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伟
(华东政法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1620)
还原文学文本的历史现场
——评钱理群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
朱宏伟
(华东政法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1620)
近年来,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撰方面不断有新的成果出现,如吴福辉先生的《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史》和严家炎先生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而由钱理群先生任总主编,钱理群、吴福辉、陈子善三位先生担任分卷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以下简称《现代文学编年史》)则是现代文学研究界最新的收获。《现代文学编年史》规模宏大,浩浩三大卷,时间跨越整个现代文学时期,内容则与传统文学史有较大差异。若是从别具匠心和学术勇气看,《现代文学编年史》当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编撰史上占据重要的地位。充分挖掘这部文学史的学术价值,对于推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研究进程具有独特意义。在笔者看来,这部文学史最大的特色与创新在于努力还原文学文本的历史现场,其中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对文学事件具体细节的还原性描述;二是对具体文学事件的评价与分析尽量贴合当时的历史语境。
对于文学广告的关注是现代文学研究近期的重要成果,但将之作为文学史写作的关注中心,《现代文学编年史》当是第一部,因此具有开创意义。以文学广告为中心的研究,在笔者看来至少具有以下几个优势:一是角度新颖。文学广告对于广大文学史读者来说,相对是比较陌生的。研究者与读者接触较多的中国现代文学文本一般都是经过今人编辑、整理后的“洁本”,依据它,读者对作品原初的状态难以深入了解。除了由于时间相隔久远,不少作品已经较难寻觅原版,即便有影印本存世,在影印过程中由于多种原因而难免“失真”以外,造成这种局面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以往的研究方法。过去的研究比较注重对文学文本的解读,往往忽视文学文本存在的历史现场,对文学场域的关注显然不足。而研究文学场域对于理解文学文本的思想内涵、艺术价值、历史影响以及文本的生产、流通、消费等过程都具有重要意义。二是贴近当时的文学批评。文学广告虽是广告,但多是文学批评,本身具有一定的批评价值,不少广告涉及对作品的批评与介绍,代表当时部分人对该作品的评价与预期。文学广告的写作者身份较为复杂,大概有评论家、出版社编辑、媒体编辑甚至作者本人。无论他们的身份怎样,文学广告关注的大体是作家与文学文本,往往以较为简短的文字推介作家的成绩并对作品进行初步评介。由于历史语境的巨大差异,当时的文学批评的关注点与侧重面与今人有较大不同。对文学广告里包含的批评资源的挖掘,为文学文本接受史的研究提供了第一手材料。三是可以从传媒的角度切入文学史研究。文学广告刊载于传媒之上,就媒介而言,大体有报纸、期刊等纸质媒体。现代传媒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载体,如研究者所说,“从媒体的物质层面来看,现代传媒往往影响到文学的发展形态和变异,……作家的写作不再是个人化的写作,作家的隐秘世界也随着载体的社会化而不再是个人的秘密。”[1]从传媒的角度切入,可以挖掘现代文学异于以往文学的生产、传播、消费过程。选择以文学广告为研究对象,既肯定了现代文学与传媒的密切关系,又能将近年来这方面的学术成果纳入其中。此外,文学广告还牵扯到资本运作的层面。在文学的生产过程中,为寻求利益最大化,资本往往利用广告努力扩大文学文本的消费群体。从这个层面来看,将文学广告作为研究对象,可以逐一展开文学生产的资本运作、商业营销、出版发行等过程,真正将文学史叙述的视野范围扩展到文学作品的生产、流通、消费全过程,从而超越传统意义的作品解读。
《现代文学编年史》所说的“文学广告”涵盖范围较广,除了“具有文学史价值与影响的重要的文学作品广告,翻译作品广告,文学评论、研究著作广告,文学期刊广告,文学社团广告,戏剧、电影演出广告,文学活动广告及其他”,还包括“具有广告性质的发刊词、宣言、编后记、文坛消息、公开发表的通信”,编写者对文学广告的界定,其目的在于希望实现“史料长编式的文学史结构方式”和“接近文学原生形态的文学史结构方式”。[2]2~3文学广告的多样性,为编写者提供了独特的切入角度与丰富的阐释空间,也保证了《现代文学编年史》在史料方面的扎实。
编写者对文学广告的选择颇具匠心,偶尔也有在同一条目下刊载两条广告,如1923年1月条下“《江湖奇侠传》:中国武侠小说走入江湖和民间立场”,即刊载了两条关于《江湖奇侠传》的广告,第一则刊于1923年1月5日《申报》,第二则刊于1930年3月31日《新闻报》,两者相距7年。第一则主要宣扬作者本身的剑侠身份,第二则宣扬作者的武侠小说专家和老英雄的双重身份,在广告中作家身份的变异直接表明平江不肖生著作的成功与在文坛的影响力。
