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斌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人间词话》是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极为重要的美学著作,集中反映了王国维的美学思想。静安先生试图借助西方文学理论概念,融合中国传统文学批评,建立中国人自己的文学批评理论体系。然而,由于采用中国传统的诗话词话模式,难免主观印象式的批评,相应地削弱了他的学说的理论性,并引发后世不同学者、不同流派之间的争鸣。“隔”与“不隔”即是一例。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提出“隔”与“不隔”的美学命题。“隔”与“不隔”究竟何指,静安先生并未作出明确界定。后世大部分学者“以意逆志”,试图还原静安先生的本意;另一些人则别僻蹊径,不拘成见,开拓自己的理论话语。
静安先生在比较周邦彦、姜夔两家词时,首次提出“隔”的概念。《人间词话》第三十六则:“美成《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1]207又第三十九则批评姜夔词:“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1]210在《人间词话》全文论及“隔”与“不隔”的章节中,静安先生并未点明“隔”与“不隔”的确切含义,只是以一些诗词、作家为例证,印象式地谈到“隔”如“雾里看花”,“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见第四十则)。“隔”与“不隔”究竟具有怎样的思想内涵呢?
先来分析“不隔”。我们可以从静安先生选词的指向角度切入。静安先生以陶、谢、东坡、《古诗十九首》两则及一则北朝乐府民歌为例释“不隔”。分析这些诗人诗作风格特色,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找寻“不隔”的精义所在。
我们试按照文学史顺序分析之。
《古诗十九首》继承汉乐府传统,无论写游子思妇,还是写人生无常,须及时行乐,都写得温丽清新,自然贴切,从平淡质朴的文字中见出潜藏于内心深处的真挚情感。不伪装,不事雕琢,清淡如水,若一个透明的人立于读者面前。“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陶公无疑是个性情中人,厌弃官场,归园田居,在“采菊”“南山”中寻找那份“真意”。他的诗作率真自然,似从“胸中自然流出”,把读者带入他拟造的那个“世外桃源”。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评陶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2]60《敕勒歌》是一首北朝乐府民歌,相较艳丽和脂粉气浓的南朝乐府民歌,北朝乐府民歌写得平淡质朴,清爽直率,大胆歌出内心的情感。这首《敕勒歌》即用简洁的笔墨勾勒出一个苍茫寥廓的草原景象,其中点染着北方民族辽阔坦荡的情怀。谢灵运这位诗人有些不同。总体上说,他的诗作“富丽精工”,“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3]67。然而,单就他的部分山水诗而言,确乎写得清新可爱。例如静安先生所举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又如“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衰”(《岁暮》)。被稍晚诗人鲍照评为“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4]881更为重要的是,这份清新可爱同作者内在思想感情不可分割,是作者真挚情感的自然流露。(从中,也可看出静安先生的偏爱)苏轼同样是一个抒写真性情的典范。政治生活的失意,现实人生的苦闷,杀敌报国的壮志,无法割舍的别离,东坡用饱含真情的笔墨,朴素自然的语言,尽情挥洒内心情怀。赵翼《瓯北诗话》评说:“天生健笔一枝,爽如衰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5]56又如东坡在《自评文》一篇中对自己的评价:“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6]2069
从对以上诗作或诗人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静安先生之所以赞扬陶、谢、东坡、五言古诗及北朝乐府“不隔”,“真切”乃是一个重要原因。真切,方可达成作者与接受者之间的无碍交流。其实,我们可以从《人间词话》许多章节中见出静安先生对“真切”的重视。例如,《人间词话》第六则:“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第十五则至第十八则是对李后主的评价,一言以蔽之,谓后主有“真性情”:“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第十六则);“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第十七则);“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第十八则)静安先生赞扬的另一词人是纳兰容若。第五十二则,他这样写道:“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又如第六十二则,对《古诗十九首》第二、第四的评价,亦可看出静安先生对“真切”的提倡。另外,《人间词话删稿》第四、六、四十四则同样谈到对“真切”的重视,兹不赘述。
“真切”是“不隔”的内涵之一。具体体现在:心里有一分情怀则写一分,心里有两分情怀则写两分,不长不短,不增不减,将内在情怀和盘托出,真切自然,若出水芙蓉,卓然可爱。
“不隔”的内涵还体现在哪些方面呢?我们以薛道衡《昔昔盐》为例: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借马蹄?
