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林
(商丘师范学院 美术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人们习惯上认为书法的主学习方法是“临摹”,这句话是不错的,但临摹可分为两个层次:第一层次,初学者通过“临摹”进行基本的章法、结构和笔法技法训练;第二层是书法家通过“临摹”获得创作的灵感,寻求突破的空间,如王铎到晚年仍然是“一日临摹,一日应索请”[1]319,但这时的临摹和初始阶段的“临摹”已有明显的不同,不求形似而求神似,不能混为一谈,后期临摹是一种近似于绘画写生的活动,我们称之为书法写生。
明以前书法家的临摹作品极少,传世的主要是对《兰亭序》的临摹,如虞世南、褚遂良、赵孟頫等都有临摹《兰亭序》的作品;明以后的临摹作品较多,如王铎、傅山有大量临《淳化阁帖》的作品,金农有临摹《西岳华山庙碑》的作品,何绍基有大量临摹《张迁碑》《礼器碑》等汉碑的作品,但在这些作品中很难找到形似或者说“准确”临摹的作品,我们习惯上称这类临摹作品为“意临”,也就是带有自己的主观意识去提炼、去认识、去临摹,这和中国古代画家“写生”注重写“心”、写“意”和写“神”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这种意临实际上就是书法中的写生活动。只不过书法“意临”的对象只是碑帖,而书法的“写生”范畴则比较宽泛,涵盖的范围更广,主要是历代名碑名帖的实物、刻石书法产生的原始环境以及对自然社会的体验。
中国古代书法家历来重视对真迹的观摩,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予少学卫夫人书,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书;又于从兄洽处,见张昶《华岳碑》,始知学卫夫人书,徒费年月耳。遂改本师,仍于众碑学习焉。”[2]27虽是伪托之作,但这里透露出一个信息,后人认为王羲之之所以书艺大进,是建立在对李斯、曹喜、钟繇、梁鹄、蔡邕书迹实地考察观摩基础上的,而这种考察正是类似于中国古代绘画“写生”的一种活动。像这一类的书法写生活动在中国书法史上还有很多例子,如黄庭坚见怀素草书后书艺大进,米芾对二王真迹的追求更是达到了痴迷的程度,赵孟頫对兰亭序再三临摹并有《兰亭十三跋》传世。清代金石学兴起后,金石学家们开始了大规模的访碑活动,一些书法家亦参与其中,他们对碑帖的观摩、考察、收集、整理就具有“写生”的性质。何绍基临碑帖一般要购置两份拓片,一份割裱后置于案头,一份全拓张贴于墙上,用于观摩汉碑的整体气息。再如谢无量也特别重视书法写生,到实地考察碑刻原石,陈雪湄夫人说:“无量每游历名山,必攀登崇岩,寻求古刻,从其字势中吸取营养。”[3]
对自然的感悟是书法写生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古代重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强调“师法自然”,而对自然的感悟也是一种写生活动,如很多书法家从自然想象中悟出了笔法,如夏云奇峰、孤蓬自振、惊沙坐飞、飞鸟出林、惊蛇入草、江声起伏、道上蛇斗、群丁拔棹、长年荡桨、泥涂行车、流水落花等,张旭言:“始吾见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4]17怀素称:“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如壁坼之路,一一自然。”[5]283-284黄庭坚“于燹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拔棹,乃觉少进,喜之所得,辄得用笔。”[6]93他们的感悟无一不来自对自然和社会的体验。
随着技术的发展,印刷出版也越来越发达,足不出户就可以见到丰富的碑帖资料,人们好像就渐渐失去了实地考察的理由。其实不然,有些东西是印刷品所不能替代的,如一个没有见过金石铭文的人,要去理解“金石气”,是有些缘木求鱼的;一个没有实地考察过四山摩崖和泰山金刚经的人,对摩崖书法的恢宏壮阔的理解只能是空谈;一个没有见过魏晋真迹的人,是无法理解魏晋书法家在高度把握用笔基础上的挥洒自如。所以,书法写生强调的是对古代碑帖真迹以及摩崖造像地理环境的考察、观摩与体悟。如果仅关注于一般的印刷资料,只能重蹈清初帖学没落的覆辙。
由于目前书法教学过于强调临摹,学生和书法爱好者被限制在了教室和书斋里,因此学生视野比较窄,以至于对书法的理解是肤浅的、片面的。所以,书法写生活动在当代书法教学中显得尤其重要,它不但有助于书法家收集素材、提高技法、体验生活,也是一种创作方法。
第一,收集素材。目前有一批书法爱好者的目光仅仅局限于展览,一旦入展获奖,风格就原地踏步了,守着几个碑帖不敢越雷池一步,眼界被限制,后果只能是僵化没落而被淘汰。要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走出狭隘的展览,拿出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精神,到历代法书、名帖、名碑、文字遗存中去写生,去搜集大量的经典书法元素。当然,这种搜集要在广泛的基础上,具有选择性。如渐江、石溪、查士标、戴本孝、程邃、梅清、石涛、黄宾虹等人,都曾留恋于黄山,但他们笔下的山水又是各得其妙的。再如黄宾虹数次深入黄山写生,面对同样的山、同样的水,但得到的作品却是张张不同的。因此,面对同一个碑帖,从不同的角度去审视,从而获得不同的创作素材,同样是一个书法家所应具备的能力,只有这样,才能保持鲜活的艺术感觉,进而提高艺术水平。组织学生实际观察、考察碑帖实物,引导他们发现碑帖中适合自己的审美造型元素,把同一个碑帖临出各具特色的作品,可以培养学生独立思考、独特审美、发现适合自己的审美造像元素的习惯和能力。
