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贵其心”与政治、学术之分途——章太炎评价孔子问题新探

2014-04-08 03:51:28
湖湘论坛 2014年5期
关键词:孔教诸子章太炎

王 磊

(陕西师范大学,陕西 西安 710119)

中国近代以来民族危机逐步加剧,伴随着“西学东渐”的潮流,中国传统文明在遭遇西方的各方面挑战之后,特别是在思想、文化层面,则面临着激变与转化并存的局面。随之,儒学与孔教处于中西文明碰撞的潮头,无论是对近代儒学的重新评定还是孔教自身的兴废都离不开对孔子地位的探讨。学者们研究章太炎评价孔子主要以研究《訄书·订孔》、《检论·订孔》、《论诸子学》等文本为主,在系统、全面梳理文本方面是远远不够的;围绕章太炎在不同阶段为什么对孔子评价不同这一问题,学界从宏观学理方面的研究也显得薄弱。另外,能够将章太炎个人的思想与时代背景和学术流变、思潮相结合来研究也是本文力图开拓的。

一、章太炎评价孔子的两个层面

周予同在《康有为与章太炎》一文中指出:“当时的青年界,在学术上是经古文学与经今文学之争,在政治上是革命党与保皇党之争”;章太炎“出发于中国旧有的文化与仅仅注意政治组织之上层的改革,则初无二致”。[1]P110在晚清的历史上,有维新党(后称保皇党)与革命党的分立,两派不仅在政治上立异,而且在学术、文化观上也是对立的。但是,若仅就对于孔子的评价,则两派中间就要因人而异了;有趣的是在革命派中间,从孙中山到邹容、陈天华对于孔子的评价都倾向于政治和文化的两条线索,即是政治上倾向于激进,文化上倾向于保守,尤以章太炎对孔子和孔教的贬抑最烈。①具体可以参看高瑞泉主编《中国近代社会思潮》中第七章第2节《清末变革思潮与文化激进主义的滥觞》。正是受到周予同和近代思潮史的启发,所以将章太炎对孔子的评价亦分为政治、学术文化两个层面,通过细细剖析便可见其合理之处。

传统经学到了晚清逐步走向衰亡,而今古文经学的最后代表就是康有为和章太炎了。今文经学视孔子为后世立法之素王,并视六经为孔子所作。章太炎从古文经学出发,反对将孔子“神道设教”,而中国自汉以后之历史,统治者皆以孔子为护符,将其神圣化;自今文经大师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之后,今文经学即以“经术缘饰政治”,那么持古文经说的章太炎自然就反对“通经致用”。章太炎并不持很深的门户之见,对于今文经学是持比较客观态度的,这在他前期所撰述的文章中是可以见到的,如《客帝论》中将孔子后裔列为素王。这显然是受到了其师俞樾的影响,正是俞樾对今古文经学“左右采获”的治学路径影响到了章太炎,所以这也为章太炎初始之时受到康有为的影响埋下了思想的因子。

章太炎在政治领域批判孔子目的是反对孔教的设立,并斥责保皇和尊孔,本质上是借孔子以批判“湛心利禄”之儒生。当然,章太炎对于先秦儒学和汉代之后为统治者“专制护符”的儒学是辨明的,这些在本文的最后部分再详述。章太炎评价孔子的学术文化资源可以说有两个方面,一是浙东史学派的影响,二是近代诸子学的兴起。浙东史学从黄宗羲、万氏兄弟到章学诚一脉相传,章太炎在章学诚“六经皆史”的基础上提出了“经者古史,史即新经”[2]P196的新说。他肯定孔子为良史,褒扬其史学地位,否定经学的权威即是否定孔子的神圣地位。章太炎在 《答铁铮》一文中明确指出“孔氏之教,本以历史为宗。宗孔氏者,当沙汰其干禄致用之术,惟取前王成迹可以感怀者流连弗替。春秋而上,则有六经,固孔氏历史之学也;春秋而下,则有史记、汉书以至历代书志、纪传,亦孔氏历史之学也。若局于公羊取义之说,徒以三世、三统大言相扇,而视一切历史为刍狗,则违于孔氏远矣!”[3]P113章太炎用诸子思想来平抑孔子,这是与近代以来诸子学的复兴相关的。伴随诸子学的兴起,章太炎也自然在这一潮流之中,他曾在《俞先生传》和《孙诒让传》中推崇其老师和前辈所作《诸子平议》和《札迻》,并把这两部著作与王念孙的《读书杂志》进行相互品评。章太炎将自己定位为诸子学的最后传人,他研究诸子学“从国粹主义的立场出发,宣扬子儒平等,着意发掘先秦非儒学派如老庄、墨家、法家等诸子学说的思想价值;批判、否定了‘独尊儒术’的历史传统和康有为建立‘孔教’的思想主张。”[4]P548章太炎评定诸子的文章有 《诸子学略说》、《论诸子的大概》、《诸子略说》(《国学讲演录》所辑)以及《国故论衡》中的诸篇。这些文章成为衡量章太炎重新评价孔子的历史地位的重要材料。