静安先生在第四十则说“空梁落燕泥”“妙处唯在不隔”。我们细观这五个字:空、梁、落、燕、泥。它只是客观景物的描绘吗?是否象征着人的某种情感?纵观整首诗,由景物的描写引发独守空闱的妇人对远戍在外的丈夫的真挚思念和“不归”的些许埋怨。“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窗悬蛛网,梁落燕泥)两句恰恰象征着思妇内心的凄凉心情。作者寄意于景,托物言情,达到物我合一,景与情浑的艺术境界。其实,陶公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敕勒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无一不是在景物的描绘中渗入作者内心的思想感情,景与情浑融一体。物我合一,景与情浑,正是“不隔”的内涵所在。
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删稿》第十则提到:“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又在第十一则中说“词家多以景寓情”,即可看出静安先生对“景与情浑”的认同。静安先生对白石之词多有微辞,然而在《人间词话删稿》第一则说道:“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正是由于二语在对景物的摹写中融入作者自身的感受,景与情相互映照,真切感人。
“不隔”的内涵还体现在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人间词话删稿》第四十八则: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已修能。”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内美,内在的美质,于文学理论上言,则为内容;修能,美好的容态,于文学理论上言,则为形式。静安先生批评白石作词过于重视修饰,缺乏真挚情感,有“修能”而无“内美”,以至造成“隔”。那么,要使作词“不隔”,则须内容与形式契合无间,不着痕迹,不假修饰,将内在情感自然地表露出来。因此,内容与形式的统一理应成为“不隔”的内涵。当然,关于“内美”“修能”,整本《人间词话》仅此一处谈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是否为“不隔”的内涵,是否符合静安先生的本意,无法得到更多佐证,还有待进一步探讨。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不隔”的思想内涵有三,一是“真切”;二是物我合一,景与情浑;三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
那么,“隔”的思想内涵体现在哪些方面呢?其实,明白了“不隔”的思想内涵,“隔”的思想内涵也便清晰明了。不真切,没有达到“物我合一、景与情浑”,内容与形式不统一,便是“隔”矣。这在静安先生批评延年、山谷诗为“隔”中可初见端倪。钟嵘《诗品》评延年诗:“尚巧似。体裁绮密,情喻渊深。动无虚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弥见拘束。”[7]13搬弄典故,过分雕饰,“铺 锦 列 绣”(鲍 照语),故缺乏情致。
从《人间词话》看,造成“隔”的因素,可概括为以下几点:代字、用典、隶事、游词。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第三十四、三十五则反对使用代字:“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第三十四则);“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第三十五则)白石“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欧阳修《少年游》:“谢家池上,江淹浦畔”,之所以“隔”,原因正在于好用典故。《人间词话》第五十七则云:“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第五十八则又云“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可以看出静安先生反对隶事以粉饰文字。另外,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第六十二则及《人间词话删稿》第四十三、四十四则提到反对游词。
然而,代字、用典、隶事是否必然造成“隔”呢?这里,我们发现一处矛盾。隶事用典会造成“隔”,然而,静安先生极为赞赏的美成、稼轩正是好用隶事典故的词人。例如,美成词作《西河金陵怀古》,全词化用刘禹锡《金陵五题》的《石头城》、《乌衣巷》和古乐府《莫愁乐》三首诗而成,可谓句句用典。又如稼轩词作《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唐圭章在《评〈人间词话〉》中说:“王氏盛称稼轩《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词,以为语语有境界。然是篇罗列荆轲、苏轼、庄姜、陈皇后、昭君故事,依王氏见解,正隔之至者,何以又独称之?”[8]95
其实,“不隔”的精义在于“真切”。“代字、用典、隶事”并不一定妨碍“真切”的传达。只要作者善于化用,不着痕迹,自有一份境界,有真切之感受并能予以真切之传达,就能达到“不隔”。正如叶嘉莹在“《人间词话》中批评之理论与实践”一章中所说“缺乏真切的感受或不能予以真切的表达,应该才是造成‘隔’的主要原因。”[9]210美成、稼轩隶事用典浑然无迹,自有境界,真切地传达出内心感受,静安先生认为“不隔”。又王运熙、顾易生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这样总结说:“归根到底,‘隔’与‘不隔’的关键还是在于作品本身是否真切地传达了‘真感情、真景物’。”[10]481-482
