制赋予皇帝以君临天下的权力一样。“刽子手”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必须具化到实体身上,其力量才能得以显现,于是它找到了赵甲。赵甲便成为刽子手的化身、杀人权的真正拥有者和实施者,由此赵甲进入权力机制之中。当推论出,实质上是权力机制在杀人的结论时,还得再考虑一个问题,即对赵甲的评价。他有罪与否?他是刽子手,其杀人就是天经地义的吗?他有值得反思、忏悔的地方吗?从小说对赵甲的叙述中,不难看出他本身丑恶的一面。赵甲在“刽子手”的外衣下,充分显露了“恶”的本质,或是说,“刽子手”这个职位为他提供了保护伞,让他可以把本属于自身罪孽的东西也一并归于“刽子手”名下。由此可见,权力机制不仅赐予赵甲杀人权,而且把赵甲也深度“异化”了。自从赵甲披上“刽子手”这件血淋淋的外衣,他的人性就在一步步退化,兽性就在一步步增长。所以小说通过赵小甲之眼把赵甲描绘成老黑豹并不是随意的。当赵甲逐渐远离善、爱等人伦价值的正因子的同时,他还进一步把杀人艺术化,这是更加可怕的。他杀人,已不是为了生存、钱财,而是为了成就英名——刽子手的状元,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杀人杀得精妙绝伦。正如莫言自述:“我写刑罚和死亡并不是如某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展示暴力,而是想展示人性中的阴暗,而是想揭示一种不仅存在于历史中,也存在于现实中甚至存在于人心中的酷虐文化。”[2]将世间最残酷的事——杀人套以最美好的名目——艺术,这本身就是一种暴力。
在暴力实现的过程中,赵甲是最底层的执行者,往上倒推,还有钱丁等同谋,有袁世凯、德国人等策划者。这是一个权力层级制约的完整体系。钱丁作为知县,也是檀香刑实施过程中的重要推动力,是他亲手组织、安排了酷刑。但他明显与赵甲相迥异。赵甲彻彻底底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魔头,而钱丁具有儒将之风,他内心有很多痛苦、矛盾。作者对他的态度也有两面性,既有褒扬,如他外表俊朗,才智过人,武义高强,有爱民之心,又有批判,如他对皇帝、慈禧的愚忠,以及在国家危亡之时,谋一己升迁的卑琐心理。如果说赵甲是占其位而主动杀人,钱丁就是被动就之。钱丁不得不从的表现正说明了权力机制的强大威势,赋予某人“权力”与强加“义务”都是由它控制的,人在此之下丧失了主体性而成为权力体制的帮凶。
权力的实现依靠暴力,对权力的反抗也只能采取暴力的形式。反抗力量来自草根的民间,这是莫言最为看重的力量之源。孙丙为首的一支义和团是民间力量的集中体现。他们群集习武,占城为邦,袭击德国修路队,声势一度浩大。莫言无意于从社会政治角度关注这场起义,但仍能看出,义和团只是传统农民起义的一次近代再现:是由自身利益受损而激起的自发抗争,缺乏有力的领导和组织,依靠迷信、宗教等超自然之力来唤起、聚集穷苦民众,没有切实可行的斗争目标,因而它的命运注定是悲剧。有悲剧则应有英雄。在一定意义上说,孙丙不失为一个民族英雄,敢于揭竿而起,其胆气极大震撼了深藏在仁义礼教之下的民族孱弱的灵魂,显示出一种血气。但小说没有赋予他悲剧英雄的崇高,反而有戏谑他的倾向。他在作战实践上,不仅有农民固有的狭隘、鼠目寸光等缺陷,还有点儿游戏的意味;在他拒绝被救自愿受刑的选择中,也没有悲壮、舍生取义等宏大的意义,而是显得有些无聊。小说中民气的另一重要体现是朱八为首的“丐帮”。他们身上也体现出作者下笔时的犹豫。乞丐们身上饱含侠气、仗义、敢作敢为、舍生忘死的气概,但这些精神品质显然不足以整合民族精神,进而改变时局。
显然莫言是在寻找改变民族孱弱性的力量,民间给了他很大希望,如《红高粱》不就是在民间发掘拯救民族的力量吗?所以他几次都差点把下层的孙丙、朱八、小山子等写成英雄,但他同时又注意到,这种原始民气如果不经引导、改造、蜕变,其力量只能如昙花一现般迅速消散,难以达到最后的胜利。并且,在孙丙身上,还显示出反抗力量本身对权力、暴力的迷醉。岂知孙丙今日的“元帅梦”不会走向明日的“皇帝梦”?假如孙丙成功了,他是否又会变成权力的施暴工具?所以,孙丙也不是理想人物,他的英雄气中带着傻气,乞丐们最终功败垂成。
