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建文
(新乡学院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0)
读《水浒传》读到梁山好汉们受招安,几乎所有读者都会叹息地发出这样的疑问:作者为何要如此安排英雄们的结局,为何不像李逵说的那样“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围绕这个问题,有人说作者是赞成招安的,因为这是理想之路;有人说作者不赞成招安,因为作者为他们安排了一个悲惨的结局;也有人说其实作者也很矛盾,他既赞成、肯定招安,又对招安持批判态度。本文将结合各方面资料,对《水浒传》的招安问题进行简要分析。
《水浒传》的作者对招安持什么态度?要弄清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先从文本出发,联系作者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对主要情节的安排进行辨析。小说一开始,作者就点明这一百零八将是上应天星的罡煞星宿,由于魔心较重,下界无道,上帝才假托洪信之手将他们放出,以替天行道,效忠朝廷的,所以作者才说出“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忠良”,这“忠良”,便是明显地指出众英雄就是来为宋王室效忠的。于是,作者花了大量笔墨来表现众英雄形象为国效忠的赤诚之心。下面我们从主张招安和反对招安两个方面来分析这些人物形象。
先说宋江。他虽不是第一个出场,但他的名号却是人尽皆知:“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孝义黑三郎”,而“忠”“孝”“义”的儒家思想也的确是他思想的主要组成部分。宋江上梁山的道路是艰难曲折的。上山前,他是郓城县押司,有报国立功的志向,希冀“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但以他的官职来看,他的志向和地位是互相矛盾的,下层小官吏必然要受到中上层阶级的排挤。尽管官场上并不如意,可宋江忠心可鉴。当晁盖一行人劫生辰纲、杀官差、上梁山与官府发生冲突时,他认为这不合道义。后来杀了阎婆惜要流亡,他也没有投奔晁盖,而是找个临时避难所,即使后来被捕、刺配、身世潦倒,仍认为起义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的“不忠不孝”,他对朝廷始终满怀期待,直到砍头之际才终于明白,要报国立功最重要的先是保住性命,再转变走上仕途的方式(这也是多数好汉的想法)。他勉强上了梁山,却依然对“至圣至明的圣上”满怀信心,不改初衷。无论南征北战,都口口声声表白忠义无私,心心念念向往招安,他的诸多话语都显示他是“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后来劫持了太尉宿元景,他正式表白了盼望招安的意向。其实在宋江坐上第一把交椅前,晁盖的“托胆称王”,就表明他走的是向封建王朝宣战的道路,因此作者才有了晁天王曾头市中箭而亡的情节,让宋江爬上了第一位,再加上九天玄女授于宋江三卷天书,足以表明宋江才是上天选拔的真正的泊主,王伦晁盖只是铺垫而已。
再看其他英雄,也都是“不甘心为盗”的忠良,起初或身任公职,或是名门出身,或为渔人猎户,或为富户良民…… 而且多有“青史留名,封妻荫子”的忠贞志向,只是无情现实的摧残逼使他们暂时冷却追求功名富贵的热望,躲灾避难于梁山,和宋江一样另辟蹊径,如朱武招史进上山,鲁达要杀公人放走林冲等,初始都是不成功的,因为还未到穷途末路,史进、林冲这类被迫上山的好汉大多认为上山落草是辱没家门,是不正之路,即便到了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是“专心投水泊,回首望天朝”,始终想着接受招安,回归正路。至于自愿落草的阮氏三雄,也是有报国效忠之心的,如阮小五曾唱道:“酷吏赃官都杀尽,衷心报答赵官家。”阮小七则唱道:“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1]