静安先生早年致力于西方哲学研究,深受康德、叔本华哲学思想影响,同时他又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隔”与“不隔”的美学命题是静安先生融汇中西美学思想的产物。一方面,它来源于西方的直觉论,即叔本华所谓“直观生活的理念”;另一方面,中国传统诗学批评本身包蕴着对直觉的重视,浸润于传统文化中的王国维从中汲取了丰厚的营养。然而,从更深层次说,“不隔”来源于中国传统的心物交感的哲学思维。
从西方讲,它来源于西方的直觉论。叔本华认为,“每一个心灵优美而思想丰富的人,在他一有任何可能就争取把自己的思想传达于别人,以便由此而减轻他在此尘世中必然要感到的寂寞时,也会经常只用最自然的,最不兜圈子的,最简易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强调“[文艺的]宗旨显然还是让读者在这些概念的代替物中直观地看到生活的理念”。[11]318、336静安先生接受了叔本华的直观论,他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中说“真正之知识,唯存于直观”,“美术之知识全为直观之知识,而无概念杂乎其间”,肯定直观在诗歌中的重要作用:“唯诗歌一道,虽藉概念之助以唤起吾人之直观,然其价值全存于其能直观与否。”[12]279、280直观所得,“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第五十二则),不伪饰,不隶事用典,“语语都在目前”,正是静安先生赞赏的“不隔”。
中国传统诗学批评包蕴着对直觉的重视。钟嵘强调直寻,《诗品序》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7]4司空图要求诗歌创作要做到“直致所得,以格自奇”。[13]196(《与李生论诗书》)严沧浪以禅喻诗,指出“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14]12沧浪的妙悟与他的兴趣说紧密相连。兴趣,在心与物的体认,在内在情感受外物的兴发感动而产生的真切妙悟。叶嘉莹先生在《<人间词话>境界说与中国传统诗说之关系》一文中说,所谓“兴趣”“指由于内心之兴发感动所产生的一种情趣”,兴趣说体现出“对于‘心’‘物’之间兴发感动之作用的重视”。[15]209缘于此,沧浪在《诗辨》一章谈到“诗者,吟咏情性也”,反对作诗“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14]26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语“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美。”[7]267又王夫之的现量说,“‘现量’,现者,有现在义,有现成义,有显现真实义。现在,不缘过去作影。现成,一触即觉,不假思量计较。显现真实,乃彼之体性本自如此,显现无疑,不参虚妄。”[16]536王士祯的神韵说亦强调人在外在景物的触发下产生的一种“气韵生动”的境界。“即目”、“直寻”、“直致”、“兴趣”、“现量”、“神韵”,都在于强调直观,不假思索,在对景物的静观直寻中感悟对象的“真义”(即“不隔”)所在。
从更深层次说,这些学说来源于中国传统的心物交感的哲学思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毛诗·大序》);“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礼记·乐记》);“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文赋》);“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品》);“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篇》)。诗人观察自然万物,思考宇宙人生,须全身心融入到对象中去,景与情相照,物与我合一,心物交感,如此方能“不隔”,方能领悟“真义”。其实,这正是叶嘉莹先生在《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一书中反复强调的“心与物之间的兴发感动作用”。
静安先生推崇“不隔”,并以此作为评价诗歌优劣的标准。作为一种审美范畴,“隔”同样具有一种“意内言外”的美。后世美学家不拘泥于静安先生的“隔”与“不隔”说而有所拓展。
朱光潜先生从“情趣和意象的关系”上分析“隔”与“不隔”的区别:“情趣与意象恰相熨贴,使人见到意象,便感到情趣,便是不隔。意象模糊零乱或空洞,情趣浅薄或粗疏,不能在读者心中现出明了深刻的境界,便是隔。”朱先生认为“王氏论隔与不隔的分别,说隔如‘雾里看花’,不隔为‘语语都在目前’,似有可商榷处。”他从诗的分类——偏重“显”与偏重“隐”两种——出发,批评“王氏的‘语语都在目前’的标准似太偏重‘显’”,“‘显’易流于粗浅”。另外,他从读者接受的角度分析:“有人接收诗偏重视觉器官,一切要能用眼睛看得见,所以要求诗须‘显’,须如造型艺术。也有人接受诗偏重听觉与筋肉感觉 ,最易受音乐节奏的感动,所以要求诗须‘隐’,须如音乐,才富于暗示性。”又从诗的题材角度分析:“写景诗宜于显,言情诗所托之景虽仍宜于显,而所寓之情则宜于隐。”[17]44、45所以,诗的“隐”,即朱先生认为的“隔”,同样具有价值,如瓦格纳的音乐,富于暗示性;赋之于言情,含蓄深永。不过,朱先生并未明确指出“隔”美。