第二,提高技法。技法是一切艺术的技术支撑,也是艺术传承性的技术保证,说师法某某,主要是指技术上的传承,而临摹无疑是获得技法的有效手段。但也存在这样的问题,有的人临得很好,但在创作时用不上。这就存在一个取舍性问题,从临摹到创作绝不是对临摹作品的全面展示,而是取其所需。如王铎对二王的临摹,不同的帖关注点是不一样的,即使是同一个帖,每次临摹的关注点也是不一样的,或关注用笔,或关注结构,或关注章法,或关注气韵,没有面面俱到,而是把一个个技法拿出来进行专门的训练。因此,在王铎的作品中,我们很容易找到他强化过的各种技法元素,所以说他这种临摹就是以提高技法为目的的书法写生。初学者一般不会取舍,而王铎的书法写生方法无疑为临摹的取舍提供了有益的途径,通过组织学生对经典书法作品进行章法、结构、笔法的专题临摹,不但可以提高学生的技法水平,还有助于形成各自带有个性的用笔方法,为书法创作打下良好的基础。
第三,体验生活。有的人认为,书法创作的内容是文字,是不需要体验生活的,其实不然。只要是艺术就要承载创作者的情感,也要通过艺术作品向观众传达这种情感。像《兰亭序》《祭侄文稿》《黄州寒食帖》,如果作者没有当时的深刻的生活体验,也就没有这些千古名作了。也正是后人没有了作者当时的那种生活体验,因此学习时获得的只能是技法。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知识结构、不同的经历,就构成了不同的精神世界,这种精神世界在艺术作品中的体现才是艺术最核心的东西,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气息、神韵,而这些是不可复制的。
体验生活还有另一个层面的含义,就是体验古代文字遗存的产生、保存环境以及在这种环境下观摩文字遗存真品,这可以加深体验者对碑帖的理解。对于名家墨迹来说,产生和保存环境是不可复制的,但真迹还是可以有效保存的,对一些石刻文字来说这种产生和保存环境以及原迹都得到了有效的保存,如龙门石刻、泰山金刚经、四山摩崖、汉中石门摩崖等等。清代的书法家郑簠、邓石如等都曾往来于大江南北,对不少碑刻进行实地考察,这对于他们特别是邓石如开创碑学的用笔方法具有不容忽视的作用。考察摩崖碑刻对提高学生对碑学书法的理解效果十分明显,2013年,我校部分学生到山东对四山摩崖、泰山金刚经刻石进行了实地考察,并观摩了大量拓片,返校之后,对摩崖碑刻的理解以及大字书写都有了一个大的提高。
第四,创作方法。作为创作方法的写生,就书法来说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褚遂良、虞世南等对《兰亭序》的临摹都有自己的鲜明特征,不能再视为简单的临摹,可看作是创作方法的写生,其后历代不绝,如米芾、赵孟頫、董其昌、王铎、傅山、八大山人直至吴昌硕,他们的临摹作品带有自己很强的主观意识,他们在原帖中抽出了自己不需要的东西,又注入自己所要表现的内容,取舍观念十分明确,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作为创作方法的书法写生。具体分析起来,作为创作方法的书法写生是以一种笔法临摹另一种结构开始的,如吴昌硕就是以石鼓文为结构载体,承载了他对邓石如、吴大澂、杨砚等人笔法的理解,最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吴氏石鼓”。从临摹到创作,目前还没有一个较为完善的转换方法,而基于创作方法的书法写生无疑是极具借鉴意义的。
客观上来说,进行书法“写生”并不容易,这主要是因为古代书法家的真迹很容易在战乱中被焚毁,在太平盛世劫后余生的古代书法家的真迹和古代名碑刻石要么被收藏到各类博物馆,要么被实行隔离式保护,要么被藏家视为拱璧,常人难以见到。充斥人们视野的只能是印刷不是很好的印刷品,有的人为了快出成绩,就连这样的印刷品也懒得去学,而是直接模仿当代人的作品。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步南宋书法的覆辙,离传统越来越远,技法简单粗糙,风格面目雷同单一。所幸的是,随着社会的发展、经济的繁荣,一些博物馆不断加大对社会的开放程度,书画市场也逐渐复兴,为广大书法爱好者提供了一个“写生”的很好契机。
总之,书法写生还是一个新的命题,怎么借鉴绘画写生的已有经验和历代书法家的成功探索,进而推进书法学习方法的改进,全面提高书法的创作水平,还需要长时间的探索。
[1]马宗霍.书林藻鉴·书林纪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2]上海书画出版社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3]冯其庸.谢无量文集·怀念国学大师谢无量先生——谢无量先生文集序[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4]李肇.唐国史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陆羽.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历史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法出版社,1979.
[6]黄庭坚.山谷题跋[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