二、《訄书·订孔》抑孔之真相

在《订孔》(《訄书》重订本)一文写就之前,章太炎对于孔子的认识已经有所铺垫。《客帝论》一文,章太炎发表于1899年5月,当时章太炎对康有为的“纪孔保皇”还是持声援的态度,尚未走向排满革命之路。章太炎在《訄书》初刻本《客帝》一文中才首次提出了“逐满”的课题。1899年12月章太炎在《今古文辨义》一文中对廖平所持的今文经学立场进行了批驳,在申明古文经学立场时涉及到孔子与六经的关系,他论述道:“然则孔子之所以超越千古者,必不在制作可知也。尧、舜、周公适在前,而孔子适承其后,则不得不因其已成者以为学,其后亦不得不据此删刊以为群经。”[5]P109,110章太炎视孔子为删定六经的先师,而非作六经的圣王。康有为作《新学伪经考》视古文经为刘歆伪造之伪经,他将自己所崇奉之今文经大师董仲舒所传之公羊学作为理论基础,康有为眼中的孔子“为教主,为神明圣王,配天地,育万物,无人、无事、无义不围范于孔子大道中,乃所以为生民未有之大成至圣也!”[6]P243如此“神道设教”之论,章太炎自然不会听之任之,但鉴于孙诒让的建议,为了顾全大局,章太炎没有完成专论性的著作,而撰成《儒术真论》一文彰显其辩白之意。章太炎在此文中阐明了历史上“真儒”的含义,视“参以灾祥鬼神”者为“俗儒”,“真儒”则充分认同“仲尼所以凌驾千圣,迈尧、舜轢公旦者,独在以天为不明及无鬼神二事。”[7]P120基于“天为不明”、“无鬼神”两个方面,章太炎从实质上批驳了康有为视孔子续接天命并承继圣统可为教主的立论。显然,章太炎试图重新复原被康有为修饰过后已经面目全非的儒学真谛。《独圣》一文开篇就针对那些行“五行感生”之说、附会谶纬的陋儒进行批判,点名孔子 “贤于尧舜”、“乘跞公旦”,原因在于仲尼“绌怪神”[8]P104所以才奠定了后世儒学与中国人的重伦理而非宗教的心理基础。章太炎可谓抓住了孔子思想的核心。

《订孔》一文,章太炎在开篇及结尾处,皆引日本学者之论述以非难孔子,引远藤隆吉之言则将中国社会历八十世而无进取的原因归咎于孔子,又引白河次郎之语诋儒术乃是奸雄利器。但是,据台湾学者王汎森的考证,比对原文后“可以发现章太炎往反孔的方向对远藤氏的愿意作了相当多的夸张与扭曲”[9]P177最终,王汎森则认为“追寻太炎反孔之最初动机,恐怕不能一味认定那是受外来的影响”。[10]我们看章太炎在《与柳翼谋书》中对于往昔的回忆,便可窥其心迹,“鄙人少年本治朴学,亦唯专信古文经典,与长素辈为道背驰,其后深恶长素孔教之说,遂至激而诋孔。”[2]P141章太炎在政治上激进地诋毁孔子,看似从其古文经学立场出发,而最终归宿于反对康有为建立“孔教”和利用“孔教”行其政治目的,所以可以说这也是二人的政治论争。