小说中最为健全的人物是孙眉娘。这是一个越出礼教常规的叛逆女性。她不顾三从四德的训诫、等级门户的差异,大胆追求对知县钱丁的爱情。她的泼辣、干练是对伦理之下妇女的含蓄、内秀的对抗。尽管她的反叛也是不自觉的,她仍有着对传统的认同,典型的例子是她把自身的天足视为致命的缺陷,但她毕竟是一个充满了生命活力的人物。眉娘让人联想到《红高粱》里的“我”奶奶。莫言把较健康的人物让位于女性,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他的女性崇拜意识。女性的真诚、大胆、富于活力、充满希望是对男性的猥琐、懦弱、虚伪的有力反抗。男权就是一种权力之下的暴力,因此女性迥异于男性的美好品质也是一种反抗暴力的方式。
权力反抗形式一直是中国人心中的伤痕,中国人的反抗形式好像只能有暴力一种,“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暴力总是伴着相当长时间的忍耐然后爆发,所有的自下而上的改良都遭到历史的嘲弄。即使是自上而下的改革,也逃不出成王败寇的定律,历史的公义好像根本就是被任意调侃的对象。
借助白痴赵小甲的奇异目光,小说呈现了一个丰富的动物世界:赵甲是黑豹,钱丁是白虎,秀才的爹是大公猪,孙眉娘是白蛇,衙役是大灰狼,轿夫是驴子,师爷是刺猬,洋人大使克罗德是大鹰……
人物幻化成动物的手法显然受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莫言自述到:“(马尔克斯)与我的精神有一种默契,甚至有一种血缘关系”[3],但是比较起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莫言的隐喻性质明显得多,更多表现为“变形记”式的隐喻。人的异化、兽性显露使得人物之间的斗争变成了赤裸裸的暴力斗争,典型的例子无外乎赵甲与钱丁之间的大战。不论是孙丙这样的百姓、六君子这样的义士还是袁世凯这样的统治者,都无法与作为暴力本身的赵甲相比,只有他才始终存在,且要让刽子手这门手艺艺术化、不失传。在暴力笼罩之下,人人都走向动物化,从根本上说是一种物化。这种物化不是西方现代文明发展所带来的弊端,而是由东方的落后所造成的,根本上来自于权力体制的压抑,因此更加可怕,也更加令人深思。
权力表现为赤裸裸的暴力在东西方均存在,而人文主义主张放弃暴力,比如雨果这样的大家就坚持:“在绝对的法律上还有绝对的人道主义。”这才是人应该具有的人性。在莫言笔下,暴力的发展又一次表现为一种悖论:一方面,赵甲的手由于天良的谴责已经不能动刀子(凌迟钱雄飞后落下的手疾、心病)。赵小甲虽是个杀猪匠,也帮助赵甲完成了檀香刑,但是他毕竟是一个白痴;另一方面,由于不能动刀,赵甲构思了一次刑法的突破:檀香刑,这种刑罚虽未直接表现血腥,但更加惨无人道,比起历代刑罚之最——千刀万剐实有过之。檀香刑到底是最后的疯狂,还是暴力的飞跃?这种刑罚走向艺术化对中国意味着什么?不由让人们的灵魂战栗而又迷惑。
清朝的暴力统治已经变得相当艺术,在继承了砍头、车裂、剐刑、连坐、株连等一系列传统刑罚之后更有创新,“檀香刑”就是一个“突破”。这不是严格的按等级而不同的刑罚,而是刽子手自创的,且越新奇越残酷越让统治者满意就越好。赵甲所代表的杀人高度是刑罚艺术化的高度,但还不是统治者期望的残酷高度,因为他们希望酷刑不断出新,在观赏中带着权力的迷醉,不由地自我崇拜,从而坚信自己统治的稳固,因为他们入主中原没有道义上的支撑,也不是历史的公义,就是由于力量强大,如果他们失败,一样沦入惨遭杀戮的结局。这就是他们在洋人的威胁之下懦弱畏葸,而在国人面前却嗜血成性的双重嘴脸,这些权力的掌控者,即使把权力统治变成了暴力艺术,依然无法掩饰懦弱的本性。
真正敢于反抗的力量来自民间,他们敢反抗洋人,也敢反抗清朝统治者,使用的是亘古未变的竹竿、锄头和长矛。以孙丙为首的义和团就是以暴抗暴的典型个案。在反抗的过程中,他们的暴力方式并不成熟,用自己的身体进行暴力反抗,但是这样的并不锋利的武器、并不健壮的群体却把整个社会搞得天翻地覆。孙丙被抓是因为力量悬殊,但是从孙丙由一个简单的农民变成一个“岳元帅”,可以发现暴力反抗背后同样有着对暴力的迷醉。孙丙的冲杀使他发现了这群狼虎之徒原来怕的就是挨揍,只要自己不怕死,同样可以对统治者施加暴力。但这臆想中的暴力还未落到统治者头上,他们已经恐惧万分,洋鬼子亦如此。带着这样的迷醉,孙丙觉得死也值了。权力反抗的暴力形式带给民众的喜悦满足也揭示着暴力作为审美方式的存在。