剩下的便是战败投降和被骗上山的。先看关胜、呼延灼、韩滔、秦明等“俘虏”,他们都是对朝廷赤胆忠心的良将,而投顺宋江,一方面是因战败被擒不能见谅于官府,另一方面也是被宋江的忠诚所感动,希望他日招安再做良臣。再看李应、朱仝、卢俊义等,他们虽被骗上山,但都是侠肝义胆的好汉,自然不会啸聚山林,犯法偷生,索性就听了宋江的话,等待朝廷招安。
以上这些人都是暂且在梁山泊安身,一心等待朝廷招安的,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信念。
反对招安的是以李逵为代表的恨不得宋江夺位做皇帝,由大家过快活日子的少数人。
李逵是这些人中反抗最彻底也是最突出的人物。没遇到宋江之前李逵就已经被其仗义所折服,而后跟了宋江更是死心塌地。无论劫法场还是上梁山,他都是表现最积极的,具有强烈的反抗精神,这也是他与宋江思想的不同之处。李逵并不期待朝廷的招安,比如在上山后的菊花会上,宋江酒后的一句 “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就让李逵和武松气愤地发作起来,武松认为招安会冷了兄弟们的心,黑旋风则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摔得粉碎。最后,他未能免遭厄运,一杯毒酒结束了豪迈的一生。
在朝廷第一次派陈太尉来招安时,宋江迎接陈太尉,纳头便拜,谦卑至极。而他的兄弟们却不是这样,阮小七事先驾船,已让陈太尉一干人吃了一亏,将十瓶御酒吃了,然后用十瓶村醪白酒来代替;之后宣读诏书,李逵从梁上跳下,夺过诏书撕个粉碎,还要打陈太尉;接着,众弟兄发现御酒竟然是水酒,再加上诏书中污蔑、威胁性的词句已经使梁山泊英雄好汉不悦,几个头领便一起发作“闹将起来”。宋江、卢俊义赶忙将陈太尉护送下山。此情节中宋江卑躬屈膝的样子与李逵、阮氏兄弟们的坚决反抗形成鲜明对比,而这次斗争又是正反两方力量对抗的继续。第二次招安的“囫囵语”,更是触怒了弟兄们,花荣一箭便射中天使面门。
这一百零八位好汉中,接受并拥护招安的人占了大多数,并且在三十六天罡星中占有重要地位,尽管少数人曾经积极斗争过,却还是摆脱不了作者的有意安排。要众英雄接受招安,然后去平虎扫寇,报效国家,都是作者的艺术构思,是作者为众位英雄选择的“正路”。
由以上的人物形象分析,我们不难看出,梁山全伙接受招安的内部原因,除了宋江、卢俊义等主要拥护皇权的头领的作用,也跟农民对封建社会本质认识的不彻底性分不开,他们只反贪官污吏不反皇帝。他们认为:皇帝是好的,只是奸臣不好;除掉奸臣,就除掉了扰乱圣听的祸根。同时,只有归顺朝廷,才能报效国家,或者为自己争得好的前途。接受招安,是上上之策。我们再来看小说第十九回中阮小五曾唱过的一首歌:
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
酷吏赃官都杀尽,衷心报答赵官家。[1]
封建时代普遍存在于人们心中的忠君思想,使他认为酷吏贪官和天子是没有关系的,认为只有虐待百姓的贼官才是真正应该杀尽的人,并把杀尽贪官污吏看成是一种“衷心报答赵官家”的行动。可他并没有认识到,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要衷心报答的赵君王和他的臣子们,实际上是密不可分的。在封建社会中,统治阶级绝不可能同“反贼”平等相处,为了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只能以镇压和招安两种方式对待造反派。正是由于农民的局限性,才会使他们变成了朝廷的武装工具。
再来看梁山队伍接受招安的外部原因。首先是朝廷对宋江这类忠臣孝子的引诱。朝廷内部对待梁山泊的态度也是不同的,一方主张剿灭梁山,以蔡京、高俅为首;另一方则是以宿太尉、御史大夫崔靖为代表的主和派,正是他们提出的招安并用这支队伍对抗辽国的一举两得的方法,才是为朝廷考虑,维护封建统治阶级的利益。