当然,除了广告以外,编写者还适当加入文坛消息,如1927年7月条下“王国维之死”开首刊载王国维的遗嘱,该条虽未涉及具体的文学作品,但是集中描述了著名学者王国维自沉这个轰动一时的文学事件以及此事引起的反响。适当地拓展文学广告的范围,编写者的目的在于还原文学的历史场域,更把文学史的叙事扩展到思想史的层面。
《现代文学编年史》分为三卷,每一条目以时间为序排列,编写者单独署名。这种体例安排凸显编写者个人对文学事件与文学史的把握,有“文责自负”的意味。三卷《现代文学编年史》每一卷的编写者都不尽相同,只有少数几位编写者在三卷内都有研究条目。这与传统的集体编写文学史的工作模式有较大区别。工作模式的变化,一方面适应学术发展的趋势——研究者愈来愈趋向选择相对固定的研究对象,各自署名可以让编写者展现自己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可以鼓励编写者在写作过程中发挥自己所长,写出自己的风格与品质,增强叙事上的创新与文学史的可读性。对此,总主编的要求是“写法有大体的一致就可以,不必完全统一”。[2]4这为编写者的写作预留了相对大的空间,编写者在具体文学事件的把握与评价上可以有各自的看法,具体到文学史的写作风格上又可以有一定的发挥余地。钱理群先生在《总序》中提出:“文学史的核心是参与文学创造和文学活动的‘人’,而且是人的‘个体生命’。因此,‘个人文学生命史’应该是文学史的主体,某种程度上文学史就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个人文学生命的故事连缀而成的。”[2]4~5因此,文学史写作的核心是参与其事的研究者,文学史在关注参与文学创造和文学活动的人的同时,也应该凸显每个编写者自己的个性,让读者感受得到编写者的“个体生命”。而且编写者的个人经历与性格特征也会在对编写对象的选择、论述的展开铺陈等具体的编写过程中有所体现。
以钱理群先生为例,他对鲁迅、周作人研究的深厚功底与颇具个性的语言,在有关条目的写作上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熟悉钱理群先生文章的读者在读到《现代文学编年史》第2卷1941年10月条下“贵州文化和新文化的相遇”时,自然会把这个条目与他联系起来;读到该条目下“贵州及其文化”的时候,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编写者与贵州的深厚情谊。这样的学术文章同样可以体现出编写者的“个体生命”。这对于文学史写作尤为可贵。
需要补充的是,《现代文学编年史》在写作方式上亦有所突破。由于力求把学术界的最新成果纳入文学史的写作中,而又受限于编写者的数量,《现代文学编年史》在条目编写过程中有时会整体借鉴其他研究者的研究成果,编写者采取在文末标明来源的方式予以说明。这样做一方面体现了《现代文学编年史》的学术规范及其对其他研究者劳动的尊重,另一方面可以将编写者认为有价值的最新的研究成果及时地反映到文学史写作中,缩短了文学史研究成果进入文学史写作的时间。
《现代文学编年史》之所谓“编年史”,顾名思义是以时间为顺序排列众多的文学现象与文学事件。这种排列方式一方面打破了雅俗文学之间多年来隔绝不通的樊篱,将“五四”新文学与传统旧文学的作家、作品、杂志、社团活动等按时间顺序交织在一起,力图在共时的形态下展现不同的文学样式、不同文学的力量的作为。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也淡化了国统区、解放区、沦陷区文学概念原有的政治内涵,力求表现编写的共时性。以时间为序“可以从根本上消解文学史的等级叙述和判断,从而更接近文学发展纷乱、缠绕的无序化的原初形态”。[2]3因此,读者在1921年的下属条目里可以看到文学研究会的成立、蔡东藩《历朝通俗演义》的“贵真”与张恂子《红羊豪侠传》的“贵虚”、创造社“异军苍头突起”、“五四”时期对俄国和被损害民族文学的发现等涉及“五四”新文学、通俗文学、外国文学等主题的记载。以时间为序,安排的条目可以扩充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描述,丰富中国现代文学图景,显示编写者开阔的研究视野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编写态度。
当然,以时间为序排列文学事件,容易给人以历史碎片化的杂乱印象,甚至因为内容的丰富而导致读者的“迷失”。《现代文学编年史》的编写者注意到这一现象,在结构设计上精益求精,在每卷开首由各卷主编撰写“前言”,对每卷涵盖的约10年左右的文学史发展脉络与走向作一粗线条的勾勒。按照前言的提示,观察具体的条目内容,可以发现条目间的内在关联,其实也就是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当然这需要加入读者自己的思考,因为多数情况下,编写者并未直接挑明这些内在线索。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增加了阅读《现代文学编年史》的难度与趣味。
与以往的文学史不同,因为是以文学广告切入展开讨论,而不少文学广告本身就是一则书话,所以编写者要求以书话体来研究文学广告。书话体叙述与文学广告这个研究对象更为相宜,书话体的笔调与文学广告的语言比较接近,当然这是在排除了广告用语略微夸张的特征的基础上的。“文学广告本身就是一种书话;用书话体来讲文学广告,是顺理成章的。”[2]4文学广告往往为书话体的写作提供多种可能,可以有对文学广告本身的分析、鉴赏,可以介绍文学文本的历史背景,可以从文学广告推演铺陈一桩具体的文学事件,也可以从文学广告本身的评论入手展开对文学文本的分析论述。书话体保证了《现代文学编年史》在具体编写过程中写法的灵活多样。