章太炎在《订孔》中指出孔子“闻望过情”则得虚誉以获后世尊荣,并降低对孔子删定六经功绩的评价,说道:“六艺者,道、墨所周闻,故墨子称《诗》、《书》、《春秋》多太史中秘书”;又说:“异时老、墨诸公,不降志于删定六艺,而孔氏擅其威。”[5]P179他又贬斥反映孔子思想的作品“《论语》者晻昧,《三朝记》与诸告饬、通论,多自触击也”;章太炎将孔子与孟、荀两位后学相较,称孔子与孟轲比则“博习故事则贤,而知德少歉矣”,他极为夸赞荀子“以积伪俟化治身,以隆礼合群治天下。不过三代,以绝殊瑰,不贰后王,以綦文理”,[5]P180从章太炎将荀子的地位抬升来看,相比1897年9月撰写的《后圣》一文,已可看到章太炎对孔子评价的心迹变化。如果我们再考察一下 《訄书》(重订本)中的其它篇章,依然可以发现章太炎贬低孔子之说的言论,如《儒侠》等篇。无论如何,纵观《订孔》全文,最后章太炎还是保有从历史角度对孔子的评价,他说:“虽然,孔氏,古良史也,辅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机玉斗矣。谈、迁嗣之,后有《七略》。孔子死,名实足以伉者,汉之刘歆。”[5]P180相比较章太炎眼中的“先圣”荀子、刘歆,而被称为“孔氏”的孔子似乎在那段日子里黯淡多了。

三、《论诸子学》夷平孔子与诸子地位

《论诸子学》一文刊行于1906年,同年的《国粹学报》易名为《诸子学略说》刊出,一篇文章用两个名字发表,可见章太炎对此文的重视。章太炎诋孔自然要连带上儒学一起批判,此篇从文字上看可谓诋孔尤甚,但是还是停留在道德层面。相比《订孔》中的批评,此文则更加不留情面,他认为“儒家之病,在以富贵利禄为心”,又说:“用儒家之道德,故艰苦卓厉者绝无,而冒没奔竞者皆是”,他又将儒家与基督教、伊斯兰教相比照而得出结论:“儒术之害,则在淆乱人之思想”。[10]P363,366章太炎直接借诸子之言论来批评孔子,引庄子之言批评孔子“摇唇鼓舌,擅生是非”,引墨子之言批评孔子“污邪诈伪”。[10]P364,365章太炎鄙夷“孔子之教,惟在趋时”,又称孔子“所谓中庸,实无异于乡愿,……孔子讥乡愿,而不讥国愿,其湛心利禄,又可知也”。[10]P365,366更有甚者,章太炎竟认为孔子诈取老子的学术典籍又逼走孔子,遂“孔子之权术,乃有过于老子者”。[10]P369关于此一公案,①《章太炎选集》中《论诸子学》一文说明中,朱维铮、姜义华二人认为“对孔子和老子的关系的考察,……都令人想到康有为如何对待廖平,以及戊戌后他对梁启超的自立门户而无可奈何的‘近典’。”本文关于此论断颇为赞同其说。章太炎在日后有所悔思,在《与柳诒徵论学书》中他倾诉道:“翼谋先生足下:顷于《史地学报》中得见大著,所驳鄙人旧说,如云‘孔子窃取老子藏书,恐被发覆’者,乃十数年前狂妄逆诈之论,以有弟兄啼之语,作逢蒙杀羿之谈,妄疑圣哲,乃至于斯。……足下痛与针砭,是吾心也。感谢感谢!”[3]P108这正反映了章太炎对于学术的执着和“求是”的精神,然章太炎又借孔子诛少正卯这一历史未竟之公案来诋毁孔子,难道在章太炎心中孔子真的就这么“流毒”么,还是可能存在隐喻呢?

首先让我们来剖析一下1906年的相关历史背景,正是这一年光绪帝下诏抬升孔子祭祀的地位,与祭天同列,可见孔子之尊荣已达历史之极。那么,对于康有为来说则是欢欣鼓舞的,加之清政府正式宣布预备仿行立宪,康有为准备在1907年元旦将保皇会改组为国民宪政会。章太炎在这样的时局下,又在《民报》上发表了《革命之道德》和《箴新党论》对新党和保皇党人进行了批判,同时指明了革命所需的真正道德精神。

如果我们稍稍将视角向前回溯一下,章太炎在1903年所发表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就对康有为醉心富贵、替满清政府辩护的言论进行了激烈地批判。章太炎揭露了清政府尊孔的本质乃是“徒以尊事孔子,奉行儒术,崇饰观听,斯乃不得已而为之,而即以便其南面之术,愚民之计”,[7]P195以此来警醒人们。在《革命之道德》一文中,章太炎用大量事实指责了林旭、杨锐作为戊戌党人的不道德,又指出唐才常辈庚子党人的不道德,原因正是以上诸人“没于利禄、耽于妻子”,[10]P303这不是与章太炎批判孔子及儒术之害如出一辙么。在《箴新党论》中章太炎直接点名批判康有为,谓“新党之萌芽,本非自有为作,挟其竞名死利之心,而有为所为。”[11]P291他对于道德的标准正是“确固坚厉,重然诺、轻生死”,[10]P296看来这是将佛教华严宗与儒、侠真精神合为一炉的产物。