而就作者的创作来看,安排接受招安的结局也是理所应当的。首先,历史上关于宋江的反抗就是以招安结尾的,如果作者尊重历史事实,就会违背自己的本意,也可能会失去读者群。其次,招安也符合水浒传故事流传以来汉族人民的普遍心理。北宋末年时,金人南侵,汉族人民纷纷联手抗战,并结“忠义社”,这些忠义之士英勇善战,使金兵闻风丧胆,因此,民间就广为传颂他们的传奇故事。基于人民渴望有一支胜于官兵的队伍来抵抗外族,也包括人们对志在卫国、抵御异族的忠义之士的热情赞扬,《水浒传》的创作者要将这些故事附会到宋江等人的身上,就只能也必须安排接受招安的结局,这是宋元以来民众赞成招安报国的社会心理的真实反映。最后,招安实际上也是作者以及作者所代表的下层士人的心理期盼。根据一些传说,我们不难看出作者是一个生不逢时、欲建功立业却不能如愿的落魄知识分子,他只能将自己内心的情感愿望寄托在水浒英雄们尤其是宋江的身上。所以,宋江是一个受儒家思想熏陶,忠孝思想浓厚,欲立德立功的封建知识分子,他带领兄弟们惩奸除恶,扫除社会不公正,正是由于这种儒家文化,作者才不让宋江一伙夺位称王,而是有意表现他们原本忠良,只是被“逼上梁山”,然后又做“替天行道”、为国出力的事,而并不是直接推翻封建王朝。可是,既然知道是奸佞混淆圣听,为何不直接亲自动手杀了奸佞之人,而要等皇帝自己醒悟呢,这是好汉们的糊涂吗,我想,还是作者故意“糊涂”吧。
《水浒传》中,梁山起义英雄没有在和朝廷官军的斗争中惨遭镇压,但他们却被封建势力利用,在征服另一支起义军的过程中几乎全军覆没。正如鲁迅所说:“一部《水浒传》,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皇帝,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2]两支农民起义军相互残杀,正好符合了封建朝廷的丑恶心理。而这种描写,同样也反映了旧时代农民起义的结局必然性,也是时代局限的必然。
梁山英雄们的斗争历程和悲剧结局,无疑向人们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被压迫者和压迫阶级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既然已经举起反抗旗帜,就要坚决斗争到底,倘若妥协,就只能得到失败和悲剧的下场。
《水浒传》从八十三回之后,主要是写宋江等人受招安后,奉命征辽、平田虎、灭王庆、擒方腊等。起义军没损失一位将领,就在征辽战中大获全胜,并借此事再次表明“纵使宋朝负我,我忠心不负宋朝”“尽忠报国,死而后已”的决心。尽管征辽立下战功,但由于奸臣蔡京的谗言,只有宋江、卢俊义两人“随班朝贺”。朝廷对梁山义军的态度,使许多将领不满,李逵埋怨宋江主张招安是失策,并建议重上梁山。但宋江的忠君思想根深蒂固,兄弟们的话无济于事。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宋江手下军校与克减御品、侮辱梁山英雄的厢官发生冲突,并一怒之下把厢官杀了,宋江责备他,军校便在树下自缢而死。宋江十分痛苦:“我自从上梁山泊以来,大小兄弟,不曾坏了一个。今的一身入官所管,寸步由我不得,虽是你强气未灭,使不的旧时性格。”[1]宋江的痛哭,说明他已经了解到自己身处两难的境地。在这个失望和希望并存的时候,宋江仍然坚定地选择了后者。平田虎、征王庆两次战役都是以梁山义军胜利而告终,但朝廷仍然不重用他们,处处设卡刁难他们,这种种为难又一次激怒众英雄,并“尽有反心”。李俊、张横、张顺等与吴用商量,要背着宋江重回梁山泊,可吴用不敢擅自主张。当宋江得知兄弟们的怨心后以死威胁,迫使众人放弃这一想法。由此可见,宋江的忠君思想已经无可救药,预示了义军悲剧结局的必然性。
后来,在与方腊之战中,梁山义军损失惨重,阵亡头领达五十九人之多 ,只剩得三十六员回军。宋江、卢俊义虽受朝封,但仍旧难逃一死,他临死前招来李逵,并让李逵也服下毒酒,有意害死与自己“情分最重”的兄弟,原来只是害怕李逵造反坏了水泊忠义之名,可见他的忠君思想已经到了愚蠢的地步,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剧。吴用和花荣闻讯极悲,哭祭宋江等人后双双自缢而亡。至此,一场轰轰烈烈的水浒英雄事业失败了[3]。
[1]施耐庵.水浒传(上、中、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2]鲁迅.三闲集·流氓的变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3]王小丽.论《水浒传》的受招安及悲剧结局[J].福建商业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