宗白华先生则明确指出“隔”美。他在《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一文中说:“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物象得以孤立绝缘,自成境界:舞台的帘幕,图画的框廓……都是在距离化、间隔化条件下诞生的美景。”[18]26宗白华所谓“隔”是指人与被观照对象保持一定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得以静观物象根本,不仅只是依靠外界物质条件造成的隔,更为重要的是心灵方面的“空”,像陶公一样,“心远”以体会自然之“真意”,以此获得“充实”。他在《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中明确提出“隔”美:“近代王国维《人间词话》提出诗的‘隔’与‘不隔’之分。清真清新如陶、谢便是‘不隔’,雕缋雕琢如颜延之便是‘隔’。‘池塘生春草’的好处就在‘不隔’。而唐代李商隐的诗则可说是一种‘隔’的美。”[18]37李商隐的诗好用典故,诗意迷离朦胧,那首《锦瑟》至今难定主题,宗先生认为,别有一种“隔”美在里面。
饶宗颐先生提出“意内言外”的“隔”美。他在《人间词话评议》中写道:“予谓‘美人如花隔云端’,不特未损其美,反益彰其美,故‘隔’不足为词之病。宋玉神女赋:‘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词之言近旨远,缠绵跌宕,感人之深,正复类此。”“词者意内言外,以隐胜,不以显胜。”他以静安先生所举白石词为例,说这些词句:“读者不徒体味其凄苦之词境,尤当默会其所以构此凄苦之境之词心。此其妙处,正在于隔。”[19]743
朱光潜从读者接受及诗歌题材角度指出“隐”(即朱先生认为的“不隔”)的价值所在,宗白华从美感的养成角度明确提出“隔”美,饶宗颐则从词“言近旨远”的本质出发高扬“意内言外”的“隔”美。三位美学家不拘于静安先生的“隔”与“不隔”之说而有所拓展,使得“隔”成为一种重要的美学范畴。“不隔”,“语语都在目前”,真切感人,景与情浑,自有高格;“隔”同样具有一种“意内言外”的美。隔帘看月,雾里看花,不正有一种朦胧之美吗?“隔”与“不隔”可以作为诗词的区别,却不可以作为评价诗词优劣的标准。作为一种审美范畴,“隔”与“不隔”同样具有重要的美学价值。
《人间词话》以“境界说”为核心,首则即言“境界”: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其实,我们在分析”隔“与”不隔“的思想内涵时暂时撇开了一个问题,即“隔”与“不隔”及境界说的关系若何?现在,我们试分析之:
关于“境界”的义界,后人多以“意境”加以解释。例如,刘任萍在《境界论及其称谓的来源》一文中曾说:“‘境界’之含义,实合‘意’与‘境’二者而成。”[8]102叶朗先生也认为“在王国维那里,‘境界’和‘意境’基本上是同义词。”[20]613另外,静安先生在自己的文学批评著作里也多次谈及“意境”。《宋元戏曲史·元剧之文章》即曾云:“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21]121又如评白石词:“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四二)“不隔”的特征正在于达到“物我合一、景与情浑”的“境界”,所以,两者是相通的。
我们再从“不隔”的要义角度分析。“不隔”的要义在于“真切”,“境界说”的要义何在呢?《人间词话》第六则:
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从第六则及稍后对李后主、纳兰容若的批评中,我们可以看出,“境界说”的要义同样在于“真切”。叶嘉莹先生从“境界”二字的佛家语之出处入手,认为“所谓‘境界’实在乃是专以感觉经验之特质为主的”,“境界之产生全赖吾人感受之作用”,并指出欲求作品中“有境界”须满足两项条件:第一,作者对其所写之景物及感情须有真切之感受;第二,作者须具有将此种感受鲜明真切地予以表达之能力。[9]180-181
《人间词话》的核心是境界说,“隔”与“不隔”同样是紧紧围绕境界说而生发的美学范畴。“不隔”是诗词有境界的显要特征,它们的要义均在“真切”二字。
《人间词话》是一部评赏式词学理论著作,它试图建立某种词学理论,采用的却是主观评赏式的方法。“境界”一词,是王国维词学理论的核心,同时是一个颇具主观色彩的词汇。何为境界?境界说的边界何在?对一首诗词作出是否有境界的判定,是个读者见仁见智、各有会心的事情。为了进一步解释说明,王国维拈出“隔”与“不隔”。“不隔”即是一种“物我合一、景与情浑”的境界,是诗词有境界的显著标志。
从整部《人间词话》来看,王国维推崇晚唐五代北宋的词,对其间词人的评价颇多精微入心之论,对南宋以来的词则多有异议。“隔”与“不隔”即是一项评定诗词优劣的标准。王国维赞赏陶渊明、苏轼等人的“不隔”,贬低姜夔、吴文英等人的“隔”。尤其是多处指责姜夔,认为他的词犹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有隔雾看花之恨”。其实,姜夔与吴文英两位南宋词人的词深受周邦彦的影响,不重自然感发,而以思力取胜。以理性的眼光欣赏两人的词,才能发现隐藏于词中的妙处。“不隔”自然真切,景与情浑,是绝妙好词,然而一味“不隔”则会伤于疏浅。另一方面,一味“隔”会造成晦涩难懂、不可捉摸的弊病,然而恰当地运用“隔”则会别有一种“隔雾看花”、“意内言外”的独特风味。“隔”是一种距离化、间隔化,它在增添读者解读难度的同时,也相应增添了作品的审美韵味。它的暗示性也给予读者想象的空间,在有限的文字之外读出无限的意味。“隔”与“不隔”可以作为诗词的区别,却不可以作为评价诗词优劣的标准。明了这一点,我们才能对诗词作出较为客观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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