所以,我们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到章太炎正是基于革命“排满”的紧迫形式才提倡“革命之道德”以鼓舞人心,才与康、梁论战,揭露他们的“诈伪、利禄”之心,因此他认清了革命之中“若夹杂一点富贵利禄的心,就像微虫霉菌,可以残害全身,所以孔教是断不可用的”。[2]P4既然,孔教只能败坏革命道德,那只能用佛教来拯救革命道德了,在《答梦庵》(1908年)一文中,章太炎提出了从佛教入手,“人果学佛,蹈汤赴火,必有王学之长,而放诞诪张之病,庶其获免。作民德者,舍此无他术也。”[5]P397最终方可实现“以勇猛无畏治怯懦心,以头陀净行治浮华心,以惟我独尊治猥贱心,以力戒诳语治诈伪心”。[5]P395至此,我们便可窥见章太炎评价孔子时往往与孔教联系在一起,而且说到孔教,又怎能不与政治联系起来,当然我们不能因此而把目光仅仅停留在对孔子认识的这一浅层次上。连章太炎自己也说:“自汉武帝专尊孔教以后,这热衷于富贵利禄的人,总是日多一日”,[2]P4不不正说明章太炎内心很清楚先秦之时的孔子是怎样的么,这也是他所力图恢复的孔子作为一个“非教主”的形象,也是他评价孔子的恒定理念。当我们回到《论诸子学》一文中时,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如《今古文辨义》中所举称赞孔子的言论,他说:“故孔子删定六经,与太史公、班孟坚辈,初无高下”,又继续肯定“有商订历史之孔子,则删定六经是也。有从事教育之孔子,则《论语》、《孝经》是也。 ”[10]P357,361他讲完儒学之害,又调转笔锋,说道:“虽然,孔氏之功则有矣。变禨祥神怪之说而务人事,变畴人世官之学而及平民,此其功亦夐绝千古。二千年来,此事已属过去,独其热中竞进在耳。”[10]P366由此,我们看到章太炎对于孔子的评价便是比较客观的了,到了《检论》这里,章太炎对于孔子和儒学皆有了更加深刻的评定,由《訄书》重订本的贬抑转入褒扬。

