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他突然说:“我有一个故事,说给你。”
我说:“好。”压下要打的哈欠。
他说的是他年轻时候的一次相亲。
他是苦出身,一切是自己打拼出来的。没看过《红玫瑰与白玫瑰》,否则一定与佟振保有知己之感,一样有条有理、有始有终。同龄人还在“感觉”“缘分”的扯不清楚,他已看穿婚姻等价交换的本质。笑容再亲切,下唇也总像搁了一柄匕首,冷冷的,沉甸甸的。
那女孩是谁介绍给他的,不记得了,一听条件就知道不合适,见面大概是为了给介绍人面子。果然是个黄毛丫头,来相亲都一蹦三跳,一抬袖子,哗一声,果碟全扫地上了。女孩“哎唷”惊叫,他忙着收拾,她插不上手,半晌不好意思地咬咬手指。
他笑。她不是个贤惠能干的女子,出局。这方面,他比最铁面无情的HR更立判生死。——却止不住心动。像春日,忙人正打算午睡,忽然来了只花羽毛的鸟儿,就停在床边的窗台上,隔窗“啾啾”,又歪头看窗里人。明明被吵了瞌睡,你能开窗赶逐吗?
喝了茶又吃饭,饭后又坐聊了很久,女孩爱吃爱说也爱笑,嘴就没停过。而他一直苦苦挣扎着,是现在起身,还是再喝一杯茶,抑或……豁出去,直接问她电话,又会怎么样?
他始终没问。
夜深了,他送女孩回家,最后一班轮渡过江。江风好大,劈头盖脸像这无情的社会,逼得人非要抱团取暖。女孩一径欢欢喜喜,看到有人卖烧烤,立刻冲过去买两串,兴头头举在手里。他想问她:“手冷不冷?”他笨拙的,想像电视中人一样,脱下外套披给她。都没有。他被大风吹了个透,风干腊肉般僵着。
女孩吃得专心,无意一低头,“呀”,脚背上,沾了一滴烤串上落下的红油。女孩足尖半立,向他示意要纸巾。江影倒映上来,夜色是沉沉流动的黑,女孩的脚像只雪白的春日兔,侧耳聆听,蓄势待发,她脚背上的朱砂痣,是兔儿眼,灼灼紅。
刹那间,全身血液都涌上他的嘴唇,那里变得滚烫,一颗小炮弹即将弹射,落上她的脚背,轻触那一枚朱砂痣。那将是他的初吻,是新研印章第一次墨酣笔饱压上去,是窖藏好酒一朝开封、香气四溢,是收到快递包裹,还在楼下就急不可待撕开……
茶凉了。他定一下神招呼服务员。等待的片刻,茶室正式黑下来,橱柜桌椅都像头角峥嵘的怪兽,体谅沉默。服务员沏上热水,啪开了灯。我们又回到这现实伧俗的世间。
他突然问我:“如果那一刻,他吻下去,会怎么样?”热热的、带着少年稚气的嘴唇,贴近她冰凉的、少女馨香的脚背,一定像抓娃娃机的小爪子,会抓出一大串笑声。
我笑起来:“不会怎么样吧。 一吻定终生不是你的风格。”
他微一沉吟:“也是。结婚嘛,不就是过日子。可是……跟喜欢的人过日子,比较舒服吧?”又忙忙摆手,“当然了,我肯定是喜欢我老婆的,平平淡淡才是真嘛,但是……”像立意养生的人,一落地就弃绝荤腥,拒绝咸辣,不沾油炸,“真”了一辈子,却明明白白地知道,那不平淡的,也不是假。
不必说遗憾或者惆怅。好多年前,他已经给出了选择。
只是,这一生,多少次与异性肌肤相亲,妻子、情人、性伴侣,多少疲倦与满足。那个没有盛开就已消散的吻,始终是他不可逾越的高度,唯一的、不可再来的高潮。
多少中国人,从不曾年轻,就已经老了。
●责编/安然(anran01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