无论具体切入的角度如何,书话体对编写内容有基本的要求,即以描述性的语言展开历史的细节,而《现代文学编年史》的基本定位要求编写者始终要有文学史的眼光,两者的结合使得书话的写作在趣味、知识和思想三个层面都有不同的体现。
文学广告本身具有的商业性质,也成为书话体条目关注的对象。吴福辉先生将文学广告分为“实事求是、夸大其词和评价基本适合略有夸张”三类。[3]这就构成《现代文学编年史》编写者与文学广告对话的可能。除了是研究的出发点与切入点,所选文学广告事实上也成为了编写者整个条目写作的一部分,两种不同风格的书话的结合与对话构成全书叙事的特色。
以书话体为基本叙事方式,是编写者对于自己抱持的文学史理念的实践。以文学广告为关注的对象,以参与文学创造与文学活动的人为文学史关注的核心,以时间为基本刻度,以文学事件为基本单位,以书话行文,构成《现代文学编年史》的整体风格,缺一不可。
此外,《现代文学编年史》在书中插入大量作家照片、作品书影尤其是初版本书影、广告照片、新闻报道等,有效缩短了读者与文学事件之间的历史距离。《现代文学编年史》编写者在文学史写作过程中展现的许多研究路径、方法,也为后学提供了研究的示范。
《现代文学编年史》历时数年,参与编写者人员众多,可谓是新时期中国现代文学史编撰的代表作品。但是全书也有一些遗憾。一是以文学广告展开的细节组成文学史的结构设计,会影响读者对大的历史脉络的把握,虽然编写者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参见吴福辉《后记》中关于选择文学广告的具体要求部分的论述,吴福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28-1937)》,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18页。并尽量避免具体细节展开过多而致使叙事涣散的问题,但是编年体的体例客观上会使得重大历史事件在叙事中所占的比重无法与其历史地位完全相对应;二是不同的编写者对于书话体写作方式的理解与掌握存在较为明显的差异,因此有的条目如传统书话般,蕴知识于趣味,有的则是比较规范的论文,严谨有余,趣味不足;三是不同的编写者对文学史与文学事件的把握与判断存在一定差异,涉及到具体作家作品存在前后不完全一致的问题;四是在某些具体事件的价值判断尤其是细节表述上与事实有些出入。如1926年3月条“创造社出版部的成立与被查封”在末尾陈述创造社出版部第一次被查封,4个小伙计被捕之后,创造社陷入困境,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纷纷南下,并有改组出版部之举。这一表述与史实略有出入,创造社出版部被查封和叶灵凤等人被捕是在1926年8月7日,而郭沫若、郁达夫、王独清等人南下广州则早在当年的3月18日即出版部成立的前后几天内,而成仿吾则早就在广州教书,[4]这些都与出版部被查封、创造社陷入困境无关。编写者出现的偏差当是与引用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的叙述,而又未能核对创造社诸人的材料有关。当然,瑕不掩瑜,这些遗憾大多是由《现代文学编年史》有些“冒险”的体例与结构决定的。有的问题若能在将来修订过程中加以解决,将会提升本书的经典地位。
《现代文学编年史》全书角度新颖,规模宏大,立意固守根本更兼大胆创新,叙事严谨细致又不失活泼灵动,正视具体文学事件中的政治因素,又不拘泥于传统文学史叙事方面的政治壁垒,条目独立成篇而又有内在关联,既关注文学史的学术价值,又提倡行文的相对自由,既可作文学史研究参考,也可供茶余饭后阅读,在当下语境中这样的文学史著作殊为难得。
[1]周海波.现代传媒视野中的中国现代文学[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04:9.
[2]钱理群.总序[M]//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15-1927).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3]吴福辉.后记[M]//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28-1937).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720.
[4]郭沫若.创造十年[M]//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296~297.
(责任编辑:毕光明)
OnModernChineseLiteratureChronicles—CenteredonLiteraryAdvertisementsEditedbyQianLiqun
ZHU Hong-wei
(HumanitiesSchool,EastChinaUniversityofPoliticalScienceandLaw,Shanghai201620,China)
2013-12-31
朱宏伟(1979- ),男,浙江萧山人,文学博士,华东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4)-04-006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