四、《检论.订孔》是为阐扬儒家“忠恕”之道

章太炎增删《訄书》更名为《检论》是在1914年,从辛亥革命前后到被袁世凯囚禁于北京,章太炎对于中华文化重新进行了反思。其实结合章太炎于1913年撰写的《驳建立孔教议》已可窥见其对孔子进行重新评价的端倪了,他将孔子的历史功绩简明概括为四个方面:“制历史、布文籍、振学术、平阶级”,这可以说是他之前给于孔子评定的一个综合;章太炎认为“孟、荀之徒,曷尝不竭情称颂”孔子,孔子可谓“与尧、舜、文、武伯仲,未尝侪之圜丘清庙之伦也”[12]P690这样孔子的地位则超越群伦并圣贤,虽不可为“教主”,亦可以为“先圣”。此时的“先圣”已不在是荀子和刘歆了。《检论·订孔》中章太炎对此前关于诸子的评价颇有悔意,他反思道:“上观庄生为《齐物论释》,又以闲暇质定老聃、韩非、惠施诸书,方事改革,负紲东海,独抱持《春秋》。窥识前圣作史本意,卒未知其道术崇庳也。”[5]P184他还感叹道:“余其未知羑里、匡人之事。夫不学《春秋》,则不能解辫发,削左衽;不学《易》,则终身不能无大过,而悔吝随之。始玩爻象,重籀《论语》诸书,臩然若有寤者。 ”[12]P184,185章太炎重新认识了《易传》的历史价值,说道:“审度圣人之所忧患,与其《卦》、《序》所次时物变迁,上考皇世而缪,百世以俟后王群盗而不惑,洋洋美德乎,诚非孟、荀之所逮闻也。”[12]P185这决然是对孔子删定六经的进一步肯定,①在《检论.订孔》中章太炎说自己在被袁世凯囚禁后,绝食七日,然后对于《春秋》、《周易》、《论语》都有了新的评价。学者姜义华所著《章炳麟评传》(下)第十一小节内容论述详细,可参考。又将孔子评述为超越孟子和荀子的圣人。我们再看《检论·订孔》中间,已经没有如《论诸子学》中间说孔子“诈取”老子之图籍和排挤老子之说了,另外,相较《訄书》重订本《订孔》中的孟、荀道术超越孔子之说,这里又称赞孔子美德远胜孟、荀了。章太炎将浮屠、老聃、仲尼、庄周称为“东极之圣”,他又赋予儒家“忠恕”思想以新解,称“心能推度曰恕,周以察物曰忠”;章太炎进而又言:“体忠恕者,独有庄周《齐物》之篇,恢恑谲怪,道通为一”,[5]P185由此,我们看到章太炎欲将庄子“齐物”思想引入来阐释儒家“忠恕”思想。②《论语注疏·里仁第四》篇中疏解“忠恕”之道为“忠,谓尽中心也。恕,谓忖己度物也。言夫子之道,唯以忠恕一理,以统天下万事之理,更无他法,故云而已矣”。关于章太炎在《检论·订孔》中辨明“忠恕”新义,美国学者汪荣祖认为:可以“推度”的是客观的科学之知,可以“察辨”的是人文界事,从而引申出章太炎“以庄释孔”的目的是辨别“忠”为“别相”,“恕”为“总相”。详细内容可参见汪荣祖著《从传统中求变》(卷下)第391页。我们在吴承仕于1916年所记述的 《菿汉微言》中可进一步窥探章太炎的心迹变化,他述及在日本期间教习《庄子》心得为“间以郭义敷释,多不惬心,旦夕比度,遂有所得。端居深观,而释齐物,乃与《瑜伽》、《华严》相会,……独有庄生明之,而今始探其妙,千载之秘,睹于一曙。”[13]P71明显地,章太炎将佛教大乘之旨视为理解庄子“齐物”思想的一把钥匙,乃谓“以佛解庄”,他自己是颇为自得。③《齐物论释》一书,章太炎修治于1910年,初收入《章氏丛书》初编,1912年又有重订本刊行。详细内容可参考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第348页。《菿汉微言》重申了《检论·订孔》中的说法:“癸甲之际,厄于龙泉,始玩爻象,重籀《论语》,明作《易》之忧患,在于生生,……又以庄证孔,而耳顺、绝四之指,居然可明,知其阶位卓绝,诚非功济生民而已。”[13]P71,72正是基于对传统经典的反思与重新理解,从而更加坚信孔子的历史功绩不可动摇,此正是章太炎所谓“以庄证孔”。最终章太炎给自己的学术心路总结为“自揣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13]P72诚如《中国近代通史》评价章太炎“经历了一个由儒而佛,又由佛而儒的转变过程”,[14]P613这正是对他平生学术一个“回向”的总结。

五、“自贵其心”的心迹变迁

章太炎贬抑孔子,实质上是批判以孔子为开创者的后世儒学以及为后代所缘饰的儒教,儒学作为“集宇宙论、伦理学、政治学于一体的整体性价值系统,汉代以降,儒学作为帝国政治秩序一统独尊的意识形态资源,成为与帝国结构功能连锁的‘官学’价值符号系统”。[15]P208儒学依附于帝制这样一种政教合一的结构,才正是章太炎激烈“订孔”的关键,他同时渴望将孔子与专制政治、旧伦理、旧道德剥离开来,而作为民族主义者和国粹主义代表的他对孔子保存文化之功绩自然是态度亲善了。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民国以后很多知识分子和学者在政治和文化上保持了不同的价值态度,亦可以从章太炎评价孔子处窥见其端绪,这也是新旧交替时代、传统与现代碰撞之后不可避免的文化现象。从梁启超身上我们同样可以看出与章太炎相类似的心迹,梁氏认为,“秦汉而还,孔教统一。夫孔教之良,固也,虽然,必强一国人之思想使出于一途,其害于进化也莫大。”[16]P113