从根本上说,权力反抗体现出莫言的民间思想,民间是莫言极力关注的视野范围,在这个范围中莫言最看重的是力量、伟岸等英雄主义的特质。比较起《红高粱》中的“我”爷爷、“我”父亲,孙丙的英雄主义相对原始,只是在承受酷刑中完成一种英雄行为。但他们的行动却同样充满力量,作为土匪的“我”爷爷带着天生的野性,莫言以为这是民族力量再生的希望,孙丙是个老实的农民,这个豁出去的农民产生的力量和一群窃刑场的乞丐的力量也成为莫言民间正义诉求的希望所在。至此,莫言明白了,那杀人都变成“文明艺术”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文化孱弱,而他一直寻求的民族更新的力量也有了希望:那显现出强劲的原始生命力的反抗,“在原始和野性的背后蕴含着对生命力的无限赞扬”[4]。
[1]孙玉荣.论《檀香刑》的血腥暴力写作[J].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2):227-228.
[2]张显翠.《活着》与《檀香行》中“死亡”叙述的比较[J].名作欣赏,2012,(27):121-122.
[3]毕兆明.默默地执著于蛹破的辉煌——谈莫言小说《檀香刑》的自我超越[J].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2): 32-34.
[4]杨萍.浅析莫言《檀香刑》的狂欢化叙事艺术[J].佳木斯教育学院学报,2012,(2):83.
[责任编辑姜仁达]
Narrative about Violence of Power——Reading Mo Yan's "Sandalwood Penalty"
JIANG Xia1,YANG Xiao-he2
(1.College of Humanities, Chongqing Jiaotong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74,China; 2.School of Chinese and Literature, Southwest China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In the form of literature "sandalwood penalty" discusses how power is implemented through violence, so as to realize the deep reflection on the Chinese culture. The direct and concentrated embodiment of violent form of power is the executioner Zhao Jia. The concentrated embodiment of resistant form of power is the boxers which is led by the farmer Sun Bing. Mo yan explores strength of saving weak nation by the two forces.
"Sandalwood Penalty" ;power;violence;resistance
I247
:A
:1008-9128(2014)01-0016-03
2013-05-17
西南大学2012年教育教学改革研究一般项目:通识教育课程与“名著”阅读的关系研究(2012JY068)
蒋霞(1980—),女,四川隆昌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与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