由此可见,章太炎与梁启超这两位近代著名学者对于现代社会的迎拒,不仅保持了前瞻性更保持了客观性。所以美国学者本杰明·史华兹认为“他们的民族主义保守性来源于一种信仰,即只有从自己的社会文化传统中汲取力量,中国才能生存和繁荣。——如果中国精神与自己的过去相脱离,它是不会赢得民族尊重的。”最后,我们还要探讨一下章太炎对于孔子评价变化的原因,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在中年之后反省道:“中年以后,古文经典笃信如故,至诋孔则绝口不谈,亦由平情斠论,深知孔子之道,非长素辈所能附会也。”[17]P741这句话中包含章太炎在学术和政治两个层面的心迹的变化,前面已经详述,又观章太炎品评历史人物常出现前后不一致,甚至相互抵牾的情况,孔子最为典型,而对于荀子、王阳明、颜元等同样如此。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归结为章太炎对人物的看法是 “心随境迁”、“自贵其心”。所谓“心随境迁”则是因为近代以来中国社会急剧变革,“政治转型和文化转型不能同步完成,致使二者发生了分裂”,从而导致了 “中国近代人物自身的复杂性”,所以“梁启超、张君劢、章太炎等人的思想中时代观念和民族观念是相互交叉渗透的。”[18]P91-93关于“自贵其心”一说,章太炎本人在《答铁铮》一文中有很好的解释,他这样论述:“仆于佛学岂无简择,盖以支那德教,虽各殊途,而根原所在,悉归于一,曰依自不依他耳。上自孔子,至于孟、荀,性善性恶,互相阋讼。讫宋世则有程、朱;与程、朱立异者,复有陆、王;与陆、王立异者,复有颜、李。虽虚实不同,拘通异状,而自贵其心,不以鬼神为奥主一也。”[3]P111章太炎点明中国道德教化根本就在禅宗“依自不依他”的思想,自孔子以来的思想家对于中国文化中认知的理解便可归结为“自贵其心”,援佛入儒,这也是章太炎本人心迹的真实写照。

结语

章太炎贬抑孔子教人“湛心利禄”,笔者认为并非针对孔子本人,而是想借此将历代统治者所依附之“专制护符”拉下神坛,还原一个客观真实的孔子。他这样做“不过是政治革命不可避免的手段,并不是一种信念。”[19]章太炎并非不洞悉孔子之 “得君行道”,关键在于“道”,即“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20]P152孔子也曾自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20]P104,105孔子言道且重义,称“不义富且贵,于我如浮云”,[20]P91所以近代对孔子的责难,可以说是一种无奈之举,为了政治的目标,只能以牺牲个人的荣辱了。晚年章太炎对于孔子的评价可谓是对《检论·订孔》基础上的延续,1935年他在孔子诞辰纪念会的讲演中强调“无意、无必、无固、无我”所谓孔子“绝四”之道,又引孔子之言“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以为士矣”,“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2]P250可见此时,章太炎强调孔子之道在于修身;面对日本的入侵,章太炎利用孔子成《春秋》大义在于“内中国外夷狄”为抗日鼓舞人心,此时“尊孔子犹为当务之急”。[2]P251所以,我们看到辛亥革命时期,章太炎贬抑孔子是为了民族主义的“排满”革命服务,晚年尊崇孔子同样也是为了民族主义的“抗日”服务;而在保存国粹、尊重历史方面颂扬孔子更是一以贯之的。所以,对于孔子的评价我们便不得不拨开重重障眼的迷雾,方能看到逐渐清晰的轮廓。然而,我们不能否定章太炎贬抑孔子在中国近代历史上的功绩,他批判正统儒学和儒教无形之中为近代的中国迎接西方政治文明铺平了道路,并为现代学术的到来奠定了基础,同时也促进了晚清乃至民国时期思想解放的潮流。当然,贬抑孔子所埋下的激进的种子以及所带来的后果并非章太炎当时所能预见,纵然他后来修正了自己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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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品鉴(2022年22期)2022-10-10 04:25:30
章太炎诗中的忧国忧民情怀
文史春秋(2022年4期)2022-06-16 07:13:10
周文疲弊与诸子起源——论牟宗三的诸子起源说
先秦诸子谈大小
学生天地(2019年33期)2019-08-25 08:56:06
章太炎著医论 首推《伤寒》
基层中医药(2018年8期)2018-11-10 05:31:56
民国孔道的理解维度与儒学的发展理路
典范 章太炎
诗书画(2016年2期)2016-06-21 01:14:05
新文化运动百年祭:论儒学与人权
康有为尊孔教为国教思想探析
先秦诸子的人性论与德教的阐证